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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都苑一

山音 川端康成 2562 2018-03-21
“咱家的爸爸真有意思。”房子一邊將晚飯後的碟子小碗粗笨地摞在盤子上一邊說,“對自己的女兒比對外來的兒媳婦還要客氣。對吧,媽媽?” “房子。”保子以責備的口吻喊了聲。 “本來就是嘛,不是嗎?菠菜熬過頭,就說煮過頭不就很好嗎?又不是把菠菜煮爛了。還保持著菠菜的形狀嘛。要是用溫泉來煮就好了。” “溫泉?是什麼意思?” “溫泉不是可以燙熟雞蛋、蒸熟饅頭嗎?媽媽吃過什麼地方的含鐳溫泉燙熟的雞蛋嗎?蛋白硬、蛋黃軟……不是說京都一家叫絲瓜亭的做得很好嗎?” “絲瓜亭?” “就是葫蘆亭嘛。無論怎麼窮,葫蘆亭總會知道的嘛。我是說絲瓜亭能把菠菜煮得很可口吶。” 保子笑了。 “倘使能看準熱度和時間,用含鐳溫泉煮菠菜來吃,就是菊子不在身邊,爸爸也會像波拍①水手那樣,吃得很帶勁的。”房子沒有笑。

①波拍(Popeye),美國新聞漫畫中的主人公,是個水手。 “我討厭。太鬱悶了。” 房子藉著膝頭的力量,將沉甸甸的盤子端起來,說:“瀟灑的兒子和美貌的兒媳不在身邊,連吃飯都不香了,對吧?” 信吾抬起臉來,正好與保子的視線相遇了。 “真能嚼舌頭啊!” “本來就是嘛。連說話也不敢縱情地說,哭也不敢縱情地哭嘛。” “孩子哭,沒法子啊。”信吾喃喃自語,微微張著嘴。 “不是孩子,是我吶。”房子一邊蹣跚地向廚房走去,一邊說,“孩子哭,當然是無可奈何的羅。” 廚房裡響起了將食具投到洗物槽裡的聲音。 保子驀地直起腰身來。 傳來了房子的抽噎聲。 裡子向上翻弄眼珠,望瞭望保子,然後向廚房急步跑去。

信吾覺得這是令人討厭的眼神。 保子也站了起來,抱起身旁的國子,放在信吾的膝上。說了聲“請照看一下這孩子”,就向廚房走去。 信吾一抱住國子,覺得軟綿綿的,一下子就把她摟到懷裡。抓住孩子的腳。細細的腳脖子和胖乎乎的腳心全抓在信吾的手掌裡。 “癢癢嗎?” 但是,孩子似乎不知道什麼叫癢癢。 信吾覺得這孩子就像早先還在吃奶時候的房子,為了給嬰兒房子換衣服,總讓她赤裸著身子躺著,信吾撓她的胳肢窩,她拍拍鼻子,揮舞著雙手……信吾難得想起這些事。 信吾很少提及嬰兒時代的房子長得醜陋,因為話要脫口,保子的姐姐那副美麗的姿影就浮現了出來。 常言說:女大十八變。可是,信吾這個期待落空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期待也就完全成為泡影了。

外孫女裡子的長相,比她母親房子強些。小國子還有希望。 這樣看來,難道自己還想在外孫女這輩身上,覓尋保子她姐姐的姿影嗎?信吾不禁討厭起自己來。 儘管信吾討厭自己,但他卻被一種幻想所吸引,那就是:說不定菊子流產的嬰兒、這個喪失了的孫子,就是保子的姐姐投胎轉生的?或者是這孩子沒有出生的權利?信吾感到震驚。 信吾的抓住國子腳丫的手一放鬆,孩子就從他的膝上溜下來,想向廚房走去。 她抱著胳膊,腳向前邁,腳根不穩。 “危險!”信吾話音未落,孩子就摔倒了。 她向前倒,然後往一邊翻滾,很久都沒有哭。 裡子揪住房子的衣袖,保子抱著國子,四人又折回了飯廳。 “爸爸真糊塗啊。媽媽。”房子邊擦餐桌邊說,“從公司回到家,換衣服的時候,不論是汗衫或是和服,他都將大襟向左前扣,爾後系上腰帶,站在那裡,樣子很是滑稽可笑。哪有人這樣穿的呢?爸爸恐怕是有生以來頭一回這樣穿的吧?看來是真糊塗了。”

“不,以前也有過一回。”信吾說,“那時候菊子說,據說在琉球不論是向左扣還是向右扣都可以。” “是嗎?在琉球?能有這種事嗎?” 房子又變了臉色。 “菊子為討好爸爸,很會開動腦筋,真行啊。在琉球……真可以嗎?” 信吾按捺住心頭的怒火。 “所謂汗衫這個詞兒,本來是從葡萄牙語借用過來的。要是在葡萄牙,誰知道衣襟是向左扣還是向右扣呢。” “這也是菊子淵博的知識嗎?” 保子從旁調解似的說:“夏天的單衣,爸爸常常是翻過來穿的。” “無意中翻過來穿,同糊里糊塗地把衣襟向左扣,情況不一樣啊。” “不妨讓國子自己穿和服試試,她可不知道衣襟該向左扣還是向右扣呢。” “爸爸要返老還童還早吶。”房子以不屈從的口吻說,“可不是嗎,媽媽,這不是太沒出息了嗎?兒媳回娘家一兩天,爸爸也不至於把和服的大襟向左扣嘛。親生女兒回娘家來,不是快半年了嗎?”

房子打雨天的大年夜回娘家以後,至今可不是快半年了嗎。女婿相原也沒來說過什麼話,信吾也沒去會見過相原。 “是快半年了呀。”保子也附和了一聲,“不過,房子的事和菊子的事毫不相干嘛。” “是不相干嗎?我認為雙方都跟爸爸有關係嘛。” “因為那是孩子的事。你想讓爸爸替你解決嗎?” 房子低下頭來,沒有回答。 “房子,不妨趁這個機會,把你想說的話全抖落出來,這樣也就舒服了。正好菊子不在場。” “是我不好。我也沒有什麼話值得一本正經地說,不過,不是菊子親手燒的菜,爸爸就一聲不響只顧吃。”房子又哭起來了,“可不是嗎?爸爸一聲不響地只顧吃,好像吃得很不香,我心裡也覺得不是滋味。” “房子,你還有許多話要說嘛。兩三天前你去郵局,是給相原發信吧?”

房子不禁一驚,搖了搖頭。 “房子好像也沒有別的什麼地方可寄信的嘛,所以我認定是給相原寄了。” 保子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尖銳。 “是寄錢吧?”信吾察覺到保子像是背著自己給房子零花錢了。 “相原在什麼地方?” 說著,信吾轉過身來衝著房子,等待著她的回答。但良久他又接著說:“相原好像不在家。我每月都派公司裡的人去一趟,了解一下情況。與其說是派人去了解情況,莫如說是派人給相原的母親送些贍養費去。因為房子如果還在相原家,老太太或許就是房子理應照顧的人呢。” “啊?”保子不禁一愣,“你派公司裡的人去了?” “不要緊,那是條硬漢子,他絕不多打聽,也不多說話,如果相原在家,我倒想去跟他談談房子的事,可是去見那位腿腳有病的親家母也無濟於事。”

“眼下相原在幹什麼?” “唉,像是在秘密販賣麻藥之類的東西,那也是被當作手下人來使喚了吧。從喝杯酒開始,自己首先成了麻藥的俘虜。” 保子害怕似的凝望著信吾。看樣子比起相原來,她更害怕迄今一直隱瞞此事的丈夫。 信吾繼續說:“可是,這位腿腳有病的老母親早就不住在這家裡了。別人已經住了進去。就是說房子已經沒有家啦。” “那麼,房子的行李呢?” “媽媽,衣櫃、行李早都空空如也了。”房子說。 “是嗎?帶一個包袱皮回來,你就這樣招人喜歡嗎?唉!……”保子嘆了一口氣。 信吾懷疑:原來房子知道相原的下落才給他寄信的吧? 再說,沒能幫助相原免於墮落的責任在房子嗎?在信吾嗎?在相原自己嗎?還是責任不在於任何人呢?信吾把視線投向暮色蒼茫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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