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信吾因公司裡的事,去了一趟銀行,與那裡的朋友同吃午飯。一直談到下午兩點半光景,從飯館給公司掛了個電話,爾後迳直回家了。
菊子抱著國子坐在走廊上。
信吾提前回家,菊子慌了手腳,正要站起身子。
“好了,就坐著吧。能起來嗎?”信吾說著也走到了走廊上。
“不要緊的。我正想給國子換褲子。”
“房子呢?”
“她帶著裡子上郵局去了。”
“把孩子交給你,她上郵局有什麼事嗎?”
“等一會兒啊。先讓外公換換衣裳。”菊子對幼兒說。
“行了,行了,先給孩子換褲子吧。”
菊子帶笑地抬頭望瞭望信吾,露出了一排小齒。
“外公說先給國子換褲子哩。”
菊子穿著一件寬鬆而漂亮的棉綢衣裳,繫著窄腰帶。
“爸爸,東京也停雨了吧?”
“雨嘛,在東京站乘車時還下著,一下電車,天就轉晴哩。究竟哪一帶放晴,我沒留意。”
“鎌倉也一直在下,剛才停止的。雨停後,姐姐才出門去的。”
“山上還是濕漉漉的吶。”
菊子把幼兒放在走廊上後,幼兒抬起赤腳,用雙手抓住腳趾,她的腳要比手更自由地活動。
“對對,小乖乖在看山吶。”菊子說著揩了揩幼兒的胯間。
美國軍用機低低地飛了過來。轟鳴聲把幼兒驚了,她抬頭望著山。看不見飛機。
可是,那巨大的機影卻投在後山的斜坡上,一掠而過。幼兒或許也看到那機影吧。
信吾驀地為幼兒那天真無邪的驚訝而閃爍的目光所打動。
“這孩子不懂得什麼是空襲。現在出生的許多孩子他們都不懂得什麼是戰爭。”
信吾凝視著國子的眼睛。那閃爍的光已經變得柔和了。
“要是能把國子的眼神拍張照片就好羅。把後山的飛機的影子也拍進去。下一張接著拍……”
幼兒在遭飛機轟炸,悲慘死去。
信吾欲言又止,因為他想到菊子昨天剛做完人工流產。
這兩張幼兒照片是空想的。在現實裡,肯定有不計其數的這種幼兒。
菊子把國子抱了起來,一隻手將褲子團弄起來,走到浴室裡去了。
信吾想:自己是惦掛菊子才提前回家的。他邊想邊折回了飯廳。
“回來真早啊。”保子也走了進來。
“剛才你在哪兒呢?”
“在洗頭。雨過天晴,猛然一曬,頭就發癢。上年紀的人,頭動不動就發癢。”
“我的頭就不那麼愛發癢嘛。”
“也許是你腦袋瓜靈吧。”保子說著笑了,“我知道你回來了,可剛洗完頭就出來接你怕挨你說:瞧這副可怕的模樣……”
“老太婆還披散頭髮,乾脆把它剪了,結成圓竹刷子髮型,怎麼樣?”
“真的。不過,不限於老太婆結圓竹刷子髮型嘛。江戶時代,男人女人都是結這種髮型,將頭髮剪短,攏到後腦勺,然後束起來,再將束髮的髮根剪成像圓竹刷子那樣。歌舞伎裡就有這種髮型。”
“不要在腦後束起來,梳成垂肩髮型算了。”
“這樣也未嘗不可。不過,你我的頭髮都很豐茂嘛。”
信吾壓低嗓門,說:“菊子起來了吧?”
“嗯,起來了一會兒……臉色可不好哩。”
“最好還是別讓她照管孩子吧。”
“房子說了聲'我暫時把孩子放在你這兒',就把孩子放在菊子的被窩邊,因為孩子睡得香著呢。”
“你把孩子抱過來不就成了嗎?”
“國子哭時,我正在洗頭呢。”
保子離去,將信吾更換的衣服拿來。
“你提前回家,我還以為你什麼地方不舒服了呢。”
菊子從浴室裡走出來,像是要回到自己的居室。信吾呼喚:“菊子,菊子!”
“嗯。”
“把國子帶到這兒來。”
“嗯,就來。”
菊子牽著國子的手,讓她走了過來。菊子系上了寬腰帶。
國子抓住保子的肩膀。保子正在用刷子刷信吾的褲子,她站起來,把國子摟在膝上。
菊子把信吾的西服拿走,放在貼鄰房間的西服衣櫃裡,爾後輕輕地關上了門扉。
菊子看到映現在門扉內側鏡子裡的自己的臉,不禁嚇了一跳。她有點躊躇,不知該去飯廳,還是該回臥室了。
“菊子。還是去睡覺不好嗎?”信吾說。
“嗯。”
信吾的話聲在迴盪。菊子聳了聳肩膀,她沒有瞧信吾他們一眼,就回到居室裡了。
“你不覺得菊子的模樣有點異常嗎?”保子皺起眉頭說。
信吾沒有回答。
“也弄不清楚哪兒不舒服。一起來走動,就像要摔倒似的,真叫人擔心啊。”
“是啊。”
“總之,修一那件事非設法解決不可。”
信吾點了點頭。
“你好好跟菊子談談,好嗎?我帶著國子去接她母親,順便去照拂一下晚上的飯菜。真是的,房子又有房子的……”
保子把國子抱起來走開了。
“房子上郵局有什麼事嗎?”信吾說。
保子回過頭來,說:“我也納悶吶。或許是給相原發信吧,他們已經分手半年了……回娘家來也快半年羅。那天是大年夜。”
“要發信,附近就有郵筒嘛。”
“那裡嘛……也許她覺得從總局發信會快而又準確無誤地到達呢。或許是突然想起相原,就迫不及待呢。”
信吾苦笑了笑。他感到保子是樂觀主義的。
好歹把家庭維持至老年的女人,在她身上是存在樂觀的根子的。
信吾把保子剛才閱讀的四五天的報紙撿起來,漫不經心地溜了一遍,上面刊載了一條“兩千年前的蓮子開了花”的奇聞。
報章報導:去年春上,在千葉市檢見川的彌生式古代遺蹟的獨木舟上,發現了三粒蓮子,推測是約莫兩千年前的果實。某蓮花博士使它發了芽,今年四月他將那些苗子分別植於千葉農業試驗場、千葉公園的池子,以及千葉市囗町的釀酒商之家等三個地方。這位釀酒商像是協助發掘遺蹟的人。他在裝滿水的鍋裡培植,放置在庭院裡。這家釀酒商的蓮子最先開了花。蓮花博士聞訊趕來,他撫摸著美麗的蓮花說:“開花了,開花了!”蓮花從“酒壺型”發展到“茶碗型”。 “盆型”,開盡成了“盤型”就調謝了。報章還報導說:共有二十四瓣花瓣。
這則消息的下方還刊登了一幀照片:頭髮斑白、架著一副眼鏡的博士,手裡拿著剛開花的蓮莖。信吾重讀一遍這篇報導。博士現年六十九。
信吾久久地凝視著蓮花照片,爾後帶著這張報紙到菊子的居室裡去了。
這是菊子和修一兩人的房間。在作為菊子的陪嫁品的書桌上,放置著修一的禮帽。帽子旁邊有一疊信箋,也許菊子正要寫信吧。書桌抽屜的前方鋪著一塊繡花布。
似乎飄逸著一股香水的芳香。
“怎麼樣,還是不要老起來好嗎?”信吾坐在書桌前說。
菊子睜開眼睛,凝視著信吾。她剛要坐起來,信吾便制止說:別起來!她感到有點為難,臉頰絆紅了。但是,額頭蒼白,眉毛很美。
“你看過那篇報導了嗎?兩千年前的蓮子開了花。”
“嗯。看過了。”
“看過了嗎?”信吾自語了一句,又說:“要是跟我們坦白,菊子也不至於遭這份罪吧。當天去當天回,身體吃得消嗎?”
菊子嚇了一跳。
“我們談到孩子的事,是上個月吧……那時候,早就知道了是嗎?”
菊子枕在枕上的頭搖了搖。
“當時還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我就不好意思談什麼孩子的事啦。”
“是嗎。修一說菊子有潔癖。”
信吾看見菊子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也就不往下說了。
“不用再讓大夫瞧瞧嗎?”
“明天去。”
翌日,信吾一從公司回到家裡,保子等得不耐煩似的說:“菊子回娘家哩。說是在躺著呢……約莫兩點鐘佐川先生掛來電話,是房子接的。對方說,菊子順便回娘家了,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臥床休息呢。雖說有點冒昧,請讓她在這裡靜養兩三天,然後再讓她回去。”
“是嗎。”
“我讓房子這樣說:明天叫修一探望去。據說是對方親家母接的電話。菊子不是回娘家去睡覺嗎?”
“不是。”
“究竟是怎麼回事?”
信吾脫下外衣,慢慢地解開領帶,一邊仰頭一邊說:“她做了人工流產。”
“哦?”保子大吃一驚。 “噯喲,那個菊子?竟隱瞞我們……如今的人多麼可怕啊!”
“媽媽,您真糊塗。”房子抱著國子走進飯廳,“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的?”信吾不由自主地探問了一句。
“這種事沒法說呀。總是要做善後處理的嘛。”
信吾再沒有二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