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信吾獨自出門,去遛遛和服店和估衣鋪。
但是卻找不到適合裡子穿的和服。
找不到,心裡依然惦掛著。
信吾感到一陣陰鬱的恐懼。
女孩子縱今年幼,看到別家孩子穿漂亮的和服,就那樣想要嗎?
裡子這種羨慕和慾望,僅僅比普通孩子稍強些嗎?還是異乎尋常的強烈呢?信吾覺得恐怕這是一種瘋狂的發作。
那個穿舞蹈衣裳的孩子倘使被車軋死了,此刻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呢?美麗的姑娘穿著長袖和服的姿影,清晰地浮現在信吾的腦海裡。那樣的盛裝,一般是不會陳列在這種鋪面裡的。
可是,要是買不到就此回家,信吾甚至覺得連馬路都是黑暗的。
保子真的只用舊浴衣給裡子改做襁褓嗎?房子的話語裡帶有幾分埋怨,恐怕不會是假的吧。難道真的沒有給初生的嬰兒以和服,孩子初次參拜本地的保護神時也沒給她和服嗎?說不定是房子當時希望要西裝呢,不是嗎?
“忘了。”信吾自言自語。
保子是不是跟自己商量過這件事,肯定是忘記了。不過,倘使信吾和保子更多地關心房子,縱令無才的女兒也會生出可愛的孫子來的。信吾生起一種無法推卸的自責念頭,腳步也就沉重了。
“若知前身,若知前身,無有可憐的父母。既無父母,哪有可牽掛的子女……”
一首謠曲裡的這段話,縱令浮現在信吾的心中,也僅是浮現而已,不可能產生黑衣僧人的那種悟道。
“啊,前佛既去,後佛未至,夢中來臨,應以何為現實?無意中竟承受了難以承受的人的身軀……”
裡子要去抓住跳舞的女孩,她那股兇惡、狂暴的脾氣,究竟是繼承了房子的血統呢,還是繼承了相原的血統?如果是母親房子的,那麼是繼承房子的父親的血統呢,還是母親保子的血統?
倘使信吾和保子的姐姐結婚,可能不會生下像房子這樣的女兒,也不會有像裡子那樣的外孫女吧。
出乎意料的是,信吾又緬懷起故人,彷彿要糾纏住他們不放。
信吾已經六十三歲,可是二十多歲死去的那人還是比自己年紀大。
信吾回到家裡,房子已經抱著嬰兒鑽進被窩裡了。
房子的寢室和飯廳之間的隔扇是敞開著的,信吾也就看見了。
信吾往裡邊瞧了瞧,保子說了一聲:“睡著了。”
“她說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總平靜不下來,就吃了安眠藥睡著了。”
信吾點了點頭。
“把隔扇關上好不好?”
“嗯。”菊子離去了。
裡子緊挨著房子的後背入睡了。但是,眼睛卻像是睜開似的。裡子這個孩子就是這樣緘口不語。
信吾沒談自己出去為裡子買和服的事。
看來房子也沒跟她母親談及里子想要和服,差點出危險的事。
信吾進了起居室。菊子將炭火端來了。
“啊,坐下吧。”
“嗯。這就來。”菊子又走出去,將水壺放在盤子裡端來了。水壺也許不需要盤子,不過她在旁邊還放了株什麼花。
信吾拿起花來說:“是什麼花?好像是桔梗吧。”
“據說是黑百合……”
“黑百合?”
“嗯。剛才一位搞茶道的朋友送給我的。”菊子邊說邊打開信吾背後的壁櫥,把小花瓶拿了出來。
“這就是黑百合?”信吾覺得很珍奇。
“據這位友人說,今年的利休①忌辰,遠川流②本家在博物館的六窗庵舉辦茶會時,茶席上的插花就是用的黑百合和開白花的金銀花,美極了。插在古銅的細口花瓶裡……”
“唔。”
信吾凝神望著黑百合。是兩株,一株莖上各有兩朵花。
“今年春天,下了十一二回雪了吧。”
“是經常下雪。”
“聽說初春利休忌辰也下雪了,積有三四寸厚呢。黑百合顯得更加珍奇了。據說它屬高山植物。”
“顏色有點像黑山茶。”
“嗯。”
菊子往花瓶裡灌水。
“聽說今年利休忌辰還展出了利休辭世的書籍和利休剖腹的短刀。”
“是嗎?你那位朋友是茶道師傅嗎?”
“嗯。她成了戰爭寡婦……早先精通此道,現在派上用場了。”
“是什麼流派?”
“官休庵。是武者小路千家③流。”
①利休,原名千宗易(1522—1591),是日本安土桃山時代的茶人。千家流茶道的鼻祖。
②遠川流,是日本茶道的流派之一。鼻祖為小擁政一。
③武者小路千家,是日本茶道三千家之一。千利體的重孫千宗守在京都的武者小路另立分茶室官休庵,其流派則稱武者小路千家流。
不諳茶道的信吾,也就不了解這些情況了。
菊子等著將黑百合插進花瓶裡,可信吾總拿著花不撒手。
“開著花,可有點耷拉,不至於枯萎吧。”
“嗯,因為先把水倒進去了。”
“桔梗開花也耷拉下來的嗎?”
“什麼?”
“我覺得它比桔梗花小,你說呢?”
“是小。
“乍一看像是黑色,其實不是黑,像深紫色卻又不是紫,彷彿抹上了濃豔的胭脂。明天白天再仔細看吧。”
“在陽光的輝映下,會呈透明的紅紫色。”
盛開的花朵,大小不足一寸,約莫七八分吧。花瓣是六片,雌蕊的尖分成三段,雄蕊四五根。葉莖長度約一寸,分好幾段向四方伸展著。百合葉形狀小,長度約莫一寸或一寸五分光景。
最後信吾嗅了嗅花,無意中說了一句:“帶點令人討厭的女人的腥味哩。”
這味不是指淫亂的意思,可菊子的眼皮飛起一片紅暈,把頭聾拉了下來。
“香味令人失望。”信吾改口說,“你聞聞試試。”
“我可不打算像爸爸那樣研究它。”
菊子把花插進花瓶裡的時候說:“按茶會的規矩,插四朵花太多了。不過,現在就這樣插嗎?”
“嗯,就那樣插吧。”
菊子將黑百合放在地板上。
“那壁櫥放花瓶的地方,放著面具,幫我拿出來好嗎?”
“好的。”
信吾的腦海裡浮現謠曲的一段,就想起面具來。
信吾把慈童的面具拿在手裡,說:“據說這是妖精,是永恆的少年。我買來時,說過了吧?”
“沒有。”
“我買這個面具的時候,曾讓公司一名叫做谷崎的女孩子戴上試了試。可愛極了,真令人吃驚。”
菊子把慈童的面具貼在臉上。
“這帶子是系在後邊的嗎?”
菊子的眸子肯定是透過面具的眼睛,在凝望著信吾。
“如果不動動,表情就出不來哩。”
買麵具回家那天,信吾幾乎要同它那暗紅色的可憐的嘴唇接吻,頓覺一陣心跳,恍如天使的邪戀。
“樹根埋地裡,心靈之花今猶存……”
謠曲裡似乎有這樣的話。
菊子戴上美貌少年的面具,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信吾再也看不下去了。
菊子臉小,面具幾乎把她的下巴頦蓋上,淚珠順著似看見又看不見的下巴頦流淌到咽喉。淚水淌成兩道、三道,滾個不停。
“菊子。”信吾喊了一聲,“菊子,今天你會見的那位朋友,大概想著如果同修一分手,就去當茶道師傅是不是?”
戴著慈童面具的菊子點了點頭。
“即使分手,我也想住在爸爸這兒,伺候您品茶。”菊子戴著面具明確地說。
突然傳來了裡子哇地哭聲。
阿照在庭院裡發出尖銳的吠叫。
信吾感到這是不吉祥之兆。菊子像是在側耳傾聽大門那邊的動靜,看看連星期天也上情婦家的修一是否回家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