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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夜聲四

山音 川端康成 2102 2018-03-21
電車通過北鎌倉的谷地方的時候,菊子珍奇地眺望著車窗外說:“梅花盛開啦!” 車窗近處,植了許多梅花。信吾在北鎌倉每天都能看見,也就熟視無睹了。 “咱家的院子裡不是也開花了嗎?”信吾說。那裡只種了兩三株梅樹。他想,也許菊子是今年第一次看到了梅花。 如同菊子難得收到來信一樣,菊子也難得出一趟門。充其量步行到鎌倉街去採購而已。 菊子要到大學附屬醫院去探望朋友,信吾和她一起出去了。 修一的情婦的家就在大學的前邊,信吾有點放心不下。 一路上信吾真想問問菊子是不是懷孕了。 本來這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可信吾卻沒有把話說出來。 信吾沒有聽妻子保子談及女人生理上的事,已經好幾年了吧。一過更年期,保子就什麼都不說了。可能其後不是健康問題,而是月經絕跡問題了。

保子完全沒有談及,信吾也把這件事忘卻了。 信吾想探問菊子,才想起保子的事來。 倘使保子知道菊子要到醫院婦產科,也許她會叫菊子順便去檢查檢查的。 保子跟菊子談過孩子的事。信吾也曾見過菊子很難過似的傾聽著的樣子。 菊子也肯定會對修一坦白自己的身體狀況。信吾記得:過去從友人那裡聽說過,向男人坦白這些事,對女人來說是絕對需要的。如果女人另有情夫,讓她坦白這種事,她是會猶豫的。信吾很是佩服這句話。 親生女兒也不會對父親坦自出來的。 迄今,信吾和菊子彼此都避免談及修一的情婦的事。 假如菊子懷了孕,表明菊子受到修一的情婦的刺激,變得成熟了。信吾覺得這種事真讓人討厭,人就是這樣子嗎?所以他感到向菊子探詢孩子的事,未免有點隱晦、殘忍。

“昨天雨宮家的老大爺來了,媽媽告訴您了吧?”菊子冷不防地問道。 “沒有,沒有聽說。” “他說東京那邊願意扶養他,他是來辭行的。他要我們照顧阿照,還送來了兩大袋餅乾。” “餵狗的?” “嗯。大概是餵狗的吧。媽媽也說了,一袋人可以吃嘛。據說,雨宮的生意興隆,擴建房子了,老大爺顯得很高興哩。” “恐怕是吧。商人快快把房子賣掉,又快快蓋起新房,另起爐灶。我卻是十年如一日啊。只是每天乘坐這條橫須賀線的電車,什麼事都怕麻煩啦。前些日子,飯館裡有個聚會,是老人的聚會,都是些幾十年如一日地重複乾著同樣工作的人,真膩煩啊,真疲勞啊。來迎的人不也該來了嗎。” 菊子一時弄不明白“來迎的人”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結果,'來迎的人'說,我要到閻王爺那兒,可我們的部件又沒罪。因為這是人生的部件。人活著的時候,人生的部件要受人生的懲罰,這不是很殘酷嗎?” “可是……” “對。什麼時代什麼樣的人能使整個人生活躍起來,這也是個疑問呢。比如這家飯館看管鞋子的人怎麼樣呢,每天只管將客人的鞋子收起來、拿出來就可以了。 有的老人信口說:部件活用到這份上,反而輕鬆了嗎。可是一詢問女侍,她說那個看管鞋子的老大爺也吃不消哩。他的工作間四邊都是鞋架,每天呆在地窖般的地方,一邊叉開腿烤火,一邊給客人擦鞋。門廳的地窖,冬冷夏熱。咱家的老太婆也是很喜歡談養老院的。 “ “是說媽媽嗎?可是,媽媽說的,不是同年輕人常愛說的真想死是一樣的嗎?

這更是滿不在乎羅。 “ “她說她會活得比我長,還蠻有把握似的。但是,你說的年輕人是指誰呢?” “您問指誰嗎……”菊子吞吞吐吐地說。 “朋友的信上也寫了。” “今早的信?” “嗯。這個朋友還沒有結婚。” “唔。” 信吾緘口不語,菊子也無法再說下去了。 正好這是在電車開出戶家的時候。從戶家到保土谷之間的距離很長。 “菊子!”信吾喊了一聲。 “我很早以前就考慮過了,不知你們有沒有打算另立門戶呢?” 菊子盯視著信吾的臉,等待著他說出後面的話。最後她用訴苦似的口吻說:“這是為什麼呢?爸爸。是因為姐姐回娘家來的緣故嗎?” “不。這同房子的事沒有關係。房子是以半離婚的形式回到娘家裡來,對菊子實在過意不去。不過,她即使同相原離婚,也不會在咱家長住下去的吧。房子是另一碼於事,我說的是菊子你們兩人的問題吶。菊子另立門戶不是更好嗎?”

“不。按我說,爸爸心疼我,我願意和爸爸在一起。離開爸爸的身邊,該不知多膽怯啊。” “你說的真懇切啊!” “噯喲。我在跟爸爸撒嬌哩。我是個麼女,撒嬌慣了,大概是在娘家也得到家父疼愛的緣故吧,我喜歡和爸爸住在一起。” “親家爹很疼愛菊子,這點我很明白。就說我吧,因為有菊子在身邊,不知得到了多大的安慰。如果你另立門戶,定會感到寂寞的。修一做出了那種事,我過去一直沒跟菊子商量。我這個父親是不配和你一起住下去的。如果你們兩人單獨住,只有你們倆,問題或許會更好解決,不是嗎?” “不!即使爸爸什麼也不說,我也明白,爸爸是在惦掛著我的事,在安慰我。 我就是靠著這份情義,才這樣呆下來的。 “

菊子的大眼睛裡噙滿了淚珠。 “一定要我們另立門戶的話,我會感到害怕的。我一個人無論如何無法安靜地在家裡等待的,肯定會很寂寞、很悲傷、很害怕的。” “不妨試試一人等待看看嘛。不過,唉,這種話就不該在電車裡談。你先好好想想。” 菊子或許是真的害怕了,她的肩膀彷彿在發顫。 在東京站下了車,信吾叫了出租車把菊子送到本鄉去。 可能是娘家父親疼愛慣了,也可能是剛才感情過分激動的緣故吧,菊子似乎也不覺得她這番表現有什麼不自然。 儘管這種時候不會赶巧修一的情婦在馬路上行走,但信吾總感到存在這種危險性,所以停車一直目送著菊子走進了大學的附屬醫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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