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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蟬翼三

山音 川端康成 2567 2018-03-21
就是夏天信吾也討厭喝冷飲。原先是保子沒有讓他喝,不知不覺間也就養成了這種習慣。 不論早起,還是從外面歸來,他照例首先喝一碗熱粗茶、這點菊子是非常體貼的。 觀賞葵花之後回到家中,菊子首先忙著給信吾沏上一碗粗茶。信吾呷了一半,換了一件單衣,端著茶碗向廊沿走去,邊走又邊呷了一口。 菊子手拿涼手巾和香煙尾隨而來,又往茶碗裡給他斟上熱粗茶。站了一會兒,又給他拿來了晚報和老花鏡。 信吾用涼手巾擦過臉之後,覺得戴老花鏡太麻煩,於是他望瞭望庭院。 庭院裡的草坪都已經荒蕪。院落盡頭的犄角上,一簇簇的胡枝子和狗尾草像野生一樣生長。 胡枝子的那一頭,蝴蝶翩翩飛舞。透過胡枝子的綠葉間隙隱約可見,似是好幾隻蝴蝶在飛舞。信吾一心盼著,蝴蝶或許會飛到胡枝子上,或許會飛到胡枝子旁邊,可它卻偏偏只在胡核子叢中飛來飛去。

望著望著,信吾不由覺得胡枝子那一頭彷彿存在一個小小的天地。在胡枝子的綠葉間忽隱忽現的蝴蝶翅膀美極了。 信吾驀地想起星星:這是先前在一個接近滿月的夜晚,透過後邊小山的樹林子的縫隙可以望見的星星。 保子出來坐在廊沿上,一邊扇團扇,一邊說:“今天修一也晚回來嗎?” “嗯。” 信吾把臉轉向庭院。 “有胡枝子的那頭,蝴蝶在飛舞吧,看見了嗎?” “嗯。看見了。” 但是,蝴蝶似乎不願意被保子發現似的,這時候,它們都飛到胡枝子上方了。 總共三隻。 “竟有三隻吶。是鳳蝶啊。”信吾說。 以鳳蝶來說,這是小鳳蝶。這種類,色彩並不鮮豔,鳳蝶劃出一道斜線飛過木板牆,飛到了鄰居的松樹前。三隻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縱隊,間隔有致,從松樹中迅速飛上了樹梢。松樹沒有像庭院的樹木那樣加以修整,它高高地伸向蒼穹。

過了一會兒,一隻鳳蝶從意料不到的地方低低地飛過庭院,掠過胡枝子的上方飛去了。 “今早還沒有睡醒,兩次夢見了死人哩。”信吾對保子說,“辰巳屋的大叔請我吃麵條哩。” “你吃麵條了嗎?” “哦?什麼?不能吃嗎?” 信吾心想:大概有這樣一種說法,夢中吃了死人拿出來的東西,活人也會死的。 “我記不清了,他拿出了一小籠屜養麥麵條,可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沒吃。” 似乎沒有吃就醒過來了。 至今信吾連夢中的麵條的顏色,麵條是盛在敷著竹箅子的方屜裡,這個方屜外面塗黑,內面塗紅,這一切都記得一清二楚。 究竟是夢中看見了顏色,還是醒來之後才發現顏色?信吾記不清了。總而言之,眼下只有那籠屜養麵條,記得非常清楚。除此以外,其他都已經模糊了。

一小籠屜養麵條放在鋪席上。信吾彷彿就站在那跟前。辰巳屋大叔及其家屬都是席地而坐,誰都沒有墊上坐墊。信吾卻是一直站立著,有點奇怪。但他是站著的。 只有這點,他朦朦朧朧地記住了。 他從這場夢中驚醒時,就全然記住了這場夢。後來又入睡,今早醒來,記得更加清晰了。不過,到了傍黑,幾乎又忘卻了。只有那一小籠屜養麵條的場面還隱約浮現在腦海裡,前後的情節都無影無踪了。 辰巳屋大叔是個木匠,三四年前年過七旬才過世。信吾喜歡具有古色古香風格的木匠,曾讓他做過活兒。不過,彼此之間的關係尚未至於親密到他過世三年後仍然夢見他的程度。 夢中出現養面的場面,彷彿就是工作間後頭的飯廳。信吾站在工作間同飯廳裡的老人對話,卻沒有登上飯廳。不知為什麼竟會做養麵條的夢?

辰巴屋大叔有六個孩子,全是女兒。 信吾夢中曾接觸過一個女孩,可這女孩是否是那六個女兒中的一個呢?眼下傍黑時分,信吾已想不起來了。 他記得的確是接觸過。對方是誰,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甚至連一點可供追憶的線索也憶不起來了。 夢初醒時,對方是誰,似乎是一清二楚的。後來睡了一宿,今早也許還記得對方是誰。可是,一到傍晚,此時此刻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信吾也曾想過,接觸那女孩是在夢見辰巳屋大叔之後,所以那女孩也可能是大叔女兒中的一個吧。可是,信吾毫無實感。首先,信吾腦海裡就浮現不出辰巳屋姑娘們的姿影來。 接觸那女孩是在做夢之後,這是千真萬確的。和養面的出現先後順序如何就不清楚了。現在還記得初醒時,養麵條在腦海裡的印像是最清晰不過的了。接觸姑娘的震驚,打破了美夢,這難道不是夢的一般規律嗎?

可話又說回來,是沒有任何刺激把他驚醒的。 信吾也沒記住任何情節。連對方的姿影也消逝得無影無踪,全然想不起來了。 眼下他記得的,只是模糊的感覺。身體不適、沒有反應。稀里糊塗的。 在現實中,信吾也沒有和女性發生過這種關係。她是誰不知道,總之是個女孩子。如是看來,實際上恐怕不可能發生吧。 信吾六十二歲了,還做這種猥褻的夢,這是非常罕見的。也許談不上猥褻,因為那夢太無聊,信吾醒來也覺得莫名其妙。 做過這場夢後,緊接著又入睡了。不久又做了另一場夢。 相田是個大兵,肥頭胖耳,拎著一升裝的酒壺,上信吾的家裡來了。看樣子他已經喝了不少,只見他滿臉通紅,毛孔都已張開,顯出了一副醉態。 信吾只記得做過這些夢。夢中的信吾家,是現在的家還是早先的家,也不太清楚了。

十年前相田是信吾那家公司的董事。近幾年他一天天消瘦下來。去年年底,腦溢血故去了。 “後來又做了一個夢,這回夢見相田拎著一升裝的酒壺,上咱家裡來了。”信吾對保子說。 “相田先生?要說相田先生,是不喝酒的,不是嗎?真奇怪。” “是啊。相田有氣喘病,腦溢血倒下時,一口痰堵住咽喉就斷氣了。他是不喝酒的。常拎著藥瓶走。” 信吾夢中的相田形象,儼然是一副酒豪的模樣,跨著大步走來。這副形象,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信吾腦海裡。 “所以,你就同相田先生一起喝酒羅?” “沒喝嘛。他朝我坐的地方走了過來,沒等他坐下,我就醒了。” “真討厭啊!夢見了兩個死人!” “是來接我的吧。”信吾說。

到了這把年紀,許多親近的人都死了。夢裡出現故人,或許是自然的。 然而,辰巴屋大叔或相田都不是作為故人出現的。而是作為活人出現在信吾的夢中。 今早夢中的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臉和身影,還歷歷在目。比平日的印像還要清晰得多。相田酒醉而漲紅的臉,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可連他的毛孔張開都記憶起來了。 對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形象竟記得那麼清清楚楚,而在同樣的夢中接觸到的姑娘的姿影,卻已經記不清楚了,是誰也不知道了,這是為什麼呢? 信吾懷疑,是不是由於內疚才忘得一干二淨呢?其實也不盡然。倘使真達到進行道德上的自我反省的地步,就不會中途醒來而一直睡下去。信吾只記得產生過一陣感覺上的失望。 為什麼夢中會產生這種感覺上的失望呢?信吾也沒有感到奇怪。

這一點,信吾沒有對保子說。 廚房里傳來了菊子和房子正在準備晚飯的聲響。聲音似乎過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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