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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的貓

特別的貓

多丽丝·莱辛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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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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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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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特別的貓 多丽丝·莱辛 7279 2018-03-21
我家矗立在一座山丘上,在我眼中看來,那些在灌木叢上空御風翱翔的鷹隼猛禽,高度通常是與視線平行,有時甚至更低一些。你可以低頭俯瞰那些展開時大約六呎寬的褐色或黑色羽翼,微微傾斜地繞過一個轉角,在陽光下散發出眩亮的光輝。你若是待在下方的田野中,就可以躲在樹葉青草築成的翠綠屏障下,躺在犁溝中,最好是選轉彎處特別深陷的地方,動也不動地窩在裡面。在周遭紅褐色土壤的襯托下,你的雙腿除了曬黑的部位之外,會顯得格外蒼白礙眼,所以你最好是在腿上灑點兒泥土,或索性把腿埋進土裡去。十來隻鳥兒在上方數百呎高空中往來盤旋,密切注意田野中是否有任何老鼠、家禽,或是鼴鼠的踪跡。這時你可以隨意選取一隻鳥兒,或許就是你頭頂正上方這一隻,而你會在恍然間感到,在那一瞬間,你似乎與鳥兒視線相接:冷漠瞪視的鳥眼,直勾勾地望進人類冷靜好奇的雙眸。你可以看到,在空中那兩張巨大的羽翼中間,那如子彈般的梭形鳥身下方,兩隻尖爪早已蓄勢待發。大約過了半分鐘,或是二十分鐘之後,那隻鳥兒就會陡然下降,撲向它所選定的小動物;等獵物一到手,鳥兒就會再度升空,好整以暇地鼓動巨翼揚長而去,只留下一陣艷紅的煙塵和一股刺鼻的惡臭。於是天空又恢復原先的樣貌:一大片凌空高聳的寧靜澄藍空間,零星散落著一群群迎風迴旋的猛禽。但若是在山頂上,那些在空中巡行的鷹隼,隨時都會輕鬆俐落地突然向下俯衝,撲向它所選定的獵物—我們家的某隻雞。它們有時甚至會沿著某條上坡路飛越灌木叢,一路上還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免得讓寬闊的羽翼碰觸到懸垂的枝椏:莫非這些鳥兒懶得花力氣從高空陡降到地面,寧可違反它們的加速天性,挑一條好走的空中林蔭大道,輕輕鬆鬆地穿越樹林?

我們家的雞群就像是一個永不匱乏的鮮肉補給站,為方圓數哩內的所有老鷹、貓頭鷹,和野貓供應源源不絕的貨源,至少在它們敵人眼中看來確是如此。這些家禽自日出到日落,一直都在毫無屏障的山頂自由活動,它們那閃閃發亮的黑褐白各色羽毛,持續不斷的咕咕喔喔啼叫,以及腳爪刨抓地面與倉皇奔走的聒噪聲響,全都為掠奪者標示出清楚的記號。 在非洲的農莊,大家習慣把煤油燈和汽油罐的蓋頂除掉,在裡面放些發亮的金屬塊,用來反射陽光,據說這麼做可以把鳥嚇走。但我曾經看過,有隻鷹大喇喇地從樹上飛下來,完全無視於周遭一大群黑人白人和貓貓狗狗,把一隻正在打瞌睡的胖母雞從它的蛋窩裡抓走。另外還有一次,當我們正在屋外享用茶點的時候,總共有六個人親眼目睹,有隻鷹突然從空中撲下來,攫走了一隻躲在灌木下的半大小貓。你若是在漫長炎熱的靜謐正午,忽然聽到一陣吱吱喔喔叫或是噗噗拍翅聲,這就只有兩種可能性,不是有母雞被公雞踩了一腳,就是又有隻家禽被老鷹抓走啦。不過呢,反正我們家裡的雞多得是。再說,猛禽實在是太多了,拿槍掃射根本毫無用處。不論在任何時段,你只要站在山丘上,隨便抬頭一望,鐵定可以在方圓半哩內,找到一頭在空中翱翔的猛禽。你可以看到,在它下方大約一、兩百呎的地方,有個細小的黑影正在迅速掠過樹梢,越過田野。我坐在樹下休息時曾經親眼看到,地上那些小動物們,只要一發現高空巨大鳥翼所投下的不祥陰影,不偏不倚地落到它們身上,或是暫時掩蓋住樹叢與草地上的陽光,它們不是立刻嚇得呆立不動,就是趕緊找地方躲藏。這些猛禽從不單獨現身,通常都是有兩隻、三隻,或是四隻,成群結隊地在空中盤旋。你或許想不通,它們幹嘛非得待在同樣的地方不可?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它們事實上全都是駕著同一道氣流渦漩,各自在不同的高度凌風飛翔。在距離它們不遠處,還可以看到另一組鷹群。再凝神細看—天空到處都是一個個的小黑點;若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它們就會幻化成無數的小光點,就像是在窗外光束中隨風翻飛的塵埃。在這片長達數哩的蔚藍晴空中,究竟有多少鷹隼在風中盤旋?幾百隻嗎?而每一隻猛禽,隨時都可以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從空中撲下來攫走我們的雞。

因此我們通常不會花時間去射殺老鷹,只有在盛怒中才會忍不住動手。我記得,當那隻尚未完全長成的貓咪,在鷹爪下喵喵慘叫,迅速消失在天空中時,我母親氣急敗壞地朝空中開了一槍。那自然是一點兒用也沒有。 若說白天是屬於鷹群的獵場,那麼黎明和黃昏則是頭鷹的天下。太陽一下山,我們就會把雞群趕進養雞場過夜,但這時貓頭鷹早已虎視眈眈地坐在樹上伺機而動;而且,貓頭鷹只要再稍稍晚睡一會兒,說不定就可以在清晨曙光初現,養雞場再度敞開時,及時下手捕一隻肥雞大快朵頤。鷹群總是在陽光中行動;貓頭鷹安於迷濛的微光;但夜晚卻是野貓橫行的王國。 這時槍就可以派上用場了。鳥類可以在綿延數千哩的無垠天空中,自由自在地任意遨遊。但貓大多都擁有一個巢穴,一名配偶,一窩小貓—至少總會有個貓窩。我們只要一發現野貓跑到我們家的山丘棲息,就會毫不猶豫地開槍格殺。野貓在夜晚偷偷潛進養雞場,它們神通廣大,總有辦法在牆上或是鐵絲網上,找到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的裂隙鑽進來。野貓跟我們的貓咪交配,引誘這些愛好和平的家貓離家出走,到灌木叢中餐風宿露,而打死我們也不敢相信,我們家這些過慣好日子的寶貝貓咪,竟然能夠適應這種朝不保夕的危險野生生活。野貓的出現,對我們家這些嬌生慣養野獸們的處境,提出了相當有力的質疑。

有一天,一名在我們家廚房工作的黑人表示,他在半山腰的樹枝上看到了一隻野貓。當時我的兄弟們都不在家,於是我當仁不讓,連忙抓起點二二來复槍,趕過去獵殺野貓。那時是正午時分,貓通常不會這種時候出外活動。我看到那隻野貓趴在一株尚未長成的小樹枝椏上,齜牙咧嘴地朝我嗚嗚低吼。它的綠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野貓大多都長得不怎麼好看。它們的皮毛看起來黃褐褐醜兮兮的,而且十分黯淡粗糙。更糟的是,它們還臭得要命。這隻野貓顯然才剛偷了一隻雞吃,而它行凶的時間,距離此刻絕不會超過十二個鐘頭。樹下的土地上散落著一堆白色的羽毛,和一些已經開始發臭的肉屑。我們最討厭野貓了,它們總是對我們露出利爪,嘶嘶怒吼,把我們當作是仇人似的。我朝它開了一槍。它噗通一聲,從樹枝上摔下來,跌落到我腳邊。它躺在飛舞的羽毛堆中,微微掙扎了一會兒,然後就完全靜止不動了。平常我都是立刻抓起那又髒又臭的貓尾巴,把屍體拎起來,扔到附近一個廢棄的井裡。但這隻野貓卻讓我感到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彎下腰來,仔細打量它。它的頭型不太像野貓;它的毛雖然相當粗糙,但跟真正的野貓比起來,還是太柔軟了些。我必須承認,它並不是野貓,而是我們家的貓咪。我們赫然發現,這具醜陋的屍體,竟然就是我們家的寶貝米妮,一隻在兩年前忽然失去踪影的迷人寵物——那時我們還以為她是被老鷹或是貓頭鷹抓走了呢。米妮有一半波斯貓的血統,是一隻毛茸茸、軟綿綿,讓你打從心底疼愛的小動物。但這確實是她,一名偷雞賊。我們在我開槍射殺她的那棵樹附近,找到了一窩小野貓;但它們性子太野了,明顯把人類視為他們的天敵:我們手臂和雙腿上的咬傷和抓痕就是最佳證據。所以我們只好動手除掉它們。或者該說是,我母親負責找人把它們處理掉;由於某些我直到許久以後才開始加以深思的家庭律法,使得這類討厭的工作,總是毫不例外地落到她的頭上。

我得向你們解釋一下我們當時的處境:家裡總是有一大堆貓。而距離我們最近的獸醫,也遠在七十哩外的索爾斯堡(譯註:Salisbury, 辛巴威首都)。我記得當時根本就沒人替貓做”去勢」手術,而替母貓做結紮,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哩。家裡養貓,就表示一定會生小貓,而且數量奇多,次數又頻繁得要命。所以說,總得有人動手除掉這些多餘的小貓吧。也許是某個在家里或廚房工作的非洲人下的手。我還記得,那時我常常聽到他們說bulala yena(殺了它!)。不管是在家里或是農莊中,所有受傷和體弱多病的動物家禽,全都會得到同樣的宣判:bulala yena。不過,家裡的獵槍和左輪槍,卻是我母親專用的武器。 比方說,蛇就是由她全權負責處理。我們向來就非常討厭蛇。坦白說,我們根本就等於是跟蛇住在一塊兒嘛,這聽起來相當嚇人,事實上也真的挺可怕的。但話說回來,我雖然怕蛇,但我真正最怕的還是蜘蛛——那些巨大無比、種類繁多,數量多得數不清的蜘蛛,讓我的童年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們常看到的蛇有眼鏡蛇、黑色曼巴蛇(譯註:black mamba, 眼鏡蛇科樹眼鏡蛇屬,體型較大,劇毒,常主動攻擊人)、鼓身蛇(譯註:puff-adders,世上最大的毒蛇之一,劇毒,),夜寬蛇(譯註:night-adders寬蛇的一種,大多棲息在南非與撒哈拉沙漠,劇毒,)。另外還有一種特別討厭的蛇,叫做非洲樹蛇(譯註:boomslang, 遊蛇科唯一會危害人類的毒蛇。身體與眼部顏色變化多端,善於偽裝),它們老愛纏繞在樹枝或走廊柱等遠離地面的地方,而誰要是膽敢打擾到它們,它們就會一股腦地把毒液噴到這傢伙臉上。它們通常都是待在跟人類視線平行的地方,所以常常有人眼睛被它們毒瞎。但在我與蛇共住的二十年漫長歲月中,總共就只出過一次意外:有隻非洲樹蛇朝我兄弟的眼睛噴射毒液。幸好有個非洲人及時用灌木製成的草藥進行搶救,才讓他逃過失明的厄運。

不過,我倒是常聽到有蛇出沒的警訊。有蛇溜進廚房;有蛇纏繞在柱子上;有蛇躲在餐廳裡面;它們似乎無所不在。有次我還糊哩胡塗地把一條夜寬蛇看成一束毛線,差點兒就把它給拎起來了呢。幸好它被我嚇了一跳,發出嘶嘶聲響,才讓我們雙方因此而逃過一劫:我嚇得趕緊落荒而逃,它也得以順利脫身。還有一次,有條蛇鑽進一個裝滿紙張文件的寫字台。我母親和僕人花了好幾個鐘頭,才把那條蛇趕出來,好讓她開槍把它打死。另外還有一次,有條曼巴蛇竄到了儲藏室的穀物箱底下。這下我母親無計可施,只好平躺在地上,朝這個距離她只有一呎遠的生物開了一槍。 曾有一次,有條蛇鑽進了木材堆裡,使家裡的人大為緊張;當時是我告訴母親,我好像看到有條蛇竄進兩根木柴中間,卻因此而害死了一隻心愛的貓咪。我看到的其實是貓的尾巴。我母親聽信我的話,朝一個移動的灰影開了一槍;貓立刻發出淒厲的慘叫,它的腹側破了一個大洞,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它在木片堆中掙扎滾動,不停地喵喵哀號,而我們可以透過它那脆弱碎裂的肋骨縫隙,看見它那血流不止的小心臟。最後它在我母親的淚水與愛撫中死去。而那隻造成混亂的眼鏡蛇,此時卻繞著數碼外高處的一根原木,悠哉悠哉地打轉。

另外還出現過一次大騷動,搞得家里人心惶惶,天下大亂,大家拼命大喊大叫,慌亂地互相提出警告。在芙蓉灌木和荊棘樹叢間,那道岩石密布的小徑上,有隻貓正在與一條裊裊舞動的纖細黑蛇進行生死搏鬥。然後蛇鑽進一道約一碼寬的荊棘樹籬,躲在裡面,用它那對閃閃發光的蛇眼,盯著沒法靠近樹籬的貓。貓在那裡待了一整個下午,不停地繞著那叢多刺的荊棘樹籬打轉,朝蛇嘶嘶怒吼,喵喵叫個沒完。但是等天一黑,蛇就毫髮無傷地溜走了。 殘缺不全的片段記憶,截頭去尾的破碎故事。那隻癱在我母親床上,痛苦地淒厲慘叫,雙眼因蛇的毒液而高高腫起的貓,後來到底怎麼樣了呢?還有那隻裝了滿肚子奶汁,腹部搭下來垂到地上,哀哀哭喊著走進屋中的貓,她又遭遇到什麼樣的命運?我們後來到工具房,去看她那窩躺在舊盒子裡的小貓,卻發現他們全都不見了;僕人檢查盒子周遭的灰塵,說:”Nyoka。」一條蛇。

在童年時代,所有在我們生命中來來去去的人們與動物,以及當時所發生的種種事件,我們總是理所當然地全盤接受,然而,它們若是突如其來地失去踪影,同樣也不會有人去多做解釋,或是提出詢問。 但現在,當我回想起以前養過的貓、家裡無所不在的貓、童年跟貓有關的上百件事情,以及與貓相伴所渡過的漫長歲月時,我總是不禁為這背後所代表的繁重工作,而感到大為震驚。現在我在倫敦家中養了兩隻貓;而我常說,若有人膽敢誇口說,光只是為照顧這兩隻小動物,就得花費多少力氣,操多少心的話,那可真讓人忍不住笑掉大牙。 那時照顧貓的所有工作,必然全都落到我母親頭上。男人負責農事,女人照料家務,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就算農莊的家務,比一般城裡所謂的簡單家事,至少要忙上一百倍,情況也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何況能者多勞,就算只是以個性與能力來評斷,這份工作同樣也是非她莫屬。她精明能幹、通情答禮,又富於人情味。同時她又非常務實,不會輕易感情用事(不論從各方面看來,我母親都顯得十分實際)。但最重要的是,她是那種了解事情該怎麼做才最好,必要時也會動手去做的務實主義者。她是一個真正的厲害角色。

這些道理其實我父親也都懂;他畢竟是一個鄉下人嘛。但他對這一切卻總是有些不以為然;每當有事情必須解決,有必要再進行更進一步的計畫,或是不得不採用最後的非常手段時—理所當然地總是由我母親負責執行。 “所以就這麼決定了!沒錯吧!”他一開始會半是憤怒,半是欽佩地冷言冷語,“什麼大自然嘛,”但他最後總是會屈服,“平常倒還挺好的,但只要一失控就不行了。” 但我母親向來總是不遺餘力地維護大自然的法則,事實上這不僅是她的責任,同時也變成了一種負擔,像她這種個性,自然不願浪費時間,來討論這些多愁善感的哲學問題。 “反正這又不用勞動您的大駕,是不是啊?”她會這麼回答;她的語氣很幽默,似乎只是隨口開開玩笑;但這句話自然帶有怨恨的意味,因為我父親並不用去淹死小貓,射殺蛇群,處死病弱的家禽,用硫磺熏白蟻窩:我父親甚至還很喜歡白蟻,常常看白蟻看得入迷哩。這一切使我更加無法理解,為什麼在那可怕的周末,母親會拋下我,讓我跟父親兩人,和大約四十隻貓一起待在家裡。

我事後回想,我所能記得的唯一解釋,就只是一句話:“她心腸太軟了,連一隻小貓都捨不得淹死。” 這句話是我說的,語氣煩躁不耐,並帶有冰冷強烈的怒氣。那時我正在跟母親對抗,那是一場生死搏鬥,一場生存之戰,而這或許跟那件事有些關連,但我無法確定。但我此刻忍不住膽戰心驚地猜想,她那時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會突然喪失了勇氣。或許那其實是一種抗議?那到底傳達出什麼樣的內心悲痛?當年在她突然開口表示,她此後再也不願去淹死小貓,或是動手除掉極需安樂死的成貓時,她真正想要傳達出什麼樣的心聲?最後,在她明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這件事在家裡一天到晚提到,她不可能會不曉得)時,她為什麼會斷然拋下我們兩人徑自離去?

我母親拒絕再擔任管理者與裁決者的角色,來維持大自然合理繁殖與非理性增生之間的平衡狀態,因此在短短一年之內,我們家和房子四周的庫房,以及農場周圍灌木叢,就全都貓滿為患了。各種年齡的貓;家貓、野貓,和半馴半野的貓;長滿皮癬、眼睛潰爛、殘廢跛腿的貓。更糟的是,其中還有六隻母貓懷孕了。照這樣看來,要是再不想點兒辦法,幾個禮拜之後,我們家就會變成上百隻貓的混亂戰場了。 這下非採取行動不可了。我父親這麼說。我這麼說。僕人們也這麼說。我母親卻抿起嘴唇,一言不發地離開家門。她離家前先跟她最疼愛的貓咪道別,一隻虎斑貓,家裡所有貓全都是她的子孫。她溫柔地撫摸貓咪,並輕聲哭泣。我還記得,我當時覺得她這人真是婆婆媽媽,我並不了解這些淚水所代表的無助。 在她離開時,我父親一連問了好幾聲:“嗯,看來是非做不可了,是不是?”沒錯,的確是非做不可。於是他打電話給城裡的獸醫。這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我們家跟其它二十名農夫共享一條電話線。你必須先等其它人聊完各式八卦題材,交換過各種農場情報候才能使用電話;然後你得打電話到車站,向他們申請一條可以跟城里通話的線路。等到有線路可以用的時候,他們再打電話通知你。從頭到尾說不定得等上一個鐘頭,或是兩個鐘頭。這使得情況變得更加糟糕,你坐在那邊乾等,眼睜睜地望著那些貓,暗暗祈禱這醜陋的事情能夠快點結束。我們並肩坐在餐廳的餐桌邊,等待電話鈴聲響起。最後我們好不容易才連絡到獸醫,而他表示,讓成年貓安樂死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用哥羅方。距離我們最近的藥局是在二十哩外的錫諾亞(譯註:Sinoia, 辛巴威城市)。我們開車去錫諾亞,但那兒的藥局週末休業。我們在錫諾亞打電話去索爾茲伯里,拜託那兒的一位藥劑師,請他明天托火車運一大瓶哥羅方過來。他答應試試看。那天夜晚,我們坐在屋前的星空下;只要沒下雨,通常我們晚上都會待在那兒乘涼。我們心裡很難過,既憤怒又充滿了罪惡感。我們早早就上床休息,好快點兒熬過這段難捱的時光。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們開車去車站,但火車上並沒有哥羅方。到了星期天,一隻母貓產下了六隻小貓。他們全都是畸形貓:每隻都有些地方不太對勁。我父親說,這是近親交配的後果。這麼說的話,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可以讓幾隻健康的貓,變成一大群病歪歪的殘廢貓大軍,實在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議了。僕人把新生的小貓處理掉,而我們又度過另一個悲慘的日子。我們在星期一開車到車站,等到火車,帶著哥羅方返回家中。我母親預定在星期一晚上回家。我們拿了一個密閉式大餅乾罐,把一隻生病的可憐老貓關進去,另外再放了一塊浸滿哥羅方的棉球。我不推薦這種方式。獸醫說這會立刻見效;但事實並非如此。 最後,我們把貓全都趕進一個房間。我父親帶著他第一次大戰時期的左輪槍走進房間,他說那比獵槍要好用多了。槍聲接二連三地不斷響起。那些尚未就逮的貓,開始察覺到他們即將遭遇的命運,激動地在灌木叢中到處亂竄,發出淒厲的尖叫,想要逃過人們的追捕。我父親曾一度走出發間,他的臉色慘白,嘴唇緊抿,雙眼泛著淚光。他很不舒服。然後他忿忿咒罵了好一陣子,再重新走回房中,而槍聲又再度響起。最後他終於走了出來。僕人走進房中,把屍體運出來,扔進廢棄的空井。 但還是有些貓逃過一劫—這三隻貓,此後再也不曾返回這對他們痛下殺手的殘酷之家,所以他們自然是變野了,至於下場如何,就得看他們各自的造化了。我母親回到家中,等送她回來的鄰居離開之後,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穿越這如今只剩下一隻貓的家。她心愛的老貓正躺在她的床上熟睡。我母親並未要求我們饒過這隻貓,因為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太好。但她一回家就開始找他;她在他身邊坐了許久,溫柔地撫摸著他,輕聲跟他說話。然後她走到陽台。我父親和我就坐在那兒,兩名自覺滿手血腥的謀殺犯。她坐下來。他正在捲菸。他的雙手仍在顫抖。他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以後絕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我想此後再也沒發生這樣的慘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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