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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十八章(下)

荊棘鳥 考琳·麦卡洛 16838 2018-03-21
女兒那漲紅的臉上掠過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哦,老天爺!它們是在那兒嗎?我以為迪萬太太的捲毛狗把它們吃掉了呢;它已經有一個星期沒精打采的了,我沒敢冒險提到我丟了肥皂片。可是,我認為是那可憐的畜生把它給吃了,不管是什麼,只要沒先把牠吃了的,它都吃。不,"朱絲婷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 "我不願意看到它完蛋的。" 梅吉一仰身子,大笑起來。 "哦,朱絲!你知道你多有意思嗎?"她把那隻盒子扔到了東西已經堆積如山的床上。 "你對德羅海達不信任,對嗎?我們竭盡全力使你想起那裡是整齊、井井有條的,也不能博得你的信任。" "我已經跟你說過,那是一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事業。你想把肥皂片帶回德羅海達去嗎?我知道我要坐船去,行李是不受限制的,可是我敢說,倫敦有成噸的肥皂片。"

梅吉把那隻盒子送進了標著"迪萬太太"的紙箱子裡。 "我想,我們最好把它們贈給邊萬太太吧,她得為了一個房客把這裡修得能住人才行。"桌手盡頭放著一摞搖搖晃晃的未洗刷的盤子,盤子上長出了令人嚼心的毛毛。你洗過盤子沒有? " 朱絲婷毫無改悔之意地笑著。 "戴恩說,我要末不用洗,得給它們刮臉了。" "你首先得給它們理理髮了。你用盤子,為什麼不洗呢?" "因為那就意味著又要在廚房裡吃力地干活了,而且,由於我一般是在半夜之後吃東西,誰也不會欣賞我那點殘渣剩湯長出的花紋了。" "把那盤子給我一個。我會把它們帶走的,現在我把它們整理整理。"媽媽無可標何地說道。在自願來履行義務為女兒打行李之前,她就知道會這樣的,她渴望來幹這些。任何人都很難得找到機會幫朱絲婷幹些什麼,梅吉不論什麼時候想幫朱絲婷做些事,都因為覺得自己完全像個白痴而罷手。但是,在家庭事務上局面正好倒了過來她可以心中有底地幫助她,而不會感到像個傻瓜。

不管怎麼樣,事情總算是乾完了,朱絲婷和梅吉便把行李搬上了梅吉從基里開來的牧場貨車,動身去澳磊利亞旅館,梅吉在那裡租了一套房間。 "我希望你們德羅海達的人在棕櫚海灘和阿威倫買一幢房子。"朱絲婷把她的箱子放在房間的里間臥室裡。 "正好住在馬丁廣場的上面,真是太可怕了。你就想想在拍岸的浪花中蹦蹦跳跳的滋味吧!難道這不比你們坐飛機匆匆忙忙地從基里來更有吸引力嗎?" "我幹嘛要到悉尼來?過去的七年中我已經來過兩次了--給戴恩送行,這次是給你送行。要是我們在這裡有一幢房子的話、也是根本用不上的。" "真笨。"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世界上還有比德羅海達更豐富的東西。哼!那個地方快叫我發瘋了!" 梅吉嘆息著。 "請相信我,朱絲婷,總會有你渴望回到德羅海達老家的時候。" "戴恩也會這樣嗎?" 沉默。梅吉不再看女兒,從桌子上拿起了提包。 "咱們晚了。羅徹太太說是2點鐘。要是你想在啟程前買些衣服的話,咱們最好快點兒。" "我可是安分守己的呀。"朱絲婷咧嘴一笑,說道。 "朱絲婷,你為什麼不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呢?在波茲維爾花園除了迪萬太太之外,我連個人影也沒看到,"當她們坐在傑曼·羅徹的大廳裡,望著那些設精打采的時裝模特兒衣著華麗,痴笑著的時候,梅吉說道。

"哦,它們有點兒害臊了……我喜歡那位桔黃色的。你呢?" "和你的頭髮不搭色。灰色的好。" "呸!我覺得桔黃色和我的頭髮很相配。穿上灰衣服,我那樣子就有點兒讓人想起貓來,色澤渾濁,陳腐不堪。要隨潮流,媽。紅頭髮不一定非配白色、黑色、艷綠或你所欣賞的那些可怕顏色--那是什麼顏色,玫瑰灰?維多利亞時代的式樣!" "這種顏色的名稱你說對了,"梅吉說道。她轉身望著女兒。 "你是個怪物。"她嘲諷地說道,但卻充滿了慈愛。 朱絲婷根本沒在意,她不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話了。 "我要買桔黃色的、鮮紅印花的、苔蘚綠、勃良第紅的衣服……"

梅吉哭笑不得地坐在那裡、拿朱絲婷這樣的女兒有什麼辦法呢? 三天之後,"喜馬拉雅"號從達令港啟航了。這是一艘可愛而又陳舊的輪船,平底,非常適於航海。它是在沒有任何人匆匆忙忙的時代,和任何人都承認經好望角到英國有四個星期的路程或經蘇伊士到英國需五個星期這一事實的那個時代建造的。而今,甚至連流線型的、船身象驅逐艦的洋定期客輪到英國也要快得多了。但是,它們使敏感的胃口所嚐到的滋味,連久經鍛煉的海員也望而卻步。 "多有意思啊!"朱絲婷笑著。 "頭等艙的那伙人全都單純得可愛,所以這不是像我原來想的那樣枯燥無味。其中有些人帥極了。" "現在你對我堅持要訂一等艙不會感到不高興了吧?"

"我想是的。" "朱絲婷,你對我刻薄之極,一直是這樣。"梅吉氣沖沖地說著,為她的忘恩負義而大發其火。這不壞蛋這次至少對即將離去不會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了吧? "固執,愚蠢、任性!你真叫我惱火。" 有那麼一陣工夫,朱絲婷沒有回答,反而扭過頭去,好像對那些正在喊叫的、擠滿了岸邊的人比對媽媽的話更感興趣。她咬住了在顫抖的嘴唇,朝著那些人開朗地笑著。 "我知道我使你惱火。"當她面對著她母親的時候,她愉快地說道。 "別在意,我就是我。正像你一直說的那樣,我隨我爸爸。" 在梅吉匆忙走進擠在跳板上的人群之中,並消失在那里之前,她們不自然地擁抱了一下。朱絲婷走上了日光甲板,站在舷欄旁,手裡拿著一卷彩色飄帶。在下面碼頭的遠處,那穿著淺粉色衣服。戴著淺粉色帽子的身影站在指定的地點上,手遮在眼睛上。真有意思,從這麼遠的地方都能看清媽媽已經近50歲了。從別的方面還看不出來,但好站立的資勢最能說明她的年齡,她們同時揮起手來,朱絲婷把第一卷彩帶扔了出去,梅吉靈巧地接住了彩帶的一端。一條紅的、一條藍的,一條黃的,一條粉紅的,一條綠的,一條橙黃色的;盤繞著,被微風拉直。

一個管弦樂隊在給足球隊送行,他們站在飛揚的三角旗和翻滾的方格呢裙之中。風笛吹出了一支古怪的、經過改編的樂曲《時候到了》。船舷邊站滿了身上掛著、手裡拼命攥著那細細的紙彩帶的人們;碼頭上,數百人引領翹首,戀戀不捨地望著那些行將遠去的人們的面龐,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輕人的面孔,他們是要去看看世界另一面的文明中心實際上是個什麼樣子的。他們會在那裡生活、工作,也許三五年中就會回來,也許根本不回來了。人人都明白這個,感到惶惑不解。 瓦藍的天空佈滿了銀白色的雲絮,刮著悉尼的疾風。溫暖的太陽照在那些仰起的頭上和俯下的肩胛上;一條巨大的、五彩繽紛的彩帶搖搖晃晃地把輪船和海岸連接在一起。隨後,在陳舊的輪船的一側和碼頭的木樁之間突然出現了一道空隙,空中充滿了喊聲和鳴咽聲;成千上萬的彩帶一條接一條地斷開了,偏斜地飄動著,款款地下垂,像一片散亂交織的織物雜然漂浮在水面上,和桔子皮、水母一起漂走了。

朱絲婷固執地留在舷欄邊上,直到港口變成了遠年的幾道刺眼的線條和粉紅色的小點點;"喜馬拉雅號"的拖纜攪得她心神不安,眼巴巴地望著它牽引著她從悉尼港橋熙熙攘攘的橋面下穿過,駛進了這次優美的航程中那灑滿了陽光的主流之中。 這次出地和擺渡完全是兩碼事,雖說他們要走過同樣的道路,經過紐翠爾灣、玫瑰灣、克里蒙和范克路斯;但事情還不是不一樣。這次要穿過海岬,駛出森搏人的峭壁,拖著泡沫翻騰的扇形划水線,駛入大洋之中。跨過1萬2千英里,到達世界的另一面。而且,不管他們是否會重返故里,他們將既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邊,因為他們將生活在兩個大陸上,初次體驗那種不同的生活方式。 朱絲婷發現,金錢使倫敦成為一個最誘惑人的地方。她是不會分文不名地附於"伯爵宮"的---他們稱它為"袋鼠村",因為許多澳大利亞人都在這裡設方自己的總部。她也不會遭罹澳大利亞人在英國那種典型的命運:開小本經營的青年招待會所,為了一份菲博的新俸在某個辦公處、學校或醫院工作,貧困地住在一間冰冷、嘲濕的房間中,在半溫不涼的暖氣邊上瑟瑟發抖。相反,朱絲婷在緊挨著爵士橋的肯性頓有一套公寓,暖氣是中心供暖;她在克萊德·達爾蒂漢。羅伯特公司的一個位置。這家公司屬於伊麗莎白·塞恩財團。

夏天到來的時候,她乘火車到羅馬去了。此後的幾年中,她會含著微笑回憶起這次跨越法國赴意大利的長途旅行中幾乎不有看到什麼景緻,她的腦子裡完全塞滿了那些她非要告訴戴恩不可的事,回憶著那些簡直無法忘記的事情。事情太多了,她肯定會漏掉一些的。 那是戴恩嗎?那個站在月台上的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男人是戴恩嗎?他的外表沒有任何變化,然而又是如此陌生。他再也下屬於她的世界了。她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但卻喊不出口來;她在座位上往後退了退,望著他,因為火車停在離他站立的地方只有幾碼,他那雙焦急的眼睛在車窗上掃動著。待她把自己從他離去之後的生活告訴他的時候,恐怕只會是一次一頭忙的談話,因為現在她已經明白,他心中沒有和她共享他自己的經歷的熱切願望。真該死!他再不是她的小弟弟了;他現在的生活已不像德羅海達的生活那樣,和她沒什麼關係了。哦,戴恩!一天24小時的生活,你是怎樣過來的?

"哈!想想吧,我白叫你到這兒來接我了,對嗎?"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了他的背後。 他轉過身來,緊緊地抓住她的雙手,微笑著低頭望著她。 "大傻瓜。"他快活地說著,接過了她那隻大箱子,讓她那隻空著的胳臂挽著他的胳臂。 "見到你太高興了。"他一把她扶上下他那輛走到哪兒開到哪兒的紅色"拉根達"汽車,一邊補充道;戴恩總是喜歡開賽車,自從他長大到能領行車執照的時候,便有一輛賽車。 "見到你也很高興。我希望你給我找了一家好飯店,因為我給你寫的信是算數的。讓我呆在一個梵蒂岡的修道密室裡,置身一大堆獨身生活的人中,我可不干。"她大笑起來。 "他們還不要你呢,他們不願意和小魔鬼呆在一起。我已經給你在離我不遠的一家小公寓訂了房間,他們講英語,因此你用不著為我不在的時候發愁。在羅馬,四處逛逛,講英語是沒問題的;總會有某個人能講英語的。" "在這種時代,我真希望我能有你那種語言天才。不過我會想辦法的:我在演啞劇和猜字謎方面很有能耐。" "我有兩個月的假,朱絲婷,這不是太棒了嗎?所以,咱們可以到法國和西班牙去看看,仍然可以有一個月呆在德羅海達。我真懷念故土啊。" "是嗎?"她轉過臉來望著他,望著那雙熟練地駕駛著汽車在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羅馬大街上穿行的那雙漂亮的手。 "我根本不想;倫敦太有意思了。" "你別反我當傻瓜。"他說。 "我可知道德羅海達和媽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她在衣服下擺上緊攥著拳頭,但是沒有回答他。 "今天下午和他的幾個朋友一起喝茶,你介意嗎?"當他們到了地方之後,他問道。 "我已經事先把接待你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們都急於見見你,因為在明天之前我還不是個自由人,所以我不願意回絕。" "大傻瓜!我幹嘛要介意呢?如果這裡是倫敦,我也會讓我的朋友弄得你招架不住的,你為什麼不能這樣呢?你給我一個觀察神學院裡的這些傢伙的機會,我很高興,儘管這對我來說有點不公平,對嗎?好,管不了這許多啦。" 她走到窗前,望著下面的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廣場,那鋪著路面的上方形小廣場上有兩棵無精打采的梧桐樹,樹下點綴著三張桌子;廣場的一邊,是一座談不上什麼特殊建築美的教堂,項上覆蓋著斑駁的灰墁。 "戴恩……" "怎麼?" "我理解了,我確實理解了。" "是的,我知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希望媽也能理解,朱絲婷。" "媽可不一樣。她認為你拋棄了她;她不明白你並沒有拋棄她。別為她擔心啦。她會及時回心轉意的。" "我希望如此。"他笑了。 "順便提一下,今天下午我要見的人不是神學院的。我不願意讓他們或你受到誘惑,和我們一起喝茶的是德·布里克薩特神父。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是你要答應態度好些。" 她的眼睛閃著極有魅力的光芒。 "我答應!我甚至會吻伸給我的每一個戒指的。" "哦,你想起來啦!那天我被你的話差點兒氣瘋了,使我在他的面前感到羞愧。" "唔,從那以後,我吻過許多比戒指還要不衛生的東西,在演劇班裡有一個長滿了可怕的粉刺的小伙子,他還有口臭和扁桃腐爛,我不得不吻之整整29次,都快反胃了。我可以向你保證,伙計,在吻過他之後就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了。"她拍了拍頭髮,從鏡子前轉過身來。 "我有換衣服的時間嗎?" "哦,別為這個發愁。你看上去很好。" "還有誰一起喝茶?" 太陽偏得太低,無法溫暖這古老的廣場了,梧桐樹幹上那像痲瘋病似的痕跡顯得陳腐、令人作嘔。朱絲婷哆嗦了一下。 "還有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 她曾經聽說過這個名字,睜大了眼睛。 "唷!你是在一個相當高貴的圈子里活動,是嗎?" "是的。我試圖拋棄它。" "戴恩,這意味著你在這裡的其他領域活動的時候,有些人因此此和你過不去嗎?"她機敏地問道。 "不,不真正是因為這個。認識某某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其他人也沒這樣想。" 這房間!這些披著紅色的人!當朱絲婷走進那個除了地位低下的修女之外簡直沒有女人的世界的一剎那,她一生中還從來沒感到到過某些男人的生活中女人是這樣多餘的呢。她依然穿著那件在都靈城外就換上的橄欖綠的亞麻衣服,在火車上時弄得有些皺了。她一邊在深紅色的地毯上向前走著,一邊罵著戴恩那樣急如星火地到這裡來;她真希望她當時堅持穿上一件沒有旅行痕蹟的衣服。 德·布里克薩特紅衣主教站了起來,面帶微笑;他是個多麼美貌的老人吶。 "親愛的朱絲婷,"他說著,伸出了他的戒指,臉上帶著頑皮的表情,這說明他還記得上回的那件事。他在她的臉上細細察看著什麼,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 "你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你母親。" 她單膝跪下,吻了吻那戒指,謙卑地笑著,站起身來,那笑容更謙卑了。 "是的,我不像。在我選擇的職業中,我要是有她的那種美貌就好了,但是在舞台上我想方設法弄得漂亮些。你知道,因為在舞台上的臉模樣和實際生活中的臉模樣沒有任何關係,你和你的藝術能使人們砍信那容貌就是那樣的。" 從一把椅子上傳來了一聲乾笑:她又一次吻了戴在另一隻上了年紀的、嶙峋的手上的戒指以表示敬意。但是,這次她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雙黑眼睛,而且奇怪地在那雙眼睛中看到了愛。這是對她的有,對一個從未謀面的人,一個難得聞其名的人的愛。她現在對德·布里克薩特紅衣主教的喜愛絲毫不多於她在10歲時對他的喜愛,但是她卻喜歡這人老人。 "坐下吧,親愛的。"維圖里奧紅衣主教指著自己旁邊的一把椅子,說道。 "哈羅,小貓,"朱絲婷說著,撫弄著他那雙紅色衣襟上的藍色的貓,"他很好看,是嗎?" "確實很好看。" "她叫什麼名字?" "娜塔莎。" 門打開了,但時來的不是茶車,而是一個男人,穿著寬大的衣服,像一個俗人;如果又是一件紅法衣,朱絲婷想,我會像公牛那樣吼起來的。 但是,他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儘管他是紅塵之中的人。他們也許在梵蒂岡有一幢專門把俗人擋在外面的小房子,朱絲婷不由自主地繼續想道。他的個頭不矮,體魄強壯有力,這使他似乎顯得比他實際的樣子更矮粗,他兩肩寬厚,胸膛寬闊,碩大的獅子頭,兩臂很長,象剪毛工。他渾身洋溢著聰穎。他的步態使人覺得這是一個想得到就乾得出的人。除此之外,他就像一頭類人猿了。他能夠抓住一樣東西,把它撕成碎片,但決不會毫無目的,決不會掉以輕心,而是老謀深算的。他長得很黑,但那頭濃密的頭髮卻和鋼絲絨的顏色一模一樣,而且也差不多是那樣韌,鋼絲絨也能夠捲成那樣細小、整齊的波浪紋的。 "雷納,你來的正是時候。"維圖里奧紅衣主教說著,指了指他另一邊的椅子,他仍然在說英語。 "親愛的,"當那人吻了他的戒指,站起身來的時候,他轉向朱絲婷,說道。 "我願意讓你見一位非常好的朋友,赫爾·雷納·莫爾林·哈森。雷納,這位是戴恩的姐姐,朱絲婷。" 他彎了彎腰,拘謹地碰了一下鞋跟,向她毫無熱情地微微一笑,便坐了下來,正好坐在那一側很遠的地方,看不到他了。朱絲婷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尤其是當她看到戴恩隨隨便便地按照習慣坐在拉爾夫紅衣主教椅子旁邊的地板上,正在她的視線中;在她能看到她認識的人和她喜歡的人時,她感到心安理得。但是,這房間、披紅袍的人和那個皮膚黧黑的人比安靜地呆在那裡的戴恩更讓她逐漸感到枯燥;她對他們把甩在一邊的方式感到不滿。於是,她歪向一邊,又逗起那隻貓來,心裡明白維圖里奧紅衣主教會覺察到,而且會被它的反應逗樂的。 "她被閹過了嗎?"朱絲婷問道。 "當然嘍。" "當然嘍!儘管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操心,但是,僅僅長期住在這地方就足以閹割掉任何東西的卵巢了。" "正相反,親愛的。"維圖里奧紅衣主教說道,對她的話感到很開心。 "在心理上閹割自己的是我們這些男人。" "恕我難以苟同,閣下。" "這麼說,我們這小小的天地使你感到煩惱了?" "哦,還是說我感到自己有一點兒多餘的好,閣下。我拜訪了一個美好的地方,但是我可不想住在這兒。" "我不能怪你。我也懷疑你願意拜訪這地方。不過,你會對我們習慣起來的,因為你得常常來看我們了。" 朱絲婷露齒一笑。 "我討厭舉止斯斯文文的,"她說出了心裡話。 "這把我的壞脾氣暴露出來了--我用不著看戴恩就知道他對我的壞脾氣擔心呢。" "我不知道這壞脾氣不要持續多久。"戴恩毫不惱火地說道。 "只要稍微研究一下朱絲婷,你就會發現她是個叛逆者。這就是為什麼她是我的一個好姐姐。我不是叛逆者,可是我確實欣賞他們。" 赫爾·哈森把他的椅子挪了挪,這樣,在她直起身子,不玩貓的時候,也能使她保持在視線之中。就在這工夫,那漂亮的小動物對這只帶著一種古怪的女人香味的手感到厭煩了,毫不客氣地從紅衣主教上爬到了灰衣服上去,在赫爾·哈森那有力的大手的撫摩下倦起身子,大聲地呼嚕著,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請原諒我的存在。"朱絲婷說道,甚至她作了它的犧牲品的時候,也攔不住她開個玩笑。 "它的運動神經還是像以住那樣好。"赫爾·哈森說道,這個逗人的場面使他的臉上換上了一副迷人的表情。他的英語說得極好,幾乎沒有什麼怪味,不過是一種美音的變音,在發的時候是捲舌音。 大家還沒有平靜下來,茶就送上來了,奇怪的是,倒茶的人是赫爾·哈森;他把朱絲婷的杯子遞給了她,臉上的表情比剛才介紹見面時要友好得多了。 "在英國社會中,"他對她說道,"午茶是一天茶點中最重要的一次。事情都是在喝茶的時候進行的,對嗎?我想,由於它的特性,在2點到5點半之間幾乎隨時隨地都可以要茶,喝上一杯,說話是一件令人口乾舌燥的事。" 隨後的半個小時似乎證實了他的觀點,儘管朱絲婷並沒有加入他們的聚會。談話從教皇危險的健康狀態扯到了冷戰,隨後又扯到經濟衰退。四個人輪流說著、聽著,朱絲婷被深深吸引住了,暗中捉摸著他們共同的素質,甚至連戴恩都包括在內,他是如此陌生,具有這樣多未知的東西。他積極地談著自己的看法,這一點也沒逃地朱絲婷的眼睛。那三個年長的男人帶著一種令人難解的謙卑的神情傾聽著幼稚,似乎他對他們感到敬畏。他的評論既不是得顯得無知也不顯得幼稚,而是別具慧眼,見解獨到,至善至聖。是由於這種聖潔他們才如此一本正經地註意他嗎?他具備這種聖潔,而他們不具備嗎?這實際上是他們的讚賞的一種美德,他們渴望自己也有這種美德嗎?它是如此珍貴嗎?這三個男人相互之間區別甚大,然而,他們任何人之間的聯繫都比和戴恩的聯繫遠為密切得多。能像他們這樣認真地看待戴恩真非易事!在許許多多方面,他的行為舉止與其說是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兄弟,倒不如說是像個小弟弟;這倒不是她不有意識到他的才能、智力或他的聖潔。但是,在此之前,他曾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她不得不習慣於這樣一個事實。即他不再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了。 "如果你希望直接去做祈禱的話,我會照顧你姐姐向她的旅館的。"赫爾·雷納·莫爾森沒有徵求任何人的意見,便要求道。 於是,她發現自己開口不得地在這位矮胖有力的男人的陪伴下走下了大理石樓梯。在一派羅馬夕陽絢爛的金光中,他挽著她的肘部,領著她上了一輛"莫斯迪斯"牌大型高級轎車;司機侍立在一旁。 "餵,你不希望單獨一個人度過你在羅馬的頭一個夜晚,而戴恩又抽不出身來。"他跟著他坐進了汽車。 "你又十分疲乏,不熟悉情況,反以為你最好有個伴了。" "看來你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選擇的餘地,赫爾·哈森。" "我倒情願叫雷納。" "你有這樣一輛豪華的汽車和自己的司機,一定是個重要人物吧。" "要是我當上了西德總理,還要更顯得貴哩。" 朱絲婷哼了哼鼻子。 "你居然還不當上,真使我吃驚。" "放肆!我太年輕了。" "是嗎?"她半轉過身來,更切近地望著他,發現他那黧黑的皮膚膚上還沒有皺紋,顯得很年輕,那雙深陷的眼睛的周圍沒有老年人的那種肉眼泡。 "我長得胖,頭髮也白了,可是我從16歲時頭髮就白了,從我能吃到足夠東西時我就發胖了。眼下我只有31歲。" "我會相信你的話的,"她說著,踢掉了自己的鞋。 "可對我來說還是太老了--我風華正茂,21歲。" "你是個魔鬼。"他微笑著說道。 "我想我一定是的。我母親也說過同樣的話,只是我不敢肯定,你們倆說的魔鬼是什麼意思,所以,請你把你的高見告訴我好嗎?" "你已經知道你媽媽的意見了嗎?" "要是我問她的話,我會被她的痛罵弄得發窘的。" "你不認為你在使我進退兩難嗎?" "我非常懷疑,赫爾·哈森,你也是個魔鬼,所以,我疑心是否會有使你發窘的東西。" "一個魔鬼,"他又摒著呼吸說道。 "那好吧,奧尼爾小姐,我試著為你給這這個詞下個定義吧。這就是某個使他人恐懼的人;能壓倒人們;感情如此堅定,只有上帝才能挫敗他;沒有道義上的顧慮,道德觀念很少。" 她咯咯笑了起來。 "聽起來這就像是你。我的道德觀念和顧慮太多了。我可是戴恩的姐姐呀。" "你看起不一點兒也不像他。" "這尤屬憾事。" "他的面孔和你的個性對不上號。" "毫無疑問,你是對的,但是,即使我長著他那樣的面孔,我也可能有不同的個性。" "那要看先有什麼了,呃,是先有雞呢,還是先有蛋?穿上鞋吧;我們要走路了。" 天氣暖洋洋的,天氣漸黑;但是燈火通明,不管他們走到什麼地方,似乎都有擁來擠去的人群,街道上塞滿了響聲刺耳的低座摩托車,橫衝直接的小菲亞特汽車,而高戈莫比爾汽車看起來就像是驚惶失措的青蛙。終於,他在一個小廣場中停了下來。數百年來,無數隻腳把廣場的鵝卵石踩得十分光滑;他領著朱絲婷走進了一家飯店。 "你願意在戶外嗎?"他問道。 "你帶到哪兒就算哪兒,我不太在乎是室內、室外或者是半室內半室外。" "我可以為你點菜嗎?" 也許,那雙淺色的眼睛閃動著幾分厭倦,但是,朱絲婷心裡還是有鬥爭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歡那些專橫傲慢的男人們的事情,"她說道。 "此外,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什麼呢?" "別胡鬧,"他嘟囔著。 "那麼,你就告訴我你喜歡什麼吧。我保證使你高興、要魚?不是小牛肉?" "和解了嗎?好吧,我就遷就你吧,為什麼不這樣呢?我要餡餅,來一點大是,一大盤蔬茶,在這之後,我要一份果仁冰淇淋和一份加奶咖啡。如果你行的話,咱們就在這兒窮泡時間吧。" "我應該給你一巴掌。"他說道,他的幽默設引起什麼反應。他一絲不差地把她點的菜吩咐給了侍者,但說的是很快的意大利語。 "你說過,我長得一點兒也像戴恩。我就絲毫沒有像他的地方嗎?"她喝咖啡,略帶幾分憂鬱地問道,當桌上擺滿了食物的時候,她餓壞了,不想在談話上浪費時間。 他給她點上了煙,然後自己也點上了煙,靠在陰影之中,靜靜地望著她,回想著幾個月之前他頭一次看到見戴恩的情形。活脫是德·布里在薩特紅衣主教減去40歲的模樣,這一點他馬上就看出來了;後來,又聽說他們是郎舅,那孩子和這姑娘的母親是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的妹妹。 "有的,有相似之處,"他說道。 "有時,面部也像,表情比相貌要像得多。至於睛睛和鼻子周圍,你睜眼閉嘴的時候神態有些像他。真是夠怪的,你和你那紅衣主教的舅舅沒有共同之處。" "紅衣主教的舅舅?"她茫然不解地生復道。 "就是德·布里克薩特紅衣主教。他不是你舅舅嗎?我肯定人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那個老禿鷲嗎?謝天謝地,他和我們可沒有親戚關係。許多年之前,他是我們那個教區的教士,在我郵生之很久的時候。" 她非常聰敏;但她也太疲勞了。可憐的小姑娘--因為她就是這樣的,是個小姑娘。他們之間10歲之差就像差100歲似的。懷疑全使她的世界遭到毀滅的,而她卻哪此勇敢地保衛著懷疑一切的觀念。也許好拒絕明白這一點,儘管已經直截了當地向她講明了。怎樣才能使這種懷疑一切的觀點顯得無足輕重呢?她是不會為這種觀點地分耗精力的,肯定不會的,但是也不會馬上拋棄這種觀點。 "那麼,這就說明這個問題了。"他輕輕地說道。 "說明了什麼?" "說明了戴恩和紅衣主教基本相像的事實--身高、膚色、身材。" "噢!我外祖母跟我說過,我們的父親外貌和紅衣主教很相像。"朱絲婷寬慰地說道。 "你見過你父親嗎?" "連照片都沒見過。在戴恩出生之前,他就和媽分開了。"她召喚著侍者。 "請再給我來一份加奶咖啡。" "朱絲婷,你真是個蠻子!讓我給你點吧!" "不,該死,我不願意!我完全有能力為我自己思考,我不需要某個該死的男人告訴我,我想要什麼,我什麼時候得到它。你聽見了嗎?" "只可稍微了解一下,就會發現一個叛逆者;這是戴恩講的。" "他說得對。哦,要是你知道我是怎樣討厭讓人家寵愛、嬌慣和為我瞎忙就好了!我願意自己行動,我不願意讓人家吩咐我!不我不會請求寬恕,但也決不讓步。" "我能看出這一點,"他乾巴巴地說道。 "是什麼使你這樣的,我心愛的姑娘?在家裡也是這樣嗎?" "是這樣嗎?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想,家裡沒有什麼女人好說的。一代只有一個。姥姥,媽媽和我,雖然有一大堆男人。" "你們這一代可沒有一大堆男人,只有戴恩。" "我想,這是因為媽媽離開了父親。她似乎從來沒對另外的男人發生興趣。我覺得這真可惜。其實,媽是個以家庭生活為中心的人;她本來是願意有個丈夫讓她瞎忙乎的。" "她像你嗎?" "我不這麼想。" "這一點更重要,你們互相喜歡嗎?" "媽和我嗎?"她毫無任何怨意地笑了笑,正如任何人問她母親是否愛她女兒時,她母親也會這樣做一樣。 "我不敢肯定我們是否相互喜歡,但是還是有某種東西的存在。也許是一種簡單的生物聯繫,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充滿了善意。 "我一直希望她能用和戴恩說話的那種方式和我說話,希望能以戴恩的那種方式和她相處,但是,二者在她身上都有某種不足,或在我身上有所不足。我想,是我身上有所不足吧。她是個比我好得多的人。" "我沒有見過她,所以我無法贊同或是反對你的判斷。如果這對你是一句可以理解的安慰的話,好姑娘,我倒寧願你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不,我不願意改變你身上的任何東西,甚至連你那種可笑的好鬥。" "這使你很不高興嗎?因為我冒犯了你?實際上我並不像戴恩,是嗎?" "戴恩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像。" "你的意思是,因為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我想是這樣的。"他向前一俯身,從陰影中出來了,奇安蒂瓶中那小蠟燭的微光照亮了他。 "我是一個天主教徒,我的宗教信仰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使我失望的一樣東西,儘管我多次使它失望。我不願意談戴恩,因為我的心靈告訴我,有些事情最好是置吃不論。當然,你對生活或上帝的態度和他不一樣。咱們不談它,好嗎?" 她好奇地望著他。 "好吧,雷納,如果你願意這樣的話。我和你定個契約吧--不管咱們討論什麼,都不要討論戴恩或宗教的本質。" 自從1943年7月雷納·莫爾林·哈森和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見過面以來,他經歷了許多事情。一個星期之後,他的團開到了東部前線,這場戰爭剩下的時間他都是在那裡度過的。在戰前和平的日子裡,他由於年齡太小沒有被吸收進希特勒青年團,因而感到煩惱,心裡沒著沒落的。他們已經彈盡糧絕,困在冰天雪地之中,面臨著希特勒的窮途末路,戰線拉得如此單薄,以至上百碼的陣地上只有一個士兵。這場戰爭給他留下了兩個記憶:淒寒苦雪中艱苦的戰鬥和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的面龐,恐怖和美好,魔鬼和上帝。一半狂熱,一半冰冷,毫無防禦地眼巴巴看著赫魯曉夫的游擊隊從低飛的飛機上不用降落傘落在雪堆上。他曾搥胸頓足,咕咕噥噥地祈禱。但是,他不知道他在為什麼祈禱。為他的槍能有子彈?為能從俄國人那裡逃生?為他那邪惡的靈魂?為長方形教堂裡的那個人?為德國人?為減輕哀痛? 1945年春,他趕在俄國人之前撤過了波蘭,和他的戰友們一樣,只有一個目標--趕回英國人或美國人佔領下的德國。因為,倘若俄國人抓住了他,他會被槍斃的。他把自己的個人文件撕成了碎片,付之一炬,埋掉了他的兩個鐵十字勳章,偷了幾件衣服,向丹麥邊境上的英國當局報了到。他們把他送到了比利時的一個因為戰爭而背井離鄉的人設置的一個營地。在那裡,他吃了一年左右的麵包和薄粥;這就是筋疲力盡的英國對他們統治下的成千上萬的人能提供的一切。他在那裡等待著,直到英國認識到對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釋放他們。 營地的官員召見了他兩次,給他作了最後的結論。在奧斯頓港,有一條船正等待著裝運去澳大利亞的移民,他將被發給新的證件,並被免費運到新的土地上去。作為報答,他不論選擇什麼職業都將為澳大利亞政府工作兩年,此後,他的生活便完全由自己作主了。這不是奴隸勞動;當然,將付給他標準工資。但是,在這兩次折見的機會中,他都沒法談到他自己不願意當移民。他恨希特勒,但不恨德國人,並且不以做一個德國人為恥。故土就意味著德國。三年以來,他對它魂牽夢索。那種滯留在一個既沒有人講他的語言,也沒有一個人和他同種同宗的國家的想法也是大逆不道的。於是,在1947年初,他發現他已經分文不名地置身在亞琛①的街道上了。他知道,他極渴望修補起被粉碎的生活。 ①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部的工業城市,與比利時接壤。 --譯註。 他和他的靈魂倖存下來了,但不能再回到那種飢寒交迫、地位卑微的生活中去。因為雷納不僅僅是個有抱負的人,而且還是個有某種天才的人。他去為格倫迪格工作,並且研究他頭一次接觸雷達就使他入迷的那個領域:電子學。他裝滿了一腦子的計劃,但是他連這些計劃的百萬分之一的價值都不願賣給格倫迪格。相反,他卻謹慎地窺測著幣場,隨後,他娶了一個寡婦。這寡婦有兩家小小的收音機工廠,他以此為基點開始了自己的事業。那時,他剛剛20歲,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然而,他的頭腦卻成熟得多。德國戰後的混亂為年輕人創造了機會。 由於他是世俗婚,教會允許了他和他妻子的離婚;1951年,他按著當時流行的價格付給了安妮萊斯·哈林恰好相當於她前夫那兩家工廠的兩倍的錢,而也從此和她離了婚。但是,他沒有續娶。 這小伙子在俄國那冰天雪地的恐怖環境中所遇到的事情沒有造就一個毫無靈魂的、丑角式的人;相反,這種生活倒抑制了他那溫和、可愛的性格的發展,使他具備的其他素質長足發展起來--聰敏、無情、意志堅定。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會得到一切,一個毫無感情的人無法使其受到傷害。但在實際行事上,他卻令人不解地與他1943年在羅馬遇上的那個人相似;他就像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那樣,明知幹得不對也還是去乾了。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罪惡片刻也阻擋不住他行事,只是物質財富的增長是以痛苦和自我折磨作為代價的,對於許多人來說,也許付出這樣的代價不值得,但對他來說,付出兩倍的痛苦折磨也是值得的。總有一天,他將要統治德國,把它變成他所夢寐以求的那種國家。他準備粉碎雅利安人路德①的倫理道德,發展一種更為不受限制的倫理道德,他不能答應停止犯罪孽,這一點他在幾次懺悔中完全予以拒絕了。但不知怎的,他和他的宗教糊塗地在一起瞎對付著,直到萬貫資財和重權高位使他超越罪孽之上時,他才會去作懺悔,並且會得到牧師赦免。 ①馬丁·路德(1483--1546),16世紀德國宗教改革運動的發起人,基督新教路德宗教的創始人。他否定教皇的權威,認為人民要得到上帝的拯救,不在於遵行教會規條,而在於個人的信仰。 --譯註 1955年,作為西德最富有、最強有力的人之一和波恩國會的一位新人,他重返羅馬了。他是去尋找德·布里克薩特紅衣主教,並向他顯示他的祈禱的結果的。在他的想像中,這次會面他事後也許不會有什麼可銘記在心的,因為在這次會面中,從頭到尾他只有一種感覺: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對他感到失望。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沒有必要去問。但是,紅衣主教臨別時的那番話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曾經祈禱,你將比我幹得好,因為你是這樣年輕。沒有任何東西是值得千方百計去追求的。但是我想,我們毀滅的種子在我們降生之前就已經播下了。" 回到自己的旅館房間之後,他哭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就鎮定了下來,想:已經過去的事是不能挽回的,將來他要按照他的希望去做。有的時候,他成功了。有的時候,他失敗了。但是,他是盡力而為的。他和梵蒂岡的那些人的友誼成了他現實生活中最彌足珍貴的東西。羅馬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去處:在他需要他們的安慰,否則便會絕望的時候,他便飛到那裡去安慰。他們的安慰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安慰。他們的安慰不是握著雙手,說些綿言軟語,倒像是一種出自靈魂的鎮痛劑,好像他們理解他的痛苦似的。 把朱絲婷安頓在她的公寓中之後,他在溫暖的羅馬夜色中走著;他想,他決不會停止向她獻殷勤。在今天下午的會見中,當他克服著心中的折磨望著她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繚亂心房的柔情蜜意。一個該死的但不可屈服的人,這個小魔鬼。不論在哪方面,她都可以和他們相匹敵而毫無遜色;他們發覺這一點了嗎?他感到了,他斷定他的感覺是一種為女兒感到自豪的感情,只是他沒有女兒罷了。於是,他便把她從戴恩那裡佔據了過來,將她帶走,去觀察她那種對壓倒一切的教會主義的反應,以及對這個她以前從未見過的戴恩的反應;這個戴恩不會,也不可能全部佔據她的生活。 他繼續想到,他個人的上帝的最美好的東西,就是這個上帝能寬恕一切,能寬恕朱絲婷那天生的不信神和他自己那種一直關閉著感情閘門,直到他確信應該重新打開的時候才打開的做法。他只感到了片刻的驚慌,想到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打開閘門的鑰匙……他笑了笑,扔掉了他的香煙。鑰匙……哦,有時,鑰匙的形狀是千奇百怪的。也許,為了摔倒不倒翁,需要用每一種妙法制服那紅頭髮上的每一個髮捲;也許在一間深紅的房間裡,他的上帝已經遞給他了一把深紅色的鑰匙。 這一天轉眼就過去了。但是,當他看了看表的時候,發現天還早。他知道,那位在如此強大的教皇陛下的教會裡擁有僅次於教皇的最高權力的人物已經起來了,玩弄著那隻和他一樣保持著夜間活動習慣的貓。甘多爾福堡中的那個小房間裡詞彙了可怕的打嗝聲,那清瘦、蒼白、苦行者的面龐在扭動著,人們曾看到這張臉如此之久地戴著那白色的皇冠。倘使他熱愛他的德國人,倘若他依然聽到他周圍的人講德語,這又能改變什麼呢?雷納認為什麼也改變不 但是眼下,雷納需要了解的是,甘多爾福堡已不再是力量的源泉了。登上那大理石的台階,走進那鮮紅的房間,和維圖里奧·斯卡班扎·迪·康提尼-弗契斯談一談去吧。談一談誰會成為或不會成為下一個教皇。因為幾乎有三年時間了,他曾經註視著那雙聰慧、可愛的黑眼睛停留在它們最願意停留的地方;是的,與其從德布里克薩特紅衣主教那裡尋找答案,倒不如從他那裡尋找答案。 "我決不會認為我說過這話,不過,謝天謝地,我們將要去德羅海達,"朱絲婷說著,拒絕往特萊維泉中投硬幣。 "本來認為我們要到法國和西班牙去看看:可是我們卻仍然呆在羅馬,我像肚臍那樣成了擺設了。" "(口母)--,這麼說你認為肚臍是不必要的了。我記得,蘇格拉底也是這樣認為的。"雷納說道。 "蘇格拉底也這樣看嗎?我可想不起來了!有意思,我認為我也讀過柏拉圖的大部分著作。"她扭過身子望著他,覺得他在羅馬穿著這身隨隨便便的度假者的服裝比他為梵蒂岡的那些聽眾而穿的那身嚴肅的衣服要和他相配得多。 "事實上,他絕對確信肚臍是多餘的。為了完全證實他的論點,他取下了他的肚臍,扔掉了。" 她撇了撇嘴。 "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長袍脫下來了。" "瞧!瞧!"她咯咯地笑著。 "不管怎麼樣,那時候他們在雅典是不穿長袍的。但是,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你的故事中有一種寓意。"她的臉嚴肅起來了。 "雷恩,你為什麼要為我操心呢?" "真難辦!我以前告訴過你,我的名字的發音是雷納,不是雷恩。" "啊,可是你不理解,"她說著,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閃光的汩汩流水,骯髒的水池裡滿是骯髒的硬幣。 "你到澳大利亞去過嗎?" 他晃了晃肩膀,但是沒有弄出聲音來。 "我差點兒去了兩次,好姑娘,不過我想方設法躲過去了。" "哦,要是你去過的話,你就會理解了。像我那樣讀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便會對澳大利亞人有一種魔力。雷納,雷恩①,荒漠之地的生命。" ①此種讀法在英文中是雨水的意思。 --譯註 他吃了一驚,煙卷掉在了地上。 "朱絲婷,你莫不是在愛我吧。" "男人是什麼樣的利己主義者啊!我不願意叫你失望,可是我並沒有愛上你。"隨後,似乎是為了使她話中的無情變得柔和一些,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緊緊地握著。 "是一種更美好的東西。" "還有什麼能比戀愛更美好呢?" "我認為,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能。我從來不想要任何那一類的東西。" "也許你是對的。暴露得過早,自然是一種極不利的事情。那麼,更美好的東西是什麼呢?" "找到了一位朋友。"她的手在他的手上輕摩著。 "你是我的朋友,對嗎。" "是的。"他微笑著往泉水里投了一個硬幣。 "餵!僅僅為了保證使我不斷地感到南方的溫暖,過去幾年中我一定花掉了1000塊德國馬克。可有時在我的惡夢中,我又感到了寒冷。" "你應當感受到真正的南方的溫暖,"朱絲婷說道。 "就是在蔭涼裡溫度也有華氏115度。" "怪不得你不覺得熱哩。"他還是像往常那樣無聲地笑著;當高聲笑出來的時候就是一種對命運的蔑視,這是一個古老的遺風。 "那種暑熱就說明了你為什麼是個錘不扁、砸不爛的銅豌豆。" "你的英語很地道,不過帶美國味兒。我本來以為你在某個第一流的英國大學學過英語呢。" "不。我是在比利時的一個集中營裡從倫敦佬、蘇格蘭人和英國中部的那些英國大兵那裡開始學英語的。有一個詞兒,一個人說一個樣,真讓人糊塗。有人說?abaht,有人說aboot,有人說aboat,可它們都是about①的意思。因此,當我回到德國的時候,我就看我能看到的每一部電影,一個勁買英語唱片,這些唱片是美國喜劇演員灌的。我在家裡一遍又一遍地放著它們,直到我能講足夠的英語詞彙,以便進一步學習。" ①英語"在……周圍"、"關於","近於","從事於"。 --譯註 她又像往常那樣把鞋脫掉了;他敬畏地望著她光腳在其熱足以燙熟雞蛋的路面上走著,走過堅硬如石的地方。 "小淘氣!把鞋穿上。" "我是個澳洲佬;我們的腳太賤了,穿著鞋不舒服。我們是生長在實際上並沒有寒冷天氣的地方的,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是光腳赤足。我能光著腳走過長著栗刺的牧場,然後,滿不在乎地把它們從我的腳上拂去,"她自豪地說道。 "我也許能在熱煤上走呢。"隨後,她突如其來地改變了話題。 "雷恩,你愛你的妻子嗎?" "不 "她愛你嗎?" "是的。她嫁給我是沒有其他原因的。" "可憐的人!你利用了她,又把她甩了。" "這使你感到失望嗎" "不,我不這麼想,實際上,我倒為此而讚賞你。不過我確實為她難過。這使我比以往更加堅定了此生此世不蹈她的覆轍的決心。" "讚賞我?"他的聲音既茫然又吃驚。 "為什麼不呢?現在,我在你身上尋求的並不是她尋求的那種東西,對嗎?我喜歡你,你是我的朋友。她愛你,你是她的丈夫。" "我想是的,好姑娘,"他有點兒淒然地說道。 "我想,那些有雄心的男人對他們的女人都是不好的。" "那是因為他們迷戀女人那種完全的低眉俯首,那種是,親愛的,不,親愛的,三個包都滿了,親愛的,你願意把它們放在哪兒?之類的人。我要說,這完全是倒了邪黴。要是我作你的妻子,我就會跟你說,滾到一邊去吧。我打賭,她從來沒這麼說過,對吧?" 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沒有,可憐的安妮萊斯。她是那種能夠獻身的人,所以,她幾乎沒有這樣直截了當的武器,也不能表達得這樣妙。我真希望他們能拍一些澳大利亞的影片,那樣我就能懂得你們的土語了。是,親愛的之類的話我還能說上幾句,可是,倒邪黴我卻一點兒不知道。" "雖然你有幾分幸運,但是這個詞是很無情的。"她那寬寬的腳趾就像有力的手指似的緊貼在水池壁的縫裡,令人擔憂地往後搖著,輕而易舉地保持著身體的平穩。 "哦,你最後對她是發了慈悲的。你把她擺脫了。沒有你她會過得好得多,儘管她也許不這樣想然而我卻能把你保住,因為我決不會讓你俘虜我的感情。" "無情。你確實是這樣的,朱絲婷。我的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問過戴恩。自然,作為戴恩,他只會給我這些赤裸裸的事實,但剩下的是我推斷出來的。" "由於你過去的那些豐富的經驗,這是毋庸置疑的。你是個什麼樣的騙子啊!他們說,你是個極優秀的演員,但是我發現那令人難以置信。你怎麼能模仿出你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呢?作為一個人,你的感情反而和大多數15歲的人一樣。" 她跳了下來,坐在圍欄牆上,俯身穿上了鞋,沮喪地扭動著腳趾。 "我的腳變大了,該死的。"聽了他最後的那幾句話,她並沒有流露出惱怒和憤慨。好像當誹謗和批評對準她的時候,她只是簡單地把內心的助聽器一關了事。令人驚奇的是,她根本不恨戴恩。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她說道。 "我一定得體驗角色所要求的感情,不然就演不好,對嗎?但是。這就像是……是在等待。我指的是我舞台之外的生活。我要保存我自己,我不能在舞台之外浪費它。我們只有這麼多東西可以獻出,對嗎?而在舞台上,我就不是我了,或更正確地說,我是許多自我的延續。我們必須完全是許多自我的,深刻的混合體。你不這樣認為嗎?對我來說,演戲是第一位的,是最首要的智力活動,其後才是感情。一個人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並且使之更臻於完善。這比起簡簡單單的哭喊、尖叫,或發出一陣令人信服的大笑要豐富得多。你知道,這真是妙極了。想想吧,我成了另外一個自我,我可以變成其他人,周圍的氣氛環境也都十分協調。這是神秘的事情。其實我並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但是卻把角色溶合在我的身上,好像她就是我自己一樣。於是,她就變成我了。"她心情十分激動,按捺不住地跳了起來。 "想想吧,雷恩!有20年的時間,我就可以對我自己說,我曾經搞過謀殺,我曾經自殺過,我曾經發過瘋,我曾經挽救過男人或毀掉過男人。啊!這些可能發生的事是無窮無盡的。" "而她們又全部是你。"他站起來,又抓住了她的手。 "是的,你說得對,朱絲婷。你不能在舞台下浪費它。要是對另一個人,我會說,你何必那麼多事。但是對你,我就不那麼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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