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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章(上)

荊棘鳥 考琳·麦卡洛 17744 2018-03-21
瑪麗·卡森就要到72歲了,她正在策劃著舉辦一個50年來基蘭博最盛大的宴會。她的生日宴會定在11月初。那時候天還熱,不過還受得了--至少對基里的本地人是可以忍受的。 "記下來,史密斯太太!"明妮悄秘秘地說道,"你記下來了嗎?她是11月3號生的!" "你還要說什麼,明?①"女管家問道。 "明妮那股凱爾特人②的神秘勁兒和女管家的那副沉著穩妥的英格蘭人的脾氣不相投。 ①明妮的愛稱。 --譯註 ②或譯克爾特人,公元前一千年左右住在中歐和西歐的部落集團,其後裔今散佈在愛爾蘭、威爾土、蘇格蘭等地。 --譯註 "喲,這就說明她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難道不是嗎?她就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嘛!"

"我還是一點兒也不明白你想說什麼,明!" "親愛的史密斯太太,女人最壞的德性在她身上都能找到。哦。她是魔鬼的子孫,就是這麼回事!"凱特說道,她睜圓了眼睛,在胸前劃著十字。 "老實說吧,明妮,你和凱特愚蠢到家了,"史密斯太太說道。她一點兒也沒動心。 可是,興奮的情緒還在高漲,而且會更加高漲。那個高背椅中的老蜘蛛坐在她的網的正中心,不停地發出一串命令:這個要完成呀,那個要做好呀,從倉庫裡拿出這個或放進那個呀。兩個愛爾蘭女僕忙著擦亮銀器,清洗上好的哈維蘭①瓷器,把小教堂改成會客廳,並且把隔壁的餐室收拾好。 ①法國利摩日生產的瓷餐具,做於1839年。 --譯註

克利裡家的男孩子們與其說是幫忙,倒不如說是路手礙腳。斯圖爾特和一群牧場雜工用長柄鐮在草坪上刈草,除去茶壇上的莠草,在走廊上撒上潮鋸末以便掃除西班牙花磚地面上的塵土,在會客廳裡撤上白聖粉使它適合於跳舞。克拉倫斯·奧圖爾的樂隊從悉尼遠道而來。同時帶來了牡蠣、蝦、蟹和龍蝦;他們在基里雇了幾個女人作為臨時助手。從魯德納·胡尼施到因尼斯莫瑞,從布洛拉到奈仁甘,整個這一片地區都驚動了。 由於門廳內一移動東西或有人喊叫就會產生一種非同一般的迴聲,瑪麗·卡森便從高背椅上移到了書桌旁;她把一張羊皮紙拉到面前,用鋼笑在墨水池裡蘸了蘸,開始寫信。信是一氣呵成的,甚至用不著費工夫停下來考慮一個逗號的位置。最近五年來,她已經在腦子裡苦心盤算著每一個複雜的詞組,直到它完全精確。她沒用多長時間便寫好了信,一共寫了兩頁,第二頁恰好空出四分之一。但是,在寫完最後一個句子後,她在椅子裡坐了片刻。這張帶折疊蓋的寫字台靠著一扇大窗子,所以只要她一轉臉就能看到外面的草坪。外面的笑聲引得她轉過頭去。起初她還覺得沒什麼,隨後便勃然大怒起來。他和她那股著迷勁兒真是該死!

拉爾夫神父教會了梅吉騎馬。在這位教士給她糾正騎姿之前,作為一個鄉下姑娘的梅吉,從來沒有跨上過馬背。貧窮的村野之家的女孩子們沒有騎過馬,這可真是怪事。騎馬對於農村的富家年輕女子來說,是一種消遣,城市裡也差不多。哦,象梅吉這樣家庭背景的姑娘們能夠趕輕便馬車和一匹遲鈍的馬,甚至能開拖拉機,有時能開小汽車,但是,她們都極少騎馬。讓一個女孩騎上馬背,開支是很大的。 拉爾夫神父曾把兩雙富有彈性的短靴和斜紋騎馬襪從基里帶到克利裡家廚房的嘈雜的桌上。帕迪吃完飯後正在看閒書。他抬起眼來,略有些吃驚。 "哦,你帶什麼東西來了,神父?"他問道。 "梅吉的騎裝。"

"什麼?"帕迪聲震屋宇地說道。 "什麼?"梅吉囁嚅著說道。 "梅吉的騎裝。老實說,帕迪,你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白痴!你繼承了新南威爾士最大最富的牧場,可是你卻從來沒讓你的獨生女騎過馬!她要是能和卡邁克爾小姐、霍普頓小姐和安東妮·金太太這樣的女騎手平起平坐。你覺得怎麼樣?梅吉必須學會騎馬,學會跨在馬鞍上,你聽見了嗎?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打算親自教梅吉,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隨你的便。要是碰巧影響了她干家務事,這實在是毫無辦法的事。菲要設法每個星期給梅吉減少幾個小時的工作,就是這樣。" 帕迪有一件事是決不去做的,那就是與教士爭執。於是,梅吉立刻就開始學騎馬了。她渴望得到這個機會已經有好幾年了。有一次,她戰戰兢兢地冒險請求她父親允許她騎馬,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就忘了個一千二淨,她再也沒有請求過。她覺得,這就是她父親不同意的表示。在拉爾夫神父的保護下學騎馬,使她非常高興,但是她並沒有流露出來,因為現在她對拉爾夫神父的崇拜已經變成了一種少女的迷戀了。她心裡明白這種迷戀是行不通的,於是就讓自己在夢中盡情地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歡樂,神馳思騖地想像著和他擁抱和接吻的滋味。再進一步的事她就無法夢到了,因為她不知道接下去是怎麼回事,甚至想不到接下去還會有什麼。即使她明白做一個教士的溫柔夢是不對的,她似乎也沒有什麼辦法來約束自己不這麼想。她能設想出的最好辦法,就是確信他根本沒有想到她的思想已經起了逾規越矩的變化。

當瑪麗·卡森從客廳的窗口向外張望的時候,拉爾夫神父正和梅吉從大宅盡頭的馬厩那邊走過來,再往遠處就是牧場工頭的住所。牧場工人騎的是一輩子也沒有進過馬棚的骨瘦如柴的牧羊馬。當這些馬圈起來準備使用時,就散放在院子裡,當班的時候,便在家內圈地的草場上蹦來蹦去。但是,德羅海達是有馬厩的,儘管眼下只有拉爾夫神父使用它們。為了讓拉爾夫神父有好馬騎,瑪麗·卡森保留了兩匹餵養精良的騎用馬;他從不騎那些骨瘦如柴的牧羊馬。當他向她詢問,梅吉是否可以使用他的坐騎時,她並沒有過分反對。這姑娘是她的侄女嘛。他是對的。她應當能夠體體面面地騎馬。 驕橫張狂、滿腔尖酸的老瑪麗·卡森本來希望梅吉會拒絕這個要求,或者自己與他們一起馬上揚鞭。怎奈梅言既沒有拒絕,而自己也再不能翻身上馬了。眼下看到他們一起走過草坪,不由使她怒火中燒。男的身穿馬褲,白襯衫,蹬著高腰靴,就像舞蹈家一樣優雅。姑娘穿著短馬靴,身材頎長,稚雅俏麗。他們之間洋溢著和諧的友情。有無數次瑪麗·卡森心中感到納悶,為什麼除了她以外,竟然沒有一個人為他們這種密切的、幾乎是親暱的關係感到痛心疾首。帕迪認為這種關係好極了,菲--她簡直是根木頭! --什麼都沒講,象平常一樣,而那些男孩子們把他們當成兄弟姐妹。是因為她愛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才使她窺見別人所看不到的東西嗎?或者這是出於她的想像,而這裡除了一個30歲上下的中年男子與一個還完全未長大成人的姑娘的友情之外,別無其他?廢話!沒有一個30歲上下的中年男子--連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也算在內--能對妍艷盛開的玫瑰花視而下見。就連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也概莫能外嗎?哼!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尤其看得清,什麼都逃不過這個男人的眼睛。

她的雙手發抖了,鋼筆中的墨水在信紙的下方灑下一串深藍色的點子。那嶙峋的手指從文件格中抽出了另外一張紙,鋼筆又在墨水池裡蘸了蘸,不假思索地像第一回那樣把那些詞句又寫了一遍。隨後,她吃力地舉步,移動著臃腫的身體向門口走去。 "明妮!明妮!"她喊道。 "老天爺吩咐,是她!"女僕的說話聲從對面的客廳裡清晰地傳了過來。她那張總是顯得年輕的、長滿了雀斑的臉從門後仰了出來。 "親愛的卡森夫人,我給您拿些什麼呀?"她問道,心裡驚訝這老太太怎麼沒象往常那樣,打鈴叫史密斯太太。 "去找修籬工和湯姆。讓他們馬上來見我。"

"我是不是該先告訴史密斯太太一聲?" "用不著!就按吩咐去做吧,丫頭!"袱卷的流浪漢,17年前在這兒當臨時工;他後來愛上了德羅海達的花園,不妨離去了。修籬工完全是個天生的流浪漢,他被留在牧場裡沒完沒了地用鐵絲纏緊那些木樁,為了這次宴會正修理著莊園的白色柵欄。這次召喚使他們誠怕誠恐,沒用幾分鐘就趕來了。他倆穿著工作褲和法蘭絨汗衫站在那裡,兩手緊張地搓弄著帽子。 "你們倆都會寫字嗎?"卡森問道。 他倆點了點頭,咽了口唾沫。 "好。我想讓你們看著我在這張紙上簽字,然後,緊接著我的簽名,籤上你們的名字和住址。明白了嗎?"

他們點點頭。 "像往常那樣把你們的簽名寫清楚,然後用印刷體清楚地寫上你們的永久住址。我不管郵局的差役是否能把信送到那裡,反正能通過那個地址找到你們就行。" 這兩個人看著她籤上了自己的名字,這是她僅有的一次正正規規的簽字。湯姆走上前去,他把鋼筆按得劈啪作響,吃力地在那張紙上簽了名;接著,修籬工用又大又流暢的字寫上了"蔡斯·霍金斯。"並且寫上了悉尼的一個地址。瑪麗·卡森毫不鬆勁地看著他們;他們簽完字之後,她給了他們每人一張暗紅色的10鎊票子,隨後,為了使他們不露出口風,便毫不客氣地將他們解雇了。 梅吉和教士早就不見踪影了。瑪麗·卡森沉重地坐在書桌旁,往面前抽出了另一張紙,又開始寫起來。這封信可不像上封信那樣輕而易舉地一揮而就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停筆想著,然後縮縮嘴唇,毫無幽默感地露齒笑笑,接著往下寫。她好像有許多話要寫,因為她寫得很潦草,字都快成了一堆,可是,她依然需要第二張紙。最後,她把她寫的東西看了一遍,把兩張紙疊在一起,塞進信封,用火漆在背面封了口。

去赴宴會的只有帕迪、菲、鮑勃、傑克和梅吉;休吉和斯圖爾特被認為是小傢伙,比他們自認為的要小得多。瑪麗·卡森一生中只有這一次是慷慨解囊。每個人都穿得一團簇新,這些衣服是基里邊地方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衣服。 帕迪、鮑勃和傑克被漿過的襯衫、硬襯胸、高筒襪、白蝴蝶領結、黑燕尾服、黑褲子和雪白的背心裹得動彈不得。這是一次正規的宴會,所以男人得戴白領結,穿燕尾服,女人得穿拖地的長裙。 菲穿著一身縐紗禮服,色澤富麗的深灰,別具一格,和她很相配;柔軟的褶層拖在地上,領口開得很低,禮服緊緊地裹在腰身上,綴滿了珠子,頗具瑪麗女王時代①的風格。她像傲慢的貴太太那樣,把頭髮高高挽起,掠到腦後一梳成蓬鬆的一團;她戴著基里商店裡出售的一種仿造的珍珠短項鍊和耳環,它們幾乎可以亂真,只有近看才知道是贗品。她手中的駝鳥毛扇子染成了和她的長裙一樣的顏色,取得了完全和諧的效果,頭一眼看上去,不顯得那樣賣弄。天氣依然十分炎熱,晚上七點鐘,氣溫還有華氏100多度。

①瑪麗女王(1516-1558),其在位時間為1553-1558年。 --譯註 當菲和帕迪從他們的房子裡一露面,那些男孩子們都目瞪口呆了。他們一生中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父母如此出眾的漂亮,如此陌生。帕迪看上去還是61歲的樣子;但是這種非同凡響的打扮使他儼然像個政治家;而菲則乍一看去,就像比她的48歲的年紀頓然年輕了10歲似的,楚楚動人,充滿生氣,一笑百媚。吉姆和帕西哭喊了起來,不肯望媽媽和爸爸,他們驚惶萬狀,大失體統。但媽媽和爸爸的舉止一同往昔,不一會兒,這對孿生子也就贊羨地微笑起來了。 但是眾所矚目的地是梅吉。也許是因為基里的女裁縫依然對自己的少女時代縈懷難忘,並且對其他受到邀請的年輕女郎全都在悉尼定制自己的長袍恨恨不已,她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投進梅吉的這套服裝之中去了。這是一套無袖、帶褶、低開領的服裝;菲曾經苦苦懇求大截縫不要做成這種樣子,可是女裁縫卻向她擔保,所有的姑娘都會穿這種衣服的--難道她想讓她的女兒穿著過時的服裝,土里土氣,讓人笑掉大牙嗎?於是,菲便通情達理地讓步了。這件用細薄縐紗和層層疊疊的雪紡綢做成的服裝,僅僅在腰部稍微收緊了一些,但是在髖部卻有一條用同樣的料子做成的帶子。這身衣服的顏色略有些發暗,灰中呈淺粉,那時候,這種顏色被稱為玫瑰灰。女裁縫和梅吉兩人面對面地把這件長袍全部繡上了粉紅色的小玫瑰花苞。梅吉把她的頭髮盡可能地剪短,做成了短髮型,甚至連基里的姑娘們都對這種髮型感到駭然。當然,捲髮更為時髦。不過,對梅吉來說,短髮比長發更相宜。 帕迪張嘴喊出了聲,因為她不是他的小丫頭梅吉了。但是,他又無言地閉上了嘴;很久以前,他在神父宅邸中,在弗蘭克那裡他已經領教過這種情形了。不,他不能永遠把她當作一個小姑娘,她已經是個年輕女郎,已經在鏡中含羞地凝望自己的花容月貌了。為何要讓這可憐的小傢伙過得苦上加苦呢? 他向她伸出了一隻手,溫和地笑著。 "哦,梅吉,你真可愛啊!來,我要親自陪你去,鮑勃和傑克會陪你媽媽去的。" 她只差一個月便17歲了。帕迪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垂垂老矣。可是,她是他的心頭肉;什麼也不能破壞她成年後參加的頭一次宴會。 他們緩緩地向莊園走去,比第一批來客到的要早得多。他們約好和瑪麗·止森一起進餐,並且站在她的旁邊和她一起接待客人的。誰都不願把鞋弄髒,可是在德羅海達的塵埃中行走一英里,就意味著必須在廚房里站一站,把鞋擦亮,將褲腳和裙裾上的塵土刷去。 拉爾夫神父穿著他日常的法衣,這件法衣式樣簡樸,只有幾道閃光的線條。法衣前身:數不清的小黑扣從袍邊直扣到領口,扎著紫紅邊的教長飾帶。這身衣服很適合他,任何男子的晚宴服裝都抵不上這身服裝的一半。 瑪麗·卡森選擇了一套白緞子服裝,白花邊,白色駝鳥羽毛。菲呆呆地盯著她,儘管菲養成了冷漠的習慣,也不能不為之震驚--她幹嘛把自己打扮成這副樣子,就像一隻昏庸的老蜘蛛玩弄出嫁的把戲一樣呢?她老年發福,這對她是大為不利的。 可是,帕迪好像沒發現有任何不當之處;他走上前去挽起他姐姐的手,滿面笑容。儘管拉爾夫神父半覺有趣,半覺超然地看著這不小的場面,但依然覺得帕迪真是不可愛的人。 "哦,瑪麗!你顯得多好看哪!就像個年輕姑娘!" 確實,她那副模樣簡直和維多利亞女王①死前不久攝下的那幅照片上的神態差不多。專橫的鼻子兩側各有一道深深的紋路,執拗的嘴顯得不屈不撓;那雙略有些凸出的、冷冰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梅吉。拉爾夫神父那雙縹亮的眼睛從侄女的身上轉到了姑媽的身上,又從姑媽的身上轉到侄女身上。 ①維多利亞女王,1819-1901,不列顛和愛爾蘭女王,在位時間為1837-1901。 --譯註 瑪麗·卡森向帕迪微笑著,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臂。 "你陪我吃晚飯吧,帕德里克,德·布里克薩特神父將陪著菲奧娜,男孩子們必須讓梅格安坐在他們中間。"她轉過頭來望著梅吉。 "你今晚跳舞嗎,梅格安?" "她太小了,瑪麗,還不到17歲呢。帕達連忙說道。他記起了自己身為父母的又一條缺陷,他的孩子們全沒學過跳舞。 "太可惜了,"瑪麗·卡森說道。 這是一個壯觀、豪華、侈糜、煊赫一時、歡天喜地的宴會;至少,四處都是這樣紛紛傳說的。羅亞爾·奧馬拉偕妻子、兒子們和他的獨生女從200英里以外的因尼斯莫瑞傾家而來。儘管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基里的人是很少想到跑100英里去看一場板球賽,更不用說是一次宴會了。還有從伊奇-烏伊斯奇來的鄧肯·戈登,誰也不能說服他解釋一下,他為什麼把他自己那個遠離海洋的牧場稱之為"獵海馬的蘇格蘭蓋爾人①農場、與他同來的有馬丁·金、他兒子安東尼和安東尼太太;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牧場主,由於瑪麗·卡森是個女人,所以他無法常常登門造訪。還有從被人們念成布雷基普爾的布雷恩·Y·普爾地區來的伊万·帕;有從比班-比班來的多米尼克·奧羅克;從比爾-比爾來的霍里·霍伯頓,以及其他幾十位來賓。 ①居住在蘇格蘭北部和西部山區的蘇格蘭人。 --譯註 他們之中大都是當地信奉天主教的新興家族,能夠以盎格魯-撒克遜姓氏炫耀一番的家族是很少的。來賓中的愛爾蘭人、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差不多相等。不,倘若天主教徒在蘇格蘭或威爾士的話,他們既沒有指望在那個國家中取得統治地位,也得不到世居其他的新教徒的同情。但是,在這裡,在基蘭博周圍數千英里方圓的地區,他們這些貴族是可以公然蔑視英國貴族的,他們是他們所能看到的一切的主人。德羅海達這片最大的產業比些歐洲公園的面積還要大。小心呀,摩納哥①的王侯們,列支敦士登②的君主們!瑪麗·卡森是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他們在打扮入時的悉尼樂團的伴奏下,隨著華爾茲舞曲飛快地旋轉著,或站在一邊、隨孩子們去跳查爾斯頓舞,大嚼著龍蝦餡餅和凍生牡蠣,暢飲著保存了15年的法國香檳和保存了20年的蘇格蘭淡麥芽酒。如果讓他們說心裡話,他們倒寧願吃烤羊腿或醃牛肉,寧願喝廉價酒、烈性的邦達伯格產的蘭姆酒或成桶的格拉夫頓苦啤酒。但是,體味一下生活中更美好的東西也不錯,這正是他們所追求的。 ①摩納哥是歐洲的一個小國,領土面積領僅有15平方公里。 --譯註 ②列支敦士登面積僅有158平方公里。 --譯註 是的,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都遇上了歉收年。好年景的時候,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經過檢驗的羊毛收藏起來,以防惡劣氣候的襲擊,因為誰也無法預言是否要下雨。但是,氣候不錯已有一段時候了,而且在基里花銷也很小。哦,一旦降生在大西北的黑壤平原上,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這地方了。他們並不戀舊,不想重返故國去朝聖。澳大利亞因為是個信奉天主教的國家而倍遭歧視,但是除了這種宗教信仰的歧視之外,他們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大西北就是他們的家鄉。 再說,今天晚上的開銷也都是由瑪麗·卡森包下來的。花這筆錢對她來說算不上一回事。據說,她連英國的王位都能買下。她的錢以鋼鐵公司的形式存在著,以銀礦、鉛礦和鋅礦的形式存在著,以銅幣或金幣的形式存在著,以數百種不同的形式存在著,大部分這類東西都毫不誇張地意味著能變成錢。德羅海達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是她收入的主要來源了,它只不過是一個有利可圖的消遣之地罷了。 吃飯的時候,拉爾夫神父沒有直接和梅吉搭話,吃完飯以後也沒和她講話;整個一個晚上他故意不理她。不管他在客廳的什麼地方,她都拿眼睛找他,她的感情受到了傷害。他發覺了這一點之後,在她的椅子旁邊站下來,向她解釋,如果他在她身上集中的注意力超過了對卡邁爾克小姐、戈登小姐或奧瑪拉小姐注意,那對她的聲譽(或他的聲譽)都是不利的。像梅吉一樣,他不跳舞,也像梅吉一樣,許多雙眼睛都在註意著他。毫無疑問,他們倆是這間屋子裡最漂亮的人。 他不理她一半是由於不喜歡她今晚的外表,那短短的頭髮,可愛的裝束,和那雙精巧的玫瑰灰色便鞋和兩英寸高的後跟;她的個子長高了,身材發育得女性感十足;一半是由於她的丰采使其他所有的年輕女郎黯然失色,這使他倍感驕傲而又不知所措。卡邁爾克小姐外表顯得很有教養,但沒有那橙黃色頭髮的特殊光彩;金小姐梳著優美的亞麻色髮辮,卻沒有那柔軟的身材;邁凱爾小姐身段極美,但那張臉卻活像鑽過鐵絲柵欄偷吃蘋果的馬。但他總的反應卻是失望的,有一種恨不能把日曆往回倒翻的深感痛苦的願望。他不希望梅吉長大,希望她是個小姑娘,能讓他把她當作自己所珍重的孩子。在帕迪的臉上,他看到了一種與自己頗有同感的表情,便不禁會心一笑。哪怕他一生中將自己的感情僅僅表達出一次,該多好啊!可是,他的習慣、所受的訓練和謹慎小心是根深蒂固的。 隨著晚宴的進程,舞蹈越來越不受拘束,香檳酒和威士忌換成了蘭姆酒和啤酒,晚宴的活動變得更像一次剪毛棚的舞會了。凌晨兩點的時候,就連牧場工人和女工也完全看不出它和基里地區那種完全平等相待的一般娛樂會有什麼區別了。 帕迪和菲仍然在場,可是,半夜的時候,鮑勃、傑克和梅吉迅速離去了。菲和帕迪都沒有發覺,他們正在自得其樂。如果說他們的孩子不會跳舞的話,他們自己卻會跳,而且跳了;基本上是他們倆在一起跳的。在拉爾夫神父看來,他們似乎突然顯得互相協調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相互在一起鬆馳一下,快樂一下的機會太少吧。在他的記憶中,無論什麼時候看到他們,身邊總是至少有一個孩子。他曾想過,大家庭的父母一定是很苦的,除了在臥室里以外,他們簡直沒有片刻機會能單獨呆在一起。在他們的頭腦中,覺得在臥室裡談一談倒不如乾些別的事;這也許是可以諒解的。帕迪還是那副和藹可親、興致勃勃的老樣子,可是菲今晚上確實是丰采照人。當帕迪應付差使地去邀請一位牧場主的太太跳舞的時候,她是不乏早就渴望與之一舞的舞伴了。這間屋子裡有許多比她年輕得多的女人,因為沒有什麼人邀舞而無精打彩地坐在椅子上。 但是,拉爾夫神父觀察克利里夫婦的機會是有限的。他一看到梅吉離開了這間屋子,頓感年輕了10歲,變得生龍活虎了。他和霍普頓小姐、邁凱爾小姐、戈登小姐和奧瑪拉小姐翩翩起舞,跳得好極了。他還和卡邁克爾小姐跳了布萊克·鮑頓舞①,這使她們大為吃驚。可是在這之後,他又輪流和這個屋子裡的每一個未婚姑娘跳了一圈,甚至連可憐巴巴的、相貌醜陋的帕夫小姐也和他跳了一回。此時此刻,由於每個人都徹底放開了,洋溢著友善的氣氛,誰都沒有對教士有絲毫的責備之意。事實上,他的熱情和友善反倒受到了交口稱讚。誰也不能說他們的女兒沒和德·布里克薩特神父跳過舞。當然,如果不是私人宴會,他是不能下舞池的,但是,看到這樣一個漂亮的男人真正自得其樂了一次,是令人高興的。 ①1926年到1928年間流行在美國的一種踢踏加搖擺的舞蹈。 --譯註 3點鐘,瑪麗·卡森站了起來,打著哈欠。 "不,別讓這場慶祝活動停下來!要是我累了的話--我確實累了--我可以去睡覺。我真想睡了。不過,這兒有的是吃的、喝的,已經和樂隊打好招呼了,只要有人跳舞,就伴奏。有一點和吵鬧聲反倒能使我更快地進入夢鄉。神父,你能幫我上樓去嗎?" 一出客廳,她沒有向那威嚴的樓梯走去,卻領著教士向她的休息室走去。她沉重地依在他的胳臂上。這扇門是鎖著的,在他用她遞過來的那把鑰匙開門的時候,她在一旁等著,隨後,在他的前面走了進去。 "這是一次很不錯的宴會,瑪麗,"他說道。 "我的最後一次宴會。 "不要這樣講,親愛的。" "為什麼不?我活夠了,拉爾夫,我要停止生活了。"她那冷酷的眼睛放著嘲弄的光芒。 "你懷疑我的話嗎?70多年來,當我想做什麼事的時候,我都毫無問題地辦到了,所以,倘若死神以為他想讓我什麼時候死,我就什麼時候死,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當我選擇好時機的時候,我就會死去的,而且用不著自殺。活著保持我們的反擊力,是我們的意志,拉爾夫,假如我們真的想停止生活的話,這並非難事。我厭倦了,我想要停止下來了。這非常簡單。" 他也感到厭倦了,但卻不是厭倦生活,而是厭倦無休無止地保持著表面的東西,厭倦這裡的氣候,缺乏具有共同旨趣的朋友。這間屋子僅僅點著一隻高高的、價值連城的紅寶石玻璃油燈,光線昏暗。瑪麗·卡森的臉上被投上了一層排紅色的半透明的陰影,恍恍惚惚地使人覺得她那種倔強的樣子帶上了些鬼氣。他的腳和後背感到疼痛,有很長時間他沒有這樣大跳其舞了,儘管他為自己能夠趕得上所有最新的時尚而感到驕傲。年已三十五,作為一個農村教士,他在教會中有影響嗎?他還沒有起步就已經收場了。啊,年輕時代的夢想啊!還有年輕人那種說話時的漫不經心,和年輕人暴烈的脾氣。他還沒有堅強到足以經受考驗。但是,他決不會再犯那個錯誤了。決不會了,決不會了…… 他煩躁地走動著,嘆息著;這有什麼用呢?時不再來了啊。到了堅定地面對這個事實的時候了,到了拋棄希望和幻想的時候了。 "拉爾夫,你還記得我說過,我要讓你吃驚,要讓你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那乾澀、衰老的聲音使他從由於碌碌無為而引起的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向瑪麗·卡森望去,微笑著。 "親愛的瑪麗,我決不會忘記你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過去的七年中,什麼事情少了你都辦不成。你的精明、你的怨恨、你的洞察力 "要是我再年輕一些的話,就會用另一種不同的方法得到你了。你決不會明白,我是多麼想把我的年紀從窗戶里扔出去30年阿。假如魔鬼走到我面前,以重返青春的代價買去我的靈魂的話,我會立即就賣出去,決不會像老白痴浮士德那樣愚蠢之極地對這樁交易感到懊悔。可是,魔鬼是不存在的、你知道,我實在不能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或魔鬼。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實際存在的絲毫證據。你呢?" "沒見到過。但是,信仰並不建立在存在的證據之上,瑪麗,它存在於信念之中,信念是教會的試金石。沒有信念,就一無所有。" "一個非常短命的信條。" "也許吧。我認為,信念產生於一個男人或女人的內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斷鬥爭的過程,這一點我承認,但是我決不會屈服的。" "我倒願意讓你失敗。" 他那雙湛藍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在燈光下變成了灰色。 "哦,親愛的瑪麗!這個我知道。" "可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一種可怕的敏感使他感到顫栗,要不是他拼命地抗拒的話,這種感覺幾乎充溢了整個身心。 "我知道是為什麼,瑪麗,請相信我,我甚感抱歉。" "除了你母親以外,有多少女人曾愛過你?" "我母親愛我嗎?我懷疑。不管怎麼樣。她臨終的時候是討厭我的。大部分女人都是這樣的。我的名字本來應該叫希波呂托斯①。" ①希臘傳說中雅典王忒修斯和希波呂託的兒子。忒修斯的第二個妻子淮德拉企圖勾引他,遭到了他的拒絕。 --譯註 "哦--!這就向我說明了許多東西!" "至於說到其他女人,我想只有梅吉愛我……可她是個小姑娘。要說有幾百個女人想得到我,也許並不過份;但是,她們愛我嗎?我對此甚表懷疑。" "我愛過你,"她憂鬱地說道。 "不,你沒有愛過我。我是你暮年時期的刺激物,如此而已。當你看著我的時候,我使你想起了你由於年紀而不能幹的事。" "你錯了。我愛過你。上帝,我是多麼愛你呀!認為我的年齡能自然而然地排除這種愛嗎?哦。德·布里克薩特神父,我告訴你一些情況吧。在這個蠢笨的身體之內,我依然是年輕的--我依然有感情,依然有願望,依然有夢想,依然生氣盎然;這些東西由於受到了我軀體的束縛而焦操難忍。衰老是我們那富於報復性的上帝加給我們的最厲害的報復。為什麼他不讓我們的思想也衰老呢?"她靠在椅子上,合起了雙眼,憤怒地露出了牙齒。 "當然,我將要下地獄的。但是,在我下地獄之前,我期望我能夠有機會告訴上帝,他是個自私的、滿腹惡意的、可憐地為信仰進行辯護的人!" "你孀居太久了。上帝給了你選擇的自由,瑪麗。你本來可以再婚的。倘若你沒有選擇再婚。結果使你處於無法容忍的孤獨之中,這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不是上帝造成的。" 有那麼一陣工夫,她一言不發,兩手緊緊地抓住椅子的扶手;隨後,她漸漸放鬆下來,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紅色的燈光下熠熠閃光,但是沒有淚水;只是由於某種難以忍受的情緒而顯得更亮罷了,他屏住呼吸,心中感到恐懼。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蜘蛛。 "拉爾夫,我的寫字台上有一個信封。你能把它給我拿過來嗎?" 他覺得身上發痛,心裡害怕。他站起來,向她的寫字台走去,拿起了那封信,好奇地看了它一眼。信皮上空空如也,可是,信的背面卻用火漆緊緊地封著,並且蓋上了寫著一個大"D"字的公羊圖章。他把信給她拿了過去,放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沒有接那封信,而是向他揮揮手,讓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這是你的,"她說著,咯咯地笑了起來。 "拉爾夫,這是有關你命運的文件,就是這麼回事。這是我對咱們之間長期爭論的最後的、最有力的一擊。我不能在這裡看到即將發生的事情了,真是可惜。但是,我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因為我了解你,我對你的了解比你認為我對你的了解要沉刻得多。你身上有一種令人難以容忍的自負!在那個信封裡放著你的命運和靈魂。我肯定把你輸給梅吉了,但是我堅信她也得不到你。" "你為什麼這樣恨梅吉呢?" "以前我告訴過你一次。因為你愛她。" "但不是那種愛!她是個我永遠也不會得到的孩子,是我生活中的一枝玫瑰花。梅吉只是一個理想,瑪麗,是一個理想!" 但是,那老太太輕蔑地一笑。 "我不想談你那寶貝的梅吉!我不會再見到你了,所以,我不想跟你談論她而浪費時間。關於這封信,我希望你以一個教士的身份立誓,在你親眼見到我的死屍之前不打開它,但是在我下葬之前,你馬上就打開它。起誓吧!" "這沒有起誓的必要,瑪麗。我會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 "對我起誓,不然我就把它收回!" 他聳了聳肩。 "那麼,好吧。我以教士的名義起誓:在我沒有見到你逝世之前,不打開這封信,然後,在你下葬之前打開它。" "好,好!" "瑪麗,請不用擔心。這只不過是你的想像罷了。一到早晨。你會笑話它的。" "我不會看到早晨了。我今天晚上就要死,我已經虛弱到無法等待著再見到你時的喜悅了。這是怎樣的一個急轉直下啊!現在,我要上床去了,你能送我到樓梯上去嗎?" 他並不相信她的話,但他明白,爭論是沒有用的,再說,她也沒有股開這個念頭而高興起來的情緒。只有上帝才能決定一個人甚麼時候死,除非他將一個人停止自己生命的生由意志交給這個人。但是她已經說過,她不會這樣做的。於是,他便幫她氣喘吁籲地爬上了樓梯,在樓梯頂上,他將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中,低頭吻了吻她的手。 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不,今天晚上不能只吻我的手。吻我的嘴,拉爾夫!吻我的嘴,就像我們是情人一樣!" 枝形燈上有四百支蠟燭,照亮了整個宴會廳。藉著這輝煌的燈光,她看到他臉上露出的厭惡的表情,一種本能的畏縮;這時,她盼望著能死去。她渴望一死了之,急切難耐了。 "瑪麗,我是個教士,我不能!" 她刺耳地、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起來。 "哦,拉爾夫,你多虛偽啊!虛偽的男人,虛偽的教士!想一想吧,有一回你實際上魯莽地要向我求愛呢!你是這樣自主我會拒絕嗎?我多希望我當時沒拒絕啊!要是我們能讓那天夜晚再回來的話,我情願出賣我的靈魂,來看看你是如何千方百計地擺脫那天晚上的困境的。虛偽,虛偽,虛偽!你就是這麼回事,拉爾夫!一種軟弱的、無用的虛偽!軟弱的男人,軟弱的教士!我想,你在聖母瑪麗亞的面前還能裝模作樣,並巨裝到底嗎?德·布里克薩特神父,你一直就是這樣裝模作樣的吧?虛偽!" 莊園的外面還沒有透出曙色,沒有一點亮光。夜色柔和,黑暗沉沉,炎炎暑熱籠罩著德羅海達。這場狂歡達到了極其喧鬧的地步,如果這座莊園有領居的話,那警察就會因此而登門了。有人在廊簷下兜心翻腹地嘔吐著;一片灌木叢膝朦朧影下,兩個模模糊糊的身影緊緊地擁在一起。拉爾夫神父避開了嘔吐者和那對情人,踏著鬆軟的、剛剛修剪過的草坪悄然無聲地走著。他的心頭十分煩亂,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在向什麼地方走去。他只是想離開她,那個可怕的老蜘蛛堅信她在這美好的夜晚正在織著自己的死亡之繭。已經是凌晨時分了,熱氣依然未消敞,微風沉悶地拂過,芸香和玫瑰花叢悄然地散發出一股令人倦怠的香氣;這種天地間的寂靜只有在熱帶或亞熱帶地區才能領略得到。哦,上帝啊,顯顯靈吧,快顯顯靈吧!擁抱這黑夜,擁抱生活,無拘無束地擁抱吧! 他在草坪的遠處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仰望著天空,在一種本能的冥想中尋找著上帝。是的,就在天上的某個地方,在那星光閃爍的地方,是多麼純潔,多麼神秘啊。漫漫夜空中到底有什麼呢?白晝的藍色天穹正在升起,一個人能看到永恆的閃光嗎?除了目睹那遠遠地綴在天幕之上的繁星,沒有什麼東西能使人確信時間的無窮和上帝的存在。 當然,她是對的。這是一種虛偽,完全是一種虛偽。既不做一個男人,也不做一個教士。他只想做一個兼有二者的人。不!不會二者兼得的!教士和男人不能同時並存--要做男人就不能做教士。我為什麼一度被她的網纏住了呢?她有強大的地位,也許比我猜想的還要強大。那封信裡寫的是什麼?瑪麗是多麼願意引誘我啊!她了解多少情況?她能直截了當地猜到多少情況?而又有什麼東西值得去了解,或去拈測呢?她完全是枉費心機。是孤獨寂寞使她變得疑心重重,痛苦難當,使她心中始終充滿痛苦。可是你錯了,瑪麗。我可以產生那種感情。但是,我偏偏不願意選擇這種做法;多年來,我已向自己證明這是能夠加以控制、壓抑和克服的。因為喚起那種感情是一個男人的行為,而我是個教士。 有人正在墓地裡哭泣。當然,這是梅吉。其他任何人都不會願到這種地方的。他提起法衣的下擺,邁過了鍛鐵橫欄,覺得今天晚上不把梅吉對付過去是不行的。假如他在生活中曾勇敢地面對著一個女人的話,那麼他也必須同樣對待另一個女人。他那可笑的超然公正又回到他身上了;那個老蜘蛛,她的毒汁的作用是不會長久的。上帝懲罰她吧,上帝懲罰她吧! "親愛的梅吉,別哭了。"他說著,在她身邊被露水打濕的草地上坐了下來。 "餵,我敢打賭,你連一塊像樣的手絹都沒有。女人總是這樣的。把我的拿去吧,把眼淚擦乾,要像個姑娘。" 她把手絹接了過去,按照他的話擦著眼睛。 "你這身漂亮的衣服還沒有換吶。你從半夜就坐在這兒了嗎?" "是的。" "鮑勃和傑克他們知道你在這兒嗎?" "我告訴他們,我去睡覺了。" "怎麼回事,梅吉?" "今天晚上你沒有跟我講話!" "啊!我想也許是這麼回事吧。餵,梅吉,望著我!" 東方透出了魚肚白,揭開了沉沉的夜幕,德羅海達的雄雞高啼著,迎來了熹微的徐明。於是,他看清了,即使是漣漣的淚水也無法掩住她那眼睛的秀美。 "梅吉,你是宴會中最漂亮動人的姑娘,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到德羅海達來得太勤了。我是個教士,因此我應該避嫌。不過,我怕人們的想法並不那麼純潔。從教士的情況來看,我算年輕的,長得也不難看。"他頓了一下,想著瑪麗·卡森會怎樣歡迎這種略有些克制的說法,他無聲地笑了。 "要是我對你獻一點兒殷勤。剎那間便會傳遍整個基里。這個地區的每一條電話線裡都會傳播著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搖了搖頭;那頭剪短的捲發在漸漸變亮的光線中顯得列鮮明了。 "唔,要了解紛壇之事你還太年輕啊。可是你必須學會去了解,教導你好像總是我的本份,對嗎?我的意思是,人們將會說我不是作為一個教士,而是作為一個男人對你發生興趣的。" "神父!" "很可怕,是嗎?"他微微一笑。 "可是,我可以向你擔保,這就是人們會講的話。你知道,梅吉,你再也不是一個小姑娘,而是個年輕女郎了。但是,你還沒有學會掩飾你對我的注意力,所以,我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和你說話。你是用一種也許會被人曲解的眼神盯著我的。" 她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他,她的凝視中驀然升起一種令人費解的表情。隨後,她猛地轉過頭去,側著臉對他說:"是的,我明白了。我沒有明白這一點真是太笨了。" "你不認為現在到回家的時候了嗎?毫無疑問,每個人都會睡過頭的,可是,假如有人像往常那樣醒來,你可就說不清、道不白了。你不能說你是和我在一起的,梅吉,就連你的家里人也不能說。" 她站了起來,低頭看著他。 "我走了,神父。我希望他們能更了解你,這樣就決不會認為你有那種事了。你沒有那種事,對嗎?" 由於某種原因,這話是傷人感情的,比瑪麗·卡森那冷酷的奚落話還刺傷他的靈魂。 "沒有,梅吉,你說得對。我沒有那種事。"他跳了起來,苦笑著。 "要是我說,我希望有那種事,你會覺得奇怪嗎!"他將一隻手放在自己的頭頂上。 "不,我根本就不想有這種事!回家吧,梅吉,回家!" 她面色淒楚。 "晚安,神父。" 他拉住了她的雙手,彎下腰,吻了吻。 "晚安,最親愛的梅吉。" 他目送著她穿過墓地,邁過橫欄;她那穿著繡滿了玫瑰花苞衣服的遠去的身影十分優美,富於女子氣,顯得略有些縹緲。玫瑰灰色的。 "多麼恰到好處啊,"他對那尊守護神說道。 當他漫步穿過草坪往回走的時候,許多汽車轟響著離開了德羅海達,宴會終於散場了。屋子裡,樂隊隊員正在把樂器裝進盒子;他們已經被蘭姆酒和疲勞弄得搖搖晃晃了。筋疲力竭的女僕和臨時工打算把屋子清理出來。拉爾夫神父向史密斯太大搖搖頭。 "讓大夥兒都睡覺去吧,親愛的。你們精力充沛的時候對付這種事要容易得多。我保證不讓瑪麗·卡森發火。" "您還想吃點什麼嗎;神父?" "老天爺呀,不吃啦!我要去睡覺。" 將近傍晚的時候,一隻手碰了碰他的肩頭。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去抓那隻手,想把那隻手貼在他的面頰上。 "梅吉。"他含混不清地說道。 "神父,神父!哦,請你起來好嗎?" 一聽見史密斯太太的聲音,他的眼光突然變得異常清醒了。 "怎麼回事,史密斯太太?" "是瑪麗·卡森的事。神父,她死啦。" 他看了看表,已經是傍晚六點多鐘了。由於極度的遲鈍使他頭昏眼花,搖搖晃晃,這是白晝可怕的暑熱造成的、他掙扎著脫去了睡衣,穿上教士的衣服,匆匆忙忙地將一條很窄的、紫紅色聖帶往脖子上一套,拿上了臨終塗油、聖水、那隻大銀十字架和烏木念珠。他連想都沒有想過史密斯太太的話是否對頭;他知道那老蜘蛛已經死了。她到底吃下過什麼東西沒有?祈禱上帝,要是她吃過的話,那麼,在這個房間中沒有明顯的跡象,醫生也沒有看出什麼明顯的可疑之處。他不知道,舉行塗油禮能有什麼用處。可是又非舉行不可。他要是拒絕舉行塗油禮,要求進行驗屍,一切錯綜複雜的情況都會出現的。然而,這完全無助於他心中突然升起的有關自戕的疑雲;讓他把聖經放到瑪麗·卡森的屍體上。簡直讓人厭惡透頂。 她已經徹底死去了,一定是在她就寢後幾分鐘之內去世的,足足有15個小時了。窗戶都關得緊緊的,房間裡由於有一些裝著水的大平底盤而顯得溽潮;這此平底盤是她執意要放在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以便使她的皮膚保持鮮嫩。空氣中有一種奇特的聲音,他愚蠢地納了一會兒悶,才明白他聽到的是蒼蠅發出的嗡嗡嚶嚶的聲音。它們大轟大嗡地在她身上作樂,緊附著她,在她身上落腳。 "看在上帝的份上,史密斯太太,把窗子打開!"他喘了口氣,向外面走去,臉色蒼白。 她的僵硬已經過去,屍體又變軟了,所以令人作嘔。呆滯的眼球呈現出一種說不出的顏色,薄薄的雙唇已經發黑;她的身上到處都落滿了蒼蠅。在他對她履行職務,輕聲念著古拉丁文勸戒經的時候,不得不讓史密斯太太在一旁轟著蒼蠅,這是一場多麼滑稽的戲啊,她太可憎了。這是也散發出來的氣味!啊,上帝!比清新的牧場上的任何一匹死馬都要難聞。他不願意像她活著時那樣碰她的身體,尤其是那蒼蠅下了蛆的嘴唇。幾個小時以後她身上恐怕就會生滿密密的蛆了。 終於,職責履行完畢。他直起腰來。 "史密斯太太,馬上去找克利裡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他,讓他的孩子們馬上做一具棺材,沒有時間派人去基里了,不然,我們會眼睜睜地看著她腐爛的。天哪!我覺得噁心。我要去洗個澡,把衣服擁在我的門外,燒掉。我再也不想從這些衣服上聞到她的氣味。" 他穿著馬褲和襯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時--因為他行李中沒有帶備用的法衣--他想起了那封信和他的諾言。已經打過7點了;當女僕和臨時工們飛快地清理宴會的殘羹剩汁,把客廳又改成小教堂,為明天的葬禮做準備的時候,他能聽到一片壓抑的嘈雜聲。沒辦法,他只得今晚到基里去一趟,另取一件法衣和作追思彌撒的家服。他到邊遠的牧場時,有幾樣東西是從不離身的,總是仔細地打在小黑箱子的格子中,那就是為生育、死亡、祝福、禮奔而用的聖餐,適合於一年中任何時候用的法衣。可是,他是個愛爾蘭人,攜帶著黑色的、作追思彌撒用的法器是冒險。帕迪的聲音在遠處迴響著,不過現在他不能和帕迪打照面。他知道,史密斯太太會把要做的事做好。 他坐在窗邊,眺望著夕陽中德羅海達的景色。魔鬼桉鍍上了金黃,花園中,一叢一簇的紅色、粉色和白色玫瑰都被染成了紅色。他從自己的箱子裡拿出了瑪麗·卡森的信,捧在手中。她堅持要他在她的葬禮之前看這封信,但是,他頭腦中有一個聲音在喃喃地說,他必須現在看。不是在今晚見到帕迪和梅吉之後看,而是現在就看。除瑪麗·卡森之外,他現在還沒見到任何人。 信中裝著四張紙。他將它們捻開,馬上就看到下面的兩張是她的遺囑。上面兩張是以一封信的形式寫給他的。 我最親愛的拉爾夫: 在這個信封中你看到的第二個文件是我的遺囑。我早先寫過一份十分完備的、經過簽字、加封的遺囑,存在基里的哈里·高夫的辦事處。這裡面封入的遺囑所立的時間要遲得多。自然,哈里處的那一份就失效了。 事實上,我是前幾天才立下它的,並且由湯姆和修籬工作證,因為我知道,任何受益人都不許給遺囑作證。這份遺囑是合法的,儘管它不是哈里為我草擬的。我向你擔保,世界上沒有一家法院能否認它的合法性。 但是,如果我想要對我的財產處置加以改變的話,為什麼我不讓哈里起草這份遺囑呢?非常簡單,我親愛的拉爾夫。因為我想除了你和我以外,不讓任何人知道尚有這份遺囑的存在。這是唯一的一份,你保管著它。沒有一個人知道你持有這份遺囑。這是我的計劃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 你還記得福音書中魔鬼將我主耶酥基督帶到了一座山項上,用整個世界誘惑他的那段事情嗎? ①當知道我擁有一點兒撒旦的力量,並用整個世界來誘惑我所愛的人(你懷疑撒旦愛基督嗎?我不懷疑),該是多麼愉快呀。過去幾年中,我對你進退維谷的處境的觀察使我心中十分快活,我越接近死亡,我的夢幻就變得越使人快活。 你讀過遺囑之後,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現在就知道,當我在陽界之外的地獄中被焚燒的時候,你依然留在陽間,但是,卻在另一個地獄中忍受著比上帝可能製造出來的更為猛烈的火焰的焚燒。哦,我的拉爾夫,我能對你進行毫釐不差的評價啊!如果說,我根本不懂得其他的事情該怎麼去做的話,你卻始終知道怎樣讓我所愛的人受苦受難。而你是一個比我那已故的、親愛的邁克爾好得多的目標。 當我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想得到德羅海達和我的錢財,對嗎,拉爾夫?你想用它作為你的進身之階。可是後來梅吉來了,你就把最初和我交往的目的排除出了你的頭腦,對嗎?我成了你拜訪德羅海達的一個藉口,這樣你就可以和梅吉在一起了。我不清楚,你能這樣快就改變你的忠誠嗎?你對我的實際價值到底了解多少?你知道嗎,拉爾夫,我認為你是根本不了解的。我想,在一個人的遺囑中提到其確切的財產數字不符合貴婦人的身份,所以,此處我最好僅向你保證,當你需要作出決定的時候,你手邊會有一切必要的資料供你使用的。隨你送人或取用區區幾十萬鎊吧,我的財產數量大約有一千三百萬鎊吧。 第二頁馬上就要寫滿了,我不耐煩把這封信寫成一篇論文。讀一讀我的遺囑吧,拉爾夫。讀完之後,你就會決定怎麼處置它了。你是把它正式提交給哈里·高夫以接受法律檢驗呢,還是把它燒掉,永遠也不告訴任何人,曾經有過這麼一份遺囑?這是你不得不做出的決定。我應當補充一下,哈里辦事處的那份遺囑,是我在帕迪來這裡一年之後立下的,把我擁有的一切都留給他了。只有這樣,你才能知道應當如何進行權衡。 拉爾夫,我愛你,因為你不想得到我,我多麼想殺掉你啊;但除那樣做以外,用這種辦法進行報復要好得多。我不是那種高尚的人。我愛你,但是卻希望你在痛苦中尖聲呼喊。你知道,因為我清楚你將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了解這一點,就像我身臨其境,親眼所見一樣地有把握。你會痛苦叫喊的,拉爾夫,你會明白極度痛苦是怎麼一回事的。那麼,就接著讀下去吧,我的英俊的、野心勃勃的教士!讀一讀我的遺囑,決定你的命運吧! ①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八節:"魔鬼又帶他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將世上的萬國,萬國的榮華,都指給他看。對他說:你若伏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耶穌說:撒旦退去吧。因為《經》上記著說:當拜主體的上帝,單要侍奉他。"--譯註 這封信既沒有簽名,也沒有縮寫的簽署。他覺得腦門上冒出了一片汗水,一直順著頭髮流到脖子後面。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站起來把這兩份文件一燒了事,決不看那第二份文件的內容。但是,她對她追求對象的估計是準確的,這個臃腫的老蜘蛛。當然,他會接著看下去的,他好奇之極,難以抵禦這種誘惑。上帝呀!他做過什麼事使她這樣對待他?為什麼他不生得矮小、怪僻、醜陋不堪呢?倘若他是那副模樣的話,他也許會很幸福的。 後兩頁紙也同樣是用那種精確的、幾乎是縝密的文筆寫成的,就像她的靈魂一樣刻薄、充滿惡意。 我,瑪麗·伊麗莎白·卡森,以我健全之頭腦與身體在此宣布,此件是我最後的遺囑與遺言。因此,先前由我所立之任何遺囑均屬無效,並作廢。 除下述特別之遺囑外,我在世間的一切動產、錢財及房地產均遺留給聖羅馬天主教會,特此將遺贈條件闡述如下: 一、上述之聖羅馬天主教會下文簡稱教會。請教會了解我對其教士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所持有的尊重與鍾愛之感。僅僅由於他的慈善、宗教上的指導與永不辜負期望的支持,我才將我的財產做出如此之處置。 二、只要教會賞識上述之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之價值與才幹,此項遺產則將繼續支持教會的事業。 三、上述之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為掌管我財產的主要負責人,負責管理、指導使用我在世的動產、錢財及房地產。 四、上述之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去世之後,對於我的遺產的下一步之管理處置將合法地受他最後的遺囑及遺言之約束、即,教會將繼續擁有全部的所有權,但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將全權負責對他的管理繼承人進行提名;不得迫使他選擇一位教士或教會的世俗成員作為他的繼承人。 五、德羅海達牧場永遠不得出售,不得再行劃分。 六、我的弟弟帕德里克·克利裡受僱為德羅海達牧場之管理人,並有權居住在我的房子中。他的薪水由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自由決定付與,而不得由其他人決定。 七、在我弟弟,上述之帕德里克·克利裡死亡的情況下,其未亡人及子女將允許留在德羅海達牧場;管理人之職位將按順序由其子羅伯特、約翰、休、斯圖爾特、詹姆斯及帕特里克中之一人接任,但弗郎西斯除外。 八、在帕特里克或任何一子死亡,而弗郎西斯為留世之最後一子的情況下,同樣權利得由上述帕德里克·克利里之孫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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