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21章 性格溫和的女人——幻想小說-2

“對,他們判定我是膽小鬼。但是我拒絕決鬥,不是因為我膽小怕死,而是因為我不願意服從他們橫蠻無理的判決,在我自己並不認為受到侮辱的時候,去答應決鬥。您知道,”這時我實在忍不住了,“用行動起來反抗這樣蠻橫的做法並承擔其一切後果,這比參加任何決鬥,都要有大得多的勇氣。” 我沒能克制住自己,似乎用這句話去為自己進行辯護;而她需要的也恰恰就是這個,使我受到一次新的屈辱而已,她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在以後的三年中,您在彼得堡流落街頭,像流浪漢一樣,要求別人施捨半個戈比,並且在台球桌子底下過夜,是真的嗎?” “我還在乾草廣場維亞澤姆斯基大院①過過夜。是的,這是真的。離開步兵團以後的生活中,我有過許多可恥和墮落的行為,但不是精神上的墮落,因為即便是在當時,我也是第一個憎恨我的行為的。這僅僅是我意志和智慧方面的墮落,而且只是由於我處境的絕望所造成的。但是,這些已經過去了。……”

“啊,現在您成了大人物,成了有錢的富翁了!” 這是暗示我開了個當舖。但是我已控制住自己。我發現她渴望我作出一些屈辱性的解釋,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恰好這時有個當東西的人,按了按門鈴,於是我便到外面廳裡去接待他了。過了一個小時以後,她突然打扮好,準備外出的時候,站在我面前,說:“但是結婚以前,這事您一點也沒對我說過,是嗎?” 我沒有回答,接著她就走了。 就這樣到了第二天,我站在這間房裡的房門後邊聽著,看我的命運如何解決,口袋裡則藏著一支手槍。她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桌旁,葉菲莫維奇則在她面前扭扭捏捏,裝腔作勢。結果呢(我說這話是給自己點面子),與我預感和設想的一模一樣,雖然我沒有意識到我對此有所預感和設想。我不知道我是否已把這點表達清楚。

結果是這樣的:我聽了整整一個小時,在這整整一個小時中,我親耳聽到了一個心地高尚、光明磊落的女人同上流社會的一個腐化墮落、頭腦遲鈍、靈魂卑鄙的傢伙進行較量①這是彼得堡一個著名的低層人民尋歡作樂的地方,那裡有許多低級的酒館、飯店,是一棟很大的四層樓房。 的情況。我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天真幼稚、性格溫和、寡言少語的女人從哪裡知道這一切的呢?即便是上流社會最俏皮的喜劇作家也寫不出一場這樣的戲來:它充滿了冷嘲熱諷、天真的哈哈大笑和德行對罪惡神聖的蔑視。她的話裡,她三言兩語為數很少的話語裡有著多少閃光的東西啊!她迅速敏捷的回答多麼尖銳,她的斥責裡包含著多少真理啊!同時包含著同樣多的少女的純真。她當面嘲笑他對愛情的解釋,嘲笑他的手勢,嘲笑他的求婚表示。他倉促行事,來得魯莽,沒想到會遭到反抗,所以突然就垮了。我起初以為她不過是賣弄風情罷了——“一個水性揚花然而俏皮的女人賣弄風騷,無非是抬高自己的身價而已。”但是,不,真理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使你無法予以懷疑。她,毫無經驗,僅僅是出於對我的仇恨,假裝的、一陣一陣的仇恨,才下定決心搞這次幽會的,但是,一談到正題,她的眼睛馬上就睜開了。這丫頭不過是想傷一下我的面子,不管採用什麼手段都行,但等到她下定決心幹這種骯髒事時,她終於受不住了那種非禮。葉菲莫維奇或者上流社會裡其他什麼壞蛋難道能夠勾引她這個有理想的純潔、無罪的女人嗎?恰恰相反,他激起的,只是一片笑聲。全部真理從她的心靈中升了起來,憤怒激起她胸中的譏諷。我再說一遍,這個小丑終於完全心灰意懶,垂頭喪氣,皺著眉頭坐著,幾乎說不出話來回答,我甚至認為他會出於卑鄙的報復心理,冒險傷害她。我又要重說一遍:使我感到榮幸的是,這場戲我全看在眼裡,而且幾乎沒有表示驚訝。我好像遇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我似乎是專門去迎接這個面孔的。我去的時候,雖然口袋裡藏著手槍,卻什麼也不相信,任何控訴也不相信,這是實情!難道我能把她想像成另一個樣子嗎?為什麼我愛她,為什麼我尊重她,為什麼我娶她為妻呢?啊,當然,我過分地相信她當時對我的仇恨程度,但是,我是相信她無罪的。我突然打開房門,結束這場戲。葉菲莫維奇跳起身來,我拉起她的手,請她同我一起走了出去。葉菲莫維奇定了定神,突然哈哈大笑,那聲音響亮,像隆隆的雷聲。

“啊,神聖的夫妻權利,我不反對,快帶走吧,快帶走吧! 您要知道,”他在我背後大聲叫道,“雖然體面人是不會同您打架的,不過,出於對您太太的尊重,如果您敢於冒險…… 我甘願聽從您的吩咐……” “您聽見了吧!”我讓她在路上停了秒把鐘。 以後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話也沒說。我拉著她的手,她也沒有反抗。相反的,她顯得非常驚訝,不過,只是在到家以前如此。一到家,她就坐在椅子上,目光直盯著我。她的臉色極其蒼白,嘴巴雖然馬上作出嘲笑的樣子,但兩隻眼睛卻露出莊嚴的挑戰神態,在最初的幾分鐘裡,她顯然深信我會用手槍把她打死。但是我一聲不響地把手槍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在桌子上。她望望我,也看了看手槍。 (請您注意:這支手槍她是熟悉的,從開當舖開始,我就買來了這支手槍,而且經常裝上子彈的。我開當舖的時候,就決定不像莫澤爾那樣,既不養大狗,也不僱傭身強力壯的僕人。我家裡給顧客開門的是一個廚娘。但是,干我們這一行的人是不可能不防備萬一的,必須具備自我保衛的能力,所以我買下了這把可以裝子彈的手槍。她來我家的頭幾天對這枝槍很感興趣,問長問短,我甚至給她講了槍的構造,有一次我還說服她對著目標放了一槍呢。這一切都請您注意。)我對她驚恐的目光,沒有加以注意。脫去外衣,躺在床上。我已經感到非常軟弱無力,而且時間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她繼續坐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地又坐了將近一個鐘頭。後來她熄滅了燭光,也沒脫衣服,就躺在牆邊的沙發上。這是她第一次沒同我睡在一起,這一點,也請您加以注意……

Ⅵ可怕的回憶現在來談可怕的回憶…… 我早晨醒來的時候,我想已經七點多了,因為房間裡已經非常明亮。我一下子就完全醒來了,突然睜開了兩眼。她站在桌前,兩手握著槍。她沒有發現我已醒來,正在望她。我突然發現她兩手握著槍,開始朝我身邊走來。我趕緊閉起眼睛,裝作正在酣睡。 她走到床邊,站在我的面前。我聽見了一切,雖然是一片死一樣的靜寂,但我也聽見了這一靜寂。這時出現了一個痙攣性的運動,我突然並不情願地睜開了兩眼,實在忍不住了。她望著,直勾勾地對著我的眼睛望著,手槍已經逼到了我的太陽穴邊。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了。但是我們相互對望不過一眨眼功夫。我又使勁合上兩眼,就在這一剎那間,我竭盡全力,決定不再動彈,也不再睜開眼睛,不管等待我的是什麼。

事實上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個熟睡的人突然睜開眼來,甚至抬起一會兒頭,環顧房間,然而過了一會兒,又不知不覺地把頭放到枕頭上,睡著了,事後什麼也記不得。 當我碰到她的目光,覺得手槍就抵在我太陽穴的時候,突然又閉上兩眼,一動不動,好像熟睡的人一樣。她肯定可能以為我真的在睡覺,什麼也沒看見。如果她看見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在這樣的煞那間,居然又合上眼睛,那是完全難以相信的。 對,難以令人相信。不過,她還是猜到了真實的情況——這是突然在我腦子裡閃現的想法,一切都是出現在那一瞬間。 啊,在這不到一眨眼的功夫里,我腦子裡迅速掠過多少旋風般的思想感觸啊!人們閃電般的思想萬歲!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如果她猜出了真相,知道我沒有睡著,那麼我準備接受死亡的決心就會把她壓住,她拿槍的手現在就會發抖,她以前的決心就可能被新的、異乎尋常的印象所擊碎。據說站在高處的人,似乎覺得自己想向下奔去,飛向無底的深淵。

我認為許多自殺和他殺之所以發生,僅僅是因為手槍已經拿在手裡。這也是一個無底的深淵,這是一個不能不往下滑去的四十五度的斜坡,接著就會有股什麼力量在不可抗拒地叫你扣動扳機。但是,意識到我什麼都看見,什麼都知道,而且正在默默地等待她把自己打死之後,她倒反而可能不沿著斜坡往下滑。 沉寂在繼續,突然我感覺到一個鐵東西冷冷地接觸到我的太陽穴旁邊的頭髮。您一定會問我:我是否堅信一定會沒救呢?我會像在上帝面前一樣,對您回答:除了百分之一的機會以外,我不抱任何希望。到底為什麼我要接受死亡呢?可我反過來要問您:既然我所熱愛的人兒舉起手槍來殺我,我還要活下去幹什麼呢?此外,我憑著全部心身的力量知道:就在這一瞬間,正在進行一場搏鬥,一場可怕的生死決鬥,決鬥的一方正是昔日的懦夫,因為膽小怕死曾經被同事們趕走的那個膽小鬼。我知道這一點,如果她已猜出真相,知道我沒有睡著的話,那麼她也是知道的。

也許這種情況沒有,也許我當時沒有想過這一點,但這事仍然是應該出現的,雖然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我所作的只是為了以後在我一生之中每時每刻都想到這一點。 但是您又會提出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我不去阻止她進行這一罪惡活動呢?啊,這個問題我後來給自己提過一千次,每次我都覺得背脊發冷,每次一想起這一時刻,背脊就發涼。但是我的靈魂當時處在陰暗的絕望之中:我就要死去了,我自己就要死了,我怎麼還能救別人呢?您根據什麼說我當時還想救人呢?您根據什麼知道我當時還能有感覺呢? 然而,我腦子裡像煮開了一鍋水,緊張到了極點;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房裡還是死一般的寂靜;她仍然站在我的面前。突然,希望使我顫抖了一下!我迅速睜開兩眼,她已經不在房裡了。我從床上爬了起來:我戰勝了,她則永遠被戰敗了!

我走到茶炊旁。我們的茶炊總是放在第一間房裡,而且茶總是由她斟的。我默默地坐到桌旁,從她手裡接過一杯茶。 大概四五分鐘以後我望了她一眼。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比昨天還可怕,一直望著我。忽然間,忽然之間,她看到我在看她,她蒼白的嘴唇便露出慘然的一笑,眼睛裡含著畏怯的疑問。 “很可能她仍然在懷疑,不斷地問自己:他到底是否知道,他到底是否看見?”我冷漠地把視線抽開。喝完茶,我把當舖一鎖,到市場上買鐵床和屏風去了。回家以後,我吩咐把床放到廳裡,用屏風隔開。這張床是給她買的,但我對她沒說一句話。我不說話她也明白,透過這張床,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見了”,不再有任何懷疑了。到夜裡我像平時一樣,把手槍擺在桌上。夜裡她默默地躺在這張新買的床上:婚姻已經解除,她“戰敗了,但是沒有得到寬恕”。當天夜裡她說胡話,第二天早上得了熱病。她一直躺了六個星期。

第二章Ⅰ高傲的夢盧凱里婭剛才宣布,她不打算住在我這裡了,太太一下葬,她就走。我跪著禱告了五分鐘,而我還想禱告一小時呢,不過我老是想呀想呀,盡想一些痛苦的事,把腦袋都想痛了。 幹嗎要禱告呢,只是一種罪過罷了!說也奇怪,我不想睡覺:通常在經受過分大的痛苦之後,在第一次強烈的精神爆炸以後,總是想睡覺的。據說,判處死刑的人在最後一夜睡得特別死。本來應該如此,這是合乎自然的,要不,他們就無力承受下去嘛……可我躺在沙發上,怎麼也睡不著…… 在她患病的六個星期中,我們——我、盧凱里婭以及我從醫院裡雇來的一位受過訓練的助理護士,日夜守護著她。錢嘛,我並不吝惜,我甚至很想為她花錢。我請來了醫生什列德爾,每次出診付給他十個盧布。在她恢復知覺以後,我就不大露面了。不過,我幹嗎要說這些呢?她能夠下床以後,就經常不言不語、不聲不響地坐在我房裡的一張特別的桌子旁,這張桌子也是我那個時候為她買下的……是的,我們完全不言不語,這是事實;也就是說我們後來開始說話了,但說的都是日常瑣事。當然,我是故意不說的,但是我清楚地發現,她似乎很高興不說一句多餘的話。我覺得這從她那一方面來說,是非常自然的:“她受到了太大的震動,失敗得太慘了,”

我心中暗想,“一切都已完結,應該讓她忘記、習慣下來。”所以我們沉默不語,但是我每時每刻都在暗暗地為未來作準備,我認為她也是如此。對於我來說,最有興趣的是進行猜測:她現在關於她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還要說:啊,當然誰也不知道,在她害病期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為她呻吟嘆息。但是我是為自己呻吟嘆息的,甚至把痛苦壓在心底,瞞著盧凱里婭。我無法想像,無法設想她不知道這一切就死去。我記得,當她脫離危險、健康得到恢復的時候,我很快就放下心來了。除此之外,我決定將·我·們·的·未·來盡量往久遠的時間推移,而暫時則維持現狀。 是的,我當時有過一種特殊的奇怪感覺,我實在無法給它另外取個名字:我覺得取得了勝利,而對我來說僅僅意識到這一點就足夠了。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個冬天。啊,我感到非常滿足,這整個冬天,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 您會發現:在我的一生中,有一個可怕的外部情況,迄今為止,也就是直到我妻子發生慘禍為止,無時無刻不在壓迫著我。那就是我喪失面子、被趕出步兵團那件事。三言兩語說吧:那是我遭到的一次橫蠻無理的不公正的對待。的確,由於我生性不好與人相處,同事們都不喜歡我,也許大家覺得我的性格十分可笑。雖然往往有這樣的情況:您認為崇高的東西、隱秘的、值得您紀念的東西,不知為什麼卻使您的一夥同事覺得可笑。啊,對了,甚至在學校裡,我也從來不受喜愛。不論何時、何地,人們都不喜歡我。步兵團裡發生的事件,雖然是人們不喜歡我的結果,但無疑地帶有偶然的性質。我之所以提起這件事,是因為它比任何事都更加使人感到委曲,感到難以忍受,因為這種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的事件,居然毀了一個人的前程,其實這種不幸的情況,完全可以像過眼煙雲一樣,一掠而過的。對於一個有知有識的人來說,這是一種人格侮辱。情況是這樣的:有一次在劇院看戲,幕間休息時,我去小賣部。驃騎兵阿——夫突然走進來,當著所有在場的軍官和公眾的面,高聲地和另外兩名驃騎兵說話,說我們團的上尉別祖姆采夫剛才在走廊里胡鬧,而且“好像是喝醉了”。談話沒有繼續下去,而且說法是錯誤的,因為別祖姆采夫上尉根本沒有喝醉,所謂胡鬧其實是子虛烏有。驃騎兵們開始談別的事情,此事到此應該算是了結了。但到了第二天,這則笑話就傳進了我們步兵團,於是我們團的人就說開了:當時我們團的人只有我一個人在小賣部,而且在驃騎兵阿——夫大膽議論別祖姆采夫上尉的時候,我沒有走過去,加以批評、制止,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如果他對別祖姆采夫有仇,那麼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事,我又為什麼要牽扯進去呢?但軍官們卻開始認為,這不是他們兩人的私事,而是與整個步兵團有關,又因為我們團的軍官當中,只有我一個人在場,這就向在小賣部的所有軍官和公眾表明,我們團裡,有的軍官對於自己和團隊的名譽問題,並不關心。我不同意這樣的說法。有人給我指出:即便是現在仍然有辦法彌補,雖然為時晚了點,只要我形式上找阿——夫說明一下就行。我不願這樣做,一氣之下,高傲地拒絕了,並且立即就遞交了退伍報告,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我是高傲地離開的,然而精神上受到了挫傷。我的意志力和智慧都受到了打擊。恰巧就在這時我得知姐夫在莫斯科把我們小小的家產揮霍光了,其中包括我可憐的一部分,極小的一部分,於是我被弄得一文莫名,流落街頭。我本可以從私人企業中找一份工作,但我沒有這樣做:穿過金光閃閃的軍官制服以後,我是不能到鐵路上隨便找個什麼工作的。於是,羞愧就羞愧,可恥就可恥,墮落就墮落吧,而且越壞越好,這就是我的選擇。這樣過去了不堪回首的三年,甚至在維亞澤姆斯基大院裡也呆過。一年半以前,我的教母,一個有錢的老太婆突然在莫斯科去世,她在遺囑中給我留下三千盧布。我考慮以後,馬上決定我的命運。我決心開辦當舖,不再向人請求施捨:先搞點錢,然後找個落腳的地方,遠遠地離開過去的回憶,開始新生活。這就是我的計劃。然而,黑暗的過去,我的名譽永遠遭到的損害,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但這時我結了婚。這到底是不是偶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帶她進我的家門時就想,我帶回來的是一個朋友,我覺得我是太需要朋友了。同時,我清楚地看到,朋友是需要加以訓練、培養的,甚至需要戰而勝之。我能不能一下子向這個年僅十六歲但成見很深的姑娘說清楚什麼事情呢?比如,不借助那次偶然發生的可怕的手槍事件,我能不能說服她相信,我不是膽小鬼,步兵團對我的指控是不正確的呢?不過,手槍事件來得正是時候。經受了手槍事件的考驗之後,我說清了我全部陰暗的過去。雖然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但她知道了,而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切,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切,就是我理想中我未來的全部希望所在!她是我為自己準備的唯一的人,別的人是不必要的——現在她全知道了;她至少知道了匆匆忙忙站到我的敵人方面是不公正的。這個想法使我感到非常高興。在她的心目中,我已經不是卑劣的小人,最多不過是個怪人罷了。但是現在,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我完全不喜歡這個想法了,因為怪並不是缺點,恰恰相反,有時它還能贏得女人的青睞。總而言之,我故意把問題的解決推遲:已經發生的事情足以使我平靜下來,而且裡麵包含著太多的情景和材料供我幻想了。我是一個幻想者,我的缺點也正在這裡:我的材料已經足夠多了,至於她呢,我想還是讓她等一等好。 整個冬天就是這樣在某種期待中過去的。她經常坐在自己的桌旁,這時我就喜歡偷偷地看她。她幹活、縫衣服,每到晚上,也從我書櫃裡拿書看。從我書櫃裡找書讀,也證明對我有利。她幾乎哪兒也不去。黃昏前,中飯後,我每天都帶她出去散步,做戶外活動。但已不像以前那樣,完全保持沉默了。我正是竭力裝出一副我們不僅不沉默不語,而且談得很融洽的樣子,但是,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們並沒有深談。我是故意做的,她呢,我想是,必須“打發時間”吧。當然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幾乎直到冬天結束,我一次也沒有想過:我這麼喜歡偷偷地看她,可整個冬天我一次也沒有發現她瞧過我一眼!我以為這是她羞怯的緣故。再說她病後,樣子確實是這麼羞怯、溫和,這麼無力。不,最好是等一等看,“說不定她會突然走到你身邊來呢……” 這個想法,使我感到不可名狀地高興。我再補充一點,有時候我好像故意激勵自己,真的把自己的精神和頭腦都振奮起來,似乎我受到了她的欺侮。這種狀態持續了一些時間。但是我的仇恨任何時間也成熟不起來,無法在我的心中紮根。再說我自己也覺得好像這不過是玩的一場遊戲。即便是解除了婚姻,買來了床和屏風,我也從來沒有把她看成是罪犯,的確從來沒有過。這並不是因為我判定她有罪是輕率的,而是因為從第一天起,我就有意完全原諒她,甚至早在買床以前,就是如此。總而言之,這從我這方面來說,是怪事一樁,因為我在道德方面,一向要求嚴格。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眼中是被戰敗了的,是受到屈辱、受到壓制的,因此我有時痛苦地覺得她很可憐,雖然儘管如此,我有時又對她受到屈辱的想法,感到非常高興。我們處境不一樣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意…… 這年冬天,我故意做了幾件好事。我勾銷了別人欠我的兩筆債款,我給了一個窮苦女人一筆錢,沒要她用任何東西作抵押。這事我對妻子也沒說過,其所以這樣做,完全不是為了讓她知道。但是那女人卻親自走來道謝,而且差點下跪。 事情就這樣張揚出去了。我覺得,她得知這女人的事,是會真正感到滿意的。 但是,春天逼近了,時間已是四月中旬,我們取下了雙層窗戶,於是明亮的陽光,照亮了我們沉默的房間。但是我面前掛著一塊遮眼布,遮住了我的頭腦。致命的、可怕的遮布!忽然間,遮布從我的眼前掉下來了,於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麼都看清了,理解了!這是偶然發生的事件,還是那個期限已經到來,陽光把我麻木腦袋中的思想和猜測照亮了呢?不,這不是什麼思想,也不是什麼猜測,這是一根脈搏在突然跳動。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脈搏,它開始抖動,復活過來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靈魂和我邪惡的驕傲。我當時真的從原地跳了起來。而且這事來得突然,毫無準備。它是在傍晚前,中飯以後五點鐘的時候發生的。 Ⅱ遮布突然掉下來了先說兩句。早在一個月前,我就發現她奇怪地沉思。不是沉默不語,而是沉思默想。這也是我突然發現的。她當時正在坐著幹活,低著腦袋縫衣服,所以沒有發現我在望她。突然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她已變得那麼瘦小,臉色那麼蒼白,嘴唇毫無血色。所有這一切,再加上她的沉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極其驚愕。我以前就听到她小聲的干咳,特別是在夜裡。我馬上站起身來,什麼話也沒對她說,就去請什列傑爾醫生上我家來。 第二天什列傑爾來了。她感到很奇怪,一會兒望望什列傑爾,一會兒看看我。 “我沒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後,說道。 什列傑爾並沒有對她進行仔細的檢查(這些醫生往往自視甚高,看病馬馬虎虎),不過他到另一間房裡對我說,這是病後的後遺症,春天來後不妨到海邊去療養療養,萬一不行,可以遷到別墅裡去住一個時期。一句話,除了說她有點虛弱以外,什麼也沒說。等到什列傑爾一出門,她就非常嚴肅地望著我,突然又對我說:“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說完以後,她的臉馬上紅了起來,顯然是出於害羞。看得出來,這是羞愧。啊,現在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為我還是·她的丈夫,還在關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的丈夫。但當時我還不明白,把臉紅看成是她的謙遜(其實是遮羞布!)。 一個月以後,在四月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我正坐在當舖裡記帳。突然聽見她坐在我們房裡她的桌旁幹活,乾著乾著就輕輕地……唱了起來。這一新鮮事兒,給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現在我對此還不理解。迄今為止,我幾乎從未聽見她唱過歌,除開我把她帶進家來的最初幾天裡,我們還能夠玩一玩,用手槍射擊目標以外。當時,她的嗓音相當不錯,很嘹亮,雖然不大準確,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現在唱出的歌,是那麼軟弱,啊,雖不淒切(這是一首什麼情歌),但好像聲音中流露出什麼東西遭到破壞、發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聲哼著的,突然她提高聲音,嗓音就中斷了——這可憐巴巴的嗓音,就可憐巴巴地中斷了。她咳了咳,又輕輕地,悄悄地接著唱了起來…… 大家經常嘲笑我的激動,但永遠沒人明白我為什麼激動! 不,我還沒有憐惜她,而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幾分鐘裡,我突然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一種可怕的驚奇,可怕、奇怪、病態的驚奇,幾乎近似一種報復的感覺:“她唱歌,而且當著我的面! ·莫·非·她·忘·記·了·我? ” 我全身受到震動,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後來突然站起身來,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麼也沒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為什麼走出來,走到哪裡去。盧凱里婭給我送來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對盧凱里婭說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著我,還是不明白。不過,我確實叫人弄不明白。 “這是她第一次唱歌嗎?” “不,您不在的時候,她間或唱過的,”盧凱里婭回答道。 這些我現在都清楚記得。我爬下樓梯,走到外面,然後信步走去。我走到拐角處,便開始東張西望。這里人來人往,有的人碰著了我,但我並不覺得。我叫來一輛馬車,僱它去警察橋,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去那裡。後來我突然改變主意不去了,並且隨即給了馬車夫二十戈比。 “我打擾了你,所以給你這點錢。”我說完,毫無意義地對著他笑,但心裡卻突然感到無比地高興。 我加快腳步,回到家裡。我的心裡突然又響起了那個可憐的破裂的嗓音。我憋得喘不過氣來。遮布從眼睛上掉下來啦!掉下啦!既然她當著我的面唱歌,那就是說她把我忘掉了——這很明顯,也非常可怕。這一點我心裡是感覺到了的。 但我內心裡的狂喜,壓過了我的恐懼。 啊,命運的作弄!整個冬天,我心裡除了這種狂喜之外,任何別的東西都沒有,也不可能有,但是這整整一個冬天我在哪裡呢?我在我的心中嗎?我非常急切地跑上樓梯,不知道我進去時是否畏畏縮縮。只記得整個地板似乎都在顫動,我好像漂浮在河上。我走進房後,她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偏著頭縫衣服,但是已經不唱了。她並無好奇地迅速望了我一眼,其實那算不得是目光,不過是一個普通常見的冷漠動作而已,一旦有人進來,都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我徑直走過去,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緊挨著她,像個瘋子。她迅速地望瞭望我,好像嚇了一大跳。我抓著她的一隻手,不記得對她說了什麼,也就是我想說,但說什麼已經記不得了,因為我當時甚至說不出一句正確的話來。我的聲音斷斷續續,不聽使喚。我也就不知道說什麼好,而只是直喘氣。 “我們談談……你知道……你隨便說點什麼吧!”我突然嘟嘟噥噥,說了句蠢話——啊,我能聰明嗎?她又渾身一抖,在強烈的驚恐中,身子晃了一下,兩眼直盯著我的面孔,但是她的眼睛裡突然露出嚴厲的驚訝。是的,是驚訝,而且是嚴厲的。她的一雙大眼睛盯著我望。這嚴厲,這嚴厲的驚訝一下子將我徹底打垮了:“原來你還想要愛情嗎?還要愛情嗎?”她似乎在這驚訝中發問,雖然她並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出來了,全看出來了。我身上的一切都震動了,於是我卟通一聲,跪在她的腳旁。是的,我跪倒在她的腳旁。她趕緊跳了起來,但我使出異乎尋常的力氣,緊緊抓住她的兩手。 我也完全理解我的絕望,啊,我是理解的!但是,您信不信,喜悅在我的心頭沸騰,已經達到了無法遏止的地步,我想我很快就要死去了。我感到幸福,我如醉如痴地吻她的兩腿。是的,我幸福,無比的幸福,無邊無際的幸福,而且是在對我的極端絕望理解下的幸福!我哭了,想說點什麼,但卻說不出來。她的驚恐和驚訝,突然為一種關切的思想,一個極不平常的疑問所取代,她奇怪地望著我,甚至是野蠻地望著,她想盡快地理解什麼,所以微微一笑。她感到非常羞臊,因為我吻了她的兩腳,她抽開了腳,但我馬上吻她的腳站的地方。她看見這種情況,突然羞得笑了(人們羞得發笑的神態,您是知道的),歇斯底里發作了。這一點我看到了。 她兩手不停地顫抖——這一點我沒有想到過,所以我老是向她叨唸,我愛她,我不起來,“讓我吻你的衣服……我就這樣向你一輩子祈禱……”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她突然痛哭嚎啕,可怕的歇斯底里大發作到來了。我把她嚇壞了。 我把她移到了床上。發作過去以後,她坐在床上,帶著可怕的頹喪面容,握住我的手,求我安靜下來:“夠啦,別折磨自己了,安靜下來吧!”接著又開始痛哭。整個這一天晚上,我沒有離開過她。我老是對她說我要帶她去布洛涅①洗海水浴,現在馬上就走,過兩星期就走,我說我剛才聽到她的聲①法國海港,著名的海濱療養地。 音發顫,我要把當舖關掉,賣給多勃羅恩拉沃夫,一切重新開始,而最主要的是去布洛涅,去布洛涅!她聽著聽著,老是覺得害怕,而且越來越怕得厲害。但對我來說,主要的還不在這裡,而在於我越來越不可遏止地想又躺到她腳旁,又吻吻她兩腳站過的地面,向她祈求。我時不時地反复說:“我決不再,決不再向你要求什麼了,你什麼也不要回答我,根本不必注意我,只讓我從角落裡望望你,將我變成你的一件東西,變成一條狗……”她一直哭個不停。 “·可·我·一·直·以·為·您·就·這·樣·扔·下·我·不·管·了·呢,”她突然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她是那麼情不自禁,也許她根本沒有註意到她是怎麼說的,然而——啊,那是她那天晚上說出的最重要、最要命的一句話,對我來說也是一句最易理解的話,它彷彿給我的心臟捅了一刀!它向我說明了一切,但是只要她在我身旁,在我眼前,我就滿懷著不可遏止的希望,而且我感到非常幸福。啊,那天晚上,我弄得她精疲力盡,而且我明白這一點,但是,我不停地想,我現在要把一切改變過來!到深夜的時候,她終於完全沒有力氣了,我勸她睡覺,她馬上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以為她會說夢話,她說了,但說得非常輕。我夜裡幾乎每隔一分鐘就起來一次,穿著便鞋,悄悄地走去看她。我站在她面前絞著手指,望著這個病人,躺在這可憐的小鐵床上,這張鐵床是我花三個盧布買給她的。我跪著,但不敢吻她睡著的小腳,(沒有她的許可啊!)我跪著禱告上帝,但又爬起來了。盧凱里婭老是從廚房裡走出來,仔細望著我。我走到她身邊,叫她躺下睡覺,說明天會開始出現“完全不同的情況。” 而且我對這一點是盲目、瘋狂、可怕地相信的。啊,喜悅,喜悅使我沉醉了!我只等著明天到來。主要是,我不相信會出現任何災禍,儘管已經有了征象。全部理智還沒有恢復,儘管遮布已經掉下,但理智還是好久好久地沒恢復過來。 啊,直到今天,一直到今天這會兒還沒恢復! !理智當時怎麼能夠恢復呢,她當時不是還活著嗎?她當時馬上出現在我面前,我則站在她面前,想:“她明天就會醒來,我會把這一切都講給她聽,她會看清一切的。”這就是我當時的思想,簡單、明了,因此非常高興!最主要的是這個布洛涅之行。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布洛涅就是一切,到了布洛涅就會有某種結果。 “去布洛涅,去布洛涅!……”我瘋狂地等待著明天早晨的到來。 Ⅲ我太明白了要知道,這事總共只才發生在幾天以前,五天前,一共才不過五天,上星期二發生的!不,不,只要再等一會兒,只要她再等一刻鐘,我就會把黑暗完全驅散!難道她不放心嗎? 到第二天,雖說她心慌意亂,還是帶著微笑聽我說話了。 …… 主要是,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在這整整五天中,她心慌神亂,要不就是滿面羞慚。她也害怕,非常害怕。我不爭辯,我會像瘋子一樣,自相矛盾。恐懼是有的,她怎麼能不恐懼呢?我們不是早就格格不入,相互迴避嗎?可突然這一切……但是,我對她的恐懼並不在意,新的東西已經在習習閃光! ……的確,毫無疑問的是,我犯了錯誤。甚至可能,錯誤很多。第二天一醒來,打從清早起(那是星期三),我突然立刻就犯了一個錯誤:我忽然把她當成了朋友。我太急了,過於匆忙、過於倉促了。但是坦白是需要的,必不可少的,坦白是太需要了!我甚至把我瞞了一輩子的事,都坦白出來了。我直率地說了:我整個冬天都相信她的愛情。我向她解釋說,開當舖不過是我的意志和理智墮落的一種表現,是個人自怨自艾、自我吹噓的想法。我告訴她:我當年在小賣部的確是膽小怕死,那是我的性格,是我生性多疑造成的:環境讓我吃驚,小賣部把我嚇壞了。使我驚慌的還有一個問題:我怎麼突然走開,走開不是愚蠢嗎?我怕的不是決鬥,而是怕出醜……可到後來我一直不想承認這一點,並且折磨所有的人,也使她感到痛苦,再以後我同她結婚,那目的也是使她受苦。總的說來,我大部分的說話,好像發熱病似的。她親自拉著我的手,求我別再往下說去:“您誇大其辭……您在折磨自己,”接下去又是眼淚汪汪,幾乎歇斯底里又要大發作!她一直苦苦求我不要再說這件事,也不要再去想它。 我沒有理睬她的請求,或者說很少注意,我一心想的是:春天,布洛涅!那兒有太陽,那裡有我們的新太陽!我只說這個!我把當舖關了,業務盤給了多勃羅恩拉沃夫。我突然向她提出,把全部財產散發給家人,除開從教母那裡得到的三千盧布之外。這點錢是要用作去布洛涅的用費的。然後我們回來,重新開始過新的、勞動的生活。事情就這樣說好了,因為她什麼話也沒說。 ……她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她的微微一笑只是出於禮貌,為了不便我感到傷心。因為我發現我是她的一個累贅。您不要以為我有那麼蠢,我有那麼自私,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我全看出來了,一點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比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楚,都知道得清楚。我全部的絕望都暴露出來了! 我老是對她談我自己、談她,也談盧凱里婭。我說我曾經哭過……啊,我馬上改變了話題,我也努力做到,絕口不提某些事情。您知道,她甚至有一兩次活躍起來了,這我記得,我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為什麼您說我望著她什麼也沒看見呢?只要不發生這件事,那就一切都會復活,我們就會和好如初的。您知道,當話題轉到讀書以及她在這個冬天讀什麼書時,她前天還同我講到她讀了吉爾·布拉斯同大主教格列納德斯基①在一起的情景,我一想起這一情景,她就發笑。那笑聲是那麼稚氣,那麼可愛,同過去她當未婚妻時的笑聲,一模一樣。 (一眨眼的功夫,一眨眼之間!)我當時有多高興啊!不過,談起大主教的事,使我感到震驚:因為冬天她坐下來讀這部巨著的時候,她的心境是那麼平靜,那麼幸福,使得她居然能夠為這部巨著發笑了。這就是說,她已開始完全平靜下來,開始完全相信我就是這麼把她扔下來了。 “我以為您就這麼把我扔下不管了呢。”這是她星期二說出來的啊!啊,這是十歲小女孩的想法!因為她一直相信,一切真的會這麼下去的:她坐她的桌子,我坐我的桌子,我們兩個就這樣一直坐到六十歲。可突然間,我走到她身邊,我是丈夫,丈夫是需要愛的啊!啊,莫名其妙!啊,我真盲目啊! 我歡喜莫名地望著她,也是一大錯誤,應該克制,要不①參見法國作家列薩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的作品《吉爾·布拉斯的故事》。 然,我的高興會把她嚇壞的。但是我克制住了,沒再去吻她的腳。我一次也沒有做出……我是她丈夫的樣子,——啊,我腦袋裡根本沒有這個想法,我只是祈禱!但是完全沉默,您知道是辦不到的,完全不說一句話您知道是做不到的啊!我突然對她說了,我欣賞她的言談,我認為她文化修養比我高得無法比擬。她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地說我言過其實了。這時,我稀里糊塗,忍不住告訴她:當時我站在門後,聽她與那個壞蛋言來語去的交鋒,一場清清白白的交鋒時,我是多麼高興。我對她的智慧、光芒四射的機敏、純樸的天真,非常欣賞。她似乎渾身抖動了一下,口中又喃喃地說我言過其實了。不過,她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她兩手摀著臉,痛哭嚎啕起來了。 ……這時,我又忍不住了:我又跪在她面前,又開始吻她的腳,結果又是一場大發作,像星期二一樣。這是頭天晚上發生的事,可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 !瘋啦,您知道,這明明是今天早上呀,還不久,是剛才發生的事啊! 請您聽聽並好好想一想:要知道我們前不久在茶炊前談得很投機(這事發生在昨天大發作之後),她的鎮靜簡直使我大吃一驚,事情確實如此!我整夜都為昨天的事嚇得渾身發抖。但是,她忽然走到我跟前,站在我身邊,垂著兩手,(這才多久,這才多久啊!)開始對我說,她是罪犯,她知道犯罪的行為,使她痛苦了一整冬,就是現在也在折磨著她……她太看重了我的寬容……“我將成為您忠實的妻子,我將敬重您……”這時我跳了起來,像瘋子似的抱住她!我吻她,吻她的臉龐、她的嘴唇,像久別的丈夫第一次吻的那樣。為什麼我剛剛才走,總共只有兩小時……我們的出國護照……啊,天哪!只要五分鐘,只要早五分鐘回來就好了! ……可現在我們門口這一大堆人,這些望著我的目光……主啊! 盧凱里婭說,(啊,我現在怎麼也不放她走的,她什麼都知道,她整個冬天都在,她會把一切講給我聽的。)她說我從出門到返回,總共不過二十來分鐘。她突然走進我們房間裡,找太太問個什麼事兒,我記不得了。她發現太太的聖像(就是那尊聖母像)取出來了,擺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太太好像剛才在它面前禱告過。 “太太,您在幹什麼?”——“沒幹什麼,盧凱里婭,你快走吧……站住,盧凱里婭。”她走到盧凱里婭身旁,然後吻了吻她。盧凱里婭說:“太太。您幸福嗎?”——“是的,盧凱里婭。”——“太太,老爺早該來向您請求寬恕了……你們和解了,謝天謝地。”太太說,“好,盧凱里婭,你走吧,盧凱里婭。”接著她就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正因為她笑得那麼奇怪,使得盧凱里婭十分鐘後,突然回來看看她:“她站在牆邊,窗口前,一手扶著牆,腦袋靠在手上,就這麼站著思考。她想得那麼出神,沒有察覺出我正站在那裡,從隔壁房裡看她。我發現她在微笑,一邊站著想,一邊笑。我看了看她,輕輕地轉過身來,走了出去。我正在納悶地時候,突然聽到開窗戶的響聲。我馬上走過去說:'太太,天氣冷,您別著涼了。'我突然看到,她爬上窗台,整個身子已經站在敞開的窗戶上,背對著我,手裡拿著一尊聖像。我的心馬上掉了下來,我大聲喊叫:'太太,太太!'她聽見了,本可以轉過身來對著我的,但她沒有回頭,而是往前大跨一步,把聖像壓在胸前,從窗口跳了下去!” 我只記得,我進門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有熱氣。主要的是他們都望著我,先是大聲喊叫,隨即馬上就靜了下來,他們全都站在我面前,給我讓路……於是我看到她帶著聖像躺在那裡。我記得,我好像在黑暗中摸著默默地走過去,看了好久,隨後大家把我包圍起來,對我說著什麼。盧凱里婭也在這裡,可我沒有見到她。她說她同我談過話。我只記得那個小市民:他老是對我大喊大叫:“從口裡流出一灘血,一小灘,一小灘!”然後指著我看石頭上的血跡。我好像用手指蘸了點血,把手指玷污了,我望著手指(這一點我清楚記得),可他老是對我說:“一小灘,一小灘!” “什麼是一小灘呢?”他們說我使盡全身力氣大聲尖叫起來,舉著兩手,朝他撲過去…… 啊,野蠻,野蠻!這是一場誤會!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 Ⅳ總共我只晚到五分鐘可難道不是嗎?難道這是真的嗎?難道說這可能嗎?為什麼,這個女人為什麼,因為什麼死去呢? 啊,請您相信,我明白,但是她為什麼而死,這仍然是個問題。她害怕我的愛,她曾經認真地問過自己:接受還是不接受我的愛,她經不住這一問,所以寧願死去。我知道,我知道,不必再去傷腦筋了:她答應給的太多,顯然是怕還不了。這裡有幾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因為她為什麼而死,仍然是個問題。這個問題一直在敲擊著,敲擊著我的腦袋。如果她願意·這·樣·下·去,我是會讓她·這·樣·下·去的。問題是她不相信這個!不,不,我在撒謊,根本不是這樣的。只不過應該對我誠實;要愛就全愛,不能像對待那個商人那樣。因為太貞潔,太潔白,不同意商人所需要的那種愛,所以她不想欺騙我。她不想在愛的幌子下半心半意地愛我,或者給我四分之一的愛。她太老實了,就是這麼回事!您記得嗎,我當時想開闊她的心胸?這是一個奇怪的想法。 非常好奇的是:她尊重我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不起我?我不認為她看不起我。非常奇怪的是:為什麼在整整一個冬季裡,我腦子裡一次也沒有想過她看不起我呢?我絕對相信,直到她帶著·嚴·厲·的·驚·訝·神·情望我為止,情況恰恰相反。 她當時正是帶著驚訝的神情。這時我馬上明白了:她是蔑視我的。我無可挽回地,一輩子明白了!哎呀,讓她看不起吧,即便一輩子看不起也沒關係,但是應該讓她活著、活著呀!前不久她還能走路、說話。我完全不明白她怎麼會跳窗!即便在五分鐘以前,我怎麼能料想得到呢?我把盧凱里婭叫來。我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放她走了,無論如何也不放! 啊,我們還是可以和好如初的。我們只是在冬天才疏遠的,但是,難道不能再次親近嗎?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走到一起,又開始新生活呢?我是心地寬宏的,她也是如此。 所以才有結合點嘛!只要再說幾句話,最多再過兩天,她就會全明白的。 最令人傷心的是:所有這一切純屬偶然——一個簡單、野蠻、落後的偶然事件。這就是叫人傷心的地方!總共只有五分鐘,總共我只遲到五分鐘!如果我早回來五分鐘——那一煞那間就會像煙雲一樣,一掠而過,她的腦袋以後就永遠不會出現尋死的念頭。結果她就會了解一切的。可現在又是人去樓空,又是我孤零零地一個人了。你看,鐘擺還在滴答作響,它什麼都不管,什麼人也不憐恤。什麼人也沒有了,這才叫人傷心呢! 我走來走去,老是走來走去。我知道,知道,您不必提醒:我抱怨偶然,抱怨遲到五分鐘,您覺得可笑,是嗎?但是,您要知道,這是非常明顯的事實。您只要想一想:她連個字條都沒有留下,比如說:“我的死,您不要責怪任何人” 之類的字條,一般的人,都是會留下的。難道她沒有想到人家甚至會懷疑盧凱里婭呢:“她一個人同她在一起,說不定是她把她推下去的呢!”要不是這家院子裡有四個人從院子裡,從廂房裡看見她兩手捧著一座聖像,自己縱身下跳的話,人們很可能會懷疑是盧凱里婭作案的。但是,您要知道,這是一次偶然事件,有人站在那裡,親眼看見了的。不,這一切都是一煞那的衝動,只是一煞那無名的衝動。突發的幻想!至於她在聖像前禱告,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這並不意味著是死前的徵兆。這一時的衝動最多不過持續十來分鐘,所有的決定,正是她站在牆旁、腦袋靠在手上,臉上露出微笑的時候作出的。一個想法飛進了她的腦袋,弄得她昏頭昏腦,她支持不住,就跳窗了。 如同您所想的,這顯然是一個誤會。同我在一起她還是可以生活的。即便貧血,那又算得了什麼呢?這難道只是因為貧血,因為精力衰竭嗎?她在冬天感到非常疲倦,這倒是事實…… 我到晚了! ! ! 她躺在棺材裡,顯得多麼細小,鼻子有多尖啊!她的眼睫毛像一支支的利箭。要知道她摔下來什麼也沒摔破!只出了“一小灘血!”就那麼一小調羹的血!內臟受到震動。我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可以不葬呢?因為如果不把她抬走,那就……啊,抬走幾乎是不可能的!啊,我也知道,她是應該抬走的,我不是瘋子,我根本不是在說胡話,恰恰相反,我的頭腦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可是家裡沒有一個人,只有兩間空房,又是只有我和一些典當品。夢囈、夢囈,這才是真正的夢囈!是我把她折磨死的,就是這麼回事。 現在對我來說,您們的法律算得了什麼呢?我要你們的風俗、你們的習慣、你們的生活、你們的國家、你們的信仰幹什麼呢?讓你們的法官來審判我,讓他們把我帶到法庭上去,帶到你們公開審判的法庭上去吧,我會說我什麼也不承認。法官會大喝一聲:“閉嘴,軍官!”可我會對著他叫喊:“你們哪裡有力量使我心悅誠服?為什麼讓黑暗的落後勢力粉碎了最可寶貴的東西?現在我為什麼要服從你們的法律?我已經分裂出去了。”啊,我什麼也不在乎! 你盲目、盲目!你死了,聽不見了!你不知道,我同你隔著一個什麼樣的天堂。我的天堂在我的心裡,我要把它放在你的周圍!好啦,你不愛我,不愛就不愛吧,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一切都應該·這·樣,一切都讓它·這·樣吧。不過,你得像對朋友那樣,對我說:我們現在該高興啦,我們要相互望著眼睛,高高興興地笑。我們本應該這樣生活。如果您愛上了另一個人,好,你就愛去吧!你該跟著他走,同他一起笑,我會從街道的一旁望的。 ……啊,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她能睜開眼睛,那怕是一次也好!睜開一會兒,只要睜開一會兒!看看我,就像前不久站在我面前,發誓要成為我忠實的妻子那樣!啊,她只要望一眼就什麼都會明白的! 落後的力量!啊,大自然!大地上只有人,這就是災難的所在! “田野上有活人嗎?”一個俄羅斯大力士在叫喊。我也在叫喊,我不是大力士,沒人來應。據說,太陽可以使宇宙萬物復甦。太陽一升起,請您看看它吧,難道它不是死的? 一切都是死的,到處都是死人。只有人,而人的周圍是一片沉默,這就是大地! “人啊,你們相愛吧!”這話是誰說的?這是誰的遺訓?鐘擺在滴答,毫無感情,令人討厭。已是午夜兩點。她的鞋子擺在床邊,好像在等她回來……不,說真的,明天人們把她抬走以後,我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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