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20章 性格溫和的女人(幻想小說)-1

作者的話我請求我的讀者原諒:這一次我不採用通常的形式,只寫一個中篇。但是,這部中篇卻的的確確佔去了我一個月的大半部份時間。無論如何我都要求讀者寬恕。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故事本身。儘管我給它冠上了“幻想”的標題,但我本人卻認為它是高度現實的。不過這裡確有(幻想)的成分,所以我認為有必要事先加以說明。 問題是這個東西既不是短篇小說,也不是札記。請你們設想一位這樣的丈夫,他的妻子正躺在桌子上,幾個小時以前,她跳窗自殺。他心情慌亂,還沒來得及收攏自己的思想。 他在自己的幾間房裡走來走去,竭力把已經發生的事件想個明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到一個點上。”而且他是一個自言自語的不可救藥的懷疑病者。現在他就在自言自語,一邊講事情的經過,一邊給自己解釋這件事情。儘管表面上看起來,他說的話首尾一致,但在感情上、邏輯上卻幾次自相矛盾。他為自己進行辯解,把責任放在她身上,還作出一些毫不相干的解釋:這裡面既有心靈和思想上的粗鄙,也有深厚的感情。

他真的慢慢地向自己解釋清楚了這件事情,而且將“思想集中到了一點上”。他引起的一系列的回憶,終於使他無可挽回地走向了真理,而這個真理又無可挽回地提高了他的理智和心靈。最後連他講述故事的口氣與開初的紊亂相比,也發生了變化。真理在他這個不幸者面前,已經相當明朗而確定地展現出來,至少對他本人來說是如此。 這就是故事的主題。當然講述的過程持續了好幾個小時,斷斷續續,形式上也顛三倒四:一會兒他自言自語,一會兒又似乎是在對一個看不見的聽眾,一個什麼法官說話。這類現像在現實生活中的確常見。如果有一個速記員偷偷地聽他說話,並且把他所說的全部記錄下來,那麼,記錄的結果可能比我所寫的來得粗糙,因為未加修飾,但我又覺得整個心理邏輯過程也許還是一樣的。我說這個故事中有幻想的成分,指的就是假設速記員記下了他所說的一切(記錄以後我對他所記的進行加工)。不過,此類情況在藝術中屢見不鮮,比如維克多·雨果在其名著《死囚的最後一日》中就幾乎使用了同樣的手法。雖然他沒有讓速記員上場,但他卻容許了更大的不真實,他設想一個被判處死刑的囚徒不僅在他最後的一天,而且是在他最後的一小時,甚至最後的一分鐘都能夠(也有時間)寫自己的筆記。假如他不容許這種荒誕的假設,那這部作品就不可能存在,而這部作品又是他所寫的作品中最最現實、最最真實的一部。

第一章Ⅰ我是什麼人,她又是什麼人……你看,現在她還在這裡,一切都很好:我可以隔一分把鐘走過去看看;可是明天人們把她一抬走,我一個人怎麼辦呢?她現在躺在由兩張折疊式的方桌拼在一起的桌子上,躺在大廳裡,可明天就會弄來一副棺材,那是用雪白、雪白的那不勒斯綢襯著的,不過,我不想講這個……我一直在走來走去,想給自己解釋清楚這件事。自從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以來,已經過了六個鐘頭,但是思想還是不能集中到一點上。 問題出在我老是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事情就是這樣的。我不過是按先後次序(好一個次序!)講出來罷了。 先生們,我根本不是文學家,這一點你們也看得出,不過,管它呢,我按我的理解來講就是了。我全明白,我全部的可怕處也就在這裡!

如果您想知道,也就是說如果從頭說起來,那麼很簡單,她當時是到我這裡來當東西,以便償付《呼聲》①報的廣告費,廣告的內容說是某家庭教師同意出外教書,登門上課等等。這①自由主義的政治、文學日報,出版於一八六三年,一八八四年停辦。 是最初的情況,當然我就沒有看出她與其他人有什麼區別:她像其他人一樣常來,來了又走了。可後來我就開始注意她了。 她長得那麼苗條,頭髮淺黃,中等個子;同我在一起時,她總是顯得有點笨拙,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她對所有的陌生人都是那個樣子,當然,我在她眼中也跟別的人一樣,這是說,如果不把我當作當舖老闆,而當作一般人的話。)不過,她每次來一拿到錢,馬上轉身就走,而且總是一句話也不說。

其他人為了多要點錢,總是爭呀,求呀,同你討價還價的。可這個女人不同,你給多少,她拿多少……我好像,我老是顛三倒四,糾纏不清……對了,首先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她拿來典當的東西:銀質鍍金的耳環,頂頂蹩腳的嵌有頭像的圓形頸飾——都是一些只值二十戈比的東西。她自己也知道,這些東西不值幾個錢,但從她的臉色來看,我看出這些東西是她的寶貝。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確實是她父母留下的全部遺產。只有一次,我忍不住對著她的東西笑了一下。您知道嗎,我是從不允許自己這麼放肆的,我對待顧客,口氣總是客客氣氣的:既有禮貌,又非常嚴肅,說話是很少的。 “嚴肅、嚴肅,第三還是嚴肅。”但她突然拿來了一件舊兔皮女短襖殘片(真是名副其實的殘片),我忍不住突然對她說了些類似於諷刺的尖刻話。天啦,她可生了大氣啦!她的一雙眼睛,又大又藍,善於沉思,現在可像著了火似的!但她一句話也沒說,象起她的“殘片”就走了出去。就在這時我第一次·特·別注意她,而且對她有了一點此類的想法,也就是覺得她有點特別。對了,我還記得一個印象,如果您願意聽的話,那是最主要的印象,能說明一切的印象:就是她非常年輕,年輕得好像只有十四歲。實際上她當時已經離十六歲只差三個月。不過,我想說的並不是這一點,能說明一切的東西也不是這些。第二天她又來了。我後來打聽到她帶著那件女皮襖到過多勃羅恩拉沃夫和莫澤爾兩家當舖,但是他們除開金子以外,什麼也不接,甚至連話都懶得說。有一次我接了她一塊玉石(也是很不好的),後來我仔細一琢磨,不禁大吃一驚:我本來也是除開金銀以外,什麼也不當的,可我卻接了她的一塊玉石。這是我當時對她的第二個想法。這一點我現在還清楚記得。

這一次,也就是從莫澤爾那裡回來的那一次,她帶來了一個琥珀煙嘴——那玩意兒還不錯,喜歡它的人或許是有的,不過在我們這兒還是一文不值,因為我們只要金子。因為她是在昨天出了亂子之後來的,所以我接待她很嚴肅。我的嚴肅就是乾巴。但是交給她兩個盧布以後,我終於忍不住了,似乎帶了一點憤怒地對她說了一句:“你知道,我只是·為·了·您才這麼干呢,您的這種東西莫澤爾是不會收的。” ·為·了·您這個詞我特別作了強調,正是使它具備·某·種·含·義。我的樣子是難看的。聽了這個“為了您”之後,她又發火了,但沒作聲,也沒把錢扔掉,而是收起來了——人窮嘛!可她的火發的可大啊!我明白,我刺痛了她的心。她剛一走出去,我突然問我自己:難道這場對她的勝利能值兩個盧布嗎?嘿、嘿、嘿!我記得正是這個問題我提了兩次:“值得嗎?值得嗎?”我笑著對這個問題在內心裡作了肯定的回答。當時我還很得意。但是這並不是一個很壞的感覺:我是故意的,有目的的。我想考驗考驗她,因為我突然萌發了一些盤算她的念頭。這是關於她的第三個特別的想法。

……好啦,從那以後,一切就開始啦。當然羅,我馬上想方設法從旁詳細打聽她的一切情況,並且帶著特別焦急的心情,等待她的到來。你知道,我已經預感到,她很快就會來。她一來我就特別客氣地同她進行友好的交談。你知道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風度。嗯,我這時馬上就猜到了:她心地善良,性格溫和。心地善良而又性格溫和的人反抗是不會很久的,雖然根本不會向人敞開心扉,但也決不會迴避與人交談的:回答非常簡短,但回答總會有的,如果您自己不感到疲倦又需要他說話的話,時間越久,他的話就會越說越多。當然,她當時並沒有向我解釋什麼。關於《呼聲》報和其他的事情,都是我後來打聽到的。她當時正在竭盡全力登廣告,起初自然是高傲的:“某家庭女教師同意出外任教,條件函告”,可後來就“什麼事都同意幹,包括教課、陪人、管理家務、看護病人,而且擅長縫紉”等等。都是人所共知的那一套!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用各種不同的手法添加到廣告上去的,最後,到了絕望的時候,甚至提出:“不需薪水,只圖飯食”。不,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找到工作!當時,我決定最後試她一次:我忽然拿起一份當天的《呼聲》報,給她看一則廣告:“某青年女子,父母雙亡,謀求少兒家庭女教師之職務,特別願意供職於中年以上的鰥夫之家。並願協助料理家務。”

“您看,這女子今天早晨發廣告,到傍晚準能找到工作。 做廣告嘛,就得這麼寫! ” 她又發火了,兩眼冒出了火星,背轉身子,馬上就走掉了。我感到很高興!不過我當時已經感到很有把握,一點也不耽心,因為煙嘴是誰也不會變當的。而她的煙斗嘴又已經當出去了。果然,第三天她來了,臉色是那麼蒼白,心情是那麼激動——我明白她家裡一定是出什麼事了,事情確實如此。我馬上來說明到底出了什麼事,不過現在我只想提起我當時突然給她出了一個好主意,使得我在她心目中提高了威信。我突然出現了一個這樣的想法。事情是她帶來了這個聖像(她是下了狠心才拿來的)……啊呀,您聽聽吧!您聽聽吧!現在才開始,可我老是丟三拉四,把一切都搞亂了……

問題是我現在什麼都想記起來,每一個細節,每一件小事都記起來。我總想把思想集中到一點上,但是我又做不到,而這些小事,小事又都…… 那是一個聖母像。聖母帶著一個嬰兒,是一個常用的古老的家用聖像,帶有鍍金的銀質服飾,大概值六七個盧佈吧。 我發現這尊聖像,她看得很重,她原封不動地把整個聖像都當了,服飾都沒有脫下。我對她說,最好把服飾脫下當了,把聖像拿走,要不聖像總覺得有點那個。 “難道有人禁止您收受聖像嗎?” “不,倒不是有人禁止,而是,也許,您自己……” “好吧,您就把服飾脫下吧!” “您知道嗎,我是不會脫下的,我要把它放到神龕裡,”我想了一下以後說道,“和別的聖像一起,放到神燈底下(自從我開這個當舖以來,神燈就一直是點著的),您就乾脆拿十盧布去吧。”

“我不要十盧布,給我五盧佈吧,我是一定要贖回去的。” “您不要十盧布?這尊聖像值這麼多呢。”我發現她的小眼睛又亮了一下之後,補充說了這麼一句。她沒有說話。我給了她五盧布。 “您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也受過這些煎熬,甚至還要壞呢,如果您現在看見我在幹這個行當……那是因為我經受了這一切之後……” “您是在向社會進行報復嗎?是嗎?”她突然帶著相當挖苦的嘲笑,打斷我的話,不過她的嘲諷之中有許多天真無邪的東西(也就是說裡麵包含著許多一般的東西,因為她當時根本沒有把我和別的人區分開來,所以她說這些話,並無惡意)。 “啊哈!”我心中一想,“你原來是這樣的人,性格暴露出來了,完全是一個屬於新派的人物。”

“您看見了吧,”我馬上半開玩笑半神秘地說道,“我是那個想作惡卻在行善的那個整體的一部分①……” 她帶著很大的好奇心迅速地望了我一眼,不過,這好奇之中,又有著許多稚氣。 “您等一等……這是什麼思想?哪裡來的?我好像在那裡聽說過。……” “您不必傷腦筋了,這是米菲斯托菲爾向浮士德自我介紹時說的話。您讀過《浮士德》嗎?” “沒……沒認真讀過。” “就是說,您根本沒有讀過。應該讀一讀。不過,我在您嘴巴上又看到了嘲笑的神態。請您不要設想我的情趣是那麼①參見歌德的《浮士德》。 低下,想粉飾我當舖老闆的角色,在您面前裝成是米菲斯托菲爾。當舖老闆終歸還是當舖老闆。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 ” “您這人有點怪……我壓根兒就不想對您說這樣的話……” 她想說的是:我沒有料到您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但是她沒有說出來,不過我知道她是這麼想的。我使她感到非常滿意。 “您看見了吧,”我說道,“人在任何場所都是可以做好事的。我當然不是說我自己,我們假定,我除了壞事以外,什麼事我也沒做,但是……” “當然在任何場所人都是可以做好事的。”她用尖銳的目光迅速望著我說道,“正是在任何地方,”她突然補充這麼一句。啊,我記得,所有這些瞬間發生的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且我還想補充一句:當這些青年人,這些可愛的青年人,想說這樣聰明而又感人的話的時候,他們的臉上馬上就會過分真摯而又天真地露出這種神情來,彷彿說:“聽吧,我現在就對你說聰明而又感人的話。”而且這樣做並不是像我們兄弟那樣,出於虛榮,而你可以看到,她自己對這一切看得極其重要,而且相信這一切,尊重這一切,還認為您也會像她那樣,尊重這一切。啊,真誠!這就是他們勝利的法寶。 而在它裡麵包含著多麼美妙的東西啊! 我記得,什麼也沒忘記!她一走出去,我馬上就作出了決定。就在當天,我去作了最後一次的搜索,打聽到了她其餘的一切情況和她現在的底細;至於她過去的全部底細,我已經從盧凱里婭那裡了解清楚。盧凱里婭當時在她們家當傭人,幾天前已經被我收買。那個底細是非常可怕的,我不明白她在那樣可怕的境況之中,怎麼還能像剛才那樣發笑,還能有興趣打聽米菲斯托菲爾的話。不過,她是青年人!我當時懷著自豪和高興的心情,想到她的正是這一點,因為這裡有的正是度量的寬宏:即便是處在生死的邊緣上,偉大歌德的語言依然光芒四射。青春,哪怕是一點點,即便是走上了邪道的,仍然總是寬宏大量的。我這是說她,說她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我當時已經把她看成是·我·的了,而且並不懷疑我的強大力量。你們知道,一旦你無所懷疑的時候,這想法就是極其富有誘惑力的了。 但是,我出了毛病啦。如果我這樣下去,那麼什麼時候我才能把思想集中起來呢?快,快——問題完全不在這裡,啊,天哪! Ⅱ求婚關於她的“底細”,我所了解的,可以用一句話說清楚:父母都已死去,而且死得早,三年前就死去了,她便留在兩個不大守規矩的姑姑家。我要說,把她們叫做不大守規矩的人,還不太確切。一個姑姑是個寡婦,家庭人口多,有六個孩子,而且一個比一個小;另一個是老處女,為人可惡。兩個都很不好。她父親是個官員,但是文書出身,充其量只是個人獲得一個貴族的稱號①,總而言之,一切都與我很般配。 我似乎也出自上流社會:不管怎麼說,好歹總是個威名赫赫的步兵團退役的上尉,一個世襲的貴族,不依附於人等等,至於當舖嘛,她的姑姑們只能對它表示尊敬。她在姑姑家奴隸般地干了三年,儘管如此,她還是在什麼地方通過了考試——她是從日常繁重勞動中抽出時間來參加考試的,而且順利獲得通過。從她這一方面來說,這至少說明她是努力上進、追求高尚與崇高的!你知道我為什麼想同她結婚嗎?不過,關於我的事情,不值得一提,留待以後再說吧……問題莫非就出在這裡!她教姑媽的孩子讀書認字,縫衣服,後來不僅縫衣服,而且餵奶、擦地板。他們甚至揍她,罵她白吃他們的麵包,最後他們打算把她賣掉。呸!那些骯髒的詳情細節,我就不去講它了。後來她把所有的情況都詳詳細細告訴了我。隔壁的一個胖掌櫃觀察這些事已經整整一年,全都看在眼裡。此人還不是一般的店老闆,而是開有兩家雜貨店呢。他已經折磨死兩個老婆,正在物色第三個,於是就看中了她,說她“性格文靜,生在貧苦人家,而我呢,之所以結婚,是為了失去母親的孩子。”的確,他有幾個沒娘的孩子。他派人來說媒,同她的兩個姑母勾結在一起。再說他已年過五十,所以她怕得要死。現在她常來找我,商量在《呼聲》報上登廣告的事。 最後,她請求兩位姑姑給她點時間考慮考慮。她們給了她一點點時間,但只給一回,第二回就不給了,她們說:“就是沒有你這張多餘的嘴,我們也不知道吃什麼呢。”這些情況,我①指不能世襲的貴族。 已經全知道了,當天早晨談話以後,我就作出了決定。那天傍晚,那個商人來了,從店裡帶來了一磅價值半個戈比的糖果;她和商人一起坐著,我把盧凱里婭從廚房裡叫出來,吩咐她去悄悄地告訴她,我站在大門口,有急事找她。我對自己感到很滿意。總的說來,這一整天我都是感到很滿意的。 就在門口邊,當著盧凱里婭的面,我告訴她(我派人去叫她,使她大吃一驚),我認為是一種幸福,一種榮譽……其次,我希望她不要對我的作法,不要對我站在門口感到驚訝,我說:“我是個直性子,對於事情的詳情細節,我都作了研究。 我說我是直性子,並不是撒謊。好吧,那就不說吧。我的話不僅說得體面,也就是說,表現出了我是個有教養的人,而且說得頗有特色,而這一點是主要的。怎麼?難道承認這一點就是犯罪嗎?我想對自己作出判斷,而且現在正在做。我應該說出pro和contra①,而且我正在說。就是後來回憶起來,我還是感到痛快,儘管這事做得很愚蠢:我當時直言不諱,毫不感到難為情,我直截了當地宣布:第一,我並不特別有才華,也不特別聰明,甚至也許並不特別善良,我是一個相當廉價的利己主義者(這個用語,我至今還清楚記得,那是我走在路上想出來的,而且相當滿意)。很可能身上包含著許多其他方面令人不快的東西。所有這些話都是帶著一種特殊的驕傲心情說出來的——大家都知道是怎麼說的。當然,我有足夠的能力,在光明正大地說完我的缺點以後,不去談我的優點,我會說:“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長處。” ①拉丁文:贊成和反對。 我發現她暫時還是怕得要死,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而口氣有所緩和,恰恰相反,因為看到她害怕,反而故意加強了語氣;我坦率地說,她飯是有吃的,不過穿好衣服、上戲院、進舞廳,那是決然辦不到的,除非以後我達到了目的。這一嚴厲的口氣,簡直使我感到洋洋得意。我還補充說(當然也是盡量說得隨便一些)如果我幹上了這玩意兒,也就是說開當舖羅,那麼我就只有一個目的,有這麼一個情況……但是,我確實有權這麼說:我的確有這樣一個的目的,和一個這樣的情況。先生們,請你們稍等一等,我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這個當舖,不過,實際上我並不恨它,這就是說對自己用神秘的話語說起來都覺得好笑。我不是以此“向社會進行報復”的嗎?確實如此,確實如此,確實如此!所以她早晨嘲笑我“復仇”的尖刻話,是不正確的。也就是說,你們會看到,如果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是的,我是在對社會進行報復”的話,她就會像前不久的早晨那樣,哈哈大笑,結果就會真的顯得可笑。好吧,要是用間接暗示的方法,說一句神秘莫測的話,那就可能激起人們的想像。再說我當時已經毫無畏懼:因為我知道,在她看來那個胖老闆至少比我卑劣,而我站在大門口,簡直就是她的救命恩人。這一點我是很清楚的。啊,對於卑劣的事情,人總是特別容易理解的!但是,那是卑鄙行為麼?這裡怎麼去判斷人呢?即便是在當時,難道我沒有愛上她嗎? 請你們等一等:當時關於我的善意,當然半句也沒對她說過。恰恰相反,是的,是恰恰相反,我說:“受到恩賜的恰恰是我,而不是您。”我忍不住,甚至說了出來,結果,看起來也許顯得很愚蠢,因為我發現她臉上迅速出現了皺紋。不過總的說來,我卻成了大贏家。請等一等,既然這些骯髒東西全都回憶起來了,那就乾脆把最後一點卑鄙的事情,也抖落出來吧:我站在那裡,腦子里便活動開了:你個子高大,身材勻稱、受過教育,最後,毫不吹牛地說,你長相不錯。這就是我腦子裡閃出的想法。當然,她站在門口,馬上對我說是。不過……不過,我應該補充一句:她在說是以前,站在門口,想了好久。她是那麼想呀,想呀,我已經打算要開口問她了:“餵,怎麼樣呀?”我到底沒有忍住,終於非常優雅地問道:“餵,怎麼樣呀?” “您等一等,我正在想呢。” 她的面色是那麼嚴肅,嚴肅得使我當時就可以看出她的想法來!可我呢,居然生氣了,我想:“莫非她在我和商店老闆之間進行挑選?”啊,當時我還沒有弄明白!直到今天還不明白!我記得,盧凱里婭跟在我後面,在我走的時候,她停在道路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爺,上帝會保佑您的,您把我們可愛的小姐娶去吧,不過,您可不能對她說,她是很高傲的。” 好呀,真高傲!我說,我就是愛高傲的。高傲的人特別好,當……嗯,當你已經不懷疑自己對她們具有大得多的力量時候,是嗎?啊,我這個人真是低賤、笨拙!啊,我是多麼得意啊!您知道,當她站在門口沉思,打算對我說是的時候,我卻感到驚訝,您知道,她甚至可能出現這樣的想法:“既然這裡那裡都是不幸,莫不干脆挑最壞的豈不更好,也就是挑上那個胖老闆,讓他酒醉醺醺,快點把我打死,豈不更好!”她會這麼想嗎,啊?您以為這樣的想法可能嗎? 就是現在我也不明白,我至今還一點也不明白!我剛才不是說了,她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從兩個不幸之中挑選最壞的一個,也就是挑選胖老闆嗎?可對她來說,到底誰更壞呢——我還是胖老闆?是胖老闆還是引用過歌德的話的當舖掌櫃呢?這還是一個問題!什麼問題?你也不明白:答案明明擺在桌子上,可你說是個問題!再說我又算什麼呢!問題根本不在我身上……附帶說一句,問題根本不在我身上,現在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這個問題,你看,我根本無法解答。最好去躺下睡覺。我的頭痛起來了…… Ⅲ最最高尚的人,但自己卻不相信我沒有睡著。再說我哪能睡得著呢?腦袋裡總好像有根什麼脈搏在不停地跳動。很想把這一切,把這全部烏七八糟的事情都弄清楚。啊,烏七八糟的骯髒事啊!啊,我當時把她從什麼樣的骯髒中拖出來啊!她本應該明白這一點的,應該對我的行動,給予應有的評價的!此外,許多不同的想法,也使我感到高興,比方說,我四十一歲,而她剛剛十六歲。這可把我迷住了,這種不平等的感覺是非常甜蜜的,非常非常甜蜜的。 比方說,我想搞一次alanglaise①的婚禮,也就是說,①法語:按英國方式。 只有我們兩個人參加,或許邀兩個證婚人,其中的一個就是盧凱里婭。然後馬上上火車,比如去莫斯科吧,(順便說一句,我正好有事要辦)住進一家旅館,住它兩個星期。她不同意,她不答應,我不得不恭恭敬敬到她的兩位姑姑家,把她們當親戚對待,本來我是從她們那裡把她娶過來。我讓了步,給了她姑母以應有的對待。我甚至給這兩個傢伙一人一百盧布,並且答應以後再給,當然,此事我沒有告訴她,免得她為境況的窮困而痛苦。兩位姑母馬上就改變了態度。關於陪嫁,有過爭論:她本人幾乎一無所有,不過,她什麼也不要。不過,我成功地向她證明,一點也不要是不行的,於是我給她辦了嫁妝,因為我不辦還有誰給她辦呢?好,我就不必提了。不過我有的各種想法,都給她談了,至少是讓她有個了解嘛。也許,我這事做得匆忙了一點。最重要的是,不管她多麼克制,一開始她就滿懷愛情,投向我的懷抱。我晚上一回來,她就歡喜若狂地迎接我,嘟嘟噥噥,(多麼天真、迷人的嘟嘟噥噥!) 同我講她的童年、少年,講她父母的家,講她的父親、母親。 但是,我給她的欣喜,馬上澆上一瓢冷水。我的想法嘛,就是這樣的。我對她的欣喜若狂,報之以沉默,當然,是善意的沉默……但是,她還是很快發現了,我們差別太大,我是一個猜不透的謎。我呢,最主要的精力也是放在這個謎上!因為,我之所以做出這全部的蠢事,也許正是為了讓人去猜透這個謎呢!第一是嚴厲,我正是用嚴厲的方式把她弄進家來的。一句話,當時我雖然感到滿意,我還是建立了一整套制度。啊,這套制度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沒花費一點功夫。而且也不能不如此,我之所以建立這套制度,完全是由於一個不可抗拒的情況所致。其實我又何必要誣衊自己呢!制度是真真實實的。不,您聽我說吧,既然要審判一個人,那就要了解情況再行審判……您聽我說吧! 從何說起呢,因為這是非常困難的。你開始辯護吧,這就很困難。您看到了吧,比方說,青年人看不起金錢,我馬上就注意到了,把錢鎖了起來。我對錢是看得很重的,所以她開始越來越不吱聲了。她總是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聽著、望著,不說話。您是否發現,青年人的度量是很大的,我說的是好青年,他們總是度量大,而且富於激情,不過缺乏耐性,動不動就瞧不起。可我要的是心胸寬闊,我希望把開闊的心胸直接注入到她的心裡,注入到她的真摯的觀點之中,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舉個庸俗的例子:我怎麼向這麼個人解釋我的當舖呢?當然,我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因為那樣一來,就成了我請求別人原諒我開當舖了,而我這個人,正所謂為人驕傲,說話幾乎等於沉默。我是善於用沉默來說話的能手,一輩子都是用沉默來當說話的,而且默默地獨自承受著各種悲慘的事情。啊,我也的確是很不幸的!我遭到了大家的遺棄,被人拋棄遺忘了。而且這一點任何人也不知道!突然,這個十六歲的姑娘從一些卑鄙小人的口中打聽到了有關我的許多詳情細節,於是她就以為她什麼都知道了,其實最隱秘的東西只留在我這個人的胸中呢!我總是沉默不語,特別是同她在一起的時候,更是一言不發,一直到昨天都是如此。為什麼我要沉默呢?因為我是一個驕傲的人。我希望她自己去打聽,不用我去說,不過不能以卑鄙小人的話為根據,而是要她自己去琢磨這個人,並且把他摸透!我把她接到自己的家裡,目的是為了得到充分的尊重。我希望她站在我的面前,為我的苦難祈禱,因為我是值得她這樣做的。啊,我永遠都是高傲的,我總是希望什麼都得到,要不,就什麼也不要!正是因為我不是只要半拉幸福,而是希望得到全部幸福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我當時才不得不這樣行動,說:“你自己去捉摸,自己去作出評價吧!”您一定會同意的,因為如果我自己開始向她解釋,作出暗示,搖尾乞憐,請求她尊重我的話,那就等於是我向她請求施捨……不過……不過,我幹嗎要說這個呢! 愚蠢、愚蠢、愚蠢、愚蠢之極!我當時直率地,而且是無情地(我要強調是無情地)三言兩語向她解釋過,青年人的度量大是很好的,但它一文不值。為什麼一文不值呢?因為它來得太容易,不是經過生活的煎熬得到的,它不過是所謂的“生存的最初印象” ①,你看你們在工作中的模樣吧!廉價的寬宏大量是容易做到的,甚至獻出生命,也很容易,因為這不過是精力過剩、熱血沸騰、熱烈地追求美罷了!不,你拿另一種心地寬宏②的功勳來說吧,它就非常困難,默默無聞、無聲無息、不聲不響,而且招致毀謗,犧牲很多,榮譽卻一點也沒有;在那裡,你,一個容光煥發的人,在大家面前,卻被當成卑鄙小人,而事實上您卻是世界上最最誠實的人。好吧,您去試試創立這種功勳吧,可是不,您會拒絕乾的!可我,卻一輩子都是乾這種事的。她先是爭吵,吵的可了不得啊,後來就開始不作聲了,甚至一語不發,只是可怕①②參見萊蒙托夫的詩《不要相信;不要相信自己,年輕的幻想者……》引用普希金的詩。 地睜著兩隻眼睛聽著,那眼睛是那麼大,那麼聚精會神。而且……除此以外,我突然看到了她的微笑,不輕意相信人的、默默的微笑,很難看的微笑。我就是帶著這樣的微笑把她帶進我的家的。確實,她當時已經無處可去…… Ⅳ老是計劃、計劃當時,我們中間是誰首先開始的呢? 誰也不是。從第一步開始就是自動進行的。我說過,我是極其嚴厲地將她帶進我的家裡的,不過,從第一步起,我就變軟了。還是未婚妻的時候,她就被告知:她要接收典當品,付錢,她當時什麼話也沒說(這一點請您記住),而且她開始乾這工作的時候,還是很熱心的。唔,當然住房和傢俱等等一切都照舊。住房嘛,一共有兩間;一間是大廳,與帳房是隔開的;另一間也很大,是我們共用的,也是我們的臥室。我的傢俱很簡單,甚至不如她兩個姑姑的好。我的神龕和神燈,擺在設帳房的那間廳裡。我的房裡擺著我的一個櫃子,裡面有幾本書,一個小匣子和鑰匙,我隨身帶著;當然那裡還有被褥和桌椅板凳。我還告訴未婚妻,我們的生活費,也就是我、她和我誘惑過來的盧凱里婭三個人的伙食費,確定為一天一個盧布,不能再多。我告訴她:“三年之內我要積攢起三萬盧布,如果不節省點,錢是攢不起來的。”她沒有加以阻撓,不過,我自己把生活費提高了三十戈比。也上戲院。 我告訴未婚妻,說不得看戲,不過,我還是每月讓她進一次戲院,而且體體面面地坐在池座裡。我們是兩人一起上戲院的,去過三次,看了《追求幸福》和《會唱歌的小鳥》①,好像是這樣的。 (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們默默不語地走去,又默默不語地回來。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一開始就採取沉默不語的作法呢?起初,我們沒有發生爭吵,也是沉默不語。我記得她當時好像老是偷偷地望我;我一發現,她就更加保持沉默。的確,堅持沉默的是我,而不是她。從她那方面來說,出現過一兩次激情,撲過來擁抱我,但是,因為這種激情是病態的、歇斯底里的,而我需要的是堅實的幸福、是她對我的尊重,所以我對之採取冷漠的態度。這也是做得對的,因為每次這樣的衝動過後,第二天免不了要大吵一場。 或者說還是沒有爭吵,但是默默不語,於是她的態度便越來越大膽了。 “反叛與獨立”,就是這麼回事,不過,她還不善於表達罷了。是的,這個性格溫和的人,變得越來越大膽,越來越放肆了。您信不信呢,我在她的眼中變成了大壞蛋,這事我是作過深入的研究的。問題是她經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大肆發作,這一點已經不容懷疑了。比方說,她剛剛擺脫骯髒與貧窮,不再擦洗地板,就突然對我們的貧困看不上眼了!您是看得清楚的,先生:這不是貧窮,而是節儉。應該有的東西,哪樣不多的是?比方說,要衣服有衣服,要整潔有整潔。我以前老是想,丈夫的整潔是會贏得妻子的歡心的。不過,她似乎不是嫌我貧窮,而是嫌我在開銷方面的過分吝嗇,她似乎在說:“人是有目標的,是要表現堅強的①法國作曲家奧菲巴赫(一八一九—一八八○)的歌劇。 性格的。 ”她突然主動提出不上戲院。而且譏諷的神情表現得越來越強烈……我呢,也變得越來越不說話,越來越沉默。 不必進行辯護嗎?這裡最主要的是這個當舖。對不起,先生:我知道,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十六歲的女人,是不能不完全聽命於男人的。女人沒有獨特的見解,這是顯而易見的公理,即便現在對我來說,也是如此!那是什麼東西,躺在廳裡的是什麼呢?真理就是真理,就是穆勃①本人來,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可是一個愛著男人的女人,啊,一個愛著男人的女人,甚至對她所愛的人的罪過,甚至對他的惡行,也加以神化。她找到為他的罪惡行徑開脫的理由,他本人都未必能夠找到。這是心地寬宏,並不是獨特的見解。僅僅一個見解平平,就把一個女人給毀了。我再說一遍,您指著我看桌子上擺的是什麼,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躺在桌子上就是獨特嗎?啊! 請您聽著:對於她的愛情,我當時是相信的。因為她當時曾經撲到我身上,抱住過我的脖子。她愛過我,更確切點說,她希望愛。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她想愛,想方設法尋找愛。您知道,主要是這裡沒有任何罪惡行徑,用不著她去尋求辯護。您說,當舖掌櫃,大家也這麼說。可是當舖掌櫃又算得了什麼呢?這就是說,既然一個心地極其寬宏的人居然當了當舖掌櫃,自然是有原因的。先生們,你們看吧,是有思想的……這也是說,你們看,如果把一些想法說出來,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那結果會是很愚蠢的。會自己都覺得可①約翰·斯圖爾特·穆勃(一八○六—一八七三)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邏輯學家,主要著作有《邏輯體系》、《政治經濟學原理》、等。 恥的。為什麼呢?不為什麼。因為我們大家都是混蛋,承受不起真理,要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剛才說我是“心地最最寬宏的人”,這是非常可笑的,然而事實又確實如此。因為這是真理,也就是最最真實的事實。是的,我有權使自己生活有保障,所以開設這家當舖:“你們不理我,你們,也就是人們,用蔑視的沉默,將我趕走。對我的熱情,你們的回答是讓我委曲一輩子。所以,我現在完全有權砌一堵牆,來把我們隔開,讓我積攢起三萬盧布,然後用這三萬盧布買下一座莊園,讓我到南方海岸邊、克里米亞的某個地方,在叢林裡,在葡萄園裡,度過我的餘年。最主要的是讓我遠離大家。不過,我對你們並無怨恨,我是帶著理想、帶著內心喜愛的女人,帶著家小而去的,如果上帝允許的話,同時我也順便幫幫村里的居民。”當然,現在我把自己的打算給自己說了,這是好的。要是我當時對她講出來,那就可能太愚蠢了。這就是為什麼她老是高傲地沉默,老是默默地坐著的原因。是因為她明白了什麼嗎?她才十六歲,剛剛進入青年時期,她怎麼能夠理解我的辯解,我的苦處呢?這裡有的只是頭腦的簡單、對生活的無知,年輕人廉價的信念、對“美好心靈”盲目的追求,而最主要的是看著那座當舖,除此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難道我是當舖裡的壞蛋,難道她沒看出我的為人,難道我多拿了別人的錢財?)啊,世界上的真理有多麼可怕啊! 這個美,這個性格溫和的女人,這塊天空,她簡直是折磨我的心靈的暴君,是折磨我的、令人無法忍受的人!如果我把這事說出來,那不是對我自己進行誣衊嗎?您以為我不曾愛過她?誰能說我沒愛過她呢?您看見了嗎,這是諷刺,這是命運和大自然辛辣的諷刺!我們確實該死,人們的生活總的說來,是該死的(特別是我的生活)!您知道,我現在才知道,我到底錯在哪裡。這裡總有點不大對頭。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我的計劃也是像天空一樣清楚:“嚴肅、高傲,而且在精神方面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默默地承受著痛苦。”情況正是如此,我沒瞎說,我沒撒謊! “她自己會發現的,這是心地寬宏,不過她不善於發現它就是,將來一旦發現,她就會十倍尊敬我,然後跪在塵埃中,合掌祈禱的。”這就是我的計劃,但是這裡面我好像忘了點什麼,或者忽略了一點什麼。這裡面好像我有點什麼沒有辦好。不過,這已經夠了,足夠了。再說現在向誰請求寬恕呢?完了,就完了吧。你這人哪,放大膽一點,也要保持高傲!責任並不在你身上嘛! …… 好吧,我一定把真相說出來,我不怕面對事實:錯的·是·她,錯的·是·她! Ⅴ性格溫和的女人造反了爭吵是從她突然想按自己的想法給錢開始的。她把典當物品的價格訂得高出於它自身的價值,甚至兩次同我就這個題目展開爭論。我沒有同意。但這時恰恰碰上了這個上尉太太。 上尉太太是個老太婆,她帶來了一個頸飾,是她已故丈夫送的禮物,顯然是一個紀念品。我給了她三十盧布。她開始悲悲切切地抱怨,請求保留她的東西,當然我們答應保存下來。好啦,五天之後她來了,要用一個手鐲子把頸飾換回去,可那隻鐲子最多不過值八個盧布,我理所當然地加以拒絕。一定是她從我妻子的眼神中,看出了點什麼,於是乘我不在場的時候,妻子讓她把頸飾換走了。 知道此事以後,我當天就同她談了,態度溫和,但口氣很堅決,而且合情合理。她坐在床上,望著地面,用右腳尖在地毯上弄出響聲(這是她的姿態),嘴唇上掛著難看的微笑。 我當時根本沒有提高聲音,而是心平氣和地說,錢是我的,我有權用我的眼睛來看待生活。還說了,當初我請她進我家來的時候,我對她什麼也沒有隱瞞。 她突然一躍而起,突然全身顫抖,(您想怎麼樣?)她突然對著我跺起腳來。那是一頭野獸,那是獸性大發作,那是一頭獸性大發作的野獸。我嚇得目瞪口呆;這樣的舉動,我從來沒有料到。但我並沒有倉皇失措,甚至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仍然像以前一樣,用平靜的聲音,直截了當地向她宣布,從今以後我不許她參加我的買賣活動。她當著我的面哈哈大笑,然後就從屋裡走了出去。 問題是她沒有權利走出這棟房子。沒有我的許可,她哪裡也不能去,這還是在她當我的未婚妻時就說好了的。傍晚前,她回來了,我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出去了,第三天也是如此。我把當舖一鎖,便去找她的兩個姑媽。結婚以後,我同她們就斷了聯繫:既沒邀她們來我家,我也沒去找過她們。到了那裡一打聽,原來她不在她們那裡。她們懷著好奇心理聽完我的話後,當著我的面就嘲笑開了,她們說:“您活該!”不過,我是料到她們會笑的。我馬上把那個年紀輕一點的老處女,用一百盧布收買了,答應先給她二十五個盧布。過了兩天她來到我家,說:“這裡有一個叫葉菲莫維奇的中尉軍官牽扯在裡邊,他以前是您同一個步兵團的同事。”我聽後大吃一驚。這個葉菲莫維奇在團裡給我吃的苦頭最多,一個月以前,這個不知羞恥的傢伙,裝做要當東西,到當舖裡來過兩次,我清楚記得,他當時就同我妻子開始有說有笑。我當即就走過去,告訴他,鑑於我們以往的關係不和,叫他不要冒昧地到我這兒來。可是我腦子裡根本就沒想過這種事,我只是簡單地想過,他是個無恥的傢伙。現在這位姑媽突然告訴我,他們已經有了約會,而且整個事情是由兩位姑媽以前的一位老相識尤里亞·薩姆索諾娃搓合而成的。這女人是個寡婦,而且還是個上校太太。那位姑媽說:“您太太現在經常去她家。” 這事的詳情我就從略了。為這事我總共花費了將近三百盧布,在兩天兩夜中我作好了這樣的安排:我將站在隔壁房裡,站在虛掩的房門後面,傾聽我妻子和葉菲莫維奇第一次rendes—vous①的情況。就在等待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妻子發生了一場短暫的爭吵,但這次爭吵對我來說,卻是太重要了。 傍晚前她回來了,坐在床上,望著我嘲笑,同時用一隻小腳敲擊地毯。我望著她,腦子裡突然出現一個想法:這最近一個月,或者最好說是最近兩個星期,她的性格完全變了,甚至可以說變得絕然不同了,變成了一個蠻橫、好鬥的人,我不能說她無恥,但是一個不講規矩,尋釁鬧事的人。正在尋①法語:幽會。 釁鬧事的時候,溫和的性格卻對她起了抑制的作用。當她蠻橫無禮的時候,雖然出了格,仍然可以看到她是強迫自己這麼幹的,而且首先她怎麼也無法抑制自己的純潔和羞恥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種人有時甚至做出非常過分的事來,叫你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頭腦。慣於淫蕩的人則恰恰相反,總是斯斯文文,幹的卻是更加卑鄙的壞事,不過表面上卻裝出一副循規蹈矩、彬彬有禮的樣子,自以為比你們高明得多。 “您是因為貪生怕死,害怕決鬥,被人從步兵團趕出來的,是真的嗎?”她突然吹毛求疵地問道,兩隻眼睛閃閃發亮。 “是真的,是根據軍官們的裁決,要求我離開步兵團的,雖然我自己在此以前,遞交了申請退伍的報告。” “是把您當膽小鬼趕出來的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