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17章 拙劣的笑話-2

“對啦,波爾菲里,請問,”長官開口想說點什麼,“為什麼,我一直想親口問問你,為什麼你姓普謝爾多尼莫夫,而不姓普謝夫多尼莫夫?大概,你本來是姓普謝夫多尼莫夫的吧?” “我無法說準確,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回答。 “想必是他父親去任職時在公文上寫錯了,因此他現在就姓普謝爾多尼莫夫了,”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附和說,“這種事是常有的。” “一定——是——的,”長官也熱烈地隨聲附和,“一定——是——的,因為您自己可以判斷一下:普謝夫多尼莫夫這個姓來源於文學詞語'筆名',而普謝爾多尼莫夫呢,什麼意思也沒有。” “是因為愚蠢,大人,”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補充說。 “為什麼特別說是因為愚蠢呢?”

“大人,俄羅斯人很愚蠢,有時改換字母,有時按自己的想法讀。比如,他們念VFNCEMK,而應當要讀作WLNCEMK('殘廢人”)。 ” “喲,是嗎……WLNCEMK,嘿——嘿——嘿……” “他們也是念OXHFD,大人,”一個高個子軍官貿然說。他心裡早就癢癢的,想出風頭了。 “這個OXHFD是什麼意思呢?” “不是OXHFD,而是VXHFD('號碼'),大人。” “哎呀,不是OXHFD……而是VXHFD……是呀,是呀…… 嘿——嘿——嘿! ……”伊万·伊里奇對那個軍官講的笑話勉強地嘿嘿笑了笑。 那軍官整了一下領帶。 “他們還說VMHG,”《炭火塊》編輯本想參加談話,但那位大人盡量不去聽他說話,不對大家嘿嘿笑了。

“不是VMHG而是OMHG('從旁邊')”編輯很氣憤地接著說。 伊万·伊里奇嚴厲地望了他一眼。 “餵,你說些什麼?”普謝爾多尼莫夫對編輯低聲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在談話,難道連說話也不行嗎?”那個編輯小聲地爭辯起來,但很快就閉上了嘴巴,暗自憤怒地離開了房間。 他徑直溜到後面那間誘人的房間去。早在舞會開始時,那裡一張蓋著桌布的小桌上就為男舞伴準備了兩種伏特加酒、鯡魚、魚子塊和一瓶來自國家酒窖的烈性葡萄酒。他滿腹氣忿地給自己倒了杯伏特加。頭髮蓬亂的醫科學生突然跑進房來,急急地、貪婪地撲向酒瓶,他是普謝爾多尼莫夫婚禮舞會上的頭號舞蹈演員和康康舞①的表演者。 “馬上開始嘍!”他急促地如同發號施令地說:“你來看一看,我來個兩腿朝天的獨舞,晚宴後我冒險去找個妞……這對婚禮是十分適合的,可以說是對普謝爾多尼莫夫的一種友誼的表示……那個克列奧帕特拉·謝苗諾芙娜真招人喜歡,同她盡可以冒險乾一幹的。”

①法國遊藝場中的一種黃色舞蹈。 “那是一個頑固落後分子,”那位編輯一邊喝酒一邊陰沉地答道。 “誰是頑固落後分子?” “就是那個面前擺有水果軟糕的人物。一個頑固落後分子!我告訴你吧。” “嘿,走吧!”一聽到卡德里爾舞的前奏,醫科學生低聲含糊地說了一句,就急忙走出房間。 編輯一個人留了下來。為了提神和自持,他又倒了一杯伏特加,喝乾後吃了點東西。四等文官伊万·伊里奇從來沒有給自己樹立過像《炭火塊》編輯那樣的仇敵,特別是那編輯喝了兩杯伏特加,對他竟會如此藐視、如此憤怒、如此無情。唉!發生這類事情完全出乎伊万·伊里奇的意料之外,他也沒有料到會有更大的事情發生,這事影響著賓客們對他這位大人更進一步的相互關係。事情是這樣的:在他這方面,雖然對參加下屬婚禮的原因作了恰當而又詳盡的解釋,但是,這種解釋未能從根本上使任何人滿意,而客人們仍舊惶惶不安。

但是,突然間一切都彷彿著了魔似地發生了變化;人們放下心來並準備尋歡作樂,哈哈大笑,小聲叫喊,跳起舞來,好像那不速之客根本就不在房間裡一樣。這原因是不知怎麼突然傳開的傳聞、耳語、消息,說那位客人似乎……有點兒醉了。初看起來,這似乎是極可怕的誹謗,但漸漸地卻好像得到了說明,一切都突然弄清楚了。而且,突然變得特別地舒暢自如了。正在這時,晚宴前的最後一次卡德里爾舞開始了,那個醫科學生趕忙前去參加。 伊万·伊里奇剛想再和新娘說話,企圖用雙關俏皮話使她難過,突然高個子軍官跑到她面前,飛快地跪下一條腿。她馬上從沙發上跳起來,同他飛也似地跑去跳舞了。軍官甚至沒有道一聲歉,而她走時也沒有望一眼長官,彷彿高興躲避他。

“其實,她是有這種權利的,”伊万·伊里奇心想,“而且他們不懂得禮節。”“哼……波爾菲里老弟,你不必拘禮,”他對普謝爾多尼莫夫說,“也許,你那裡有什麼事……關於安排……或者那裡有什麼事……那就請別客氣。”“他老守著我幹什麼,難道在監視我?”他自言自語補充說。 普謝爾多尼莫夫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凝視他,使他越來越感到難以忍受。總之,這不是那麼回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但是,伊万·伊里奇絕對不想承認。 卡德里爾舞開始了。 “大人,您有什麼吩咐?”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問,兩手捧著酒瓶恭敬地準備給大人斟酒。 “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 但是,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臉上堆滿畢恭畢敬的笑容,已經給他斟了香檳酒。給他倒滿一杯后,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好像是悄悄地像做賊似地,曲蜷著身子,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所不同的只是自己那一杯還差一指寬才滿,以表示尊敬。坐在頂頭上司的身旁,他感到如同分娩中的產婦那樣難受。真的該說什麼呢?從職責上來說,他也需要取悅於這位大人,因為他有幸同他在一起共事。香檳酒是一個好辦法,而且大人也很喜歡他來斟酒,這不是因為香檳酒本身——它只是暖身的尋常之物,而是精神上的樂趣。

“這老頭自己想要喝酒,”伊万·伊里奇心想,“所以才不敢不給我斟酒,為什麼要去阻止他呢?……如果酒瓶就這麼放在我們中間不動,那才是可笑呢。” 他喝了一口,覺得總比這樣坐著好。 “要知道,我來這兒,”他停頓地加重語氣說,“我來這兒,可以說是偶然的,當然也許有人認為……我……比如說,參加這種婚禮有——失——體面。”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沉默不語,畏怯地、好奇地諦聽著。 “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為什麼來這兒……要知道,我不是來喝酒的。嘿——嘿!”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本想緊接大人之後嘿——嘿笑幾聲,但不知怎麼地打住了話頭,乾脆連一句安慰的話也不說。 “我來這兒,可以說是為了鼓勵……可以說是精神上的,可以說是一種目的,”伊万·伊里奇繼續說。他抱怨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腦筋遲鈍,但自己也忽然地沉默起來。看到可憐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甚至自覺有罪地垂下兩眼,有點兒惶恐不安,趕緊又喝了一口酒。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抓起酒瓶又給他斟上,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解脫。

“你太沒有辦法了,”伊万·伊里奇想,嚴厲地望著可憐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感到了首長對自己的嚴厲目光,決定繼續沉默下去,眼睛也不抬起來。他們就這樣相對坐了一二分鐘,這對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來說是痛苦難受的兩分鐘。 現在來說一說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他是一個像母雞那樣溫和的人,慣於奴顏婢膝,然而又是一個心地善良,甚至非常高尚的人。他是彼得堡的俄羅斯人,就是說,他的父親和祖父生在彼得堡,長在彼得堡,並且也在彼得堡任職,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裡。這是一類十分特別的俄羅斯人。他們對俄羅斯幾乎毫無了解,也不因此而不安。他們的全部身心都局限在彼得堡,而主要的是在他們的職位上。他們的整個心思貫注在紙牌、商店和薪資上。他們一點也不懂俄羅斯的習俗、歌曲,除了曲之外,而且還因為它是用手搖風琴演奏的。不過,有兩個重要而可靠的特徵,根據這兩個特徵您當即可辨別出真正的俄羅斯人和彼得堡俄羅斯人。第一個特徵是,所有的彼得堡俄羅斯人毫無例外地不說《彼得堡通訊》,而總是說《科學院通訊》①,第二個同樣重要的特徵是,彼得堡俄羅斯人從不使用“早餐”一詞,而總是用“早飯”一詞來代替,特別是把“飯”字讀得很重。根據這兩個根本性的特徵,您隨時都可以把他們分別出來。總之,這是最近三十五年來最終形成的一種性格隨和的人。不過,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一點也不愚蠢,要是長官問他什麼適合的東西,他就會給予回答,並繼續交談下去,否則的話,作為一個屬員去回答這些問題是不成體統的,雖然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很想詳細知道大人的真正意圖。

然而,伊万·伊里奇越來越陷入沉思,陷入思潮起伏;由於心不在焉,他不知不覺地頻頻喝酒。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立刻就非常熱心地給他斟酒。兩人都默默無言。伊万·伊里奇開始觀看跳舞,不多一會就引起了他的興趣。忽然間一個①當時《彼得堡通訊》是由科學院出版。 情況使他大吃一驚…… 舞會進行得十分歡快。人們心裡只是為著消遣取樂,甚至是想縱情作樂。會跳舞的人不少;但不會跳的卻拚命踏著拍子,使別人認為他也是會跳舞的。最出風頭的是那個軍官。 他特別喜歡由他一人獨舞。這時,他驚人地彎著身子,也就是說,全身像電線桿那樣筆直,忽地歪到一邊,你以為他會跌倒了,但是,又一個動作,身子歪到了另一邊,和地面成斜角。他一臉嚴肅,信心十足地跳著,深信所有的人都會對他驚嘆不已。第二節舞開始時,另一男舞伴在女舞伴的身旁睡著了,由於在卡德里爾舞開始前他就已經喝醉,因此,他的舞伴不得不單獨跳了。年輕的收發員和戴天藍色頭巾的女舞伴一起跳舞,在每一節的舞中,在當晚的五次舞中,他總是做著同樣的動作:他的動作總是比舞伴慢一點,順手抓住舞伴頭巾的一角,當面對面交錯時,就急忙在頭巾角上連連飛吻,他的女舞伴在他面前飄過去,似乎毫無察覺。那個醫科學生真的表演了亂七八糟的舞,引起了一陣狂歡、跺腳和滿意的尖叫。總之,無拘無束達到了頂點。伊万·伊里奇醉了,他開始發笑,但是,一種痛苦的疑慮慢慢潛入他的心底:當然他很喜歡隨便,無拘無束,當他們後退的時候,他希望,甚至真誠地希望無拘無束,但是現在這無拘無束已經出格了。

比如,穿著破舊的四手貨藍色天鵝絨連衣裙的女人,在跳第六節舞時用別針別著裙子,結果像是穿著褲子。這個女人就是克列奧帕特拉·謝苗諾芙娜,照她的舞伴、醫科學生所說,盡可以同她冒險乾一幹。至於那個醫科學生,那是沒有可說的,是個地地道道的“福金” ①。這是怎麼呢?人們退縮著,而忽然間很快就活躍起來,那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但這種表演有點奇異:它預示了一件事情。他們彷彿忘記了人世間有伊万·伊里奇這個人。當然啦,他是第一個笑的人,甚至敢於喝采。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恭敬地隨聲附和嘿嘿笑著,其實,雖然他表面上那麼高興,卻沒有料到那位大人的心中已滋生起新的痛苦了。 “年青人,你跳得太好了,”伊万·伊里奇不自然地對跳完一曲從身旁走過的醫科學生說。

那個學生霍地轉過身來做了個鬼臉,把臉湊近那位大人,近得不成體統,而且扯著嗓門學了一聲雞叫。這太過火了。伊万·伊里奇從桌旁站起來。雖然他站起來了,隨之而來的是止不住的哈哈大笑,因為那雞叫聲太像,而那鬼臉也太意外了。伊万·伊里奇仍舊莫名其妙地站著,這時,普謝爾多尼莫夫突然走來行個禮,請他去晚宴。他的母親也跟在他後面來了。 “尊敬的大人,”她邊行禮邊說,“請您賞光,別嫌我們貧寒……” “我……,我,真的不知道……”伊万·伊里奇開口說,“我不是為了……我……我本想要走的……” 確實,他手裡拿著帽子。並且,就在這一瞬間他決心馬上就走,無論如何要走,絕對不留下來……然而竟留下來了。 他即刻向餐桌走去。普謝爾多尼莫夫和母親走在前頭為他引①福金,是六十年代初在彼得堡極受歡迎的舞蹈者——康康舞的主角。 路。安排他坐上席,又一瓶新的香檳酒擺在他的面前。小吃有鯡魚和伏特加酒。他伸手自斟了一大杯伏特加,並將它喝乾了。以前,他從來沒有喝過伏特加。他感覺彷彿從山上滾下來,飛,飛,飛,要停住,抓住點什麼,但是,什麼辦法也沒有。 真的,他的處境變得越來越怪,況且,這也是命運的某種嘲弄吧。天知道他在這一小時發生了什麼。當他走進這屋子時,他可以說是要擁抱全人類,擁抱他的全體屬員;可是,一個小時還沒有過去,他萬分痛苦地感到並知道,他憎恨普謝爾多尼莫夫、詛咒他、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婚禮。並且,從臉色和眼神上他也看得出來,普謝爾多尼莫夫也憎恨他,望著他幾乎說:“希望你滾開,該死的!累贅鬼!……”從普謝爾多尼莫夫的目光中他早已看出這個意思了。 當然,甚至現在坐在桌旁時,伊万·伊里奇也寧肯砍下一隻手,也不願承認(不僅不大聲承認,甚至對自己也不願承認),這一切真正的就是這樣。一分鐘還沒有過完,而現在他在精神上還有某種平衡。但是他的心,心……有多痛苦!它需要寬舒,需要空氣,需要靜息。要知道,伊万·伊里奇終究是太善良了。 你知道,他清楚,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早就該走了,不只是走開,而是逃脫。他也十分知道,一切都忽然變得不像,完全不像不久前走在人行道上時所想像的那樣。 “我為什麼要上這兒來呢?我上這兒來,難道是為了吃喝嗎?”當他吃鯡魚時,他問自己。他甚至給予了否定性的回答。 對自己的這種行為心裡時常出現嘲諷。他甚至連自己也開始不理解他真的是為什麼而來的了。 可是,怎麼走開呢?沒結束就這麼走掉是不行的。 “人們會說什麼呢?他們一定會說我愛逛不三不四的地方。如果沒有完成目的,那的確會是那樣。比如,明天(因為到處都會傳開的)斯捷潘、謝苗、辦公室裡、申貝爾家、舒賓家會說什麼呢?不,一定要讓他們全都了解我來的目的,一定要表現出精神上的目的,我才能離開……”然而,良機不再有了。 “他們甚至不尊重我了,”他繼續想。 “他們在笑什麼呢?他們太放肆了,好像無情的人……是的,我早就料到整個年青一代是沒有感情的!我無論如何要留下來!他們現在跳舞,不一會就會聚到餐桌旁來……我將談論問題,談論改革,談論俄羅斯的偉大……我還會把他們吸引住哩!是啊!也許這根本不會有什麼損失呢……也許實際上永遠都是這樣的。我該從什麼談起才能吸引他們呢?我該用什麼手段呢?我茫然了,真正茫無頭緒了……他們需要什麼,要求什麼呢……我看見他們在那裡發笑……是笑我嗎?天哪!我需要什麼呢?我為什麼來,為什麼不走,要得到什麼呢……”他想著想著,一種恥辱感,深重難受的恥辱感愈來愈撕裂著他的心。 然而,一切在照樣進行,一個接著一個。 伊万·伊里奇在桌旁落座剛過兩分鐘,一個可怕的思緒困擾著他的整個身心。他忽然感到醉得厲害,就是說,不像先前那樣,而是爛醉了。這原因是剛喝過香檳酒後喝了一杯伏特加,那酒馬上起了作用。他感覺全身乏力。當然,他的傲慢倍增,但神智還是清醒的,並且對他喊:“不妙啊,很不妙,甚至會完全失禮呢!”自然,那些酒後多變的思緒不可能停留在一點上: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甚至他自身也感覺得出來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傲慢、成功的願望、排除障礙以及志在必得的百倍信心;另一方面,則是心中的劇痛和情緒沮喪。 “他們會說什麼呢?這將如何了結呢?明天會發生什麼呢? 明天,明天! ……” 起初,他不知怎麼暗地裡預感到,客人中已有他的反對者。 “這原因想必是我方才喝醉了,”他懷著痛苦的猜疑想了想。現在,當他從一些確鑿的徵兆上確信,在這宴席上有他的反對者,而且無可置疑時,他是多麼恐懼啊! “這是因為什麼呢!因為什麼呢!”他思忖著。 宴席餐桌上總共坐了三十人左右,有的人已經吃完,有的人很放肆,叫叫嚷嚷,大聲說話,提前祝酒,或用麵包屑和女賓們互相投擲。有個長相難看、身著滿身油污禮服的男客,剛落座就從椅子上倒下去,直到晚宴結束還沒起來。另有一個人直想爬到桌上去祝酒,只是被那個軍官抓住上衣的後襟,才阻止了他的這種過早的狂熱行為。雖然從某將軍家雇了個農奴作廚師,但菜的花色極為平常:魚凍,土豆牛舌,小豌豆肉餅,而後是鵝,最後一道是牛奶杏仁酪。酒類有啤酒、伏特加、烈性白葡萄酒。一瓶香檳酒擺在大人一人的面前,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不得已要去給他斟酒,他在晚宴時已不敢自作主張了。其他客人乾杯時規定喝山地酒,或碰上什麼就喝什麼。餐桌是由許多桌子拼湊起來的,其中有一張牌桌。餐桌上鋪著許多塊桌布,其中一塊是雅羅斯拉夫爾出產的花麻布。男女賓客混合就座。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不入座,她忙碌地張羅著,掌管著。可是,這時來了個兇惡的女人——她以前沒有露過臉,穿件淺紅色綢緞連衣裙,包紮著牙齒,戴著高高的包發帽。原來她是新娘的母親,終於同意從後房出來參加晚宴了。她直到現在才出來,是由於她和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之間有著不能和解的私怨。不過,這個問題往後再說吧。這女人惡狠狠地甚至嘲諷地看著上司,顯然,她是不樂意被介紹給他的。伊万·伊里奇覺得這個女人極其可疑,不過,除她之外,別的人也很可疑,他們給人以下意識的擔憂和不安,甚至還讓人感到,他們這些人在串通一氣,正是為了反對他。至少伊万·伊里奇自己是這麼感覺的,因此,在整個晚宴過程中他對此越發深信不疑了。正是如此:那個留鬍鬚的先生是一位自由主義藝術家,他怒氣沖衝,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瞧瞧伊万·伊里奇,而後轉過身去同鄰座竊竊私語;另一個是學生,確實已經酩酊大醉,但仍然有跡象表明他也可疑;對那個醫科學生同樣不要寄什麼希望;就是那個軍官也不可完全信賴;那位《炭火塊》編輯的眼裡閃現著一種特殊而露骨的仇恨:他高傲地坐著,自負地張望著,還隨意地扑哧而笑呢!那位在《炭火塊》上只發表過四首小詩就成了自由主義者的編輯,其他的客人雖然對他不屑一顧,甚至明顯地不喜歡他,但是,當伊万·伊里奇身旁忽然落下一團麵包屑時——這麵包屑明顯地是對著他的,伊万·伊里奇敢打賭說,這不是別人而是《炭火塊》編輯扔來的。 無疑,所有這一切都給他悲觀失望的影響。 還有,進行觀察也是令人極不愉快的。伊万·伊里奇確信自己說話開始不清晰和吃力了,有很多話想說,可就是舌頭轉不動,而且,忽然間他彷彿失去了知覺,更糟的是,突然無緣無故地扑哧一聲笑了起來,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可笑的。這種現像在喝了一杯香檳酒後很快就消失了。這杯酒雖然是伊万·伊里奇自己斟下的但並不想喝,所以完全是突然之間在無意中喝下去的。喝過之後,他差點想哭。他感到他在陷入最怪誕的感情中。他又開始愛,愛所有的人,也愛普謝爾多尼莫夫,也愛《炭火塊》編輯。他忽然想要擁抱他們所有的人,忘掉一切並與他們和解。同時,開誠佈公地把一切告訴他們,一切的一切,就是說他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完美的人,具有多麼卓越的才幹。他將多麼有益於祖國,多麼善於取悅女性,而更重要的,他是一個多麼進步的人,多麼仁愛地同情所有的人,同情最底層的人,而結束談話時,他要坦誠地說明促使他未經邀請參加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婚禮,喝了兩瓶香檳酒以及以他的到來使普謝爾多尼莫夫感到幸福的動機。 “的確!千真萬確首要的是坦誠!我將以坦誠感化他們。 我清楚地看到,他們將會信任我;即便他們現在還以仇視的眼光看我,但當我向他們坦露一切時,我將令人傾倒地使他們折服。他們將斟滿酒杯並高聲為我的健康乾杯。我相信,那軍官會把酒杯砸碎在馬刺上,甚至高呼“烏拉”!如果他們按驃騎兵的方式把我抬起來向上拋,我對此是不會反對的,甚至會感到很舒服的。我將吻新娘的前額,她真討人喜歡。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也是個大好人。當然,普謝爾多尼莫夫以後也會改好的。可以說,他還缺乏上流社會文雅的風度…… 當然,雖然整個新的一代還沒有這種有禮貌的誠摯態度,但是……但是我將同他們談當前俄羅斯在其他歐洲列強中所肩負的使命,我還要談到農民問題,甚至……,他們大家都會喜歡我,我將風風光光地走出去! ……” 所有這一個個幻想當然都是十分令人愜意的,但是,也有不愉快的東西,那就是在這些美麗的希望中,伊万·伊里奇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出乎意料的能力:好吐痰。起碼也是完全不顧他的意志,一口痰就從嘴裡飛出來了。他發現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的面頰上濺上了他的痰。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出於禮貌仍然端坐著,不敢立即把它擦掉。伊万·伊里奇拿起一塊餐巾自己趕快把它擦去。但是,他馬上感到,這樣做有多麼荒唐,多麼謬誤。他沉默起來,開始感到驚訝。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雖然把酒喝乾了,但依舊坐在那裡像只落湯雞一樣。伊万·伊里奇現在才意識到,他對他談一個最有趣的話題差不多有一刻鐘了,而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在聽他談話時,彷彿不僅感到不安,而且還有些害怕。普謝爾多尼莫夫和他隔著一把椅子,也把脖子伸向他,側著腦袋諦聽著,露出一付最令人厭惡的樣子,確實像是在看守他。伊万·伊里奇掃視一眼客人,看見許多人直望著他哈哈大笑。但是,非常奇怪的是,這時他一點也不難為情,相反,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大聲地說了起來。 “我已經說過啦!”他盡量拉大嗓門,“先生們,我剛才已經對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說過,俄羅斯……是的,正是俄羅斯……總之,你們明白我想說什麼嗎……我深信俄羅斯正在喪失人道,……” “人道!”有人從餐桌的那一邊回答說。 “嗯——嗯!” “噓——噓!” 伊万·伊里奇突然打住了話頭。普謝爾多尼莫夫從座位上站起來仔細察看:誰在喊叫?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悄悄地搖了幾下頭,像是在勸阻客人。伊万·伊里奇對此一清二楚,但卻痛苦地沒有作聲。 “人道!”他固執地繼續說,“剛才……就在剛才我對斯捷潘·尼基——基——福——羅維奇說過……是的……也就是所謂復興……” “大人!”餐桌那一邊的人大聲說。 “請問,有什麼指教?”伊万·伊里奇打斷他的話問,並極力想看清楚是誰在對他喊叫。 “根本沒有什麼,大人。我很受感動,請往下說,往——下——說!”又是方才的那個聲音在說。 伊万·伊里奇哆嗦了一下。 “比如說,對這些事情進行革新……” “大人!”喊的又是那個聲音。 “您要幹什麼?” “真是的!” 這一次伊万·伊里奇不再克制了。他停了說話,轉身對著無禮取鬧者。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學生,喝得爛醉,心裡疑慮重重。他叫嚷了很久,甚至打碎了一個杯子和兩個碟子,而且還說,婚宴上似乎該這麼鬧。當伊万·伊里奇轉身向他時,那個軍官已開始厲聲申斥他。 “夠啦,嚷什麼?你聽著,給我滾出去!” “不是說您,大人,不是說您!請您說下去吧!”快活起來的那個學生叫著,箕踞而坐在椅子上,“請往下說,我在洗耳恭聽,我很——很喜歡——您講的!值得誇獎,值得誇獎!” “是一個喝醉的學生!”普謝爾多尼莫夫低聲提示說。 “我看,他是喝醉了,不過……” “我剛才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大人!”軍官開口說,“說的是我們隊的一個中尉,他正是這樣同上司說話。這個學生現在就是模仿他,重複他上司的每一個字;值得誇獎,值得誇獎!十年前他就因此被革了職。” “哪兒——的中尉?” “我們隊的,大人。他就是因為說值得誇獎的字眼而發瘋的。起初用溫和的方式對他規勸,而後進行拘捕……上司像父母那樣待他,讓他悔改,但他卻對上司說:值得誇張,值得誇獎!令人驚奇的是,他是一個很威武的人,身高九俄寸①。 他們想把他交法庭審判,但發現他已瘋了。 ” “就是說……他是一個很天真的人。對這樣天真的人可不能這麼嚴厲,我這方面準備給予寬恕……” “是通過醫學診斷的,大人。” “怎麼,解——剖——過嗎?” “哪能呢,他是活人嘛,大人。” 起初秩序井然的客人中響起了一陣響亮的、幾乎遍及全場的哈哈笑聲。伊万·伊里奇暴怒起來了。 ①一俄寸等於.厘米。寸為一尺。按照俄國人的習慣,人馬超過兩俄尺的,兩俄尺即省略,這裡說九俄寸,是省略了兩俄尺的,此人的實際身高為米。 “先生們,先生們!”他叫喊起來,起初並不口吃,“我很清楚,活人是不會解剖的。我認為,他已神經錯亂,不算是活人了……也就是說,他死了……也就是我想說……你們不喜歡我……然而,我卻喜歡你們大家……是的,我也愛波——波爾菲里……我降低自己的身份才這麼說……” 這時,一大口YCEMNC①從伊万·伊里奇的口裡飛出來落到桌布上一個最顯眼的地方。普謝爾多尼莫夫急忙走上去用餐巾把它擦掉。這最後一件倒霉事把他徹底毀了。 “先生們,這太過火了?”他絕望地叫了一陣。 “這個人喝醉了,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又提示說。 “波爾菲里!我看你們……大家……對了!我是說我希望……對了,我要你們大家說:我有什麼不得體的嗎?” 伊万·伊里奇幾乎哭了。 “大人,哪能呢!” “波爾菲里,我要你……說一說,我來……是的……是的,參加婚禮,我是有目的的。我想在精神上提高……我希望你們感到。我要你們大家說:我在你們眼裡是不是降低身份了呢?” 一片沉默。問題正是一片沉默,而且對那個斷然的提問,回答的也是一片沉默。 “餵,對他們喊叫什麼呢,即使在這時候對他們喊叫什麼呢!”大人的腦海中閃過這一想法。但是客人們只是互相交換眼色。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半死不活地坐在那裡,而普謝爾多尼莫夫嚇成了啞巴,只是自言自語地重①法語:痰。 复著他早有了解的那個可怕問題:“對這一切我明天怎麼辦呢?” 已經爛醉如泥的《炭火塊》編輯一直愁眉苦臉、默不作聲地坐著,此時突然目光炯炯直對伊万·伊里奇,代表全體在座的人作回答。 “是的!”他大聲喊起來,“是的,您失了體面,是的,您是個頑固落後分子……一個頑固——落後——分子!” “年青人,放明白點!您這是跟誰說話!”伊万·伊里奇暴怒地吼起來,從座位上一躍而起。 “跟您說話,其次,我不是年青人……您是來擺架子,出風頭的。” “普謝爾多尼莫夫,你這是乾什麼呀!”伊万·伊里奇大叫起來。 普謝爾多尼莫夫嚇得跳起來,像根木頭似的不知所措,客人們在自己的座位上也成了啞巴。那個藝術家和那個學生則拍手叫好。 那個編輯怒不可遏地繼續叫喊:“是的,您是來鼓吹仁愛的!您讓大家掃興。您喝的是香檳,可不想一想,對於一個月薪十盧布的小職員來說,這香檳有多昂貴。我猜想,您就是那些挑逗自己屬員的嬌妻的上司之一!此外,我認為您接受賄賂……是的,是的,是的!” “普謝爾多尼莫夫,普謝爾多尼莫夫!”伊万·伊里奇開始叫起來,向他伸出一雙手。他感到編輯的每一個字都是插進他心臟的一把利劍。 “大人,請別擔心!”普謝爾多尼莫夫用力地說了一句就向編輯跑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從桌旁拖開。孱弱的普謝爾多尼莫夫竟有如此大的力氣,真是叫人難以想像。不過編輯已經醉了,而普謝爾多尼莫夫卻很清醒。接著,普謝爾多尼莫夫給他背上幾拳,把他推出門去了。 “你們全都是卑鄙的傢伙!”編輯叫著,“我明天要在《炭火塊》上畫你們的漫畫!……” 客人們一個個都從座位上跳起來。 “大人,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和他母親及幾個客人圍著長官叫喊道,“大人,請放心!” “不,不!”長官叫著,“我完了……我到這兒來……是想,可以說是來道喜的。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他像沒有知覺似地跌坐在椅子上。兩手擱在桌上,頭垂在手上恰好落到了牛奶杏仁酪盤子裡。人們驚恐的模樣就不必去描畫了。過了一會,他站起來(顯然是想走開),身子一晃,絆在椅子腿上便倒在地板上打起鼾來。 不喝酒的人偶爾一喝就醉是常有的事。他一直神智清醒,可後來忽然倒了下去彷彿被砍倒似地。伊万·伊里奇躺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覺。普謝爾多尼莫夫抓住自己的頭髮,就這樣呆呆地一動不動。客人們慌忙散去,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解釋所發生的事情。這時已經快到凌晨三點了。 主要的問題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處境比所能想像到的還糟得多,雖然現在這種狀況一點也不吸引人。伊万·伊里奇暫時仍躺在地上,普謝爾多尼莫夫站在他旁邊,絕望地揪著頭髮的時候,讓我們中斷一下我們的這個故事,用幾句話來談一談普謝爾多尼莫夫本人的情況。 就在他結婚前的一個月,他陷入了絕境。他出生在外省,父親曾在那裡供職,後來吃官司死在那裡。普謝爾多尼莫夫在彼得堡整整奔波了一年,大約在婚前五個月,才弄到月薪十盧布的職位,身心才得以平復,但不久又為家境所困擾。普謝爾多尼莫夫一家只剩下他和母親兩人。母親在丈夫死後離開了省城。母子倆一起挨凍,吃的是很糟的食物。常常過著這種日子:普謝爾多尼莫夫自己拿著杯子到豐坦卡河裡去打水,在那裡喝個飽。找到工作後,他和母親才在貧民窟里馬馬虎虎安頓下來。母親開始給人家洗衣服,而他積攢了三四個月才給自己添制了一雙靴子和一件大衣。就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他也經受過多少難堪的場面:上司走上前來問他有多久沒有上澡堂洗澡了?人們紛紛傳說他的文官制服衣領下有一窩窩的臭蟲。但他性格剛毅,而從外表上看他既溫和又文靜。他只受過很少教育。幾乎從來沒有聽過他說話。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是否有過思考,是否有過計劃,是否有過什麼理想,但相反,他身上一種本能的、下意識的倔強決心正在形成:他決心擺脫這種低下的地位闖出一條新路來。他身上有一股螞蟻般的頑強勁;如果把它們的巢毀了,它們立即又會重新去建造,毀了,又建造,就這樣不疲不倦地進行。他是一個運籌帷幄、關心家事的人。從他的額頭上可看出,他會闖出路子,會築起一個窠來,甚至還能有點積蓄。全世界只有他的母親是愛他的,而且愛得發瘋。她是一個堅強、不知疲倦、能幹活,同時又是心地善良的女性。如果不是碰到退休的九等文官姆列科皮塔耶夫,他們就會在貧民窟住下去,也許再住五六年直至境況的改變。姆列科皮塔耶夫曾任財務主任,以前在省城供職,最近才帶著全家在彼得堡定居。他認識普謝爾多尼莫夫,普謝爾多尼莫夫的父親曾有恩於他。他有錢,當然不會太多,但是有,究竟有多少,誰也不知道,無論他的妻子、大女兒或親屬都不知道。他有兩個女兒,而他是一個十分剛愎自用的人、酒鬼、家庭暴君,此外,他是個病號。因此,忽然想起個主意要把一個女兒嫁給普謝爾多尼莫夫,他說,“我認識他,他父親是個好人,兒子也會是好人。” 姆列科皮塔耶夫怎麼想就怎麼做,說到做到。這是個極端剛愎自用的人,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安樂椅裡度過的。疾病奪去了他的一條腿,使他成了殘廢,不過,這不妨礙他喝伏特加。他成天喝酒,罵人。他很兇,總不免要折磨人。為此,他將幾個遠房女親戚收留在身邊:他的一個有病而愛吵嘴的姐姐,他妻子的兩個妹妹,也是又兇又多嘴的人;斷了一根筋骨的老姑母。還養著一個食客——俄羅斯化的德國女人,她有給他說《天方夜譚》的才能。他的全部樂趣就是嘲弄這些不幸的寄居者,時刻對她們破口大罵,她們當面不敢回一句嘴,除開他生來就有牙病的妻子以外。他挑唆她們互相吵嘴,在她們中間製造和撥弄是非、紛爭,而後,看到她們幾乎要動武時,就哈哈大笑,欣喜若狂。當他的大女兒同軍官丈夫過了十年窮苦生活後成了寡婦,帶著三個幼小病兒歸來時,他也喜不自禁。他容不了她的幾個孩子,但是隨著他們的到來增添了他每天試驗的內容,所以這老頭子還是很高興的。這一大群惡婦和有病的孩子以及他們的折磨者,一同擠在彼得堡郊外的一所木屋裡。他們常常是半飢半飽,因為那老頭很吝嗇,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給錢,雖然他自己不吝嗇喝伏特加;她們睡眠不足,因為老頭子患失眠症,需要她們排遣。總之,所有這一切使得她們窮苦度日,使得她們詛咒自己的命運。就在這時,姆列科皮塔耶夫看中了普謝爾多尼莫夫,他對他的長鼻子和謙恭的樣子感到驚訝。孱弱而不好看的小女兒當時正滿十七歲。她雖然上過德國HXBF①,但在那裡,除了字母以外幾乎什麼也沒有學到。她在殘廢和酗酒的父親的拐杖下,在家庭誹謗、窺視和讒言中成長,一副營養不良的病態樣子。她從來沒有朋友,也沒有頭腦,早就想嫁人。在外人面前她膽怯得不敢說話,但在家中,她對母親及寄食者則是兇惡的,像錐子那樣鋒利。她特別愛擰她姐姐的孩子並對他們拳腳相加,密告他們偷吃糖和麵包,因而在她和她姐姐之間常常引起無休無止的吵罵。老頭子個人主張她嫁給普謝爾多尼莫夫。雖然他很窮,但要求給他點時間考慮。他和他母親躊躇了好久,但是,還是把那所房子的房產轉到了新娘名下,雖然是個極差的木頭平房,但還是值幾個錢的。此外,還給了她四百盧布——你自己什麼時候能積攢到這麼多的錢呢? “我為什麼要招一個男人到家裡來呢?”頑固的酒鬼喊道,“第一,因為你們全是娘們,而我討厭娘們。 我要讓普謝爾多尼莫夫聽我的吩咐,因為我是他的恩人。第二,我這樣做就是要使你們都不高興,都生氣,我就是要和你們作對。我說了就一定會做到!而你,波里菲里,她做了你的妻子後,你就打她,她生來就有許多魔鬼附身,把它們①法語:學校。 趕走,我給你預備一根拐杖……” 普謝爾多尼莫夫一言不發,但他已經拿定主意。還在婚禮前他和他的母親就被接來了,讓他們洗得乾乾淨淨的,給了他們衣服、鞋襪和結婚用款。老頭子所以優待他們,也許正是由於全家人都憎恨他們。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甚至很得他的歡喜,所以他克制著,沒有欺侮她。不過,在婚前一周,他讓普謝爾多尼莫夫跳了跳卡扎喬克舞①。 “餵,行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會忘乎所以,”他在他跳完舞後說。他給了他剛夠支應婚禮的一筆錢,請來了所有的親戚朋友。普謝爾多尼莫夫這一方面所請的僅有《炭火塊》編輯和貴賓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普謝爾多尼莫夫很清楚,新娘嫌棄他,她十分願意的是嫁給那個軍官而不是嫁給他。但他對一切都忍耐著,並勸說他母親也這樣。婚禮的整個白天和晚上,老頭子都在罵著髒話,酗酒。由於舉行婚禮,全家人都躲到後屋,擠在那裡直到天黑。前屋預備作跳舞和晚宴用。 晚上十一點左右,老頭子喝得爛醉,睡著了。新娘的母親這一天特別愛向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發脾氣,這時終於決定息怒,並出席舞會和晚宴。伊万·伊里奇的出現使一切都變了樣,姆列科皮塔耶娃感到很難堪、覺得受了侮辱,於是破口大罵,為什麼不事先告訴她邀請了長官。人們勸她,說他是自己來的,是不請自來的,可她蠢得不願相信。香檳酒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只有一盧布,而他自己連一個戈比也沒有,不得不向兇惡的老太婆苦苦哀求①卡扎喬克舞是源於哥薩克人的一種速度逐漸加快的民間舞蹈。 借錢買了一瓶,而後又買了一瓶。他們向她說明,這關係著普謝爾多尼莫夫官場的未來、功名的前途,經過勸說,她終於拿出了私房錢,但也讓普謝爾多尼莫夫吃盡了苦頭,使他一次又一次跑進新房去,默默地揪著自己的頭髮,一頭撲倒在準備作天堂美夢的喜床上,由於無可奈何的憤恨而全身發抖。是啊!伊万·伊里奇可不知道,這晚上他喝掉的兩瓶香檳需要多少錢啊!這場婚禮被伊万·伊里奇弄到如此的結局時,普謝爾多尼莫夫心中多麼恐懼、苦惱,甚至絕望啊!一樁樁的煩惱事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任性的新娘的尖叫和眼淚、糊塗的岳母娘也許會通宵責備。即使不責備,他的腦袋也已經痛起來了,煙霧和昏暗也已經弄得他兩眼昏花了。可這時伊万·伊里奇還得他去照料。現在已是凌晨三點,該請個大夫,或找輛四輪轎式馬車送他回家。一定要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因為送這樣的人物是不能用那種萬卡①出租馬車的。可僱輛馬車又到哪兒去借錢呢?長官在晚宴上既沒有同姆列科皮塔耶娃說上兩句話,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她為此十分氣忿,已聲明她一個戈比也沒有。也許她真的一個錢也沒有了。上哪兒去借?怎麼辦呢?是呀!他是有原因揪頭髮的。 暫時已經把伊万·伊里奇轉送到餐室的一張小皮沙發上了。當人們在收拾飯桌把一張張桌子移開時,普謝爾多尼莫夫正往各處去借錢,甚至試圖向僕人借,但誰也沒有。他又想碰碰運氣向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借,他比別人逗留得久。雖說他是個善良的人,但一聽說借錢,他就莫名其妙,甚至驚①舊俄對駑馬拉的載客馬車的俗稱。 嚇不已,說了一大堆使人料想不到的廢話。 “下一次我一定樂意借錢,”他含糊地說,“但是這一次……說實話,得請你原諒我了……” 說完他就抓起帽子急急忙忙走了。只有那個說圓夢書的青年有同情心,還能幫上忙,即使還不到時候。他比別人留的時間長,真正同情普謝爾多尼莫夫的遭遇。最終,普謝爾多尼莫夫和他的母親及那個青年共同商定不去請大夫,最好去叫輛四輪轎式馬車把醉人送回家。而在找到馬車之前,暫時試用一些簡便方法,例如用涼水敷太陽穴和頭部,用冰敷頭頂等。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開始做這些事。那個青年飛也似地去找馬車,因為是在彼得堡郊外,又是深更半夜時候,連出租馬車也沒有了,於是他跑到很遠的車行去租,把車夫都叫醒來。開始討價還價,他們說,這種時候租四輪轎式馬車就是五盧布也不夠,不過還是同意了三盧布。但是,將近四點左右那青年坐著租來的馬車回來時,他們早已改變了主意。原來是伊万·伊里奇仍然神智不清,疼痛難忍,呻吟不止,輾轉不安,在這種情況下送他回家是絕對不行的,甚至是危險的。 “這會是什麼結果呢?”已經完全不知所措的普謝爾多尼莫夫說。怎麼辦呢?新的問題又來了:如果把病人留下來,那麼把他安頓到哪兒呢?全家僅有兩張雙人床:一張大的雙人床,是姆列科皮塔耶夫夫婦的,另一張是新買的胡桃木的,是新郎新娘用的,所有其他住戶,或者確切點說是女住戶,都睡在地板上,橫七豎八,多數人睡在羽毛褥子上,那些褥子都有些破爛,散發著一股臭味,也就是說太不像樣子,而且剛夠那些人用,幾乎沒有多餘的。把病人安頓到哪裡去呢?褥子大概還可找到一床——萬不得已時可以從中抽出一床來。但是鋪在什麼地方、擺到什麼上面呢?看來,只有鋪在客廳裡了。因為這間屋子離家人的住地最遠,而且有一扇單獨的門。可是鋪在什麼上面呢?難道鋪在椅子上嗎?大家知道,只有給那些週末回家度假的中學生才把被子舖在椅子上,而對於像伊万·伊里奇這樣的人物,這樣做是十分不恭敬的。如果第二天他發現自己睡在椅子上,他會說什麼呢? 普謝爾多尼莫夫不希望聽到那些話。只有一個辦法了:把他安排到新娘床上。我們已經說過,這新娘床在緊挨餐室的一個小房間裡,床上鋪著新購來而未用過的雙人褥墊,乾淨的床單,四隻粉紅色細棉布枕頭,外罩鑲褶邊薄紗套子;被子是繡花粉紅色緞子的;從金環裡垂下來薄紗帳子。總之,一切都很完美,差不多都去看過臥室的客人們,都稱讚它的陳設。新娘雖然討厭普謝爾多尼莫夫,但在晚宴時好幾次悄悄地跑進新房去看過。當她聽說,要把染上類似霍亂的病人放到喜床上時,她感到多麼氣憤和惱恨!新娘的母親為女兒抱不平,大罵,說第二天要告訴她丈夫;但是,普謝爾多尼莫夫顯示權威堅持要那樣做,於是伊万·伊里奇被抬進去了,而把新郎新娘安排到客廳的椅子上。新娘哭哭啼啼,準備去鬧,但又不敢不聽話:因為她父親有一根她很熟悉的拐杖,而且她也知道,她父親明天一定會要求她詳細報告的。為了安慰她,他把粉紅被子和薄紗枕頭給了她。這時,青年坐著馬車回來了;當得知不需馬車時,他十分驚惶,他必須自己付車費,而他口袋裡還從來沒有過十戈比。普謝爾多尼莫夫聲明他已身無分文。大家試圖勸導車夫,但他鬧起來,甚至敲打柵欄門。我不甚了解這是如何了結的,好像是那青年像囚犯似地坐著那馬車上佩斯基聖誕四街去,那裡有一個學生在熟人處留宿,試著把他叫醒,問他是否有錢?當新郎新娘在客廳里安置停當、閂上房門時,已是凌晨四點多鐘了。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在病床旁守護一整夜。她睡在地毯上,用皮襖蒙著頭,但也不能入睡,因為她不時要爬起來:伊万·伊里奇的腸胃十分糟。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是位剛毅、寬厚的女性,她給他脫衣、摘帽,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服侍他,整晚不斷地把便盆通過走廊送出去拿進來。然而,這一夜的災難還遠遠沒有終結。 新郎新娘被安置在客廳裡不過十分鐘,那裡忽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叫聲,不是高興的喊叫,而是極為令人不安的聲音。 隨即又是一陣喧嘩和彷彿椅子落下的碎裂聲。剎時間,一大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唉聲嘆氣、神色驚慌地闖進還是黑漆漆的屋裡。那些女人中有新娘的母親,有這時丟下生病的孩子的姐姐,三個姑媽和姨媽,連斷了一根筋骨的姑母也勉強來了。 女廚娘也在這裡,那個會講故事的德國女人也跟著一起來了。 硬是從她那裡把她個人的羽毛褥子抽給了新郎新娘,那是這屋裡最好的、她唯一的私產。這些為數眾多、有預見的女人,被一種無法解釋的好奇心所驅使,早在一刻鐘前就踮著腳從廚房裡穿過走廊悄悄地鑽進前廳去竊聽。這時,有人急忙點燃了臘燭,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是出乎意外的情景:椅子承受不住雙倍的重量,而且僅僅從邊緣支撐著寬大的褥子,於是散架了,褥子便從椅子間塌落到地板上。新娘氣得抽抽搭搭地哭;這一次她委曲得傷心透了。精神沮喪的普謝爾多尼莫夫像暴行被當場揭穿的罰犯一樣站著,他甚至不想為自己辯解。四面八方傳來一聲聲的哀嘆和尖叫。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聽到喧嘩聲也跑過來,但是,這一次新娘的母親完全佔了上風。起初,她對普謝爾多尼莫夫進行奇怪的最不公正的責備:“我的老天爺,出了這種事,往後你會是個什麼丈夫呀? 我的老天爺,這次丟醜後你能有什麼用呀? ”如此等等。最後,她抓住女兒的手,帶她離開丈夫回去了,準備明天親自負責向凶狠的父親作解釋。其餘的人跟在她的後面一邊嘆息一邊搖頭地走開了。只有母親留在普謝爾多尼莫夫那兒,想要安慰他,不過,他馬上催她走開了。 他顧不上寬慰,艱難而緩慢地走到沙發跟前,憂心忡忡地坐下去,因為他光著腳,穿著一件必不可少的內衣。思緒一個接一個交織著,腦子裡雜亂如麻。有時他無意識地環視屋子四周,那裡跳舞的人剛剛還在瘋瘋癲癲,那裡空氣中剛剛還飄動著縷縷煙霧。地板上到處是煙頭、糖紙,一片狼藉。 喜床的倒塌以及翻倒的椅子證明世間最美好、最可靠的希望和理想的破滅。他這樣坐著幾乎有一小時之久。愈來愈沉痛的心思縈繞在他的腦海裡,比如,工作上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呢?他痛苦地意識到,無論如何要改換任職單位,昨晚的事情發生後留在原地是不可能的了。他想起了姆列科皮塔耶夫,也許明天他會要他再跳一次卡扎喬克舞,以便檢驗他的溫順性。他也想起,姆列科皮塔耶夫雖然給了他五十盧布辦婚禮,而且已經全部花光,但那陪嫁的四百盧布卻還沒有想過要給的,甚至連提也不提了。而且那所房子還沒有正式辦好過戶手續。他也想到了妻子,她在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候拋棄了他;他也想到,那個給他妻子下跪的高個子軍官。這一點他已經註意到了;他還想過、附在他妻子身上並由她自己父親證實過的魔鬼,以及那根預備用來驅魔的拐杖……當然,他覺得自己能夠忍受一切,但是,命運最終卻是如此的結局,他終於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普謝爾多尼莫夫就這樣沉浸在悲痛中。蠟燭頭快要燃盡。 閃爍的燭光直射在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側身上,把他巨大的身影映照在牆壁上:長脖子,鷹鉤鼻,兩綹頭髮豎起在前額和後腦勺上。後來,吹來一陣清晨的涼風,他站起來,凍得渾身發抖,四肢麻木。他走到橫躺在椅子中間的褥子前,不加整理,不吹滅燭光,甚至也不墊枕頭,爬到褥墊上就睡著了。 睡得那樣沉,那樣死,也許第二天將赴刑場的犯人才會那樣。 從另一個角度說來,伊万·伊里奇在可憐的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喜床上所經歷的痛苦之夜,有什麼能與之相比呢!有時候頭痛、嘔吐以及其他難以忍受的折磨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這是地獄般的痛苦。雖然他的腦子剛剛清醒過來,使他看到那麼多的恐懼,那麼陰森、厭惡的畫面,還是不清醒為好。不過,他的腦子裡還是亂糟糟的。比如,他認出了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聽她善意的勸說,諸如:“忍忍吧,親愛的,忍忍吧,我的老天爺,忍一忍就會好起來的,”他認得出來,但就是在邏輯上一點也弄不清她在自己身旁。在他的眼前經常出現討厭的幽靈:最常看見謝苗·伊万諾維奇,但仔細端詳,發現那根本不是謝苗·伊万諾維奇,而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鼻子。那個自由主義藝術家、那個軍官及那個面頰扎著繃帶的老太婆都在他眼前閃過。最刺激他的是懸在他頭頂上的那個掛窗簾的金環,藉著屋子裡昏暗的燭光,他看清了那環子,並且總想弄明白:那環子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會在這兒?是什麼用意?他問了老太婆好幾次,但很顯然,他說出來的話不是他想說的話,而且看來,不論他怎麼拚命解釋,她還是不明白他說的話。在天快亮時發作終於停止了,他也睡著了,睡得很熟,沒有做夢。他睡了大約一個小時。當他醒來時,他差不多完全清醒了,感到頭痛難忍,舌頭變得像塊呢子,上面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坐在床上,張目四望,然後思索起來。從百葉窗縫透過來的淡淡的晨曦像一條窄小的帶子在牆上顫動著。大約是早晨七點左右了。但是當伊万·伊里奇忽然記起並明白昨晚他所發生的一切;記起晚宴上的一件件遭遇,自己OCLPMDGNCLLZ[①舉動,宴席上的講話;異常清晰地馬上記起一切:現在要怎樣才能擺脫出來,對於他人們現在在說什麼,在想什麼,當環視四面,最後發現,他把自己下屬好端端的喜床弄得那麼糟糕不成樣子時,——啊,這時極端的恥辱和痛苦溢滿他心間,以致他喊叫起來,雙手摀著臉,絕望地撲倒在枕頭上。過了一會,他從床上跳下來,看見他的衣服在椅子上,折疊得整整齊齊,刷得乾乾淨淨,他急忙抓起匆匆地穿起來,眼睛四望,像是懼怕什麼,在另一張椅子上放著他的毛皮大衣和皮帽,皮帽裡有一雙黃色手套。他想悄悄地溜出去,但是門忽然開了,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走進來,手上拿著瓦盆和臉盆,肩上搭條毛巾。她①法語:失敗的。 放下臉盆不客氣地說,一定要洗個臉。 “我的老天爺,洗個臉吧,不洗不行的……” 在這瞬間伊万·伊里奇覺得,在這整個世界上現在只有一個人使他不羞愧、不害怕,那個人就是這位老太婆。於是他就洗起臉來。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在他生活的艱難時刻,除了良心上其它的不安之外,他都會想起這次夢醒後的各種情景:那個瓦盆;那盛滿冷水、水面上浮著小冰塊的瓷臉盆;那塊用粉紅紙包著的橢圓形的肥皂,上面刻有字,約值十五戈比,它顯然是買給新郎新娘用的,但卻由伊万·伊里奇先用了;還有那個左肩上搭著繡花毛巾的老太婆。冷水使他頓覺清爽。他洗完臉,不說一句話,甚至也沒有謝一聲“女護士”,就抓起帽子,把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遞過來的大衣披上肩,穿過走廊,穿過廚房,——廚房裡有隻貓在咪咪叫,女廚娘在墊子上微微抬起身來,極好奇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後,他跑到院子裡,來到街上,跳上一輛過路的出租馬車。清晨冷森森的,微黃色冷霧遮蔽著房屋及所有物體。伊万·伊里奇拉直衣領。他在想,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所有的人都認識他,認得出他…… 八天了伊万·伊里奇都沒有離開過家,沒有去上班。他病了,病得很重,而精神上的病更甚於肉體上的。八天來,他經受了地獄般的痛苦,這八天也許可抵作另一世界的八天了。 有時候他想出家修道,的確有過這種想法。這時,他的想法格外豐富。他想像著那平緩、低沉的歌聲,那開著的棺材,那幽靜的修道小室的生活,那樹林和洞穴;但當他清醒後,他幾乎馬上就承認,那都是一些最可怕的胡說和誇張,並為那種胡說和誇張而羞愧。隨後,對他精神上existencemanguee的折磨開始了。隨後,他的心中又迸發出羞辱感,並立即攫住他的心,燒灼著,激怒著。當想像著發生的各種情景時,他顫抖起來。關於他,他們將會說些什麼,想著什麼,他將怎樣走進辦公室去,會有什麼私語將伴他延續整整一年,十年,一生呢?他的這個笑話一定會傳揚子孫後代。 他有時沮喪得甚至準備立刻就去找謝苗·伊万諾維奇,請他寬恕,與他交好。他甚至不替自己辯護,而全然責備自己:他不為自己去找諒解的理由,而且羞於這種理由。 他也想馬上就去呈請辭職,平凡而獨自地獻身人類的幸福。無論如何一定要改換所有相識的人,甚至要根絕任何有關他的回憶。後來他又覺得這樣做是荒誕的,而加倍嚴厲對待屬員還有可能把整個事情扭轉過來。這時,他恢復了希望,重行振作起來了。經過整整八天的困惑和痛苦後,他終於感到不能再忍受這種湮沒無聞了,Munbeaumatin①他決定去上班了。 早在家呆著苦惱的時候,他就曾一千次設想過自己怎樣走進辦公室去。他驚人地堅信,他一定會聽到背後不善良的議論,看到不善良的面孔,受到惡意的微笑。當事實上什麼也沒有發生時,他有多麼驚訝啊!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迎接他,都鞠躬行禮,都神情莊重,勤於職守。當他進自己的辦公室時,心中充滿了喜悅。 ①法語:在一個美好的早晨。 他立刻十分認真地著手處理公務,聽了幾個呈文和說明,並作了指示。他覺得,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早晨這樣敏捷、準確地判斷和作決定。他看到他們很滿意,尊重他,恭敬他。就是最多疑的人也發現不了什麼。事情在順利地進行。 最後,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拿著公文來了。他的出現就像是什麼東西刺痛了伊万·伊里奇的心,不過,這只是瞬間而已。伊万·伊里奇開始對他進行指示,重點地說明,指點他該如何做,並進行解釋。伊万·伊里奇感到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彷彿在避免過久地望著他,或者不如說,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不敢於望他。不過,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已辦完公務開始收拾公文。 “還有一個請求,”他以盡量冷漠的口氣開始說,“普謝爾多尼莫夫文官請求調往別的局去……謝苗·伊万諾維奇·舒普列科大人答應給他職位。大人,請您予以恩准。” “哦,他要求調動,”伊万·伊里奇說,心裡感到如釋重負。他瞥了一眼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頓時兩人目光相接。 “哪有什麼呢,我這方面,我……我願意利用我的,”伊万·伊里奇回答說,“我同意了。” 看來,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想趕快溜走,但伊万·伊里奇忽而一時氣量高尚說出了決斷,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顯然又激動起來了。 “請轉告他,”他開口說,向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投去明確的、含義深長的目光,“請轉告普謝爾多尼莫夫,我對他沒有惡意,是的,沒有惡意!……相反,我甚至打算忘記過去的一切,我不怨恨他……不會怨恨,忘記一切,一切……” 伊万·伊里奇驀地停了說話,十分吃驚地望著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異樣的舉動。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是個深明事理的人,不知什麼原因忽然變成十足的傻瓜了。他沒有聽完也沒有聽,卻忽然羞慚得糊塗極了,竟匆匆地甚至失禮地微微點頭,而且朝門邊退去。他的整個樣子像是要鑽到地裡去,或者莫如說,他要急忙回辦公室去。當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伊万·伊里奇倉皇失措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朝鏡子裡看,但看不見自己的臉龐。 “不,要嚴肅,唯有嚴肅,嚴肅!”他喃喃地說,幾乎是無意識地自言自語,突然唰地一抹濃豔的紅暈佈滿他的整個臉龐。他忽地感到羞辱,感到心情沉重,是抱病八天中最難受的時候也沒有過的。 “我經受不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後,渾身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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