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16章 拙劣的笑話-1

我們親愛的祖國正以不可阻擋之勢、純真感人的激情開始復興,她所有的英雄兒女開始憧憬新的未來和希望,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個拙劣的笑話。那是冬天一個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已經是十一點多的時候,三位令人非常敬重的男士坐在彼得堡郊外一座漂亮的兩層樓房的房間裡。房間舒適,陳設豪華。他們就頗為新奇的話題進行著學識淵博而漂亮的交談。三位男士都身居高官要職。他們圍著一張小桌子,坐在華麗而柔軟的安樂椅裡,並且在談話間愜意地慢慢品嚐著香檳酒。酒瓶放在小桌上一個銀質的冰酒器裡。事情是這樣的:男主人三等文官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尼基福羅夫——一個約莫六十五歲的單身漢,在新購宅邸裡設宴慶賀喬遷,同時慶祝他的生日。他的生日湊巧也在那一天。他有生以來還從未慶祝過自己的生日。其實,此番慶祝也並不怎麼排場,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只有兩位客人。他們都是尼基福羅夫先生原先的同僚和屬員:一個是四等文官謝苗·伊万諾維奇·舒普列科,另一位伊万·伊里奇·普拉倫斯基也是四等文官。他們倆人大約是九點鐘來的,喝過茶後飲酒,並且知道,一到十一點半就得動身離開。房主人平素都講究規律性。現在我們就來談談他的情況吧。他是從一個低微的小官開始躋身官場的,悠悠閒閒,磨磨蹭蹭,一做就是四十五個春秋。他深知,自己已官至三品,如今已不可能再交鴻運,升官無望了。

因此,他特別不愛對任何事情發表個人的看法。他為人誠實,也就是說,他不用去干那些不光彩的事;他是單身漢,因為他是利己主義者;他一點也不愚蠢,但如今已不可能展現自己的聰明才智了;他尤其憎惡不潔和陶醉,認為陶醉是精神上的不潔,所以,到了晚年,他追求一種愉悅、懶怠的舒適和有條不紊的獨身生活。雖然他有時也到較為要好的人家去做客,但是,從年輕時起他就謝絕客人上門。近來,如果不擺牌陣,他就與自己的座鐘為伴,整夜整夜地一邊在安樂椅裡打瞌睡,一邊諦聽壁爐上玻璃罩下面的座鐘的嘀答聲。他外貌文質彬彬,修飾得整整潔潔,顯得比自己的年齡小。他保養得很好,可望長壽,並且有一副地地道道的紳士風度。他的坐具都非常舒適,他在哪裡落坐,就在哪裡簽發文件。總而言之,他被認為是一個最為得意的人。他只有一個慾望,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有一個強烈的願望:這就是擁有一所自己的私邸,即一所建造豪華但又花費不多的房子。他終於如願以償:經過物色,他在彼得堡郊外買下了一所房子,雖然離城相當遠,但帶有一座花園,而且也很優雅。房子的新主人琢磨:如果房子離得再遠一些更好,因為他不喜歡在家中接待客人,而要上別人家去或去任所上班,他有一駕美麗的褐色、雙座、四輪轎式馬車,有車夫米海,和兩匹個頭矮、但健壯而漂亮的小馬。所有這一切都是他用四十年的點滴積蓄購置的,因而滿心興奮,這就是為什麼在購得房產並遷居後,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平靜的心中會感到如此的滿足,甚至邀請客人來過生日。他的生日在過去對最為知己者也諱莫如深。他對其中的一位客人還懷有特殊的意圖。這幢房子他自己使用了樓上一層,而同樣結構、裝修的一樓卻需要租出去。

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竟然打起謝苗·伊万諾維奇·舒普列科的主意來,就在今晚上甚至兩次把話題引到那上面去,但謝苗·伊万諾維奇卻避而不談。謝苗·伊万諾維奇也是一個長期歷盡艱辛贏得名位的人。他,烏黑的頭髮,烏黑的連鬢胡,一張總是黃疸色的面龐。他已成家立業,性格憂鬱,深居簡出,把家治理得服服貼貼。任職中他倨傲自負,也深明自己的官運如何,更確切地說,永無可能擢升了。他有一個好職位而且很牢靠。對開始實行的新制度他雖然不無憤恨,但也毫不擔心。他十分自信,不無嘲諷與惱怒地聽著伊万·伊里奇·普拉倫斯基誇誇談論的新話題。不過,他們都喝得有了點醉意,以致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對普拉倫斯基先生放下架子來,就新制度問題同他進行了小小的爭論。不過,也該說一說普拉倫斯基先生了,更何況他是即將發生的故事的主角哩。

四等文官伊万·伊里奇·普拉倫斯基被尊稱為大人總共不過四個月,一句話,他是一位新貴。就年齡而論,他也很年輕,充其量不過四十三歲。看外表,他顯得年輕,而且也愛顯得年輕。他是個英俊的男子漢,身材高大,穿戴講究,並以考究的服飾而炫耀,脖子上恰到好處地吊著一枚碩大的勳章。還在童年時,他就學會了一些上流社會的派頭。他尚未娶妻,希望找個富有的,最好是上流社會的閨秀。他還有許許多多的幻想,不過,他一點也不愚蠢。說起話來他常常口若懸河,甚至愛擺出一副雄辯的架勢。他出身名門,仕宦子弟,嬌生慣養,幼年時穿綢著緞,受教育於貴族學校,雖說在那裡未學得多少知識,但在供職中事有所成,官至上品,被上司視為頗具才幹,甚至對他寄予厚望。他在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幕下開始自己的仕宦生涯,差不多延續到現職。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從不認為他有才學,也從未對他有所期望,但羨慕他門第好,家境富,擁有一座價值可觀、有管家經紀人的大房子。他與上層人物沾親帶故。此外,他儀表不凡。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責罵他太富幻想、態度輕浮。伊万·伊里奇有時也自覺過分自尊甚至死要臉面。奇怪的是:有時他身上會流露出某種近乎病態的羞愧,甚至對某些事情有表面上的悔過。有時他從心底里苦惱、隱痛地意識到,他遠非如自己所想像的那樣飛黃騰達。這時,他甚至垂頭喪氣起來,尤其當他的痔瘡病發作時,就說自己的一生uneexisAtencemanguee①,甚至不再相信(當然是暗自)自己有雄辯才能,說自己是BCDEFDGH②、空談家(雖然這一切無疑地給他帶來過不少榮華富貴)。但是,這絕對不會妨礙他在半小時後再次趾高氣揚起來,並且愈加頑強、愈加傲慢地振奮、自信:他還來得及自我顯示,他將不只是達官貴人,而且也將是俄羅斯永誌不忘的政治活動家。有時,他甚至彷彿看到了自己的一座座紀念碑。由此可以看出,伊万·伊里奇的貪欲甚高,雖然他暗自將自己模糊的幻想和希望,深深地甚至有些恐懼①②法語:饒舌者。

法語:一無所成。 地埋藏起來。總之,他是一位頗具才氣而又天生耽於幻想之人。近幾年來,失望的痛苦不時降臨到他的頭上。不知為什麼,他變得格外容易動怒,格外多疑,並把一切異議都看作是對他的欺侮。然而,正在復興的俄羅斯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希望,希望的實現使他獲得了高官顯爵。他振奮起來了,趾高氣揚了。他忽然能言善辯、口若懸河,開始談論一些最新的話題,這些話題他掌握得如此迅速、如此令人感到意外,達到了驚人的地步。他在城裡徘徊躑躅,尋找機會說教。在許多場合,他很快被認為是一個地道的自由主義者,而這使他頗為得意。就在今天晚上,幾杯酒下肚之後,他就格外活躍起來,想使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完全轉變過來。他很久沒有看見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了,直到現在他還很敬重他,聽他的話。不知由於什麼,他認為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是個頑固落後分子,並且非常激烈地攻擊他。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幾乎沒有反駁,只是佯裝聽著,顯然對這個話題他也很感興趣。伊万·伊里奇急得冒火,在設想的內容爭論激烈時就頻頻喝酒。這時,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就拿起酒瓶立刻給他斟酒,不知怎麼的,這一下便冒犯了他,尤其是,他特別鄙視而又非常懼怕的謝苗·伊万諾維奇·舒普列科,此刻卻在一旁十分狡猾地緘口不言並連連發笑。 “看來,他們把我當作三歲小孩了,”伊万·伊里奇腦子裡閃出這麼一個念頭。

“不,是時候了,早就是時候了,”他十分激動地繼續說,“我們為時太晚!依我看,首要的是人道,要記住,下屬人員也是人呀。人道能拯救一切,使一切擺脫困境……” “嘻—嘻—嘻—嘻!”從謝苗·伊万諾維奇那兒傳來竊笑聲。 “可是,您為什麼要這樣責罵我們呢,”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終於有禮貌地笑著進行反駁,“伊万·伊里奇,我坦白地說,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明了您在說些什麼。您提出要人道,就是說要仁愛,是這樣嗎?” “是的,是這樣,就是仁愛啊。我……” “對不起,就所知而論,問題不單單在這一個方面。仁愛是要遵循的,改革嘛,並不局限於此,還有農民問題、司法問題、經濟問題、受賄問題、道德問題……以及……許許多多其他的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可能同時出現並立即引起巨大的動盪。這就是說我們所擔心的,不光是仁愛問題……”

“是呀,問題說得深刻,”謝苗·伊万諾維奇說道。 “這個我十分了解。可是,謝苗·伊万諾維奇,請讓我提醒您,我根本不同意在理解事情的深度方面我比您差,”伊万·伊里奇譏諷而尖刻地說,“但是,我要大膽地提醒您,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您同樣一點也不了解我……” “是不了解。” “其實,我正是抱定並且在到處提出這麼一個觀點:人道,即對下屬人道,從官長到文書,從文書到侍從,從侍從到傭人,——我要說,人道,可以說是當前整個革新事物的改革的奠基石。為什麼?拿三段論來說吧,我講人道,人家就愛我;人家一愛我,就會信任;人家一信任,就會相信,一相信,就會愛……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說,如果人們有了信任,那麼就會相信改革,比如說,人們就會了解問題的本質,就會在道義上給予支持,就會友好、認真地決定整個問題。謝苗·伊万諾維奇,您笑什麼?不明白嗎?”

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默默地揚起雙眉,他感到驚訝。 “我覺得有點喝多了,”謝苗·伊万諾維奇憤憤地說,“所以也就理解不清,腦子裡有點兒糊里糊塗了。” 伊万·伊里奇哆嗦了一下。 “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略作思索後忽然說。 “這怎麼受不了呢?”伊万·伊里奇問。他對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突如其來的只言片語很是驚奇。 “這樣就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回答說。看來,他不想說下去。 “您談到新酒和新瓶了嗎? ①”伊万·伊里奇有點嘲諷地反問,“那好,不談了。我對自己的行為是負責的。 ” 這時,時鐘指著十一點半。 “老是坐呀坐呀,該走啦,”謝苗·伊万諾維奇說完正準備站起身來,伊万·伊里奇卻搶先霍地從桌旁站了起來,從壁爐上面拿起自己的貂皮帽。看上去他像是受了委曲。

“怎麼樣?謝苗·伊万諾維奇,您考慮一下吧?”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在送客時說道。 “關於房子問題?我考慮,考慮。” “您一旦拿定主意,請儘早告訴我。” “又在談生意?”普拉倫斯基先生客氣地、有點兒奉承地說,一邊不停地玩弄著手裡的帽子。他感到彷彿人家把他忘了。 ①語出聖經。意思是:不要把新酒裝在舊瓶裡。 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揚起雙眉默不作聲,表示不再挽留客人。謝苗·伊万諾維奇匆忙告辭。 “啊……得了……以後就請便吧……您要是這點禮貌也不懂,”普拉倫斯基先生暗自打定主意,但不知怎麼的,卻很主動地向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伸出一隻手來。 來到前廳,伊万·伊里奇穿上自己貴重而柔軟的皮大衣,盡量不去望謝苗·伊万諾維奇破舊的浣熊皮大衣。倆人從樓梯上下來。

“我們老頭子好像生氣了,”伊万·伊里奇對一聲不吭的謝苗·伊万諾維奇說。 “不,怎麼會呢?”謝苗·伊万諾維奇平靜而冷淡地回答。 “奴才相!”伊万·伊里奇暗暗地想道。 他們來到台階上。謝苗·伊万諾維奇的雪橇給他趕過來了,它由一匹難看的灰色公馬駕著。 “活見鬼!特里豐把我的馬車弄到哪兒去了!”伊万·伊里奇看不到自己的馬車就大聲嚷叫起來。 這裡那裡都不見馬車。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的家奴也不知道。向謝苗·伊万諾維奇的車夫打聽,他回答說:特里豐一直呆在這裡,馬車也在這裡,可現在都不見了。 “真是怪事!”舒普列科先生說,“願意的話我送您?” “卑鄙的東西!”普拉倫斯基先生髮瘋似地叫起來,“你這騙子,要求我去參加一個婚禮,就在這彼得堡郊外,說是一個什麼相好出嫁,真他媽見鬼!我根本就沒有同意他去。我敢打賭,他一定是上那兒去了。”

“他真的是,”瓦爾拉姆說,“上那裡去了,而且答應過一會兒就回來,正好趕得及。” “果真如此!我好像早預料到了!我可要教訓他!” “您最好用鞭子好好抽他一兩次,他就會服服帖帖了,”謝苗·伊万諾維奇說著,一邊把車毯蓋上。 “請別操心,謝苗·伊万諾維奇!” “既然不需要,那我就走啦。” “一路順風,merci①” 謝苗·伊万諾維奇走了。伊万·伊里奇沿著木板人行道走去,心裡感到十分氣憤。 “現在看不到你,我會找到你的,你這騙子!我故意步行,讓你知道,讓你害怕!你回去就會知道,你老爺是步行去的……惡棍!” 伊万·伊里奇還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人,但這次已怒不可遏,而且頭暈腦脹的。他是個滴酒不沾的人,所以,不過五六杯,酒力就上來了。然而夜色是那樣令人陶醉。天氣寒冷,但卻異常寧靜,沒有一絲風。天空晴朗,滿天星斗,一輪明月使大地灑滿淡淡的銀白色清輝。夜是這麼美,伊万·伊里奇走上五十步差不多就忘了自己的遭遇。不知怎麼的,他慢慢地變得特別高興起來。況且,人在微醉時是很容易改變印象的。他甚至對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那些難看的木屋,也有了好感。 “要知道,我步行走也是很愜意的嘛,”他暗自想著,“要給特里豐一點顏色看,我才解悶哩。說真的,真該經常步行①法語:謝謝。 才行!哪有什麼呢?到了大街上我馬上就可以找到出租馬車了。夜色多麼迷人!這裡的小木屋也是那麼好看!也許那裡面住著小人物、當官的……商人,也許……還有那個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他們全都是些頑固分子、老笨蛋! c′estlemot①,正是一些笨蛋。不過,他是聰明人,有bonsens②,對事物有冷靜、具體的見解,可是老了,老了!不說這個啦,有什麼好說的呢! ……有什麼好說的……受不了啦!他這是想說什麼呀?他說的時候甚至也在思考哩。可是,他卻一點也不明白我的話,怎麼會不明白呢?不理解是要比理解難一些嘛。重要的是我相信,打從心里相信了。人道……仁愛。還人於自身……使他本來的人格得以再生,到那時……從現有的材料著手吧。看來很清楚啦!是吧!請允許我拿三段論作為例子吧:比如,當我們遇到當官的,一個貧窮、備受磨難的官,問:'餵……你是誰? '答:'當官的'。好一個當官的;接著問;'你是什麼官? '答:某某官,據他說是某某官。 '你還在職? '——'還在職! '——'你想做幸運者? ''想'。 ——'哪該怎麼做? '問題就在這裡,問題就在這裡。 '為什麼? '因為……這個人從一兩句話中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成了我的人,可以說,他落入了圈套,因此,我為他所做的一切,即使是為了他的利益,卻都是按我的想法做的。這個謝苗·伊万諾維奇真是個下流的傢伙!他的嘴臉有多麼醜惡……'您用鞭子抽他吧',這是他故意說的。不,你在撒謊,你自己去抽吧,我是不會去抽的;我要用語言說得他難過,數落得他①②法語:健康的頭腦。 法語:說得好。 難受,這樣他就會醒悟的。關於體罰,哼……問題還沒有解決呢,哼……上不上埃梅蘭斯家去呢?呸,真見鬼,這該死的木板人行道! ”他突然絆了一跤大叫一聲。“這是什麼京都啊!什麼文明地方啊!把腿都摔斷了。哼,我恨死了那個謝苗·伊万諾維奇;一副可憎的嘴臉。當我說人們在精神上將互相支持時,他剛才竟然譏笑我。人們是會互相支持的嘛,這與你有何相干?你呀我不會支持的;我很快就去支持農夫…… 要是遇到了農夫,我就去同他說。不過,我喝醉了,也許不該罵了,也許現在就不該這樣罵……哼,我再也不喝酒了。你今晚喋喋不休,明天就會後悔的。還好,我走路還沒有踉踉蹌蹌……其實,他們全都是騙子! ” 伊万·伊里奇沿著人行道一邊走一邊斷斷續續地在思考。清新的空氣向他迎面撲來,可以說是使他精神振奮起來了。過了四五分鐘他平靜下來,昏昏欲睡。但忽然間,在離大街兩步的地方他聽到有音樂聲。舉目望去,在街道的那一邊,在一幢十分破舊但很大的木頭平房裡正在舉行盛宴。小提琴聲一陣陣傳來,低音提琴吱吱啞啞,長笛發出尖銳刺耳的抑揚聲,它們奏著歡快的卡德爾舞曲。窗子下面站著一群人,多數是穿著棉衣、裹著頭巾的婦女,她們拚命想要透過窗縫看清什麼。看來,裡面熱鬧非凡。跳舞跺腳的嘈雜聲傳到了街道的這一邊。伊万·伊里奇看見不遠處有一個警察,就朝他走過去。 “老弟,這是誰家?”他問,一邊把珍貴的皮大衣稍稍敞開,正好讓警察看見自己脖子上的那枚碩大的勳章。 “是記錄員普謝爾多尼莫夫長官的,”那個警察一看清勳章,就挺直身子回答。 “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哦,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怎麼?他結婚?” “是結婚,大人,娶的是九等文官的女兒,姆列科皮塔耶夫九等文官的女兒……他在一個管理局任過職。這房子是陪嫁給新娘的。” “那麼說,這房子現在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而不是姆列科皮塔耶夫的了?” “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大人。從前是姆列科皮塔耶夫的,而現在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 “嗯。老弟,我所以問你是因為我是他的上司,就是他供職的那個單位的最高長官。” “原來是這樣,大人。”警察說完後直挺挺地站著,而伊万·伊里奇彷彿陷入了沉思。他站在那裡遐想…… 是的,普謝爾多尼莫夫真的是在他的管轄之下,正是在他的那個辦事處;他記起來了,那是個職位卑微的小官,月薪十盧布。因為普拉倫斯基先生剛接任不久,不可能記住所有下屬的詳細情況,但卻記得普謝爾多尼莫夫,這正是由於他的姓氏的緣故。他第一次見到這種姓,因此當時好奇得仔細地瞧了瞧這姓氏的擁有者。現在他也還記得,那個人非常年輕,長長的鷹鉤鼻,一縷縷的淺色頭髮,營養不良,發育欠佳,穿著很糟糕的文官制服和糟得有失體面的褲子。他記得,他當時閃過一個想法:是否在過節時撥出十盧布幫助一下這個可憐蟲?但由於這個可憐蟲總是愁眉不展,眼神又極令人討厭,甚至令人憎惡,因此,那個善良的想法便自行消失,普謝爾多尼莫夫也就沒能受益。也就是那個普謝爾多尼莫夫在不到一星期前申請結婚更使他驚訝。伊万·伊里奇記得,他因故無暇詳察這件事,因而結婚一事便倉猝地順帶批准了。但他仍然確切地記得,普謝爾多尼莫夫可以得到一座木屋及四百盧布的嫁妝;這件事當時使他感到驚異;他記得,他曾隨口用俏皮話挖苦過普謝爾多尼莫夫與姆列科皮塔耶夫姓氏相剋①。所有這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了。 他一記憶起來就愈加深入去思索。大家知道,完整的思考在我們頭腦中有時是瞬間進行的,表現為某些感覺,而沒有轉化為語言,尤其沒有轉化為文字,但我們將努力把我們主人公的所有這些感覺,那怕只是這些感覺的實質介紹給讀者,也就是將其中最必要和最真實的東西介紹出來。要知道,因為我們的許多感覺,在轉化為通常的語言時,看起來將是很不真實的。這就是為什麼感覺永遠不會表現出來,但人人都有感覺的。當然,伊万·伊里奇的感覺和想法之間沒有多少聯繫。不過,這原因你們是知道的。 “那會怎樣呢!”他的腦際閃現一個想法,“我們都說呀說呀,而一接觸實際,就不知所措了。就拿這個普謝爾多尼莫夫作為例子來說吧。他剛行過婚禮,心情激動,滿懷希望,在等待宴請客人哩……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現在他正忙於接待,張羅筵席——他持重,樸實,但愉快,喜悅,真誠……如果他知道,我,我這個他的上司,大上司,此時此刻就站在他家的門口聽他的婚慶樂曲,那又怎麼樣!實際上①IJFKCGLMHGN是假姓。OEFPGBMQCFNC來源於名詞OEFPGBMQCRSFF(哺乳動物)。伊万·伊里奇笑話他們是人與動物結合。 他會如何呢?不,如果我現在突然走進去,他會怎樣呢?哼……不用說,一開始他就會嚇一大跳,倉皇失措得說不出話來。我會打擾他,也許會打亂他的一切……是的。如果進去的是別的長官,而不是我,那情況也會是這樣的……問題正在這裡,任何一位都是如此,不只是我一個如此……” 是呀,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方才您就是不理解我,這不就是給您的一個現成的例證。 是的,先生,我們老在高喊人道,但我們卻不能去做出英雄行為,去建立功勳。 是什麼英雄行為呢?就是這樣的。請您判斷一下吧:在社會所有成員目前這種關係的狀況下,我,我在深更半夜去參加下屬——一個月薪十盧布的十四等文官的婚禮,這不就會出現一片驚慌,一片混亂,龐貝城的末日①,驚恐萬狀!這是誰也理解不到的。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死時也不會明白過來,因為他說了:受不了啦。是的,但是你們,是一群老朽,老頑固,而我是會遵——循——的!我一定會把龐貝城的末日變為我下屬最甜美的日子,使粗野的行為變為理智、質樸、高尚、道德的行為。怎麼樣?是這樣吧。那就請您注意聽吧…… 嗯……假如我這就進去,——他們就會感到詫異,就會中斷跳舞,就會驚異地看著,往後退走。是會這樣的。可是,只有在這種場合下我才能顯示自己啊:我含著最親切的微笑①龐貝是羅馬帝國時的一座古城,一七七九年毀於火山爆發。 《龐貝城的末日》是一幅名畫的畫名,是俄國畫家K. B.布留洛夫(一七九九—一八五二)參觀該古城的遺跡後創作的,描寫火山爆發時龐貝的慘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處是用其轉義。 徑直向驚魂未定的普謝爾多尼莫夫走過去,就這麼用最簡單的語言說:“我到了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大人那裡。你知道吧,我打算在這兒附近……”嘿,這時就順便如此可笑地說起特里豐弄出的意外事,從特里豐說到如何步行走……'荷——有音樂聲,好奇地去問警察,得知老弟你在舉行婚禮。我想,我就到下屬那裡去看看吧,看看他們怎樣尋歡作樂以及……怎樣舉行婚禮。我想,你不會趕我走吧! '趕走!一個屬員哪敢說這樣的話!哪個敢趕呢!我想,他一定會發瘋似地跑過來讓我坐到安樂椅裡,高興得抖動起來,甚至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 ……” 啊,有什麼比這樣做更簡便、更漂亮呢!我為什麼要進去?這是另一個問題!是所謂精神方面的問題,良苦的用心! 嗯……我到底想什麼來著?哦,想起來了! 嘿,他們肯定會請我和另一位貴客落座,在場的某位九等文官或那個親戚——有酒糟鼻的退伍上尉……像果戈理筆下的那些古怪人。嘿,不用說我會認識新娘,誇獎新娘,鼓勵來賓,請他們不要拘束,盡情歡樂,繼續跳舞。我一邊說俏皮話,一邊笑著。總之——我顯得又可親又可愛。當我稱心如意時,我總是可親可愛的……嗯……問題就在這裡,我似乎還是有點兒……就是說我沒有醉,而是…… ……當然,我這個有身份的人和他們平等相看,絕不要求有什麼特殊……但是,在德行方面,在德行方面卻另當別論,他們是會明白的,是會理解的……我的行動將使他們再現一切的崇高精神……喏,我坐它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當然,在晚宴前我就會離開。他們在忙碌著烘烤煎炒。他們竭力挽留我,但我只幹上一杯以示祝福,而晚宴我是一定謝絕的,我會說:公務在身。我一說“公務”他們頓時便會肅然起敬。這使我注意到我和他們之間的不同:天與地之別。 我不是想注意這一點,而是應當……就是在道德方面來說也是必需的,不管你怎麼說。不過,我馬上得微笑,甚至笑一陣,然後大概大家就會精神振奮……我會又一次同新娘開玩笑;嗯……甚至向她暗示說,正好在九個月之後我會以教父的身分回來,嘻—嘻!到那時她一定會生小寶寶了。你知道,她會像兔子那樣生育的。嗨,大家哈哈大笑起來,新娘滿臉通紅;我富有感情地親吻她的前額並為她祝福……而第二天,我的豪舉便會在同僚中傳揚開來。第二天,我又變得嚴厲起來;第二天,我又求全責備,甚至鐵面無私起來,但他們都已了解我的為人,了解我的品性,了解我的本質了:“作為官長,他是一位嚴師,但作為普通人,他卻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就這樣,我勝利了;我略施小技就籠絡了他們,這種小技您是想不到的;他們業已歸附於我;我是父親,他們是子輩……餵,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大人,您也來試一試這麼做吧…… 您是否知道,是否理解?普謝爾多尼莫夫就會告訴自己的孩子,說有位官長曾親臨他的婚禮,甚至舉杯祝賀。要知道,這些孩子又將告訴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又告訴自己的孫子,像講神話故事一樣,說有位達官貴人、政治活動家(而到那時這些我都會擁有的)讓他們風風光光……如此等等,等等。要知道,我將在道義上提拔奴顏婢膝的人,讓他們聽命於我……那他就可得到十盧布的月薪! ……要知道,我這樣重複做五次,或者十次同類的事,那我就會名揚天下……我將被記在所有人的心中,而一旦失去聲譽,天曉得會是什麼結果! …… 伊万·伊里奇就這樣或差不多這樣進行推論(諸位,別管他有時自言自語,尤其當他有幾分怪異時)。所有這些推論在他腦海中只是一閃而過,當然,他也許只滿足於這些幻想,在心裡羞辱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他就可以平心靜氣地回家安睡。他做得多好!但是,全部不幸卻是:這些時刻是異乎尋常的。 像是故意似的,剎那間在他平靜的想像中,忽然浮現出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和謝苗·伊万諾維奇洋洋得意的面孔。 “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又傲慢地笑著說。 “嘻—嘻—嘻!”謝苗·伊万諾維奇用最可惡的笑聲隨著附和。 “那就瞧一瞧,看我們怎麼受不了吧!”伊万·伊里奇斷然說,連臉上都立刻紅起來了。他離開人行道,橫過街道,邁著堅定的步子向自己的下屬記錄員普謝爾多尼莫夫家走去。 使命驅使著伊万·伊里奇。他精神抖擻地跨進沒關上的圍牆門,輕蔑地一腳把叫聲嘶啞的長毛小狗踢開了(小狗嘶啞地吠著撲到他的腳下,與其說是出於本能,不如說是出於禮貌)。他沿著木板路來到有頂蓋的台階前,台階穿過一間小室通向院子。他又沿著破舊的三級木階走進小小的過廳。屋內的一個角落裡,雖然點著一支臘燭或似油燈的東西,但沒能阻住伊万·伊里奇的左腳穿著套鞋整個地踩到放在外面冷卻的魚凍裡。伊万·伊里奇彎下腰好奇地望了一眼,看見那裡還有兩盤凍菜和兩個想必是牛奶杏仁酪的東西。踩壞了魚凍使他發窘,他馬上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趕快悄悄溜走呢? 但他認為這很失體面。他猜想沒有人看見他,而且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他,於是他把鞋子擦乾淨,不留任何痕跡。他摸索到一個蒙著氈子的門,把它打開,無意中來到了小小的外間屋,那裡面一半的地方堆滿了軍大衣、男上衣、女外衣、風帽、披肩和套鞋,另一半讓樂師佔用了:兩個小提琴手,一個長笛手,一個低音提琴手,一共四個人,自然是從外面僱請來的。他們坐在一張沒有油漆的小木桌旁,在燭光下聲嘶力竭地吹奏著卡德里爾舞曲的最後一段。從大廳未關上的門裡可以看見在浮塵、煙霧、油煙中的跳舞者。他們一個個像瘋了似的在狂歡。可以聽見一陣陣的笑聲、喊聲以及女人的尖叫聲。男舞伴們像馬隊一樣嗒嗒嗒地跺腳。在狂亂的人們的頭頂上響著舞會指揮者的口令:“男舞伴,向前,女舞伴跟上,保持距離!”等等,等等。指揮者大概過於放肆把衣扣都解開來了。伊万·伊里奇有些激動,脫掉了皮衣和套鞋,帽子拎在手上走進大廳裡。不過,他已經不再推理了…… 起初,誰也沒有註意到他,大家正在把即將結束的一場舞跳完。伊万·伊里奇茫然若失地立著,在一片混亂中什麼也無法看仔細。女人的連衣裙、叼著煙卷的男舞伴們時隱時現……某女士的淺藍色披肩一閃而過,碰到了他的鼻子。接著,一個披散著捲髮的醫科學生狂喜得飛奔而來,重重地推了他一下。一個長得像電線桿似的某部軍官也在他眼前晃過。 有一個人和其他人一道踏著拍子飛跑著,發出怪異的尖叫聲:“哎—哎—哎嗨,普謝爾多尼穆什卡! ①”伊万·伊里奇的腳下有什麼粘糊糊的東西,想必是地板打了蠟。這屋子其實不算太小,容納了三十來位客人。 但是,不多一會,卡德里爾舞結束了,差不多馬上就發生了伊万·伊里奇在木板人行道上行走時所想像的那樣的事情。客人和跳舞的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拭去臉上的汗水,他們中就響起了嘈雜聲和驚異的低語聲,所有的眼睛和臉龐都迅速轉向進來的那位客人,接著所有的人便立即慢慢往後退。 有的人去扯未有覺察的人的衣服,想讓他們醒悟過來,他們回過頭看後便立即和別的人一道走開了。伊万·伊里奇依舊站在門邊,沒有往前挪動半步。他和客人之間的空間卻越來越大,那里地板上佈滿了不計其數的糖紙、紙片和煙頭。忽然有個年輕人畏畏縮縮地走到那裡。他身著文官制服,淡褐色捲髮,鷹鉤鼻。這年輕人彎著腰向前移動身子。他望著那位不速之客,其神態極像一條被主人叫去準備接受鞭打的狗。 “你好,普謝爾多尼莫夫,認得我嗎?……”伊万·伊里奇說過之後,猛然感到話說得太笨拙了,同時也感到,他這時也許正在做最愚蠢的事。 “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喃喃地說。 “哎,正是的。老弟,我上你這兒來純粹是十分偶然的,大概你自己也能想像得到……” 可是很顯然,普謝爾多尼莫夫什麼也想像不出來。他瞪①新娘普謝爾多尼莫娃的暱稱。 大兩眼站著,困惑莫解。 “我想,你該不會趕我走吧……樂意不樂意都會接待來客吧!……”伊万·伊里奇繼續說。他感到難為情覺得大失體面,想笑,但又笑不出來;他想說說關於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及特里豐的幽默故事,卻越來越說不出來了。但是,普謝爾多尼莫夫彷彿故意似的,依舊呆若木雞,老是傻呼呼地瞧著。伊万·伊里奇哆嗦一下,感到再過這麼一分鐘,一場不可思議的混亂就會發生。 “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打攪了……我這就走!”他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嘴唇右角的一條細肌腱已經搐動起來。 不過,普謝爾多尼莫夫已經清醒過來了…… “大人,請寬恕……大人……”他喃喃地說並急忙鞠躬,“很榮幸……您請坐,大人……”他更清醒後用兩手指著一張沙發對他說。為了跳舞把沙發前的桌子移開了…… 伊万·伊里奇靜下心來坐到沙發上,馬上有人急忙搬過來一張桌子。他環視一眼,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坐著,其他的人,甚至女士們都是站著的。這可不是好的徵兆。但還不是提醒和鼓舞別人的時候。客人們仍在後退,只有普謝爾多尼莫夫一個人依然躬著腰站在他面前。他仍然什麼也不明白,依然毫無笑意。糟透了,簡單地說吧:我們的主人公瞬息間經受瞭如此多的苦惱,他到下屬的加倫·阿利·拉希傑①之行真可算得上是一次偉大的創舉。但是,忽然間有個身影出現在普謝爾多尼莫夫身旁並行起鞠躬禮來。伊万·伊里奇心裡①引自阿拉伯童話故事。說的是國王加倫·阿利·拉希杰微服私訪庶民百姓。 真有說不出的興奮和幸運感。他馬上認出來,這是本辦公室的一個科長,叫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祖比科夫。他和他並不熟悉,但知道他是一個能乾而言語不多的官員。他馬上站起來向他伸出手去,是一隻手,不是兩個指頭。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懷著深切的敬意用雙手握住他的那隻手。長官十二分得意,頓時得到了解圍。 的確,眼下的這個普謝爾多尼莫夫可說已經不是第二人稱,而是第三人稱了。伊万·伊里奇正好把故事直接講給那個科長聽了,在這需要的時候他把他看作熟人,甚至看作親密的朋友,而這時候普謝爾多尼莫夫只能忍氣吞聲,仰慕得心裡突突地跳。伊万·伊里奇從而保住了體面。那個故事該說了,他也感覺到了,他看到所有的賓客都在期待著,連家裡的人都擁擠在兩邊的門上,為了看看他,聽聽他講故事,幾乎壓在別人的身上。糟糕的是,科長笨得仍舊坐不下去。 “您真是!”伊万·伊里奇難為情地指著身旁的沙發對他說。 “請原諒,大人……我就呆在這兒好……”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連忙坐在普謝爾多尼莫夫匆匆遞過來的椅子上。普謝爾多尼莫夫自己依然站立著。 “您能想像這種事情嗎?”伊万·伊里奇特意對著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說。他聲音有些戰栗,已經失去控制,把每字拖長,斷開,音節讀得很重,字母a讀得近似於T。總之,意識到自己在裝腔作勢,但身不由己,為一種外在的力量所左右著。此時,他感到十分可怕,十分痛苦。 “您要知道,我剛從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尼基福羅夫家出來,您大概聽說過這位三等文官吧。喏……是那個委員會的…”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恭恭敬敬地向前彎著身子回答:“聽說過的,怎麼會沒聽說呢,大人!” “他現在是你的鄰居了,”為了表現禮貌和瀟灑,伊万·伊里奇轉而對普謝爾多尼莫夫說話。當他看見對方的眼色,知道他對此沒有興趣時,便馬上轉過頭來。 “您要知道,老頭子一生熱衷於給自己買所房子……嗬,買到了,一座漂亮的。對……他今天就在新居過生日。要知道,他過去從不過生日的,甚至還對我們保密哩,他很吝嗇捨不得花錢請客,嘻——嘻!現在高興有了新居,所以請了我和謝苗·伊万諾維奇去。您認識吧,還有舒普列科。”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又彎了一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伊万·伊里奇有些開心了。他想起來,科長大概猜到了這時候他是大人的一根頂樑柱。這可是糟糕不過的壞事。 “喏,我們三人坐在那裡,他請我們喝香檳酒,我們閒聊著……談天說地……談論一些——問題……甚至爭——論起來……嘿——嘿!”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恭恭敬敬地揚起眉毛。 “不過問題不在這兒。後來,我同他告別。您知道,他這老頭是很注意時間的,他到了晚年睡得很早。我走出門來…… 不見了我的車夫特里豐!我很著急,一再打聽:'特里豐把我的馬車弄到哪兒去了? '原來,他以為我會坐很久,便上什麼相好或是什麼姐妹那裡參加婚禮去了……只有天曉得!反正是在彼得堡郊外這裡的一個什麼地方。所以就便把馬車也帶去了。 ”出於禮節長官又望瞭望普謝爾多尼莫夫。普謝爾多尼莫夫連忙彎著身子,但一點也不像給長官行禮。“沒有一點同情心,”這個念頭在伊万·伊里奇腦海中閃過。 “您請說吧!”深為吃驚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說。人群中響起一陣驚訝的小喧嘩。 “您想得到我當時的處境吧……(伊万·伊里奇望了一眼大家)無可奈何,我只得步行了。我想,我到了大街上就可以找到出租馬車的……嘿——嘿!” “嘻——嘻——嘻!”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恭敬地回答。人群中又起喧嘩,但卻是歡快的。這時,壁燈玻璃罩啪地一聲爆裂,有人趕快跑上去把它清理了。普謝爾多尼莫夫身子猝然一抖,緊張地看了一眼壁燈,不過,長官毫不在意,一切又復歸平靜。 “我走著……夜色是那樣美麗、靜謐。我忽然聽到音樂聲、跺腳聲。有人在跳舞。我好奇地去問一個警察,他說是普謝爾多尼莫夫舉行婚禮。老弟,是你在舉辦整個彼得堡郊外的舞會吧?哈——哈!”他忽而又對普謝爾多尼莫夫說。 “嘻——嘻——嘻!是的,大人……”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答道。客人們又騷動起來,但最愚蠢不過的是普謝爾多尼莫夫,他雖然又在行禮,可是,直到現在還一笑也不笑,活像個木頭人。 “難道他是個傻瓜不成!”伊万·伊里奇心裡想道。 “笨蛋也是會笑的嘛,那不就萬事順利了嗎。”他心急如焚。 “我心想,讓我走進下屬家裡看看吧,他是不會趕我走的……不管高興不高興,他都會歡迎客人的。老弟,請你原諒。 如果我對你有所打擾的話,那我就走……我只是順道來瞧瞧的……” 但是,整個人群又慢慢地開始騷動起來了。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討好地瞧著,好像說:“大人,您怎麼會打擾我們呢?” 客人們都活躍起來,表現出一些無拘無束的初步跡象。女士們幾乎都坐了下來,這是值得讚許的吉兆,其中一些膽大的用小手帕給自己搧風。有個穿破舊的天鵝絨連衣裙的女人故意對一個軍官大聲說話,軍官本想大聲回敬她,但由於只有他倆才這麼大聲嚷叫,所以他忍住了。男士中大多是公務員,只有兩三個大學生,他們互相交換眼色,彷彿互相鼓動不要拘束。他們清著嗓子三步兩步地向四面散開。不過,沒有人特別膽怯了,可是大家都面色難看,差不多都暗自以敵對的目光望著那位破壞他們尋歡的不速之客。那個軍官羞於自己的膽子小,慢慢地往桌子那邊走去。 “餵,老弟,請問你的名字和父稱?”伊万·伊里奇向普謝爾多尼莫夫問。 “波爾菲里·彼得羅夫,大人,”他瞪著兩眼像接受檢閱似的回答。 “波爾菲里·彼得羅夫,請介紹我認識你的新婚妻子…… 帶我去吧……我……” 伊万·伊里奇原想欠起身來,但普謝爾多尼莫夫飛也似地跑進客廳去了。其實,新娘就站在客廳門口,但是,一所到談論她就躲開了。過了一會,普謝爾多尼莫夫挽著她的手出來了,人們紛紛給他倆讓路。伊万·伊里奇洋洋得意地欠起身子,向新娘報以最親切的微笑。 “非常非常高興認識你,”他說著致以地道的上流社會的微微鞠躬,“尤其是在這樣的日子裡……” 他十分狡猾地笑了笑。女士們興奮得激動起來。 “UCDHF①,”穿天鵝絨連衣裙的女人幾乎嚷著說。 新娘配得上普謝爾多尼莫夫。她是個瘦削的少女,不過十六七歲,蒼白的小臉,尖尖的小鼻子,一雙靈活、的溜的溜的小眼睛全無羞澀味,相反,還帶著毒辣辣的神色凝視著。 顯然是因為她漂亮普謝爾多尼莫夫才娶了她。她穿著白色細紗連衣裙,粉紅色外套,細長的脖子,嬌嫩的身段,骨骼突出。對於長官的親切問候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太太真美,”他繼續小聲說,似乎是只對普謝爾多尼莫夫一個人說的,但也故意讓新娘聽見。但是,普謝爾多尼莫夫什麼也沒有回答,甚至這一次連身子也沒晃動。伊万·伊里奇甚至感到,在他的眼睛裡深藏著冷漠和神秘,甚至在心底里蘊藏著特殊的惡意。但是,無論如何也要使她動情才行。要知道,他是為她而來的啊。 “然而,這真是很般配的一對!”他想了想,“不過……” 他又轉而與坐在他身旁沙發里的新娘說話,但是,他提出的兩三個問題,得到的回答都是“是”和“不是”,而別的確實什麼也沒有。 “只要她感到難為情。”他繼續暗自想,“那我就可以同她開玩笑。要知道,我的處境是進退兩難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像故意似的也默默不語,雖然是因為愚蠢,但仍然不能給予寬恕。 “諸位先生!我沒有使你們掃興吧?”伊万·伊里①法語:她太迷人了。 奇對著大家說。他感到他的手掌在冒汗。 “沒有……請放心,大人,我們馬上就開始,現在……讓我們涼快涼快一下,”那個軍官回答。新娘讚賞地看了他一眼:軍官年歲不大,穿著軍裝。普謝爾多尼莫夫站在原地,身子朝前探,鷹鉤鼻子似乎比以前伸得更出來了。他聽著,望著,就像手拿大衣站在那裡等待主人話別結束的僕役。這個比喻是伊万·伊里奇親自作出的;他局促不安,感覺難堪,十分難堪,腳下的地板在滑走,他似乎走到了什麼地方,但卻走不出來。好像他置身茫茫黑夜之中。 人們忽然讓開了一條路,走來一個身材不高但很結實的婦女。她已經有了一把年紀,衣著樸素,雖然經過一番打扮。 她肩上披著大披肩,用別針別在頸下喉頭旁,頭上戴著包發帽。顯然她還不大習慣。她兩手捧著一個圓形小托盤,上面放有一瓶滿滿的但已經打開的香檳酒,以及不多不少兩個酒杯。顯然,那瓶酒是專門給兩位客人準備的。 那中年婦女徑直走到長官跟前。 “大人,請別見怪,”她一邊鞠躬一邊說,“您看得起我們,光臨我小兒的婚禮,我們無限歡迎,請飲了這杯祝賀新人,請勿嫌棄,請賞光。” 伊万·伊里奇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她。她年紀不算老,最多不過四十五、六歲。她有一張俄羅斯人圓圓的臉龐:那樣善良、紅潤,那樣開朗、渾圓;她笑得那樣溫和,鞠躬得那樣樸實,使得伊万·伊里奇幾乎已經心滿意足,並且開始燃起希望來了。 “這麼說來,您——是——母——親了?”他從沙發上欠起身子說道。 “是我母親,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無精打采地說,伸著長長的脖子,又翹起他的鼻子。 “啊!十分高興,十——分高興認識您。” “那就請別嫌棄喲,大人。” “非常高興。” 托盤放下後,普謝爾多尼莫夫急忙跑上去斟酒。伊万·伊里奇端起酒杯后依舊站著。 “我特別特別高興有這個機會能夠……”他開始說起來,“能夠藉此機會表示……一句話,作為上司我……祝愿您——夫人(他轉而對著新娘)和你——我的朋友波爾菲里,——婚姻美滿,萬事如意,永遠幸福。” 他熱情洋溢地一飲而盡。這是他今晚喝的第七杯。普謝爾多尼莫夫神情嚴肅而陰沉地看著。上司開始對他十分憎恨。 “他這傻大個(他瞟了一眼軍官)老是討厭地呆在這裡。 荷,瞧他還大喊:烏拉!他真該滾開,滾開……。 ” “而您,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也喝一杯表示祝賀吧,”老太婆對那位科長補充說,“您是科長,他是您的下屬,看在母親的情面上請多關照我兒子!往後可別忘了我們,親愛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你是個好人。” “啊,俄羅斯的老太婆有多可愛!”伊万·伊里奇心裡在想,“她使我們大家頓添生氣。我總是喜歡這些人……” 這時,桌上又端來了一個托盤,是一個上穿沒有洗過、窸窣作響的印花布衣,下穿鐘式裙的女郎送來的。盤子很大,她的兩隻手快要端不住了。盤子裡放著許多小碟,裡面盛著蘋果、糖果、水果軟糕、水果軟糖、核桃及其他等等。托盤原本放在客廳裡招待所有客人的,主要是女賓,但現在端給了長官一個人。 “大人,這些美味食品請您別嫌棄,您吃得越多,我們就越高興,”老太婆一邊鞠躬一邊翻來复去地說道。 “哪會呢……”伊万·伊里奇說著高興地拿起一個核桃,用幾個指頭把它擠開了,他決心徹底平民化。 這時,新娘突然哧哧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呢?”伊万·伊里奇面帶微笑地問,很高興這頗有生氣的徵象。 “大人,是伊万·科斯年基內奇引我發笑的,”她低著頭回答。 長官真的發現沙發那一端的椅子上有一個未曾露面的青年。他淺色頭髮,長相很不錯,正在和普謝爾多尼莫夫太太悄悄地說著什麼。那個青年站起身來。看來,他很靦腆,很年輕。 “我在和他們說《圓夢書》,大人,”青年聲音又低又含糊地說,彷彿在道歉。 “是什麼樣的圓夢書?”伊万·伊里奇態度寬容地問。 “是一本新的,文藝性的書,大人!我對他們說,如果夢見了帕納耶夫先生,那就是說,咖啡濺髒了胸衣。” ①“太天真了,”伊万·伊里奇心裡憤憤地想。那個青年說①胸衣是就餐時系在胸前保護衣服的東西,白色,如果弄髒了,被認為是很失體面的。這裡說夢見帕納耶夫先生猶如弄髒胸衣一樣很倒霉。 話時雖然已滿臉通紅,但由於說了帕納耶夫先生的故事,因而高興不已。 “是的,是的,我聽說過……”長官答道。 “不,還有更有趣的呢,”伊万·伊里奇身邊的另一個聲音說道,“據說正在出版一本新詞典①,克拉耶夫斯基②先生將參加撰寫,還有阿爾費拉基③……還有暴露文學……” 這是一個青年說的,但他已不再羞怯,而是毫不拘束了。 他戴著手套,穿白色西服背心,兩手捧著一頂禮帽。他不跳舞,卻傲慢地在觀看,因為他是諷刺雜誌《炭火塊》的一個編輯人員,他是偶然受普謝爾多尼莫夫之邀作為貴賓參加這婚禮的。他們以“你”相稱,早在去年他們就曾在“貧民窟”的一個德國女人那裡一同經受過窮困。可是,他喝伏特加,為此不止一次地到後面一個僻靜的房間去,上那裡去的路大家都認識。長官很不喜歡他這個人。 “這是滑稽可笑的,”那個說了胸衣故事的淺色頭髮的青年突然高興地打斷他的話說,“大人,這滑稽可笑是因為按杜撰者的說法,彷彿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不懂得拼寫法,把'暴露文學'寫成了表露文學……” 這可憐的青年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他從眼神知道長官對這早已了解,因為長官自己也彷彿很難為情,顯然是他已經知道了。這個青年羞愧得無地自容,恨不得趕快溜走,以致他後來一直悶悶不樂。相反,無拘無束的《炭火塊》編輯①②③阿爾費拉基是商人。 A. A.克拉耶夫斯基是一出版商,由他負責新詞典編輯部並參加編寫。此事激起新聞界的憤慨。 指一八六一年出版的百科詞典。 則靠得更近,好像想坐到長官身邊去。這種放肆的態度使伊万·伊里奇覺得有了幾分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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