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14章 小英雄——摘自不知名者的回憶錄-2

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裡沸騰,這樣的心情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經受到如此嚴重的痛苦、傷害和侮辱。所有這一切都是真的,沒有任何誇大。在我這個孩子的身上,一個第一次出現的、還沒有經歷過的、沒有最後形成的感情,遭到了粗暴的觸動,頭一回體驗到的芬芳馥郁的童貞羞澀,這麼早地遭到揭露和斥責,第一次,也許是非常嚴肅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當然,嘲笑我的人並不了解這許多,也沒有預感到我的痛苦。一件我自己還沒有來得及琢磨而且迄今為止我不知為什麼害怕去分析的隱私,在這裡暴露了一半。我繼續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心煩意亂,悲觀絕望。我一會兒全身發燒,一會兒又冷得顫抖不停。使我感到痛苦的有兩個問題:第一,今天早晨在樹林裡,這位搗蛋的金發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間發現了什麼?其次,也就是第二個問題。我現在能用什麼方式、什麼手段、什麼樣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面龐,又不致於由於羞愧和絕望而在那一時刻當場死去。

院子裡響起一陣少有的嘈雜聲,最終把我從半昏迷狀態中驚醒過來。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整個院子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車輛、馬匹和忙亂的僕役。好像大家準備外出。有幾位騎手已經騎在馬背上。其餘的客人則分別坐在各輛馬車上……這時我才想起預定的出遊。於是我開始感到不安,我聚精會神地觀察,看看院子裡有沒有我騎的那匹小馬,但是沒有發現,這就是說,他們把我忘了。我忍不住跑步下樓,至於什麼令人不快的會見,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恥辱,一概不去考慮了…… 一個可怕的消息在等著我。這一次既沒有給我安排騎的馬,也沒有在車上給我留個位子。所有的車和馬都讓人佔了,我不得不讓位於他人。 新的不幸使我感到震驚,我站在台階上,悲傷地望著一長串轎式馬車、兩輪輕便馬車、四輪輕便馬車,所有這些車子裡,都沒有我容身的小小角落。我還望瞭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騎手,她們乘坐的駿馬正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出發。

有一個騎馬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來遲了。大家只等他來就出發。他的那匹馬正停在大門口,嚼著馬勒,用蹄子刨地面,由於受到驚嚇,時不時地渾身打戰,而且不斷豎起前蹄。兩個馬伕在小心謹慎地抓住馬的韁繩,大家都在提心吊膽,站在離這匹馬很遠的地方。 事實上,確實發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惱火的事,使我去不成了。除開新來的客人佔滿了車上所有的坐位和馬匹之外,另外兩匹供人騎的馬病了,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小馬。不過為此而遭受苦難的,不止我一人。一位新來的客人,就是我已經提到過的那個白臉青年,也沒有坐騎。為了消除不快,我們的男主人不得不採取極端措施,建議使用那匹沒有馴服的、狂暴的公馬,但為了免除良心上的譴責,他又補充說這匹馬根本不能騎,如果能找到買主的話,早就該把這匹野馬賣掉了。但是,那位受到提醒的客人卻宣布,他的騎術不錯,只要有馬騎,騎什麼馬他是無所謂的,他無論如何也要騎。男主人當時沒有吭氣,但是我現在覺得,他的唇邊似乎掠過一絲模棱兩可的狡猾微笑。在等待那位吹噓自己騎術高明的騎手時,他自己並沒有上馬,而是焦急不安地搓搓兩手,時不時地朝門裡望。某種類似的神情,甚至傳給了兩個牽馬的馬伕。他們看到自己在眾人面前牽著這匹往往會無端致騎手於死命的烈馬,感到無比的自豪,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們的眼睛裡也透露著某種類似於他們老爺狡猾的嘲笑的神情,他們的眼睛由於正在等人而瞪得大大的,也在朝勇敢的騎手應該出現的門口張望。就是這匹馬也好像和主人及兩位馬伕商量好了似的,表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似乎感覺到了有幾十雙好奇的眼睛在看著它,似乎在大家面前,為自己的壞名聲感到自豪,儼然像一個不可救藥的風流浪子對自己的浪蕩行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一樣。似乎,它在向決心侵犯它的獨立性的勇士進行挑戰。

這位勇士終於出現了。他一見大家都在等他,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匆匆忙忙趕緊戴上手套。他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走下一級又一級台階,直到他伸手去抓那匹等待已久的烈馬鬃毛時,他才抬起兩眼。但是,那匹烈馬突然揚起前蹄,猛地一躥,受驚的觀眾,高聲喊叫,讓他留神,把他弄得不知所措。這位年輕人往後一退,帶著疑惑不解的心情望瞭望那匹野性十足的烈馬。這時候,那匹馬正在渾身亂顫,像一片被風吹著的落葉。它怒氣沖沖地打著響鼻,兇惡地轉動著一對充血的眼睛,時不時地蹲下後腿,抬起前蹄,好像要騰空而起,把兩個馬伕也一起帶走。青年人站在那裡,完全不知所措,大約有分把鐘。後來,由於有點慌亂,他的臉稍稍紅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朝四周掃了一下,又朝那些嚇得要死的女士們看了看。

“這匹馬很不錯!”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從各方面看,騎上它,一定會感到很愉快的,但是……但是,你們知道什麼嗎?不過,我是不打算騎它去了。”他自我們的主人說出了他的決定,臉上露出開朗、天真的微笑。這種微笑與他善良而聰明的臉龐,非常協調。 “我仍然認為您是一名出色的騎手,我向您發誓,”烈馬的主人興高采烈地對他說道,同時熱情地,甚至懷著感激的心情握了握自己客人的手。 “其所以感激,正是因為您一眼就看出了您在同一匹什麼樣的馬打交道,”他十分認真地補充說道,“您相信我嗎?我在驃騎兵裡搞了二十三年,卻蒙這匹烈馬的關照,三次品嚐了躺在地下的滋味,也就是說,我騎它多少次就摔下多少次,這個專吃糧草的傢伙……坦克列德,我的朋友,這裡沒有合你心意的人,看來能騎你的某個伊里亞·穆羅麥茨①,現在正坐在卡拉恰羅夫村里等著你老掉牙呢。

好吧,把它牽走!它把大家已經嚇得夠嗆啦!把它拉出來,完全是白費功夫! ”他一邊得意洋洋地搓手,一邊這麼作出總結。 必須指出的是,坦克列德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只是白白地吃掉了不少糧草。除此以外,老驃騎兵善於採購馬匹的美名,也葬送在這匹毫無用處的野馬手上。他以高得驚人的價錢買回了這匹外表看來漂亮,其實任何人也不能騎的廢物……現在他畢竟高興起來了,因為他的坦克列德沒有喪失自己的特點,又摔下一個騎手,從而給自己又戴上了新的、無法馴服的桂冠。 “怎麼,您不去啦?”金發姑娘大聲叫道,她是一定要她①俄羅斯壯士歌中的英雄。 的cav-aleirservant這次同她一起去的,“難道您害怕了嗎?”

“大概是這樣吧!”青年人作了回答。 “您是說真的嗎?” “您聽我說,難道您希望我粉身碎骨嗎?” “那您就快些坐到我的馬上來,您別怕,它很溫和。我們不會耽擱,很快就會有人來換馬鞍的。我想試試您的那匹馬,不可能坦克列德總是那麼沒有禮貌吧!” 說到做到!這位頑皮的女郎從馬鞍上跳了下來,說完最後一句話,就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如果您以為它會讓您把您的那個不合適的馬鞍架到它的背上,那您就對坦克烈德太不了解了!再說我也不會讓您粉身碎骨,要不然,那就真慘啦!”我們的主人說道。他此刻從內心裡感到洋洋得意。按照他往日的習慣,他裝腔作勢地發表了一大通本來有點裝腔作勢的慷慨激昂的話來,他的語言甚至有點粗魯,但照他的意見,卻可以把一個心地善良的老驃騎兵介紹出來,特別會贏得女士們的歡心。這是他的一個美麗的幻想,也是他心愛的。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手法。

“餵,你,愛哭的小娃娃,不想試一試嗎?你不是很想去嗎?”勇敢的女騎手一發現我,就指著坦克列德逗我,說道。 其實她這樣說話,目的無非是:既然已經白白地跳下馬來,決不能空手而歸;既然我一時不慎,被她撞見,她不說幾句諷刺話,是不會放過我的。 “你大概不是那樣的……唉,怎麼說呢?你是一位著名的英雄,認為膽小怕死是可恥的,特別是在大家都看著你的時候,漂亮的小侍從,”她迅速瞟了一眼M夫人,補充說道,夫人的車子離台階最近。 當這位長相俊美的女騎手走到我們身邊,打算騎上坦克列德的時候,仇恨和報復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但是我說不出在這個跳皮鬼突然向我發起挑戰時,我心裡是什麼感覺。 當我看到她向M夫人投過去目光時,我感到兩眼發黑。剎那間,我的頭腦裡形成了一個想法……是的,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火藥冒出的火花。也許由於感情過於衝動,我這時突然鼓足勇氣,滿腔怒火,真想一下子把所有與我為敵的人通通殺死,向他們算清總帳,從而當眾表明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是出現了奇蹟吧,就在這一煞那間,有人教我學好了中世紀史,而在此以前,我對這段歷史是一無所知的。於是在我暈眩的頭腦裡閃現出了跑馬比武、騎士、英雄、美女、光榮和勝利者的形象;聽到了宮廷傳令官的喇叭聲、佩劍碰擊的鏗鏘聲、和人群發出的叫喊聲歡呼聲,在所有這些聲音中,可以聽到一顆受驚的心發出的怯生生的叫喊,撫慰著一個高傲的靈魂,它比勝利和榮譽還要甜蜜。我不知道我的腦袋裡是否在當時就產生了這些非非之想,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對將來必然要出現的非非之想的一種預感。不過,我只是覺得,我的關鍵時刻已經到來。我的心已經跳出胸腔,它在抖動,我自己已經記不清我是怎麼縱身一躍,跳下台階,出現在坦克列德的身旁的。

“您以為我害怕嗎?”我大膽而驕傲地大叫一聲,興奮得兩眼發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滿臉脹得通紅,兩行熱淚,沿著面頰直往下流。 “那您就走著瞧吧!”大家還沒來得及採取任何行動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毛,一腳踩進馬鐙,但在這一煞那間,坦克列德已經豎起前蹄,頭一晃,一個強有力的跳躍,從兩個嚇呆了的馬伕手中掙脫出來,像旋風一樣,騰空飛起,只聽見人們發出一陣驚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麼在飛行中把另一隻腳插進馬鐙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抓緊韁繩的。坦克列德馱著我跨過柵欄門,猛地向右一轉,慌不擇路地沿著柵欄胡亂跑去。直到這一煞那間,我才聽清身後五十來個人的喊叫聲,這喊聲在我激動不已的心裡,激起了心滿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兒童時代的這一瘋狂的時刻。我的全部血液都已湧到了我的頭部,沖昏了我的頭腦,湮沒和壓住了我的恐懼心理。我已忘乎所以,確實的,我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這事簡直就是騎士的行為!

不過,我的騎士行為從開始到結束,最多不過一眨眼功夫,要不然,我這個騎士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在這裡是怎麼得救的。騎馬嘛,我倒是會一點,以前學過。不過我的那匹小馬,與其說它是一匹供人騎的馬,還不如說它是一頭綿羊恰當。當然,只要坦克列德有時間甩我,我肯定就會從它背上摔下來的。但是,它剛剛跑出五十來步,突然被路旁的一塊大石頭嚇壞了,嚇得它往後一閃。它飛身轉彎,但用力太猛,結果正像俗話所說的,把腦袋轉暈了,我到現在還不清楚:我怎麼沒有從鞍子上摔出來,像皮球一樣,被摔出三四俄丈①,摔得粉身碎骨,坦克列德也沒有因為這一急轉彎①一俄丈等於.米。 而扭斷腿腳。它朝大門口奔去,瘋狂地搖晃著腦袋,豎起耳朵,東竄西跳,好像醉瘋了似的,揚起前蹄,在空中亂踢,每次跳躍都想把我從它的背上甩下來,好像有一隻老虎跳上了它的背部,正在用牙齒和爪子抓它、咬它的肉。再過一眨眼功夫,我就要被甩飛出去了,眼看著我就要墜下馬來,但已經有好幾個騎手飛來救我。其中的兩個在田野裡截住了道路,另兩名騎手靠近了我們,用自己馬的一側從兩方面夾住坦克列德,差點壓壞了我的腳。這時候,這兩名騎手已經牽住了馬韁。幾秒鐘以後,我們出現在台階旁。

我被扶下馬來,面色蒼白,只剩下一口氣了。我全身瑟瑟發抖,好像被風吹著的一顆小草,坦克列德也是一樣,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全身往後縮,好像把蹄子插進了地裡,通紅的鼻孔裡,冒著煙霧,沉重地噴出一口口火焰般的熱氣,渾身微微顫抖,好像一片樹葉子,似乎我這個小孩子大膽的行動,沒有受到懲罰,它覺得受到了侮辱,因而感到非常惱火,所以它直愣愣地呆在那裡。這時候,在我的周圍響起了慌亂、驚訝和驚恐的叫喊聲。 就在這一時刻,我迷惘的目光和M夫人的目光相遇了。 她驚慌失措,臉色慘白(我無法忘卻這一剎那)。剎那間,我臉上泛起紅暈,很快就滿臉通紅,全身發燙,像著了火似的,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但是我自己的感覺弄得我又是難堪,又是驚恐,羞怯地垂下兩眼望著地面。但是,我的目光被人發覺出來了,被人發現了,偷偷地發現了。所有的眼睛都轉向M夫人,大家的注目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突然像個孩子,在一種天真的、不自在的感覺影響下,臉龐紅了起來,於是竭力用笑聲來掩飾自己的臉紅,雖然很不成功…… 如果從旁邊一看,當然這一切都是很可笑的。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一個非常幼稚可笑而又出人意外的行動,使我擺脫了眾人的嘲笑,而且使我的冒險行為蒙上了一層特殊的色彩。整個慌亂的罪魁禍首,迄今為此都是我不可調和的敵人,經常戲弄我的那位漂亮女郎,突然朝我撲過來,抱著我親吻。當我麻著膽子,接受她的挑戰,並且在望了M夫人一眼之後,把她扔過來的一隻手套,舉了起來。這時候,她目瞪口呆地望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我騎上坦克列德飛馳的時候,她受到良心上的譴責,差點沒被嚇死。現在呢,一切均已結束,特別是她和其他人一起,發現了我投向M夫人的目光,我的尷尬,我突然的臉紅;最後,根據她那輕狂頭腦裡浪漫主義的情緒,她已經成功地給這一瞬間賦予了某種新的、隱秘的、難以言傳的思想。現在,在所有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之後,她為我的“騎士行為”,欣喜若狂,居然向我撲過來,把我緊緊地摟在她的懷裡。她十分感動,為我感到無比的自豪和高興。一分鐘過後,她當著聚集在我們兩人身旁的眾人的面,抬起一張最為天真、極其嚴肅,上面閃動著兩小顆晶瑩透亮的淚珠的小臉蛋,用大家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嚴肅、莊重的聲音,指著我輕輕地說道:“Maisc'esttresserieuc,messieursneriezpas! ①”卻沒有發覺,大家正站在她的面前,被她迷住了,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她那喜不自勝的神情。她的這些出人意外的迅速動作,這張嚴肅①法語,意思是:“這很嚴肅,先生們,請別笑! ” 的面孔,這種純樸的天真,她那永遠微笑著的小眼睛上掛著的、至今無人懷疑會流出的真誠的眼淚,所有這一切的一切,發生在她的身上,簡直是無人料到的奇蹟,使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好像觸了電似的,受到她快迅的目光、火熱的言語和手勢的感染。似乎誰也不能把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害怕在這罕有的時刻,錯過她感人的面部表情。連我們的男主人,也臉龐紅得像一朵鬱金香花,據說,似乎有人聽到過,他後來承認,使他感到“羞愧的”是,他幾乎愛上這位漂亮的女客人,足足有一分鐘之久。唔,好啦,在這以後,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騎士、英雄。 “德洛熱,托岡堡!” ①掌聲接連不斷地響起。 “這才是未來的一代!”男主人補了這麼一句。 “他得去,他一定要與我們一起去!”美人兒喊叫起來,“我們應該給他找個位子,一定要找到一個位子。他就同我坐在一起,坐到我的膝蓋上……啊,不,不,我說錯了!”她哈哈大笑以後,趕緊糾正自己的說法,因為她一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就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聲。但是她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又親切地撫摸我的手,想方設法竭力對我表示親切,免得惹我生氣。 “一定,一定!”好幾個聲音接著說道,“他應該去,他已①這是德國著名詩人席勒筆下的騎士、英雄,前一個見之於《手套》,後一個出於同名敘事詩《托岡堡》。 經為自己贏得了坐位。 ”一眨眼功夫問題就解決了。所有的青年人都紛紛要那個介紹我認識金發女郎的老處女留在家裡,把她的位子讓給我,她雖然感到很惱火,卻不得不表示同意,表面上裝出微笑的面容,內心裡卻氣得咬牙切齒。她的庇護者(她經常在庇護者的身邊活動),我過去的敵人,前不久結交的朋友,已經騎在那匹頭腦清醒、善於奔跑的馬背上,她一邊哈哈大笑,像個孩子,一邊大聲說她很羨慕老處女,自己也很想和她一起留下來,因為馬上就會有雨,我們大家都會被淋得渾身濕透的。 金發女郎即將下雨的預言,確實很準。一個小時以後,下起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們的郊遊便泡湯了。我們不得不在鄉下的茅舍裡一連等待若干小時。雨後歸來,渾身濕漉漉的,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多了。我開始有點打寒顫。就在我剛要坐車回家時,M夫人走到我跟前,發現我只穿一件小茄克,而且露著頸脖子,不禁大吃一驚。我回答說沒來得及帶雨衣。她拿出一枚別針,把我的襯衫翻領豎起來別住,又從她自己的頸脖上面解下一塊大紅的薄紗巾,包住我的頸項,免得我的喉嚨受涼。她的動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沒來得及向她表示感謝。 我們回到家裡,在一間小客廳裡,發現M夫人和金發女郎以及那個白臉青年坐在一起。這位白臉青年人今天由於害怕騎坦克列德,反而獲得了騎手的美名。我是去向M夫人表示感謝並交還大紅薄紗巾的。但是現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險行為之後,似乎覺得良心上有點羞愧,我想趕快跑到樓上,在那裡認真全盤思考一番,然後作出判斷。我獲得了許多許多印象,交還頭巾時,我照例滿臉通紅,紅到了耳朵根子邊。 “我敢打賭,他本來是很想把頭巾留在身邊的,”那個青年人笑著說道,“根據他的眼神來看,他很捨不得和您的頭巾分手。” “對了,正是這樣!”金發女郎趕緊接著說道,“這傢伙! 哎呀! ……”她帶著明顯的懊喪心情說道,並搖了搖頭,但在M夫人嚴肅的目光面前,她及時收住了話頭。她不想把玩笑開得太過分。 我很快就走開了。 “餵,你這人真是!”頑皮的女郎在另一間房裡趕上我,友好地握著我的兩隻手說道,“既然你那麼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塊頭巾交還給她嘛。你說不知道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嗎?你這人真是!這種事都不會幹!真可笑!” 接著她馬上用一個指頭輕輕地敲敲我的下巴頦,笑得我滿臉通紅,紅得像朵罌粟花。 “現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還是不是?我們之間的敵對完了嗎?完了還是沒完?” 我笑了起來,默默地握著她的手指。 “好,這就是了!……為什麼你現在臉色發白,渾身打顫? 你發冷嗎? ” “對,我身體不舒服。” “啊呀!真可憐!這是因為你太激動的原故!你知道嗎? 最好快去睡一覺,別等吃晚飯了,睡一夜就會好的。我們走吧。 ” 她扶著我上樓,似乎,對我的關心照看,沒完沒了。等我脫下衣服,她才跑下樓去給我泡茶,而且還給我送來一床暖和的被子,不過那時我已經睡下。這些關心照顧,使我深為感動,並且感到非常驚訝!也許,這一整天中所發生的一切,如旅遊、發冷等等對我的情緒發生了影響,所以我在與她告別時,熱烈地將她緊緊地抱住,把她當作我最體貼、最親近的朋友,這時,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湧到我本已鬆弛下來的心頭,我貼在她的胸前,差點哭了起來。她發現了我的激動心情,看來我的這位好戲弄人的頑皮姑娘,也受到了一點感動…… “你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對細小的眼睛平靜地望著我悄悄說道,“請你別生我的氣,行嗎?你不會生氣嗎?” 一句話,我們成了最體貼、最忠實的好朋友。 我醒來的時候,還相當早,但太陽明亮的光輝,已經把整個房間照得通明透亮。我跳下床來,感到身體完全恢復了健康,精神抖擻,好像昨天沒有發過冷顫似的。不僅如此,現在反而感到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覺得要是我在這一時刻,能像昨天那樣,與我的新朋友,我們美麗的金發姑娘擁抱的話,就是獻出我畢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願。但這時天色尚早,大家都在睡覺。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樓去到花園裡,再從那裡走進小樹林。我走進那些綠葉更密、樹脂香味更濃的地方,走到陽光照得更歡快的地方,我感到高興的是,這裡那里處處陽光都已透進黑黝黝的濃密樹葉。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覺地越走越遠,最後走到了小樹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邊。這條河就在前面兩百米左右的山腳下流過。對岸有人在割草。我看得出了神,只見那一排排鋒利的鐮刀,隨著割草人的每次揮動,整整齊齊地閃出亮光,隨後又像一條條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麼地方藏了起來。又只見齊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飛向兩旁,碼在又長又直的田壟裡。我已經記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過來,聽見在離我二十來步的小樹林裡,在從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條林間小徑上,傳來一匹馬的鼾聲和它很不耐煩地用蹄子創地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騎手剛剛來到我身邊把馬停下來的時候,我馬上就听到了這匹馬的聲音,也許這聲音我已聽到很久了,但它只是白白地給我的耳朵搔了搔癢,非常無力,沒能使我從幻想中醒來。我懷著好奇心,走進小樹林,走了沒幾步,就听見一陣急促、輕微的說話聲。我再走近一點,小心翼翼地撥開遮蓋小徑的最後幾棵灌木叢的最近的幾排樹枝,我馬上驚得往後一退:我的眼前閃出一套熟悉的白色衣裙,隨即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在我的心裡迴盪起來。原來這是M夫人。她站在騎手的身旁,那騎手正從馬上匆匆忙忙地對她說話。使我大吃一驚的是,我發現此人就是昨天早晨離開我們、M先生曾經忙著為他送行的青年人、H先生。不過當時人們都說,他要到很遠很遠的俄羅斯南方去,所以當我看到他這麼早又在我們這裡出現,而且與M夫人在一起時,不禁大吃一驚。 她非常興奮、激動,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而且面頰上流著淚水。那個青年人從馬鞍上俯下身來拉著她的一隻手,吻了又吻。我正好趕上他們依依惜別的時刻。看來,他們相當匆忙。最後,青年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封封好口的信,把它交給M夫人,用一隻手摟著她,像先前一樣,並沒有下馬,狠狠地吻了她好久。過了一會兒,他揚鞭策馬,像箭一樣從我的身旁疾馳而過。 M夫人目送他有好幾秒鐘之久,然後心事重重地、頹喪地走回家去。但剛在小徑上走去幾步,好像突然甦醒過來似的,急急忙忙分開樹叢,穿過小樹林走去。 我跟在她後面走去,所見到的一切,使我心慌意亂,驚訝不已。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受到了一場驚嚇。我全身麻木,兩眼模糊,思路被打亂,無法集中,但是我清楚記得,我心裡被什麼事情弄得非常傷心。她的白色連衣裙透過綠葉,不時在我的面前閃現。我機械地跟在她的後面,不讓她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但我渾身不停地顫抖,生怕被她瞧見。最後,她走到了通花園的小徑上。等過了半來分鐘,我也走出來了。突然發現在小徑的紅砂地上有一封鉛封的信,這時我感到多麼驚訝啊!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正是十分鐘以前交給M夫人的那封信。 我把信拾了起來,正反兩面都是空白,沒寫任何字,初看起來,信不大,但又厚又沉,好像裡面裝有三四頁或更多的信紙。 這封信意味著什麼呢?毫無疑問,它是可以說出全部秘密的。也許裡面寫的是H先生在匆忙的幽會中來不及說完的話。由於時間太短,他甚至沒有下馬……他是過於匆忙吧,也許還害怕在分手的時刻,控制不住自己呢,——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我停下腳步,沒有踏上小徑,把那封信朝她扔去,扔在最顯眼的地方,兩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以為M夫人會發現丟了東西,轉身回來尋找。但等了三四分鐘以後,我忍不住了,把自己撿到的東西又拾起來,放在口袋裡,就去追趕M夫人。 我在花園裡的一條大林蔭道上追上了她。她正迳直朝家裡走去,步伐迅速而匆忙,但沉思一下以後,就垂下兩眼望著地面。我不知道怎麼辦好。走過去交給她?這就意味著告訴她,我全知道了,全看見了。我一開口,就一定會暴露自己。我將怎樣看她呢?她又會怎樣看待我呢? ……我一直等她省悟過來,想起丟掉的東西,然後沿著自己的足跡往回走。那時我就可以偷偷地把信丟到路上,讓她撿起來。但是不!我們已經走到房前,她已被大家看見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似的,這天早晨幾乎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因為昨天的出遊沒有成功,昨天晚上他們就想好要再搞一次,不過,這事我並不知道。大家已經做好出發的準備,便在陽台上吃早飯。為了不讓大家看見我和M夫人在一起,我設法等了十來分鐘,才繞過花園,從另一個方向朝房子走去,比M夫人晚到很久。她在陽台的前後踱來踱去,面色蒼白,心神驚慌不定,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從各方面看,她在竭力壓制心頭的痛苦和絕望的憂傷,而這種痛苦的憂傷,從她的眼神,從她的步伐,從她的每一個動作中,都可以看得出來。她時而從台階上走下來,沿著去花園的方向,在幾個花壇之間,走過去幾步。她的目光在迫不及待地、貪婪地、甚至是漫不經心地在花徑的砂地上和陽台的地板上尋找什麼東西。毫無疑問,她想起丟掉東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這裡的什麼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的,她是這麼想的,她對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誰發現了她面色蒼白,神情驚慌不安,後來別的人也發現了。於是紛紛問她身體如何,同時表示惋惜。她用開玩笑來敷衍搪塞,露出一臉的笑容,裝做很愉快的樣子。她間或望望正站在陽台的一頭與兩位女士交談的丈夫,這個可憐的女人渾身顫抖、十分尷尬,與她丈夫到來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樣。我把手插進口袋裡,緊緊地捏著那封信,站在離大家很遠的地方,向蒼天禱告,希望M夫人能夠看到我。我很想鼓勵她、安慰她,雖然只是用目光來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訴她一件事。但當她無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時,我竟然渾身一抖,垂下了兩眼。 我見過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沒有看錯。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個秘密,除開我親眼見到和剛才我講過的情況之外,我一無所知。也許他們的關係,並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的那種關係。也許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別時的一種有禮貌的表示,也許那一吻是他對她的一次最後的菲薄的獎賞,以報答她為了他的安寧和榮譽而作出的犧牲。 H先生走了,卻讓她留了下來,也許永遠不再見了。最後,即便是我手裡捏著的這封信,誰知道它裡麵包含的是什麼內容呢?怎樣去判斷,誰又有資格去斥責呢?不過有一點則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露,將是她的一場可怕的災難,是她一生中一次巨大的打擊。我現在還清楚記得她此刻的面容:再也經不起一場災難了。她已經感到,已經很有把握地知道,並且像等待處死一樣等待著,也許再過一刻鐘,一分鐘,一切的一切都會暴露無遺;那封信肯定會被人發現,撿拾起來,信上沒寫姓名地址,肯定會被人拆開,到那時……到那時怎麼辦呢?哪一種刑罰比她即將面臨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來的法官們中間徘徊。再過一會兒,他們討好、奉承的笑臉,就會變得陰森可怕,殘酷無情。她就會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到嘲笑、惱怒和冷冰冰的蔑視神情,她一生中永遠暗無天日的黑夜就要來臨……是的,我當時還不像現在這樣想的,對這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點懷疑和預感,再加上為她的危險處境感到心痛,其實對於這一危險,我並沒有完全意識到。但是不論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麼,——這種事情如果需要用什麼去贖罪的話,那麼她經歷的那些悲痛的時刻已經可以贖回許多許多事。我是這些悲痛時刻的目擊者,而且永遠也忘不了這些時刻。 但是馬上傳來了準備動身的歡快喊聲,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忙亂起來,到處響起歡聲笑語。兩分鐘後,涼台上就空寂無人了。 M夫人放棄了這次旅遊,終於承認她身體欠佳。謝天謝地,幸好大家都已出發,都在急急忙忙,沒有時間來表示同情、詳細詢問和提出各種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膩煩!只有少數幾個人留在家裡。她丈夫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回答說她今天就會康復,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沒有必要躺下來,她要一個人去花園……與我一起去……這時她望了我一眼。這真是幸福不過的事情!我高興得臉都紅了。一分鐘以後我們就動身了。 她沿著前不久從小樹林回來時走過的那幾條林蔭道和小徑走去,本能地回憶原先走過的路,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視線卻不離開地面,在上面竭力尋找,也不回答我的問話,也許已經忘記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當我們幾乎要走到小道的盡頭,我撿到信的那個地方時,M夫人突然停下了腳步,用愁苦得十分虛弱的聲音,說她的身體更差了,她要回去。不過,走到花園的柵門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想了一會兒後,她的唇邊出現了絕望的苦笑。 她渾身乏力,痛苦已極,決心承擔一切後果,聽憑命運的擺佈,於是她默默地回到原來的道路上,這一次甚至忘記了提醒我一聲…… 我難過已極,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們往前走去,正確點說,是我引著她朝一個小時前我聽到馬蹄聲和他們說話聲的地方走去的。在一顆枝繁葉茂的榆樹附近,有一張在一整塊石頭上鑿出來的長凳,長凳的周圍爬滿了常春藤,長著野生的茉莉和野薔薇。 (整個小樹林還裝點著小橋、亭閣以及諸如此類的景物)M夫人坐在長凳上,下意識地望瞭望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美妙景色。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一本書,兩眼直盯著,既沒翻頁子,也沒看書,簡直不知道到底在幹什麼。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半。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在我們頭頂上蔚藍、深邃的高空中緩緩移動,好像溶化在自己放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農民已經遠去。從我們這邊河岸看去,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後,是割去了青草的無邊無際的田壟。清風徐來,偶爾送來青草的芬芳。那些“不播種、不收割”的小蟲、小鳥們正在附近舉行永不停止的音樂會。它們鼓起活潑的翅膀,撲打著空氣,像空氣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這一瞬間,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顆小草都在散發著自我犧牲的芬芳,同時對創造它們的造物主說:“父親啊!我多麼自由自在,我多麼幸福啊!” 我朝可憐的女人望了一眼,在這歡樂的天地裡,她孤單單的,活像一個死人。兩大顆淚珠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她的眼睫毛上,那是心靈的劇痛壓出來的。我完全有力量使這顆可憐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躍起來,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邁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次地想走到她身邊,但每次都有一種無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釘在原地,每次我的臉龐都發燒,火辣辣的。 突然,一個明朗的想法,照亮了我的心。辦法已經找到,我又回復到了原來高興的狀態。 “您要我去給您摘一束花來嗎?”我用高興的聲音說道,使得M夫人突然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瞭望我。 “您去摘吧,”她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非常微弱。微微一笑之後,她馬上又垂下兩眼,盯著那本書看。 “要不然他們到這兒來把草一割,花就沒有啦!”我大聲叫嚷,高高興興跑去摘花。 很快我就採集了一束,不過花色單一,品種貧乏。真不好意思拿到房裡去。不過在我採摘和包紮這束花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多麼歡快啊!野薔薇和野茉莉還是就地採到的。我知道不遠處有一塊莊稼地,那裡的黑麥正在成熟。我跑到那裡去採矢車菊。我把它和長長的麥穗混在一起,挑選了一些最壯實,色彩最鮮豔的。就在這兒的近處,我找到了一整窩勿忘草,於是我的花束開始源源不斷地得到補充。稍遠一點的田野裡,又找到了一些藍色的風鈴草和野石竹,至於海百合則是我跑到河邊採來的。最後,在我返回原地的時候,我又去小樹林呆了一會兒,以便弄幾片綠油油的掌狀楓葉,用來包紮花束。我偶然發現一大片三色堇。我的運氣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聞到了紫羅蘭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羅蘭藏在茂密、蔥翠的草叢中,上面還撒著晶瑩透亮的露珠。花束終於做成了。我用又長又細的小草搓成繩子,將花束牢牢地紮住,然後小心翼翼把那封信塞到裡面,上面用花蓋著,只要她在我獻花時稍加留意,就可以很容易發現這封信的。 我捧著花束,朝M夫人身邊走去。 走在半路上,我覺得信放得太顯眼,於是我用更多的花將它蓋住。再走近一點的時候,我又把信往花里塞了塞,最後,幾乎快走到的時候,我又突然把信往花束的深處塞去,從外面已經什麼也看不出來了。我的兩頰發燒,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我很想用兩手摀住面龐,馬上跑掉,但她心不在焉地望瞭望我的花,好像完全忘記了我是去採花的。她幾乎是機械地,幾乎沒有看就伸出一隻手來接我的禮物,而且立即把它放在長凳上,好像我把花交給她,就是讓她把花放到長凳上的。隨後她又垂下眼睛看書,好像讀得出神了。失敗使我差點哭了起來。 “不過,只要我的花束留在她的身邊,”我想道,“只要她不忘記花束就好了!”我躺在近處的草地上,右手枕著頭,閉著兩眼,似乎很想睡覺。但是,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我在等待…… 過了十來分鐘。我覺得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突然,一個極好的機遇來了,它可幫了我的大忙。 那是一隻金黃色的大蜜蜂。它是一陣和煦的清風給我刮來幫忙的。它先是在我頭頂嗡嗡地叫了一陣,後來就飛到了M夫人身邊。夫人一次又一次用手把它揮開,但那隻蜜蜂好像與夫人故意為難,變得越來越令人討厭。最後,夫人抓起我的花束,在她自己面前用力一揮。就在這一煞那間,信從花底下掉了出來,直接落在打開的書上。我渾身一抖。 M夫人看了一會兒,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會兒看看信,一會兒又望望捏在手中的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的臉龐紅了起來,紅得全身發紫,趕緊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已截住了她的目光,緊緊閉著兩眼,裝作睡著了。我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敢直接望她的臉龐。我的心在怦怦亂跳,就像一隻被鄉村里的捲發頑童逮住的一隻小鳥。我記不清我閉著兩眼躺了多久,大概有兩三分鐘吧。最後,我麻著膽子,睜開了兩眼,發現M夫人正在如飢似渴地貪婪地讀信,從她發燒的面頰、從她閃閃發亮、噙滿淚水的目光,從她每一根細小的線條都在高興得顫動不已的明朗面容來看,我猜想:她的全部幸福都包含在這封信裡;她的全部憂愁與煩惱,都已像煙霧一樣消散得乾乾淨淨。一種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覺,滲進了我的心頭,我已經難於裝睡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時刻! 突然,從我們的遠處傳來幾聲喊叫:“M夫人!Matalie!Matalie!” ①M夫人沒有回答,但很快從長凳上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然後對著我俯下身子。我感覺到她在直望著我的臉龐。我的睫毛開始顫動,但是我忍住了,沒有睜開兩眼來。我竭力①M夫人的法文名字:娜塔里亞。 使呼吸更加均勻,更加平靜些,但心房的慌亂跳動,使我感到窒息。她呼出的熱氣,使我的面頰覺得發燙,彷彿在對它進行考驗。最後,她吻了我擺在胸前的那隻手,並且灑下了幾滴熱淚。她接連吻了兩次。 “Matalie!Matalie!你在哪裡?”又傳來了喊聲,而且已離我們很近了。 “我就來!”M夫人用自己濃重的銀鈴般的聲音作了回答,但那聲音卻被她的淚水淹沒了,顫抖起來變得非常小,小得只有我一個人能夠聽見了。 “我就來!” 但在這一煞那間,我的心終於背叛了我,完全不聽我的使喚,好像把它全部的血液,一齊湧到了我的臉上。也就是在這一眨眼之間,她在我的嘴唇上飛快而熱烈地吻了一下。我輕聲驚叫一聲,睜開了兩眼,她昨天給我的那塊薄紗頭巾馬上落在我的眼睛上,好像她想以此為我遮住陽光。過了一會兒她就不見了。我只是清楚地聽到匆匆遠去的沙沙腳步聲。這兒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從臉上拉下她的頭巾,吻了又吻,高興得簡直忘乎所以。我有好幾分鐘就像瘋子似的! ……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我用手肘撐在草地上,毫無意識地、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前方,望著附近點綴著色彩斑斕的莊稼地的小山崗,望著那條彎彎曲曲環繞著這些山崗流過的河流,在極目所及的遠方,穿過另一些閃現在陽光照射到的遠方的點點山丘和村落,蜿蜒而去,還看到一些藍藍的隱約可見的森林,好像在灼熱的天際,冒著縷縷青煙,於是一種甜蜜的寧靜,使我激動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了。這種寧靜好像是肅穆、寧靜的景色造成的。 我覺得輕鬆些了,呼吸也更加舒暢了……可是我整個的心靈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感到無言的甜蜜的倦意,好像發現了什麼,又好像有了什麼預感。我的一顆受驚的心似乎既羞澀又高興地猜到了什麼事情即將發生,於是在期待中輕輕地顫動…… 突然我的胸膛開始受到震盪,一陣劇痛襲來,彷彿胸膛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似的,接著是淚水,甜蜜的淚水從我的眼睛裡一齊湧出。我雙手摀著臉,渾身不停地顫抖,像一根小草,完全沉浸在心靈的第一次覺醒和感悟之中,沉浸在我的天性的第一次的、還不明顯的覺醒之中。 ……我最初的童年隨同這一剎那間結束了…… …… 兩個小時過後,當我回到家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M夫人了:她因為突然有事,和丈夫一起乘車去莫斯科了。我以後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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