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13章 小英雄——摘自不知名者的回憶錄-1

我當時還不到十一歲。七月間家人讓我去莫斯科近郊鄉下我的一位T姓親戚家中作客。當時去他家作客的不下五十人,也許更多……具體多少,我記不得了,也沒有數過。那裡很熱鬧,也很快活。好像那是一個只有開始而永遠也沒有結束的節目。似乎我們的主人發誓要盡快花盡他的龐大家產,前不久他真的成功地實現了自己的諾言,也就是說,徹底花光了他的家產,一個子兒也不剩。每一分鐘都有新的客人到來。莫斯科近在咫尺,抬頭就可以看見,所以一批客人離去,只不過給另一批客人空出位子而已,而節目依然照樣進行。尋歡作樂的方式,一個替換一個,花樣翻新,層出不窮。一會兒郊外騎馬,一批接一批地馳騁;一會兒去松林或沿河漫步;或者舉行野餐,去野外吃中飯;或者在家裡的大陽台上晚餐。

陽台上擺著三排奇花異卉,使夜間清新的空氣充滿濃郁的芬芳。我們的女賓本來就幾乎個個都長得非常漂亮,在輝煌的燈光照耀之下,顯得更加美麗動人。白天留下的印象,使得她們的面龐容光煥發,兩隻眼睛閃閃發亮,相互打趣說笑,發出銀鈴般的響亮笑聲。還有舞蹈,音樂、唱歌。如果天氣陰沉,便編啞劇、猜謎語,繪製生動的圖畫,蒐集民間諺語,要不就組織家庭劇院,於是講故事的,說笑話的、說俏皮話的,一一登台亮相。 有幾個人的表現特別突出,自然招來一些流言蜚語,因為沒有流言蜚語,世界就無法存在,千百萬人就會像蒼蠅一樣,因為寂寞無聊而死去。不過,當時我只有十一歲,興趣完全不在這一方面,因此我並沒有發現這樣的人物,即使發現一點,也遠非全部。直到後來,我才回憶起某些情況。我幼稚的眼睛只看到場面光輝奪目的一面,那就是人們普遍的歡欣鼓舞、輝煌的燈光和熱鬧的場面,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因而使我非常吃驚,使我在最初的幾天裡完全手足無措,弄得我小小的腦袋都昏轉起來了。

但是,我還是要說我只有十一歲,自然還是個小孩,真正是個毛孩子。這些美麗婦女中的許多人對我表示親熱,他們卻沒有想過問問我的年紀。但是,說來真奇怪!一種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感覺卻已經把我牢牢地控制住了。一種迄今為止還不熟悉的,還未體驗過的感覺卻已經在我的心頭騷動。 因此我有時感到臉發燒,心怦怦地跳動,好像受到驚嚇,我的臉龐常常意外地泛起紅暈。有時我為別人給我以各種小孩子的特殊照顧而感到害羞,甚至感到委曲。有一次我好像被這種情緒弄得痛苦不堪,我竟然想跑到別人見不到我的地方躲起來,似乎想藉此喘喘氣,然後回想起我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的事情和那些我現在突然忘記了的事情。而不想起這些事情,我就不能露面,怎麼也無法生存。

最後,我覺得,我向大家隱瞞著什麼,而且這事無論如何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對於我這個小小的孩子來說,這種事是叫人羞得流淚的。在我身邊暴風雨般的生活之中,我很快就感到了某種孤獨。這裡也有一些別的孩子,但他們不是比我小得多,就是比我大得多。是的,我沒有心思去管他們。當然,如果我不是處境特殊,我是任何事情也不會發生的。在所有這些漂亮女人的眼中,我仍然是一個他們有時可以親熱親熱,有時可以當作小洋娃娃玩玩的小東西。特別是其中的一位,她似乎發誓不讓我安寧。這是一位迷人的金發女人,她的頭髮又鬆軟,又極其濃密,這樣的頭髮我以前從沒見過,大概今後也永遠不會見到。她隔一會兒就任性地向我發動突然的襲擊,看得出來,她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但卻引起了我們周圍的人哈哈大笑。這笑聲使我感到尷尬,但她卻覺得很開心。要是在寄宿學校,女友們肯定會叫她“捉狹鬼”。她的長相美得出奇,她的美中,有一種什麼東西,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當然,她不像那些嬌小、羞澀的金發女郎,也不像白如絨毛,細嫩如小白鼠或者牧師的女兒那樣的小姐。她個子不高,有點胖,但面部的線條柔和、細膩,有很大的誘惑力。在這臉龐上,好像有一種類似於閃電的東西在閃閃發亮,而她整個的人則像一團火,活潑、敏捷、輕盈。她的一對張得大大的眼睛裡,似乎不斷迸射出火星,像金剛鑽石一樣發亮。我永遠也不會拿這樣亮晶晶的藍眼睛去換一雙黑眼睛的,即便它比安達魯斯①人的眼睛還要黑也罷。一位著名的傑出詩人歌頌過一位著名的黑髮女郎,還在他優美的詩作①安達魯斯——西班牙南部地名。

中用整個卡斯季麗亞①發誓;如果允許他用指尖碰一下這位美人的披肩,他即便粉身碎骨,也死而無怨。與這位著名的黑髮美人相比,我的這位金髮美女確實毫不遜色。附帶補充一句,我的美人是世界上所有的美人之中最快活、最任性、最愛像小孩子一樣愛說愛笑的一個,儘管她出嫁已經四五年了。 她的唇邊,總是露著笑容,這鮮豔的雙唇,宛如清晨鮮豔的玫瑰,剛剛迎著朝陽,綻開它鮮紅、芬芳的花蕾,而它上面冰冷的大顆露珠,還沒有消失。 記得我來的第二天,組織了一次家庭演出。大廳裡正像俗話所說的,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一個空位子也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我晚到了,所以我不得不站著欣賞演出。 但是歡快的表演吸引著我,使我越來越往前擠去。我不知不覺地擠到了第一排,最後站在那裡,手臂靠在一把圍椅的背上。圍椅裡面坐著一位婦女。那就是我的金髮美人。但當時我們還不認識。我無意之中,對她那圓得出奇的、極富誘惑力的肩膀望出了神。她那副肩膀胖胖的,白得像牛奶泡沫。其實,我看什麼都是無所謂的:美妙的女人肩膀也好,還是坐在第一排一位可敬的太太用來遮蓋白髮的,飾著火紅飄帶的便帽也好。金發女郎的旁邊,坐著一位妙齡已過的老處女。後來我多次發現,這些老處女們總是想方設法盡量靠近年輕美貌的婦人,和他們擠在一起,同時專挑那些不喜歡將青年小伙子從身邊趕走的女士。但是,問題不在這裡。這位老姑娘剛剛發現我在觀察,馬上就彎下身子,對著鄰近的女士吃吃①卡斯季麗亞——西班牙中部的古代王國。

地笑著,同時附著她的耳朵悄悄低語。她鄰近的女人突然扭過頭來,我記得,她那雙火一樣的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對我一閃,我因為對此毫無準備,渾身一抖,好像挨了火燙似的。 那位美人兒不禁嫣然一笑。 “您喜歡他們的表演嗎?”她面帶嘲諷的神情,狡黠地望著我的兩眼問道。 “是的,”我作了回答,仍然懷著某種好奇的神情望著,看來,她對此是感到十分滿意的。 “那您為什麼站著呢?這樣您會感到疲倦的。難道您沒有位子?” “正是沒有位子。”我回答道。這一次我已經不是關注美人亮晶晶的眼睛,而是關心我終於找到一位可以傾訴苦難的好心人了,因此我感到非常高興。 “我已經找過好多遍,所有的椅子都有人坐著,”我補充了這麼一句,好像我在向她抱怨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人似的。

“快到這裡來,”她飛快地接著話頭說了起來。她快人快語,對於閃現在她反复無常的頭腦裡的任何荒唐想法,她都能很快地找到解決的辦法。 “快到這裡來,坐到我的膝頭上。” “坐膝頭?”我重複了一遍,感到疑惑不解。 我已經說過,別人對我的特殊照顧,開始使我感到非常生氣,同時也感到羞愧。這一位好像是存心拿我開玩笑,比別的人走得更遠。再說我本來就是一個膽小、害羞的孩子,不知怎的現在在女人面前,特別害怕,因此我的窘迫樣子,非常可怕。 “來吧,你快坐到膝頭上來呀!為什麼你不想坐在我的膝頭上呢?”她一再堅持,而且笑得越來越厲害,最後竟然哈哈大笑,天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在笑她的異想天開,也許是在笑我的尷尬模樣。不過,這正是她的需要。

我的臉發紅,很不自然地四下里張望,想乘機溜走。但她已經預見到了這一點,搶先把我的手抓住,這正是為了防止我溜走。她突然把我拉到自己的懷裡,使我感到非常驚訝的是,她出人意外地用她那熱乎乎的、頑皮的手指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捏得痛極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忍著沒有叫出聲來,同時做出一副極其可笑的鬼相。此外,我感到極其驚訝、極其惶惑,甚至極其害怕的是:居然有一些可笑而又可惡的女人,他們一邊與小男孩閒聊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一邊卻又無緣無故地當著眾人的面,把孩子們的手捏得生痛。一定是我可悲的面部完全表露出了我內心的疑惑,所以那個頑皮的女人像瘋子似地,對著我的兩眼哈哈大笑,與此同時卻越來越用勁地捏我可憐的手指。她高興得忘乎所以,因為她終於成功地把一個可憐的男孩捉弄得窘態百出,狼狽不堪,使他上了一次大當。我已陷入絕望的境地。第一,我羞得全身發燒,因為幾乎我們周圍所有的人都已回過頭來,對著我們,有的莫名其妙,有的馬上看出了是美人在惡作劇,便放聲大笑。其次,我很想喊出聲來,因為她那麼狠心地捏我的指頭,就是因為我沒叫沒喊,我像斯巴達人那樣,決心忍住疼痛,我怕一叫喊就會引起紊亂,而我不知道紊亂出現以後我怎麼辦好。在完全絕望的情況下,我終於決心起來鬥爭,開始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手往自己身邊抽,但是折磨我的人的力氣,卻比我大得多。我終於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結果!她很快把我扔下,扭轉身子,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好像胡鬧的不是她,而是別的什麼人。這倒很像一個頑皮的小學生、等到老師剛背過身去,他就對鄰近的同學搞惡作劇,扯某個力氣小的同學的耳朵,打他一計耳光,踢他一腳,推他的胳膊肘,隨後又迅速轉過身去,整整身子,把頭埋到書本里,開始背自己的功課。這樣一來,憤怒異常的教師先生便像一隻長鼻子的鷂子,循著吵鬧的響聲撲去,結果出乎意外地上了大當。

但是,我感到幸運的是,大家的注意力此刻都被我們男主人的出色表演吸引過去了,他正在演出的一個斯克利鮑夫的喜劇中扮演主角。全場鼓起掌來,我乘掌聲大作之機,溜了出來,跑到大廳最後與她對面的角落裡,躲在一根圓柱的後面,從那裡朝心狠的美人坐的地方,膽戰心驚地望著。她用手帕掩著嘴唇,仍然在哈哈大笑。接著她又多次回頭張望,朝各個角落搜尋我,大概對我們這場荒唐的撕殺如此迅速地結束,她感到非常遺憾,正在開動腦筋,再想出一個花樣來作弄我。 我們的相識就是這樣開始的。從此以後,她就不肯落在我身後一步。她不講分寸,也不講良心,老是追尋我,成了專門追趕我、折磨我的人。她對我玩的花樣的全部可笑處,在於她表面上裝作非常寵我愛我,卻又當眾出我的洋相,比殺我還叫人難以忍受。所有這一切,自然使我這個沒見過大世面的野孩子,感到十分苦惱和難過,甚至流淚,我好幾次處於這種嚴重的危機之中,準備與我的這個狡猾的美人打一架。

我天真的尷尬相,我絕望的愁苦模樣促使她對我迫害到底。她不知道憐憫,我也不知道到哪裡去躲開她。我們周圍響起的笑聲(她很會引起大家發笑),只能燃起她搞新的惡作劇的願望。但是,到後來,大家發現她開的玩笑,有點太過火了。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樣對待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孩子,確實太過份。 但是,她的性格就是這樣的。從各方面看,她是一個受寵的女人。後來我聽人說,最寵愛她的,莫過於她自己的丈夫。他身體很胖,但個子很矮,相貌很漂亮,很有錢,而且很能幹,至少從外表上看是如此。他很活躍,也很忙碌,在一個地方呆一兩個小時,他都辦不到。他天天離開我們去莫斯科,有時還來回走兩趟,照他的說法,那都是因公。與他這種既滑稽可笑又總是一臉正經的模樣相比,很難找到更愉快、更善良的了。除此之外,他對妻子愛得出奇,關心體貼,無微不至,簡直把她當偶像,頂禮膜拜。

他對她百依百順,從不加以約束。她的男朋女友,多得不知其數。第一,很少有人不喜歡她的;其次,這位風流女郎在選朋擇友方面,並不過分挑剔,雖然根據我前面所講的情況來看,您可以作出多種設想,但她的性格基礎比起這些設想來,要嚴肅得多。但在她所有的朋友之中,她最喜歡、最推崇的是她的一位遠房親戚,一位年紀輕輕的太太。現在這位太太也在我們這一夥人中。她們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親切關係。兩個截然對立的性格相遇便往往出現這種情況。一個比另一個更嚴肅、更深沉、更純潔,而另一個則帶著崇高的謙虛和高尚的自知之明,滿懷熱愛地服從於對方,覺得對方處處比自己高明,並把對方的友誼牢記在自己的心中,把它看成是一種幸福。這時候,兩種性格之間便開始出現這種親切而高尚的關係:一方是熱愛和徹底的寬容,另一方則是熱愛和尊重,尊重到害怕的程度,總是擔心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地位,擔心對方不珍重自己、這種尊重有時甚至可能發展到忌妒和貪婪的地步,希望在生活中一步一步地更加接近對方的心。 兩個女友年齡相同,但從美麗開始,她們兩人之間在各個方面,都存在著天壤之別。 M夫人的長相也是很美的,但她的美,有點特殊,明顯地不同於許多艷麗的女人。她臉上有一種特殊的表情,不論什麼人一見到她,馬上就情不自禁地對她產生好感,或者更恰當地說會激發您崇高而高尚的好感。世界上確實有這種幸運的面龐。任何人一坐到她身旁,馬上就覺得似乎好過些、似乎自由舒暢些、似乎溫暖些。但是,她的一對憂鬱的大眼睛,卻充滿著火與力,膽怯而不安地望著,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受到可怕的敵對勢力的恫嚇。這種奇怪的膽怯有時會給她文靜、溫和、酷似意大利的聖母瑪麗亞的臉龐,罩上一層苦悶的陰雲,你望著它,自己也會情不自禁地跟著憂鬱起來,就像你自己遇到了什麼傷心事一樣。這是一張蒼白、消瘦的臉龐。透過它清秀、端正、線條無可挑剔的美和暗藏著無言的愁苦和冷峻,經常露出她孩子似的本來面容,這是她前不久無憂無慮的形象,也許是她天真無邪地享受幸福的形象。還有這平靜的,然而是怯生生的、游移不定的微笑——所有這一切使人不自覺地對這個女人產生深深的同情,使每個人的心裡都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甜蜜的、熱情的關注,老遠就為她大聲辯護,使陌生人都同她親近起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位美人卻沉默寡言,性格內向,儘管別人需要同情時,當然沒人比她更關切,更有愛心。有的女人,酷似生活中的護士。在她們面前,不必有任何隱瞞,至少不必隱瞞任何內心的痛苦與創傷。誰要是有了煩惱,都可以大膽地、滿懷希望地去找她們,不必耽心處境尷尬。我們很少有人知道,在有些女人的心裡蘊藏著多少無限容忍的愛、同情和寬恕。同情、安慰、期望這些寶貴的情感都珍藏在這些純潔的心裡,但這些心靈往往深深地受到傷害,因為它滿懷熱愛,也飽嚐憂傷,但卻將傷口精心隱藏起來,不讓好奇的目光看見,因為深切的痛苦往往最容易保持沉默和掩藏起來。不論傷口有多深,不論它是否流膿,是否發臭,都不會使她們驚慌。不論什麼人去找她們,都會得到她們的幫助。彷彿她們生來就是捨己救人的…… M夫人個子高,身材柔和、苗條,不過稍嫌纖細。她的動作似乎沒有什麼規律,一會兒緩慢、柔和,甚至有點莊重,有時又像小孩子一樣敏捷,與此同時,她的手勢中又透露出某種膽怯的恭順,一種好像是戰戰兢兢的無可奈何的神情,但她既不向任何人乞求幫助,也不祈求庇護。 我已經說過,那個口蜜腹劍的金發女郎不值得稱讚的圖謀,羞得我無地自容,刺傷了我的心,使我痛苦萬分。但是還有一個原因,秘密、古怪、荒唐,我把它隱藏著,像吝嗇鬼一樣,為它而渾身顫抖。即使我獨自一人呆著的時候,我紊亂的頭腦一想起它來,就是躲在黑暗、隱蔽的角落裡,躲在任何一個藍眼睛的女騙子審視、嘲笑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又窘、又羞、又怕,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句話,我愛上了,也就是說,我們假定這是我在胡說八道,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周圍所有的面孔之中。為什麼只有一張面孔受到我的注意?儘管我當時完全無心察看女人,而且根本不認識她們,但我的目光為什麼老是喜歡追著她瞧?這種情況最多發生在陰雨天的晚上,那時所有的人都在房裡,我一個人躲在大廳角落裡的某個地方,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根本找不到任何別的事情幹,因為除了幾個作弄我的女士之外,很少有人與我說話。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非常寂寞,簡直無法忍受。當時我仔細察看我周圍的人,偷聽她們的談話,但往往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就是在這個時候,平靜的目光、溫順的微笑和M夫人(因為這正是她)美麗的臉龐,上帝知道為什麼,總是受到我的注意,使我著迷,而且我的這一奇怪的印象,已經無法磨滅,雖然它是模糊不清的,但卻是不可思議地甜蜜蜜的。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似乎無法離開她。我熟記了她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動作,仔細傾聽她那銀鈴般的但又略為壓低的嗓音的每一次震動,說來真是奇怪!從我所有的觀察中,除了羞澀的、甜蜜蜜的印象之外,還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好奇,好像我在盤根刨底,打探一個什麼秘密。 最使我痛苦的是別人當著M夫人的面對我進行嘲笑。這些嘲笑和滑稽的戲弄,在我看來,甚至就是對我的侮辱。有時候,當大家為我而發出哄堂大笑,連M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參與其中時,我就感到絕望,痛苦不已,急忙從自己的壓迫者手中掙脫出來,跑到樓上,隨後就躲在那裡打發那一天餘下的時光,不敢在大廳裡露面。不過,就是我自己也還不明白自己的羞臊和激動。這一過程發生在我的身上,完全是不自覺的。同M夫人我幾乎還沒說過兩句話,自然我也不敢同她說話。不過有一天傍晚,在我無法忍受的白天過去之後,我在散步時落在大家的後面。我疲倦極了,於是走捷徑,穿過花園回家。在僻靜的林蔭道上,我發現M夫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她好像是故意挑選這麼個僻靜的地方,一個人孤單單地坐著。她把頭垂在胸前,兩手下意識地搓著一條手帕。她那麼聚精會神地沉思默想,居然沒有發覺我已走到她的身邊。 發現我之後,她迅速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轉過頭去。我看見她在匆匆忙忙用手帕擦眼睛。原來她在哭泣。擦乾兩眼以後,她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與我一同回家。我們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但是她隔一會兒就用各種藉口將我支開:一會兒要我給她摘一朵花,一會兒要我去看看,誰在另一條林蔭道上騎馬。等到我一走開,她就馬上又把手帕送到眼睛邊,擦那不聽話的眼淚,這些淚水怎麼也不離開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頭湧起,然後從她可憐的眼眶裡不斷地流出來。她這麼頻繁地將我支使開去,使我明白了我顯然對她非常不利,再說她自己也已經發覺,我把一切都看到了,只是她已無法控制自己而已。這使我更加為她感到難過。此時此刻,我幾乎恨透了我自己,我咒罵自己笨拙無能,頭腦不靈活,竟然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落在她身後,不讓她知道我發現了她的痛苦,而是同她並肩走在一起,懷著憂鬱的驚訝,甚至是驚恐的心情,完全驚慌失措,根本找不出一句話來,以便維持我們難以繼續的談話。 這次相遇使我感到非常吃驚,我整個晚上都懷著貪婪的好奇心,偷偷地註意M夫人,兩隻眼睛一直沒把視線抽開。但她兩次發現我在觀察她,弄得我手足無措,第二次發現我以後,她還對我微微一笑。這是她整個晚上唯一的一次微笑。她現在面色非常蒼白,臉上的憂鬱還沒有消失。她一直在與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低聲交談。這是一個既兇惡又好嘮叨的老太婆,誰也不喜歡她的愛探別人的隱私和製造流言蜚語,但又人人怕她,因此大家都不得不千方百計地去迎合她的心意,不管您願意不願意…… 十點左右M夫人的丈夫坐車來了。直到現在我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註意觀察夫人,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現在呢,丈夫突然走進門來,我發現她渾身抖了一下,本來就已經非常蒼白的面孔,突然變得比手帕的顏色還要灰白。這一點是那麼明顯,所以別的人都察覺出來了。我站在一旁,聽到了片斷的談話,從中猜想到,可憐的M夫人處境並不好。有人說她丈夫很像黑人一樣愛吃醋,不過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因為愛面子。首先他是一位醉心於歐洲文明的歐洲人,一個現代派的人物,具有某些新思想並且以此炫耀於人。從外表上看,此人長一頭黑髮,個頭高大,是個身體特別壯實的先生。 留著一口歐洲式的連鬢鬍子,面色紅潤,洋洋得意,上下兩排牙齒,白如砂糖,他的一副紳士派頭,無可挑剔。人們稱他是·聰·明·人。在另外的一些圈子裡,人們對這樣一類特殊人物,也是這樣稱呼的:他們靠別人養肥自己、什麼事情也不做,而且也根本不願意去做,由於長期懶惰成性,無所事事,他們的心臟已經變成一塊肥肉。從他們的口中,你不時可以聽到這樣一些奇談怪論:他們之所以無事可做,是由於復雜的環境與他們作對,“扼殺了他們的才華”,因此看著他們,“令人傷心”云云。這是經常掛在他們口頭上的一句漂亮話,是他們的motd'ordre①,是他們的暗語和口號,是我的飽食終日、腦滿腸肥的人們隨時隨地高唱的調子,其實早已開始讓人感到厭煩,因為這是臭名昭著的偽善和毫無實際意義的空話。不過,某些這類怎麼也找不到事情可干(其實他們從來就沒去找過)的小丑卻正是希望人們以為,他們的心臟不是肥得淌油,不是一塊肥肉,恰恰相反,一般說來,他們的心裡是有著某種·深·刻的東西的,但到底是什麼東西,即便是第一流的外科醫生,也說不上來,當然,這是出於禮貌的說法。這些大人先生們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出人頭地,是因為他們將自己的全部本領用之於粗暴地嘲笑別人,鼠目寸光地斥責他人,毫無節制地抬高自己。除開發現和不斷指責別人的弱點和錯誤之外,他們便無事可做。由於他們與牡蠣一樣,有著溫和的脾性,在採用這樣一些保險措施的條件下,做到相當慎重地與人相處,並不困難。他們對這些非常自鳴得意。 例如他們幾乎相信,全世界差不多都得替他們幹活、交租,整個世界就像是他們手中貯存的一隻牡蠣,除開他們之外,天底下的人全都是傻瓜,每一個人則像一個橙子或者像一塊海綿,他們一旦需要其中的汁液,隨時可以榨取。他們是一切的主人,萬物的主宰。整個的這個值得讚揚的秩序之所以出現,正是因為有了他們這樣聰明而富有性格的人存在。他們在無比驕傲的同時,容不得別人說他們有缺點。他們很像常見的一類騙子,天生的達爾杜弗②和福斯塔夫③,他們甚至騙①②③莎士比亞戲劇《亨利十四世》中的主要人物;這裡指他的懶、騙、貪婪、膽小。 法國作家莫里哀筆下的人物,是一個假信徒,偽君子。 法語:口頭禪。 到如此地步,最後他們相信行騙是應當的,也就是說,要活下去就得行騙。他們常常要人相信,他們是一批誠實的君子,最後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似乎他們的的確確是一群誠實的人,他們的行騙,也是一種誠實的事業。他們缺乏自知之明的高尚品德,也從不反躬自省,從良心上對自己進行審判。他們幹別的事情,是非常笨拙的。他們事事處處都把他們貴如黃金的自身、他們的莫洛赫神①和巴爾神②、把他們堂堂皇皇的“我”字,放在第一的位置上。在他們看來,整個大自然,整個世界充其量不過是一面大鏡子,製造出來是為了讓我的小上帝不斷地從中欣賞自己,正因為有了他自己,其他的人和物,他就一概視而不見了。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是醜陋不堪的東西,也就不足為怪了。對任何人和事,他都儲存著現成的詞句,而且是最時髦的詞句。從他們方面來說,這就是最高級的靈活。他們甚至促進這種風氣,毫無根據地到處宣揚那種可以使他們獲得成功的思想。正是他們才具有這種嗅覺,可以嗅出這樣的時髦語句,而且比別人更早一些掌握,結果,似乎這類語句,是由他們的口裡最早說出來的。他們特別把自己蒐集到的時髦話語,儲存起來,用之於表達他自己對人類的深切同情,用來確定什麼是最正確而且合乎理智的善行,再就是用來無休無止地懲罰浪漫主義,往往是真和美的東西,這些東西的每一個組成原子都比他們這種軟體動物的整個族類更為珍貴。他們粗暴地否認稍有缺陷的、過渡①②巴爾神為古代腓尼基等國的日神或豐收神用之喻人,表示追逐暴利。 莫洛赫神為古代腓尼基等國信奉的太陽神,要求以活燒兒童為祭品,此處喻為慘無人道。 性的和形式上尚未完善的真理,摒棄一切尚未成熟,尚未紮下根來、正在醞釀中的事物。這種人保養得腦滿腸肥,一輩子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坐享其成,自己什麼事也不干,也不知道幹任何事情的難處,因此,只要你稍稍觸傷他卑劣的感情,你就得準備倒霉。他對這種事是決不放過的,他會耿耿於懷,時刻銘記在心,一有機會就報復,從中得到樂趣。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我的這位英雄不多不少不折不扣,恰恰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草包,它的容量雖然大得不能再大,但裝的盡是一些格言、時髦的詞語和各色各樣的標籤。 但是,M先生還是有其特點的,他是一位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他能說會道,而且善於說俏皮話,講故事。在客廳裡,他的周圍總是聚集著一群人。那天晚上,他特別成功地給人留下了印象。他牢牢地控制著交談,是高談闊論的主角,不知為什麼他非常高興、愉快,仍然引起大家對他的注意。但M夫人卻一直像個病人,她面帶愁容,使我時刻覺得,早就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的淚珠,眼看著就要抖落下來。正如我所說的,所有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震驚。我懷著一種奇怪的好奇感走開了,隨後整夜都夢見M先生。而在此以前,我很少作亂七八糟的惡夢。 第二天清早,我被叫去排練一部喜劇,我在劇中扮演一個角色。最多不過三五天就是我們男主人的小女兒的生日了,為了慶祝她的生日決定在一個晚上演出喜劇和話劇,隨後即舉行舞會。為了舉行這次幾乎是臨時安排的慶祝活動,從莫斯科及其郊區的別墅裡又請來了百來名客人,所以非常熱鬧忙亂。排練,或者最好說是試裝,安排在清晨,實在不是恰當的時候,因為我們的導演、著名的藝術家P先生,是我們男主人的朋友和客人,他是出於對男主人的友情才同意負責編劇,同時指導我們的排練的。現在他急於去城裡採購道具和為慶祝活動作好最後的準備工作,所以時間不夠,必須抓緊。我同M夫人兩人一起參加一場戲的演出。這場戲表現的是中世紀生活的一個場面,取名《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小侍從》。 與M夫人同台排練,我感到說不出口的尷尬。我覺得她馬上就會從我的眼神之中,看出從昨天以來產生在我腦海中的一切思考、懷疑和揣測。除此之外,我一直覺得,我好像對不起她,不該在昨天看到她流淚,妨礙她傷心,因此她會身不由己地斜著眼睛看我,因為我是看出她的隱私的令人討厭的目擊者,一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但是,上帝保佑,事情並沒出什麼大麻煩,因為根本沒有人來注意我。她好像也根本沒有心思來考慮我,而且也沒有心思來考慮排演,因為她心不在焉,心情抑鬱而且在陰沉地冥思苦想。看得出來,有一件什麼大的麻煩事在折磨著她。我的角色一演完,我就趕緊跑去換衣服,十分鐘後,我就到面向花園的陽台上去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M夫人從另一扇門裡走了出來,恰好迎面碰上她洋洋得意的丈夫。這位先生是從花園那邊回來的,他剛剛把一大群女士伴送到那裡,把她們交到一位殷勤的CavAalierServant①手中。夫妻相見顯然是出乎意外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M夫人突然感到困窘,她迫不及待的動作,流露出她心情的懊喪。丈夫則漫不經心地哼著小調,一路上還意味深長地不時撫摸自己的連鬢鬍子,現在與妻子不期而遇,①法語:殷勤的男舞伴。 他皺起眉頭,仔細打量她,據我現在的回憶,他用的是審視的目光。 “您去花園?”他發現妻子手裡拿著一把小傘和一本書之後,問道。 “不,我去小樹林,”她臉一紅,馬上作出回答。 “一個人嗎?” “和他一起……”M夫人指著我說道,“我平時早晨一個人散步,”她補充說了這麼一句,用的是猶豫不定的聲音,儼然像有些人平生第一次說謊時用的聲調。 “嗯……我剛剛伴送一大批人去那裡。大家正集合在那裡的花亭旁歡送H先生。您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在敖德薩遇到了麻煩……您表妹(他說的是金發女郎)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差點哭了起來,有時候還哭笑一齊來,真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她告訴過我,說您在為什麼事生H先生的氣,所以您沒去送他。當然,這是胡說羅?” “她是在開玩笑,”M夫人一邊從涼亭上一級一級地下台階,一邊回答。 “這麼說來,這是天天陪您的CavalierServant(殷勤的男舞伴)?”M先生歪著嘴巴這麼補充了一句,同時把他的長柄眼鏡對著我。 “小侍從!”我大聲叫了起來,我對他的長柄眼鏡和嘲諷很生氣,對著她的面,哈哈大笑,一下子竟跳過陽台三級台階……。 “祝您一路平安!”M先生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麼一句,繼續走自己的路去了。 當然,M夫人剛把我指給她丈夫看的時候,我馬上就走到了她身旁。我直望著她,那樣子是說,似乎整整一個小時以前她就邀請了我,而且似乎我每天清晨陪她散步,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但是我怎麼也弄不清楚:為什麼她那麼尷尬和惶恐不安?在她下定決心撒個小謊的時候,她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為什麼她不干脆說她是一個人在散步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麼看她。但是我在震驚之餘,非常天真地開始偷偷地瞧看她的面孔。像一個小時以前排練的情況一樣,她既沒有發現我在偷看,也沒有發現我無言的疑問。還是那個折磨人的操心事,不過比當時更清楚、更深刻地反映在她的臉龐上,反映在她激動的心情和行走的步態上。她急著去什麼地方,越來越加快腳步。她懷著不安的心情察看每一條林蔭道和叢林裡的每一塊空地,同時不斷回頭,朝花園方向張望。我也在等待。突然,在我們的身後,響起了馬蹄聲。這是一大群騎馬的男男女女,去歡送突然離開我們這夥人的H先生的。 在這批女士當中,有M先生提到的我的那位金發女郎。 M先生還談到過她的眼淚。她仍然像往常一樣,哈哈大笑,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正騎著一匹漂亮的駿馬,急速疾馳。等到他們與我們並排走著的時候,H先生摘下了帽子,但他沒有停下馬來,也沒對M夫人說一句話。我望了M夫人一眼,差點沒有嚇得大叫起來:她站在那裡,面色比白手帕還白,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中不斷流出。我們的目光偶然相遇了。 M夫人忽然臉色緋紅,趕緊扭過頭去,不安與懊喪的神情明顯地閃現在她的面龐上。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比昨天的境況還要壞,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該怎麼辦呢? 突然,M夫人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把她手裡捧著的一本書打開來。她的臉又紅起來了,她顯然在竭力不看我,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說道:“哎呀!這是第二部,我拿錯了。請你把第一部拿來!” 怎麼能不明白呢!我的角色已經扮演完畢,但她不能直截了當地將我趕走。 我帶著她的書跑走了,沒再回來。第一部書這天早晨安然地擺放在桌子上…… 但是,我卻不能自己。我的心在怦怦地直跳,好像我不斷受到驚嚇。我想方沒法,竭力做到不再見到M夫人。但是我卻懷著某種異樣的好奇心,去觀察自命不凡的M先生。似乎在他的身上現在一定會出現某種特殊的東西。我完全不明白我可笑的好奇里面,到底包含著什麼用意。我只是記得,這天早晨我的所見所聞,使我感到非常奇怪、驚訝。不過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但它對我來說,出的事情卻已經夠多了。 這一次,我們的中餐吃得很早。傍晚決定全體去鄰村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參加那裡舉行的一次鄉村節日活動。因此需要時間進行準備。三天來我一直在想著這次旅行,期待著無數的歡快場面出現。幾乎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陽台上喝咖啡。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別人的後面,藏在三排圍椅的後面。我受到好奇心的誘惑,同時我又無論如何也不想讓M夫人瞧見。 說來也真巧,我被安排坐在離戲弄我的金發女郎不遠的地方。 這一次她身上可出現了奇蹟,簡直是不可想像的奇蹟:她顯得加倍地漂亮。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如此?一般的女人身上出現這樣的奇蹟,也是少見的。就在這一時刻,在我們之間,出現一位新來的客人。這位高個子、白臉龐的年輕人,是我們金發女郎真正的崇拜者。他剛剛從莫斯科來到我們這裡,好像是特意來替代離去的H先生的。有人傳說,這位H先生已經狂熱地愛上了我們的美人。至於新來的這一位,他早與她關係曖昧,同莎士比亞中的培尼狄克和貝特麗絲的關係一模一樣。簡單地說,我們的美人在這一天是非常成功的。她開的玩笑,無聊的閒談,都是那麼優美、動聽,那麼天真、可信,雖是粗心大意,卻又情可原。 她懷著那麼優美的自信,堅信她會受到大家普遍的歡迎,真的會時時受到大家的推崇。驚訝的觀眾,開始對她進行欣賞,緊緊地圍著她不肯走開。她從來沒有這麼迷人過。她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具有誘惑力,人們都覺得好奇,於是,抓住它,互相轉告;她開的任何一個玩笑,任何一個乖常的行為,都不會被人白白放過。看來,誰也沒有料到她有那麼風趣,有那麼多的才華和智慧。她所有的優秀品質平時都被她的任性、嬌縱行為淹沒了。她的任性和淘氣有時簡直達到胡鬧的地步。所以很少有人發現她的優秀品質,即使發現,也不敢相信,所以這次取得的非凡成就,使人不勝驚訝,引起人們普遍的、熱烈的悄悄低語。 但是,促使這一成功的,有一個特殊的、相當微妙的情況。至少根據M夫人的丈夫當時所扮演的角色來看,是如此。 那個好作弄人的金發女郎竟然決心向他發起猛烈的進攻(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至少是所有的青年人感到滿意),這裡面原因很多,其中不少在她看來非常重要。她和他展開了一系列的對攻,舌劍唇槍,你來我往,互不相讓,諷刺、挖苦、嘲笑,無所不用其極。她的話句句俏皮、不僅無懈可擊,不給對方以可乘之機,而且彈不虛發,句句擊中要害,只能使對方疲於奔命,陷對方於瘋狂、絕望的可笑境地。 我無法肯定,但我總覺得,這一全套把戲是早有預謀的,而不是即興之作。早在吃中飯的時候,這一場激烈的決鬥,就已經開始了。我說“激烈”,是因為M先生並沒有很快放下武器。他必須鼓足勇氣,動員他說俏皮話的全部能力,使出他罕見的全部機智,以免遭到迎頭痛擊,被徹底打垮,從而蒙羞出醜。戰鬥是在戰鬥參加者和所有目擊者不斷地發出陣陣哄笑聲中進行的。對於M先生來說,今天的情況至少與昨天不同。很明顯,M夫人好幾次想制止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然而根據各種可能和我記得的情況來看,再就是根據我在這次決鬥中所扮演的角色來看,她的這位朋友卻硬要讓她嫉妒的丈夫穿上極其可笑的丑角服裝,也就是說讓他扮演“藍鬍子①”的角色。 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發生的,完全出乎意料。這時我好像故意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沒懷疑會遭殃,所以連前不久保持的警惕性,也忘了。突然,我被當作M先生的死對頭和自然而然的情敵,提到了首位,折磨我的那個女郎當即賭咒發誓,說她掌握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我在瘋狂地愛著他的妻子,而且愛到了極點。比如今天她就在樹林中看見…… ①藍鬍子係法國民故事中狂暴的丈夫,曾經先後殺死六個妻子。 但是,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我就在對我極關緊要的時刻,打斷了她的話。這個時刻是她喪盡天良安排好的。她想以出賣我的方式來結束這場滑稽可笑的鬧劇。這個結束場面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時又非常滑稽可笑,以致怎麼也制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她便以這種如同爆炸一樣的笑聲來慶祝這場鬧劇的最後一幕。儘管我當時已猜想到,最惱火、最尷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還是感到非常狼狽、憤怒和驚恐,兩眼充滿了淚水,滿懷愁苦和絕望,同時羞得喘不過氣來,於是我穿過兩排圍椅,向前衝去,用因哭泣和憤怒而變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對著我的戲弄者大聲叫喊:“您怎麼不覺得害羞……當著所有的女士的面……竟敢大聲……編造這樣卑鄙的……謊言?!……您真像個小孩…… 當著所有的男人的面……他們會說什麼呢? ……您年紀這麼大了……還是個出了嫁的女人呢! ……” 但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 我的這一舉動,獲得了真正的furore①。我天真的手勢,我的眼淚,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挺身而出,保護M先生,所有這一切使大家差點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現在,一想起來,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幾乎被嚇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發燒,好像一個火藥桶,兩手摀著臉,飛快跑了出去,在門口撞翻了走進房來的僕人手中端著的托盤,然後飛身上樓,跑進自己的房間。我拔掉插在門上的鑰匙,從裡面把門反鎖起來。這件事我做得好,因為很快就有人追上來①法語:熱烈的喝彩。 了。不到一分鐘,一大群住在這裡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圍在門口了。我聽到了她們響亮的笑聲、頻繁的交談聲、時高時低的說話聲。她們一齊嘰嘰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她們一個個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門打開,那怕是打開一分鐘也行。她們賭咒發誓說她們對我並無半點惡意,她們只是想親親熱熱地吻我一下。但是……還有什麼比這種新的威脅更可怕呢?我只是在我的房門後面羞得全身發燒,把臉龐藏在枕頭里,既沒有開門,甚至也沒有應聲。她們還敲了好久的門,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無動於衷,充耳不聞,真正是個不懂事的十一歲的孩子。 唉,現在怎麼辦呢?我費盡心機竭力珍藏的一切……全都被人揭開了,發現了……永遠洗不掉的恥辱,落到了我的頭上! ……說老實話我自己也說不清,我這樣害怕,這樣想方設法加以掩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過,我確實是害怕一個什麼東西,由於這個東西遭到了暴露,我至今還在瑟瑟發抖,就像被風吹著的一小片樹葉。只是有一點在此以前我並不明白:它到底是什麼,是有用,還是沒有用,是光榮還是恥辱,值得稱讚還是不值得稱讚?現在呢,從無窮的痛苦和深深的煩惱中,我認清了,原來它是非常可笑和可恥的!我同時又本能地感到,這樣的判斷是虛偽的、殘酷無情和粗暴的。但是,我已遭到慘敗,被徹底打垮了。認識與覺悟的過程似乎在我的身上已經停止,開始變得紊亂不堪了。我既無力反駁這一判斷,甚至也無力去好好地對它進行思考:我的頭腦已經模糊不清,我只感覺到我的心遭到了殘酷無情、厚顏無恥的傷害,眼睛裡噙著無力的淚水。我被深深地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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