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7章 脆弱的心-2

“安靜,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要安靜,瓦夏!你會寫完的,一定會寫完的!即便寫不完,也不是什麼災難嘛?難道寫不完就是犯下滔天大罪麼!” “阿爾卡季,”瓦夏說道。他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的朋友,阿爾卡季簡直嚇得要死,因為瓦夏從來沒有這麼要命地驚慌過。 “要是我像從前一樣,是孤丁丁的單身漢的話……不,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老是想告訴你這個朋友,請你相信…… 可是,為什麼要驚動你呢?你看,阿爾卡季,一些人天生是乾大事的,另一些人則像我一樣,只能幹微不足道的小事。餵,要是別人要求你感恩戴德,你會幹嗎? ” “瓦夏!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從來就不是忘恩負義的人,”瓦夏繼續小聲說話,好像在與自己議論,“但是,如果我沒能說出我感到的全部,那麼似乎……阿爾卡季,好像我真的是在忘恩負義,而這往往使我感到特別難過。”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呀!難道你按期抄寫完畢就是你的全部感激?瓦夏,你想想你在說什麼呀!難道感激之情表現在這裡?” 瓦夏突然不吭氣了。他直望著阿爾卡季的兩眼,好像阿爾卡季出人意外的論據打消了他的全部懷疑。他甚至微微一笑,不過馬上又露出了他前不久沉思的表情。阿爾卡季把瓦夏的微笑看成是一切耽心的結束,而把重又出現的驚慌看成是力求上進的決心,因此他高興極了。 “好了,阿爾卡沙老兄,你醒來的時候,”瓦夏說道,“望望我,要是我睡著了,那就糟了。現在我就坐下來寫……行嗎,阿爾卡沙?” “什麼?” “不,我沒說什麼,我只是……我想……” 瓦夏坐了下來,沒再說話了,阿爾卡季也躺下去睡覺了。

兩個都沒再談什麼大人物、小人物的事。也許他們覺得有點做得不對,不該大吃大喝。不久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就睡著了,雖然他一直在為瓦夏發愁。使他大吃一驚的是,他居然在早上八點整醒來了。瓦夏睡在椅子上,手中握著筆,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一支蠟燭已經點完。瑪夫娜正在廚房裡忙著生茶炊。 “瓦夏,瓦夏!”阿爾卡季驚叫道,“你什麼時候睡的?” 瓦夏睜開兩眼,從椅子上跳起來…… “哎呀!”他說道,“我竟睡著了!……” 他馬上跑去看文件……幸好,全都沒出問題,墨水也好,蠟燭油也好,都沒滴到文件上去。 “我想我是六點左右睡著的,”瓦夏說道,“夜裡好冷啊! 我們喝完茶,我就又……” “你吃了點東西吧?”

“對,對,沒什麼,現在沒什麼了!……” “新年好!瓦夏老兄!” “你好,老兄,你好!也祝你新年好,親愛的!” 他們擁抱起來。瓦夏的下巴頦在顫動,兩隻眼睛也濕潤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默默不語:他感到十分痛苦。兩人匆匆忙忙喝茶…… “阿爾卡季!我已作出決定,親自去給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拜年……” “你知道他是不會發覺的……” “可是,老兄,我良心上過不去。” “你不是正在為他抄寫,為他賣命嗎?……夠啦!你知道嗎,老兄,我得到那裡去一趟……” “到哪裡?”瓦夏問道。 “去阿爾捷米耶夫家,代表你我兩方面向他們拜年。” “我的親人啦,親愛的!好!我就留在這裡。我發現你想得好。我是留在這里工作,又不是遊手好閒,浪費時間。你等一下,我馬上寫封信。”

“寫吧,老兄,你寫吧,來得及的!我還要洗臉,刮鬍子、刷刷禮服。好,瓦夏老兄,我們會滿意的、幸福的!擁抱我吧,瓦夏!” “啊呀,但願如此,老兄!……” “公務員舒姆科夫先生住在這裡嗎?”樓梯上傳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 “在這裡,天啦,在這裡,”瑪夫娜邊說邊讓客人進來。 “什麼事?什麼事?”瓦夏從椅子上跳起來奔向前廳叫道,“別杰卡,是你呀?……” “您好!榮幸地向您祝賀新年,瓦西里·彼得羅維奇!”一個長相漂漂亮亮、長著一頭黑捲髮的十歲左右的男孩子說道,“姐姐向您致意,媽媽也是,姐姐還吩咐我代表她吻吻您……” 瓦夏把小使者拋向空中,然後對著他那張小嘴(簡直與麗扎卡的嘴一模一樣)給了一個甜蜜蜜的、長長的、熱情的吻。

“吻吧,阿爾卡季!”他把小別佳交給阿爾卡季說道。小彼佳腳剛落地,就馬上跑進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那強有力、真正貪婪的懷抱之中。 “你是我的親人,想喝茶嗎?” “非常感謝,先生!我們才喝過!今天我們起得早。我們家的人做禱告去了。姐姐給我捲了兩個小時的頭髮,然後塗油,洗乾淨了,還給我縫好褲子,因為昨天我和薩什卡在外面把它撕破了:我們在打雪仗……” “唔—唔—唔—唔!” “對了,她還給我打扮好,讓我來你們這裡。然後給我塗上髮油,親了又親,對我說:“快到瓦夏那裡去一趟,給他拜個年,問他滿意不滿意,晚上睡得好不好,還有……還要我問什麼來著,啊,對了!還要我問問您昨天說的工作幹完了沒有……那裡好像……瞧,我這裡記下來了的,”小男孩一邊說,一邊照著從口袋裡掏出的一張紙片念:“對了,他們放心不下。 ”

“會幹完的,一定會幹完的!你就這麼告訴她,會幹完的,我保證,一定會幹完的!” “還有……哎喲!我忘啦。姐姐要我給您帶個字條和一件禮物,可是我忘了拿!……” “我的天啦!……哎呀,我親愛的!在哪……在哪裡?啊? 你看看,老兄,她給我寫了些什麼。你知道,我昨天在她那裡見過一個給我的錢包。它還沒有做好。她說,現在我給你送上一撮頭髮,讓它留在你那裡。老兄,你可要注意,千萬要注意啊! ” 歡喜莫名的瓦夏把一撮很濃很濃、很黑很黑的頭髮拿給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看,然後熱烈地吻一吻,就把它藏進側邊的口袋裡,讓它更加貼近他的心。 “瓦夏!我要給你訂做一個盒子裝這些頭髮!”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終於果斷地說道。

“我們今天吃烤小牛肉,明天吃牛腦髓。媽媽想做點心……小麥粥就不要了。”小男孩想了想如何結束閒談之後說道。 “嗬,一個多漂亮的孩子!”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嚷道。 “瓦夏,你真是一個最最幸福的人!” 小男孩喝完茶,拿了字條,接受了上千次親吻,然後高高興興走了出去,神態還是以前那麼活潑。 “餵,老兄,”高興的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說道,“你看,多好啊!你看見了吧!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轉,不要發愁,不要膽怯!勇敢前進吧!快乾完,瓦夏,快點幹完!我兩點回家,先去他們家,再去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那裡……” “好,再見,老兄,再見……好啦,你快快去吧,好!”瓦夏說道,“老兄,我肯定不到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那裡去了……”

“再見!” “你等一等,老兄,你等一等,你告訴他們,唔,該講什麼,你會說的,吻吻她……老兄,回來以後把情況全部講給我聽……” “唔,唔,好啦,我們知道了!這是幸福把你攪昏了頭! 真叫人料想不到。你從昨天起就坐立不安,現在也還沒有從昨天得到的印像中解脫出來。好,我的話說完了!你快振作起來,親愛的瓦夏!再見,再見! ” 最後,兩個朋友分開了。整個上午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都心神不定,老想瓦夏,他知道瓦夏的性格軟弱,容易激怒。 “對,這是幸福把他攪昏的,我沒說錯!”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的天!他也讓我發起愁來了。為什麼這個人能夠製造悲劇呢!他有多狂熱啊!哎呀,必須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阿爾卡季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並沒察覺到:他在心裡把看來是一些小小的家庭不快(實際上是微不足道的),提到了災難的高度。直到十一點他才來到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門房,在一長串可敬的人士的簽名之後,簽下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名字。這張簽名的紙上濺滿了墨水。他感到十分驚訝的是:在他面前竟然閃現出瓦夏·舒姆科夫的親筆簽名! “他怎麼啦?”他在大吃一驚之後這麼想道。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來的時候還是滿懷希望的,現在則心情煩亂地走了出去。真的,一場災難正在出現。但它在哪裡呢?是什麼樣的災難呢?

他是帶著一大堆陰暗的思想來到科洛姆納的,先是心神不定,和麗扎卡談了幾句走出來時,則是臉上掛滿了淚珠,因為他簡直為瓦夏嚇得要死。他是跑著回家的,在涅瓦河上迎面碰上舒姆科夫。舒姆科夫也是跑著的。 “你到哪裡去?”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喊道。 瓦夏停了下來,好像是一名當場被捉住的罪犯。 “老兄,我這是隨便走走,我想出來散散步。” “你是忍不住了,去科洛姆納了嗎?哎呀瓦夏,瓦夏!你幹嗎要去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那裡呢?” 瓦夏沒有回答,但後來他揮了揮手說道:“阿爾卡季!我不知道我正在出什麼事!我……” “算了吧,瓦夏,夠啦!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放心吧!你從昨天開始就非常激動,十分驚慌。你想想,怎麼能不忍住呢!大家都喜歡你,大家都願意同你來往,你的工作現在也有進展,你會完成的,一定會完成的,我知道:你在想一件什麼事,你害怕……”

“不,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你記得吧,瓦夏,你一定記得,因為你曾經出過這種事。 在你獲得官職的時候,幸福和感激的心情曾經使你加倍努力,但結果卻只是把一個星期的工作都乾壞了。現在出現的正是那種情況……” “對,對,阿爾卡季,不過現在的情況不同,與當時完全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哎!事情可能一點也不急,可把你嚇得要死……” “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這一陣子急。好了,我們走吧!” “怎麼,你回家!不去他們家啦?” “不,不,我這副模樣去嗎?……我改變主意了。你不在我一個人坐不住。你現在又和我在一起了,我就可以坐下來抄寫了。我們走吧! 他們走著,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瓦夏著急了。 “你怎麼不問問我他們的情況?”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說道。 “啊,對了!阿爾卡季,怎麼?” “瓦夏,你不像你自己啦!” “唔,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快把情況一五一十都講給我聽!”瓦夏用懇求的聲音說道,似乎他想迴避做進一步的解釋。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嘆了一口氣,他望著瓦夏,簡直有點驚慌失措了。 關於科洛姆納那一家人的情況,瓦夏聽了以後就活躍起來了。他甚至打開了話匣子,嘰里哇啦地說個不停。他們吃了飯。老太太給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口袋裡塞滿了點心,兩個朋友一邊吃,一邊開心說笑。飯後,瓦夏答應睡一覺,好乾一個通宵。他真的躺了下去。早晨,有個什麼人邀請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喝茶,他無法拒絕不去。於是朋友們就分開了。阿爾卡季說他盡量早點回來,如有可能,甚至八點就回。對於他來說,分開三個小時,就像過了三年一樣。最後他跑到了瓦夏那裡。一進屋裡,他就看見屋里黑漆漆的,瓦夏不在家裡。他問瑪夫娜。瑪夫娜說他一直在抄寫,根本沒有睡,後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一個小時以前他跑了,說過半個小時以後回來。 “他說,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一回來,你,老太婆就告訴他,”瑪夫娜最後說道,“我散步去了,他這話囑咐過三次,啊不,是四次。” “他在阿爾杰米耶夫家!”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想了一想,連連搖頭。 一分鐘以後,他心中出現一線希望,於是一躍而起。他想,瓦夏大概寫完了,一定是抄寫完了,所以他忍不住就跑到那裡去了。不!他該等我呀……我去他房裡看看! 他點起蠟燭,跑到瓦夏的寫字台前:看來工作有進展,離寫完也不太遠。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本想進一步研究,但瓦夏突然進屋裡來了…… “啊!你在這裡?”他嚇得渾身打哆索,大聲叫了起來。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默默不語,他害怕問瓦夏。瓦夏垂下兩眼,也默默不語,他開始清理文件。最後,他們的視線相遇了。瓦夏的目光呆滯,充滿了哀求,阿爾卡季遇到時,不禁渾身一抖。他的心也開始顫抖,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辛酸! …… “瓦夏,我的兄弟,你怎麼啦?你怎麼啦?”他大聲嚷叫著朝瓦夏撲過去,把瓦夏緊緊地抱住,“快給我解釋清楚,我不明白你和你的愁苦,你到底怎麼啦?你是我受苦受難的兄弟,到底出什麼事啦?快告訴我,不要有任何隱瞞。不可能為了這一件事……” 瓦夏緊緊地靠在阿爾卡季的身上,說不出話來。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算了吧,瓦夏,算了吧!好吧,就算你完不成,又怎麼樣呢?我不明白您,把你的痛苦公開說出來吧!你看見嗎,我是為了你……啊呀,我的天、我的天哪!”他一邊說,一邊在屋里大步走來走去,手裡碰到什麼就抓住,好像馬上要為瓦夏找到解救的藥方似的。 “明天,我親自替你去找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我要求他,苦苦央求他再給你寬限一天。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向他解釋清楚,既然這事讓你這麼痛苦……” “你千萬別這麼幹!”瓦夏大聲嚷叫,臉色白得像白粉牆壁,身子差點站不住了。 “瓦夏,瓦夏!……” 瓦夏清醒過來了。他雙唇不停地抖動,想說什麼,但只是痙攣地、默默地握了握阿爾卡季的手……他的手是冰涼的。 阿爾卡季站在他面前,充滿了憂傷與焦急的期待。瓦夏又抬起眼睛望著他。 “瓦夏,願上帝與你在一起,瓦夏!你把我的心都磨碎了,我的朋友,我親愛的人啊!” 眼淚像雨點一樣從瓦夏的眼裡湧出。他撲到了阿爾卡季的胸脯上。 “我欺騙了你,阿爾卡季!”他說道,“我騙了你,請你原諒,請你原諒我!我騙取了你的友情……” “什麼,瓦夏你說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爾卡季問道,他簡直嚇得要死。 “瞧!……” 瓦夏用絕望的手勢,把六個厚厚的、像他正在抄寫的那樣的本子從抽屜里扔到桌面上。 “這是什麼?” “這就是我後天以前必須抄完的東西。我連四分之一都沒完成。至於為什麼沒完成,你就不要問了……”瓦夏繼續往下說去,而且馬上開始談到這事是如何使他感到痛苦,“阿爾卡季,我的朋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出了什麼事!我好像才從夢中醒來。我白白浪費了三個星期。我老是……我……走去找她……我的心痛,我感到痛苦……原因我不知道……我也無法抄寫。關於這件事,我想都沒有想。直到現在,當幸福即將降落到我的身上時,我才甦醒過來。” “瓦夏!”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果斷地開口說道,“瓦夏! 我要搭救你!你聽著,你聽我說。我明天就去找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你別搖頭,不,你聽著!我把事情的真相如實地講給他聽,請你允許我這麼做……我去向他解釋……我要不顧一切了!我要告訴他,你如何痛苦,簡直痛不欲生! ” “你知道嗎,你這樣做簡直是要我的命!”瓦夏說道,全身嚇得發冷。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本來臉色都變白了,但他轉念一想,馬上大笑起來。 “就是這件事嗎?僅僅只有這件事嗎?”他說道,“得了,瓦夏,你算了吧!你不害臊嗎?餵,你聽我說!我發現,我使你感到難過了。你看,我是理解你的;我知道你心裡發生了什麼事。謝天謝地,我們在一起已經生活了五年。你善良,體貼人,但是軟弱,軟弱到不可饒恕的程度!麗扎維塔·米哈伊諾夫娜也發現了這一點。除此之外,你還是個幻想家,而你也知道這一點不好。老兄,這是可以叫人發瘋的!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渴望的是什麼!比如你希望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喜出望外,大概還希望他看到你結婚而高興起來,替你舉辦一次舞會……好,你等一等,等一等!你皺起了眉頭。你看,我剛說一句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你就生氣!我不談他了。其實,我對他的尊敬也不下於你!但是,如果我說你希望在你結婚的時候,世界上一個不幸的人也沒有,你可不要同我爭論,也不要對我進行反駁……對了,老兄,你一定會同意,比如說你希望我,你最好的朋友,突然擁有十萬資本;希望世上所有敵對的人突然無原無故地握手言歡,讓他們在大街之上高興得相互擁抱,然後來到你的住處做客。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朋友!我不是嘲笑你,確實如此。你早就用各種不同的形式,幾乎把所有這些都對我講過了。因為你很幸福,所以你希望所有的人,幾乎是所有的人都變成幸福的人。你一個人幸福,你感到痛苦、沉重!因為你現在想盡一切努力,對得起你的幸福,也許還為了使良心得到淨化,所以你想建立某種功勳!好了,我理解你,在需要你表現自己的關心、本領……唔,還有你所說的感激之情的時候,你本來是準備自己受苦的,但你卻突然表現出對人的不敬!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如果看到你辜負了他對你寄予的期望,他就會皺起眉頭,甚至會大發雷霆。你一想到這種情況,心裡就感到特別痛苦。想到你會聽到你稱之為自己恩人的人的斥責,你就感到痛心疾首,特別是在你的心裡充滿喜悅、你不知道向誰傾吐自己的感激之情的時候!……難道不正是這樣嗎?難道不是這樣嗎?”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說完這段話時,喉嚨不停地抖動,他沉默下來,緩過一口氣。 瓦夏滿懷著熱愛,望著自己的朋友。嘴邊掠過一絲微笑。 似乎,對希望的期待,使他面部的表情,變得活躍起來了。 “好,你就這麼聽下去吧,”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受到希望更大的鼓舞,又開始說起來了。 “要想辦法使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保持對你的好感和偏愛。是這樣的吧,我親愛的? 問題是在這裡吧?既然是這樣,我就,”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說道。“我就為你做出點犧牲。我明天就乘車去找尤里安·馬斯塔科維奇……你不要阻擋我!你,瓦夏,把自己的小小失誤誇大到了犯罪的地步。可是他,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卻寬宏大量而且是非常仁慈的,特別是對你,更是如此!瓦夏老兄,他會傾聽我們的意見並使我們擺脫困境的。好啦,你放心了沒有? ” 瓦夏兩眼噙著淚,握著阿爾卡季的手。 “夠了,阿爾卡季,不用多說了,”他說道,“問題已經解決。好,我沒抄完,那也好。沒寫完就沒寫完。你也不必去。 我親自去,把一切都講給他聽。我現在安下心來了,我已完全放心,只是你不要去了……你聽聽我的話吧。 ” “瓦夏,我親愛的!”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高興得叫了起來,“我是根據你的話說的。我高興你清醒過來而且振作起來了。但是,不管你出什麼事,不管你發生什麼,我都會留在你身邊,這一點你要記住!我發現你感到很痛苦,希望我什麼也不對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講,所以我就不講,什麼也不講,由你自己去說。你看見了吧:你明天一定會去…… 或者,不,你不會去的,你會留在這裡寫,明白嗎?我到那裡去打聽一下,這事到底怎麼樣,是不是要得很急,是否要如期完成。如果可以延期,那問題不就解決了嗎?然後我就跑回來告訴你……你看,你看!不是已經有希望了嗎!餵,你想想看,如果事情不急,不是可以贏得時間嗎?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可能根本不會提起,那時,問題就全解決了。 ” 瓦夏懷疑地連連搖頭。但是,他感激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朋友的臉龐。 “好,夠啦,夠啦!我已經非常虛弱,非常疲倦,”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這事我自己都不願意想了。餵,談點別的吧!你看見沒有,我現在也不寫了。我準備只抄完這兩頁,抄到下面的一個句號為止。你聽著……我早就想問你:你怎麼對我有這麼透徹的了解呢?” 淚水從瓦夏的眼裡滴落到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手上。 “要是你知道,瓦夏,我愛你愛到了何等程度,你就不會問這個問題了,是吧?” “對,對,阿爾卡季,我不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是因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愛我!你是否知道,就是你對我的愛也使我十分難受。你是否知道,我多少次,特別是躺下睡覺和想你的時候(因為我在入睡的時候總是想你)我淚流滿面,我的心在發顫,因為……唔,因為你是這麼愛我,而我卻無法減輕我心靈的負擔,無法報答你的恩情……” “你看,瓦夏,你看你真是!……你看看你現在多麼心煩意亂,”阿爾卡季說道,此刻他的心已是痛苦已極,於是又想起了昨天在街上的情景。 “夠了,你希望我安靜下來,而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這樣幸福過!你知道嗎……你聽我說,我本想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是我又害怕使你難過……你老是難過,對我大聲叫嚷,可我害怕……你瞧,我現在渾身顫抖,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你知道我想對你說什麼嗎?我覺得我以前不了解你——對!其他的人,我也是直到昨天才了解的。老兄,我沒有感覺出來,沒有給予充分的重視。我的心腸……非常硬……你聽著,這是怎麼發生的,我對世人沒有做過任何好事,因為我做不了,連我的模樣,都令人討厭……可是,每一個人都給我做好事!首先是你,難道我看不見嗎?我只是沒做聲,沒吭氣罷了!” “瓦夏,別說啦!” “那好,阿爾卡沙!也好!……我倒沒有什麼……”瓦夏中斷了談話,淚水使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我昨天同你談到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你自己也知道,他是非常嚴肅的人,要求很嚴格,連你都受過他幾次的批評。可是昨天他突然想起來同我開玩笑,同我親熱,而且把他那顆向眾人緊閉的善良的心,向我敞開了……” “好嘛,瓦夏!這僅僅說明,你是應該得到幸福的,你受之無愧!” “啊呀,阿爾卡沙!我多麼希望完成這件工作啊!不,我會毀掉自己的幸福的!我有這種預感!哦不,不是通過這個,” 瓦夏中止自己的談話,因為阿爾卡季朝寫字台上放著的沉甸甸的急件,斜望了一眼,“那倒沒有什麼關係,那是寫好了的稿子……廢話!這事就這麼定了……我……阿爾卡沙,我今天去過他們那裡,但沒進門。我心情沉重,十分痛苦!我只在門口邊站了站。她在彈鋼琴,我聽了。你看,阿爾卡季,” 他壓低嗓音說道,“我沒敢走進去……” “你聽聽我說,瓦夏,你出什麼事啦?你這麼看著我?” “什麼事?沒什麼!我有點不好過,兩腿發顫。這是因為我通宵坐著的原故。是的!我兩眼發黑。我這裡、這裡……” 他指著胸口,暈過去了。 當他甦醒過來時,阿爾卡季想採取強迫措施。他想強迫瓦夏睡到床上去。瓦夏怎麼也不同意。他哭,擰自己的兩手,他要寫,一定要把他那兩頁抄完,為了不使他生氣,阿爾卡季讓他坐到稿紙旁。 “你看,”瓦夏一邊坐到位子上一邊說,“你看,我有主意了,有希望了。” 他對著阿爾卡季微微一笑,慘白的面龐的確好像被希望的光芒照得活躍起來了。 “是這樣好了:後天,我不把全部送去。關於其餘的部分,我向他撒個謊,告訴他說有的燒掉了,有的打濕了,有的丟掉了……最後我才說沒抄完。我不會撒謊。你知道我會怎麼向他解釋嗎?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訴他。我要對他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不能……我要對他說說我的愛情,他自己也是前不久結婚的,他會理解我的!所有這一切,當然,我要做得恭恭敬敬,悄悄地進行。他會看到我的眼淚,眼淚水會打動他的……” “對,當然你要去,你快去找他,解釋清楚……不過,這裡眼淚倒用不著!為什麼呢?瓦夏,你倒真把我嚇壞了。” “是的,我去,一定去。可現在你讓我寫,讓我寫下去,阿爾卡沙!我不驚動任何人,讓我寫吧!” 阿爾卡季撲到床上。他不相信瓦夏,根本不相信,瓦夏是什麼事都乾得出來的。但是請求寬恕嗎?寬恕什麼,怎麼寬恕呢?問題不在那裡。問題在於瓦夏沒有盡到職責,瓦夏覺得自己對不起自己,覺得自己對不起命運,沒有報答命運。 因此瓦夏受到幸福的壓抑和震撼,認為自己對不起幸福,最後,他老是尋找藉口朝這個方向走去,而從昨天起,他就沒有從突然得來的幸福中清醒過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想道,“必須救他出來,應該使他與自我和解。他是自己與自己過不去。”他想了又想,反复琢磨,決定立即去找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明天就去,把一切都告訴他。 瓦夏坐在那裡抄寫。疲憊不堪的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躺在床上,想再次認真把事情思考一番,不料一覺睡了下去,到天亮前才醒來。 “哎呀,真見鬼!又糟了!”他看了看瓦夏就嚷叫起來。瓦夏正坐著抄寫。 阿爾卡季跑到他身邊,一把把他抱住,強行放到床上。瓦夏微微笑著,他的兩隻眼睛由於過度疲勞而合上了。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自己也很想躺下睡一覺,”他說道,“你知道,阿爾卡季,我有個想法:我會幹完的。我加速書寫!我不能再坐下去了。你八點叫我醒來!” 他話沒說完就睡著了,睡得像死過去一樣。 “瑪夫娜!”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悄聲對提茶壺進來的瑪夫娜說道,“他請求一小時以後叫醒他。不能以任何理由去打擾他!讓他好好地睡一覺,就是睡十個小時也行。明白嗎?” “我明白,老爺!” “午飯你不用做了,柴也不用劈,不要嚷叫,不然有你好看的!如果他問我,你就告訴他我上班去了,明白嗎?” “我明白,老爺!讓他盡情地睡,管我什麼事呢!老爺睡覺我高興,老爺的東西,我守著。前些天,打爛了一個茶碗,老爺責備我,其實不是我,而是小貓打碎的,不過我沒看好貓,我說,去,該死的東西!” “噓,別說話,別說話!”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把瑪夫娜送進廚房,要了鑰匙,然後將她鎖在那裡。隨後他就上班去了。一路上,他翻來复去地想,他怎麼去見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這樣去方便嗎?不冒失嗎?他是懷著耽心的心情來到辦公室的,他怯生生地打聽,大人是否在這裡。回答是:他不在,而且也不會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突然想起要上他家裡去找,但及時地轉念一想:既然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沒來上班,那就是說他可能在家裡有事。於是他留下來了。他覺得時間顯得無限地長。他順便打問了一下交給舒姆科夫那份工作的情況,但是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給了他一份特殊的任務,究竟是什麼任務,誰也不知道。最後,時鐘敲響了三下,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便跑回家去。在這廳裡,一個文書把他攔住,說瓦西里·彼得羅維奇·舒姆科夫來過,大概是十二點多的時候。文書又補充說,他問過您和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是否在這裡。一聽這話,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便僱上一輛馬車,趕回家去,心裡嚇得要死。 舒姆科夫在家。他在房裡走來走去,心情極其激動。望瞭望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以後,他好像馬上恢復過來了,頭腦清醒了,於是急忙掩飾自己的激動。他默默地坐下來抄寫。 好像他迴避回答自己朋友提出的問題,這些問題使他感到沉重,他自己在暗暗地想好了一個什麼決定,但已下決心不把自己的決定公開出來,以後也決不再依賴友誼。這使阿爾卡季大吃一驚,他的心受到了重重的一擊,感到極大的痛苦。他坐在床上,把他擁有的,唯一的一本小書翻開來,但他自己的兩眼卻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瓦夏蒼白的面孔。瓦夏還是頑強地沉默著,不停地抄寫,頭也沒抬。這樣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阿爾卡季的痛苦發展到了極點。十點多鐘的時候,瓦夏終於抬起頭來,用遲鈍、呆滯的目光看了看阿爾卡季。阿爾卡季一直在等待。過了兩三分鐘,瓦夏仍然沒有開口說話。 “瓦夏!”阿爾卡季喊了一聲,瓦夏沒有回答。 “瓦夏!”他從床上跳下來,又喊了一聲。 “瓦夏,你出什麼事啦?你怎麼啦?” 他一邊喊叫,一邊跑到瓦夏的身邊。瓦夏抬起頭來,又望瞭望他,目光還是那麼遲鈍、呆滯。 “他發呆了。”阿爾卡季這麼一想,嚇得全身發抖。他抓起一瓶冷水,然後把瓦夏喊起來,給他頭上澆水,打濕他的太陽穴,用自己的兩手給他搓手。於是瓦夏清醒過來了。 “瓦夏,瓦夏!”阿爾卡季連連喊叫,淚流滿面,再也止不住了。 “瓦夏,你千萬不要毀了自己,你想起來了吧,快快想起來!……”他沒把話說完,熱烈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懷裡。一種沉重的感覺,掠過瓦夏的全身。他搓搓自己的額頭,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腦袋,好像怕它會飛走似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搞的!”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我好像受了重重的內傷,痛苦極了。不過,現在好了!夠啦,阿爾卡季,你不要悲傷!夠了!”他用憂鬱的、疲憊不堪的目光望著阿爾卡季再三反复說道。 “你幹嗎感到不安呢!夠啦!” “你這是,你是在安慰我,”阿爾卡季大聲嚷叫,他的心都碎了。 “瓦夏,”他終於說道,“你躺下,睡一會兒,好嗎? 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最好以後再坐下來抄寫! ” “對,對!”瓦夏重複說道,“你放心!我就躺下,好。對! 你知道嗎,我想幹完,但現在改變主意了,對……” 於是阿爾卡季把他拖到床上。 “你聽著,瓦夏,”他堅決說道,“必須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 “哎呀!”瓦夏說完就揮了一下虛弱的手,把頭扭到了另一個方向。 “算了吧,瓦夏,你算了吧!快下決心!我不希望成為殺害你的兇手。我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我知道,既然你沒下決心,你是睡不著的。” “隨你怎麼想吧,隨你的便。”瓦夏神秘莫測地重複說道。 “他讓步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這麼想道。 “你聽聽我的話,瓦夏,”他說道,“你回想一下我對你說過的話,我明天一定救你,我明天要決定你的命運!我說的是什麼?是命運!瓦夏,你把我嚇糊塗了,嚇得我學著你的腔調說話。多悲哀!簡直是一派胡言亂語,盡是無稽之談。你不想失去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對你的好感,對你的偏愛。是的!如果你願意,你是可以不失去的,這一點你會看到的…… 我……”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還可以談很久,但瓦夏把他的話打斷了。他在床上稍稍抬起自己的身子,默默地用兩手摟住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頸脖子,吻了又吻。 “夠啦!”他用虛弱的聲音說道,“夠啦!這事已經說夠啦!” 接著他又把腦袋轉過來,對著牆壁。 “我的天啦!”阿爾卡季想道,“我的天啦!他出什麼事啦? 他完全糊塗了。他怎麼決定這麼干呢?他一定會毀了他自己的。 ” 阿爾卡季絕望地望著他。 “如果他是得病,”阿爾卡季想道,“那可能還好些。病一好,耽心也就會隨著過去,一切事情都會很好處理。我在胡說什麼呀!哎呀,我的主呀!……” 與此同時,瓦夏似乎開始打盹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非常高興。 “好徵兆!”他想道。他決定整夜坐在他身邊。但是瓦夏自己並不心安。他時不時地抖動,在床上翻來复去,有時又睜開眼看一陣子。最後,疲倦佔了上風,他似乎睡下去了,像死人一樣。時間已經將近午夜兩點。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手肘靠在桌子上,身子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他作的夢是非常奇怪而且令人擔心的。他老是覺得他沒有睡,瓦夏仍然躺在床上。但是這事真怪!他覺得瓦夏正在做假,甚至正在對他進行欺騙,眼看就要悄悄地爬下床來,半睜半閉兩眼看著他,然後偷偷地坐到寫字台前。一陣劇痛刺激著阿爾卡季的心。看著瓦夏不信任他、躲著他、而且想方設法藏起來,阿爾卡季又是惱火,又是憂傷,又是難過。他想抱住瓦夏,大聲喊叫,把他抱到床上去……當時瓦夏在他的手上大喊大叫,而他抱到床上去的只是一具沒有呼吸的殭屍。阿爾卡季的額頭,冷汗直冒;他的心在可怕地跳動。他睜開兩眼,醒過來了。瓦夏正坐在他面前的寫字台後面抄寫。 阿爾卡季不相信自己的感覺,朝床上望了一眼:那裡沒有瓦夏。阿爾卡季還沒有擺脫惡夢的影響,嚇得跳了起來。瓦夏一動也沒動,一直在抄寫。阿爾卡季突然可怕地發現,瓦夏正在用一支沒有沾水的筆,在紙上寫來寫去,把根本沒有寫上字的白紙一頁一頁地翻過去。他急急忙忙地寫著,想盡快把紙寫滿,好像他在以最好的方式,最順利地進行工作! “不,他這不是發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想道,全身發抖。 “瓦夏,瓦夏!你回答我呀!”他抓住瓦夏的肩膀叫道。但是瓦夏默不作聲,仍然用不沾水的筆繼續在紙上書寫。 “我到底還是加快了書寫的速度,”他說著,沒有抬起頭來望阿爾卡季。 阿爾卡季抓住他的一隻手,把他的筆搶了過去。 瓦夏的胸中發出一聲呻吟。他垂下一隻手,抬起一對眼睛,望著阿爾卡季,然後帶著一種疲倦而又痛苦的神情用手摸摸前額,似乎想從自己的身上,卸下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個什麼鉛一樣的沉重包袱,然後輕輕地把頭垂到胸前,好像他墜入了沉思。 “瓦夏,瓦夏!”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絕望地叫喊,“瓦夏!” 過了一會兒,瓦夏看了看他。淚水掛在他的一對天蘭色的大眼睛上,他那蒼白而溫和的面龐表露出無窮的痛苦…… 他在悄悄地說著什麼。 “什麼,你在說什麼呀?”阿爾卡季俯身對著他,嚷叫起來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對我這樣?”瓦夏悄聲說道,“為什麼? 我乾了什麼呢? ” “瓦夏!你說什麼?你怕什麼呀,瓦夏?怕什麼呀?”阿爾卡季一邊絕望地擰著手,一邊大叫大嚷。 “為什麼要送我去當兵?”瓦夏直望著自己朋友的眼睛說道,“為什麼?我到底乾了什麼壞事?” 阿爾卡季頭上的毛髮倒豎著。他不願意相信。他呆呆地站在瓦夏身旁,活像一個死人。 過了一會兒瓦夏醒過來了。 “這是一瞬間的事,會過去的!”阿爾卡季自言自語,臉色蒼白,嘴唇發青,不停地抖動,隨後就跑去穿衣。他想直接跑去找大夫。瓦夏突然把他喊住。 阿爾卡季朝他撲過去,把他抱住,就像親生的兒子有人來搶的母親…… “阿爾卡季,阿爾卡季,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聽著,災難是我的!讓我一個人去承擔……”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醒醒,瓦夏,你醒醒吧!” 瓦夏嘆了一口氣,於是,淚水便靜靜地沿著他的雙頰開始流淌。 “為什麼要害她呢?她有什麼罪,她到底有什麼錯呢! ……”他喃喃地說著,聲音充滿了痛苦,撕心裂肺。“我的罪過,是我的罪過呀! ……” 他沉默了一會兒。 “永別啦,我親愛的人啊!永別啦,我親愛的人啊!”他一邊小聲地說著,一邊搖晃著自己可憐的腦袋。阿爾卡季渾身一抖,清醒過來了,想跑去請醫生。 “我們走吧,到時候啦!” 瓦夏受到阿爾卡季剛才動作的吸引,喊叫起來。 “我們走,老兄,我們走,我已準備好了!你送我走吧!”他不再說話,用呆滯的懷疑目光,望瞭望阿爾卡季。 “瓦夏,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別催我走!你在這裡等我。 我馬上,馬上就回到你這兒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說道。 他自己也慌了,抓起帽子就跑去請醫生。瓦夏馬上坐了下來,他是平靜而聽話的。只是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不顧一切的決心。阿爾卡季回來了,他從桌上抓起一把弄彎了的削鉛筆用的小刀,最後一次望瞭望可憐的瓦夏,跑出了住所。 時間已是七點多了。陽光早已驅散了房裡的昏暗。 他什麼人也沒找到。他已經跑了整整一小時,向門房打聽醫生的住處,打聽的結果是所有的醫生都不在家,有的因公,有的因私都出去了。只有一個醫生接待病人。僕人禀告說涅菲傑維奇來了,這位醫生對僕人盤問了好久,問得非常仔細:什麼人,誰派來的,有什麼要求,甚至問到這位早晨的來訪者有什麼相貌特徵?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不行,工作太多,離不開,這類病人需要送醫院。 當時,受到震動的阿爾卡季,垂頭喪氣,怎麼也沒有料到是如此結局,便拋開一切,拋開所有的醫生,急忙動身回家。他已經為瓦夏擔心到了極點。他跑進住宅時,瑪夫娜像沒有發生任何事似地,正在擦地板、劈碎引火柴,準備生爐火。他走進房內,瓦夏的踪影全無,他已從院子裡走出去了。 “哪去了呢?他在哪裡?這個不幸的人會跑到哪裡去呢?” 阿爾卡季這麼一想,嚇得周身冰涼。他開始盤問瑪夫娜。她竟然一問三不知,沒看見也沒聽到他是怎麼走出去的,上帝寬恕她吧!涅菲傑維奇立即朝科洛姆納地區奔去。 上帝知道,為什麼他想到瓦夏在哪裡。 他到達那裡,已經九點多了。那裡的人沒想到他會去,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他站在他們面前神情沮喪,嚇得很厲害,一再問他們瓦夏在那裡?老太太雙腿一軟,跌到了沙發上。麗扎卡嚇得渾身哆嗦,開始詢問發生的情況。說什麼呢?阿爾卡季趕緊把話叉開,編造了一大通謊話,當然他們並不相信。於是他跑走了,讓所有的人留在驚慌之中受罪。他跑到了自己的工作機關,一則起碼做到沒有遲到,其次是讓他們知道情況,盡快採取措施。一路上他突然想起,瓦夏一定在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那裡。這是最可能的。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這裡,其次才是住在科洛姆納區的那一家。他乘車經過大人的住處時,他本想停下來,但馬上吩咐車夫繼續往前走。他決定先打聽一下,大人是否去了機關,如果不在那裡,然後再去見大人,至少可以把瓦夏發生的情況,向他禀報。總得要向上司禀報嘛! 還在接待室裡,他就受到青年同事們的包圍。這些人在官階上大多與他平級,他們異口同聲地問他瓦夏出了什麼事? 他們又同時都說瓦夏已經發瘋,並且胡說有人要將他送去當兵,因為他沒有好好地完成工作任務。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回答了所有各個方面提出的問題,或者確切地說,沒有正面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他在竭力保持內心的平靜。他在路上打聽到瓦夏在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辦公室裡,於是大家都湧到了那裡,埃斯別爾·伊凡諾維奇也到那裡去了。他本應停下來。有個職務比他高的人問他到哪裡去,有什麼事要辦?他沒看清此人的面孔,說了幾句關於瓦夏的話,就迳直走進辦公室。從那裡面傳出的是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聲音。在門口邊,不知是誰在問他:“您到哪裡去?”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幾乎被叫慌了神。他本想轉身往回走,但從稍稍打開的門縫裡,看到了他可憐的瓦夏。他打開門,好歹擠進了房裡。那裡面亂作一團,籠罩著一片疑惑不解的氣氛。看樣子,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非常難過。職務重要一點的人,都站在他身旁,議論紛紛,但什麼決定也沒有作出。瓦夏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阿爾卡季望了一眼,胸口頓時發堵。瓦夏站在那裡,臉色蒼白,昂著頭,身子挺得筆直,兩手緊貼著褲側縫。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眼睛。阿爾卡季·涅菲傑維奇馬上被人發現了,有個知道他和瓦夏同住在一起的人,向大人作了禀報。於是阿爾卡季被帶了過去。他想回答提出的問題,望瞭望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發現大人的臉上,表露著真誠的憐惜之情,他心地為了一震,不由得像孩子一樣,痛哭嚎啕起來。他甚至更進了一步:跑過去抓住大人的手,送到自己的眼睛邊,讓淚水滴到了手上,使得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不得不趕緊抽出來,在空中一揮,說道:“唔,算了吧老弟,算了,看得出來,你有一顆善良的心。”阿爾卡季一邊放聲大哭,一邊頻頻向所有的人投過去哀求的目光。他覺得,所有的人都是他可憐的瓦夏的兄弟,他們也都為瓦夏難過、哭泣。 “怎麼會,他怎麼會出這種事呢?”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說道,“他到底是為什麼發瘋呢?” “為了報……報恩!”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好不容易才說出來。 他們聽了他的回答,疑惑不解。他們覺得他的回答是奇怪的,難以令人難以置信:為什麼一個人因為報恩就可能發瘋呢?阿爾卡季竭盡所能,加以解釋。 “天哪,多可惜!”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終於開口說話了。 “其實,交給他的那件工作並不重要,而且根本不急。一個人就這麼給毀了!沒法子,快把他帶走吧!……”這時,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又轉身對著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又開始詳詳細細地問他。 “他要求,”他指著瓦夏說道,“不要將此事告訴一位什麼姑娘,她是他的未婚妻嗎?” 阿爾卡季開始加以解釋。就在這個時候,瓦夏似乎在想一件什麼事,好像懷著極其緊張的心情,想起了一件正是現在用得著的重要東西。他有時痛苦地轉動一雙眼睛,好像希望別人提醒他忘記了的事情。他兩眼直望著阿爾卡季。最後,似乎希望之光突然在他的眼睛裡閃了一下,他左腳向前跨出三步,盡量走得靈活一些,然後就像士兵一樣,甚至用右靴子嗑的一聲靠了上去,走到叫喚他的軍官面前。大家都在等著看他還要幹什麼。 “我生理上有缺陷,大人,氣力弱,個子小,我不適合當兵。”他斷斷續續說道。 這時,所有在房裡的人,不管他是誰,都覺得好像有人在揪他們的心,甚至像性格非常堅強的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淚。 “快把他帶走,”他把手一揮,然後說道。 “是!”瓦夏輕輕地說道,然後身子由左向後轉,走出房去。凡是關心他的命運的人,也跟在他的後面跑了出去。阿爾卡季跟在其他人的後面擠。大家讓瓦夏坐在接待室,等候吩咐,等馬車來送他上醫院。他默默地坐著,似乎心中非常不安。認出一個人來,就向那人頻頻點頭,好像要同那人告別似的。他隔一會兒就朝門口望一望,等著別人說“該走啦!” 他四周緊緊地圍了一圈人,他們全都搖頭嘆息。他的經歷已經盡人皆知,使不少人感到震驚。有些人議論,另一些則對瓦夏表示惋息和讚嘆,說他是一位謙虛、文靜的青年,前程無可限量;也有些人說他學習刻苦努力,待人彬彬有禮,是一個努力上進的人。 “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人頭地的!”有人這麼說道。大家以讚美的口吻談到大人對他的偏愛。有些人開始解釋他發瘋的原因,為什麼瓦夏想到他沒完成工作任務,就會被送去當兵呢?有些人說這個可憐人不久前才從納稅人變為小職員,而且這全靠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善於發現他有才華,聽話,而且少有的溫順。總而言之,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在受到震驚的人中,有一個人特別引人注目,他個子很小,是瓦夏·舒姆科夫的同事。他還相當年輕,大概三十左右。他面色慘白,渾身顫抖不停,而且笑得很奇怪,也許是因為任何一件荒唐事或者可怕的場面,都會使旁觀者既感到可怕,又似乎感到有點高興的原故。他在包圍瓦夏·舒姆科夫的人群周圍,不時地跑動,因為他個子矮小,有時踮起腳尖,有時抓住別人的鈕扣(當然是抓他有權抓的人),並且老是說這一切發生的原因,他全知道,還說這件事不但不簡單,而且相當重要,不能放下不管。後來他又踮起腳尖,附著一位看者的耳朵、低聲咕嚕了一通,又點了兩下頭,繼續跑去。最後,一切就要結束了:來了一位看門的,醫院裡來了一名護士。他們走到瓦夏身旁,告訴他該走了。他跳起來,忙乎了一陣,左顧右盼地跟著他們走去。他一直在用眼睛找一個什麼人! “瓦夏!瓦夏!”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一邊痛哭嚎啕,一邊大聲叫喊。瓦夏停下腳步,阿爾卡季也擠到了他的身邊。他們最後一次相互擁抱,緊緊地摟在一起……看著他們的樣子,真叫人難過!多麼荒唐的不幸使他們淚如雨下啊!他們在哭什麼呢?這災難在哪裡?為什麼他們相互不理解呢? …… “給,給,你拿著!把這個好好保存起來,”舒姆科夫一邊說,一邊把一個小紙包塞到阿爾卡季的手裡。 “他們會從我這裡拿走的。你以後給我帶來,帶來;你要好好保存……”瓦夏沒把話說完,就被叫住了。他急急忙忙從樓梯上跑下去,向大家頻頻點頭,同大家道別。他臉上是一片絕望的表情。最後他被塞進馬車,拉走了。阿爾卡季趕緊打開紙包一看,原來是麗扎的那撮黑髮。對於這撮黑髮舒姆科夫是怎麼也捨不得離開的。阿爾卡季的眼裡立即湧出一串串的熱淚。 “啊呀,可憐的麗扎!” 下班的時間一到,他就去找科洛姆納區裡的那一家人。那裡的情況就不必說了!連別佳,根本不理解善良的瓦夏出了什麼事的小別佳,也走到房角里,小手摀著臉,放聲痛哭起來。阿爾卡季回到家裡,已是夜色朦朦了。他走到涅瓦河邊,站立了一會兒,沿著河岸極目遠眺,遠方煙霧迷漫,寒冷、混濁,血紅的晚霞在遠方的天邊,形將熄滅,但它的餘輝卻突然把遠方染得通紅。夜幕降臨到城市的上空,涅瓦河兩岸是一片萬里無垠、因凍雪而膨脹的原野,照著夕陽的餘輝,閃爍著無數針狀形的雪霜,好像點點火花。氣溫達到了零下二十度……被趕得快要累死的馬匹身上,從奔跑的人們的身上散發出冰結的水氣。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都能使受到壓抑的空氣顫抖起來。沿河兩岸的房頂上空升起的煙柱,在上升的途中時分時合,沿著寒冷的天空,向上飛騰,好像舊房子上面又出現了新的房屋,在空中形成了一座新的城市……最後,好像這整個世界,包括它的全體居民,強者與弱者,連同他們所有的住房,窮人的貧民窟,乞丐的收容所,或者金碧輝煌的宮殿——這個世界強者的樂園,在這薄暮的時刻,活像一場荒誕離奇的神秘幻想,一場馬上就會消失的幻夢,化成一縷青煙,飄向深藍色的天空。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出現在因失去可憐的伙伴瓦夏而變得孤苦伶仃的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腦海中。他的身子抖動了一下,他的心裡好像在一剎那間,突然熱血沸騰,這是一種強大的、他迄今為止尚不熟悉的感覺造成的。他似乎直到現在才完全理解這種膽戰心驚的心情,直到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他可憐的瓦夏經不起自己幸福的考驗,居然發瘋。他的兩唇開始顫抖,眼睛發花,他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起來,好像此刻看到了什麼新的東西…… 他變得寂寞無聊、鬱鬱寡歡,失去了往日的愉快。他憎恨原來的住房,另租了一套。他不想去看科洛姆納厄的那一人家,當然也無法可去。兩年以後,他在教堂裡遇見麗扎卡。 她已經結婚,後面跟著她媽媽,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他們相互問好以後,好長時間都迴避談論往事。麗扎說,她謝天謝地,非常幸福,她不窮,丈夫為人善良,她很愛他……突然,在言談之中她的兩眼,噙滿了淚水,聲音低了下去,她趕緊背轉身去,靠在教堂的台架上,為的是不讓人看到她的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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