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6章 脆弱的心-1

在同一個屋頂之下,同一套住房之中,同一個四屋樓上,住著兩個年輕的同事:一個叫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涅菲傑維奇,另一個叫瓦夏·舒姆科夫……當然,作者覺得有必要向讀者交代清楚,為什麼一個主人公用全稱,姓、名和父稱一點不缺,而另一個卻以小名稱呼,目的無非是不讓人以為這種寫法不嚴肅,過份親熱、隨便。但是,要達到這一目的則需要事先交代人物的身份、年齡、官銜和職務,甚至要描述他們的性格。許多作家都是這麼做的。但本小說作者為了避免雷同(可能,某些人會認為這是出於狂妄),決定直接從人物的行動寫起,說完這點開場白,作者就開始講起來了。 除夕那天晚上,約莫六點鐘的時候,舒姆科夫回家來了。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原來躺在床上睡覺,這時已經醒來。他眼睛半睜半閉地望瞭望自己的朋友,發現朋友穿著一套極其講究的便服和一件幹乾淨淨的胸衣。這樣的打扮自然使他大吃一驚。 “他這麼打扮是到哪裡去呢?再說,中飯他也沒在家裡吃呢!”舒姆科夫此時已經點燃蠟燭,於是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馬上猜到:他的朋友想用一種突然的方式,將他喚醒。

果然,瓦夏咳嗽了兩下,在房裡來回走了兩趟。他本想走到房角里的火爐旁裝煙抽,卻無意之中讓煙斗從手中掉到了地上。阿爾卡季·伊凡諾夫忍不住暗暗發笑。 “瓦夏,收起您的那一套鬼把戲吧!”他開口說道。 “阿爾卡沙,你沒睡著?” “真的,我說不清楚,好像我覺得我沒睡著。” “啊呀,阿爾卡沙!你好,親愛的!餵,老兄!餵,老兄! ……你不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好消息吧? ” “根本不知道。你快過來!” 瓦夏好似正在等他叫喚,立即走了過去,萬萬沒有料到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會對他惡作劇。他非常靈活地抓住瓦夏的兩手,往後一擰,把瓦夏壓在自己的身下,然後就像通常說的那樣,開始“掐”他。看來,這樣做給天性快活的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帶來了無比的滿足。

“逮住啦!”他大聲嚷叫,“逮住啦!” “阿爾卡沙,阿爾卡沙,你在幹什麼呀?放開,看在上帝的面上。快放開,把我衣服弄髒啦!……” “沒必要!你要衣服幹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輕易相信別人,自投羅網呢?快說,你去哪裡了,在哪裡吃的中飯?” “阿爾卡沙,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快放開我!” “在哪裡吃的飯?” “這事我正想講給你聽呢。” “那就快講呀!” “你得先放開我嘛。” “不,你不講,我就不放。” “阿爾卡沙,阿爾卡沙!你明白不明白,這樣不行,無論如何也不行!”氣力不大的瓦夏大聲叫喊,拚命掙扎,想從朋友結實有力的手中掙脫出來。 “你知道,有這麼回事!……” “什麼事?……”

“這種事一講出來,就會有失身份,不行,怎麼也不能講。 講出來會讓人發笑的,其實這種事根本不可笑,而且是很重要的。 ” “去你的吧,管它什麼重要不重要呢!虧你想得出!你快給我講講,讓我也好笑一笑,至於什麼重要的事,我倒並不想听。不講,您還算不算是我的朋友?你告訴我,你還是不是我的朋友?說呀!” “阿爾卡沙,饒了我吧,不能講呀!” “我不要聽你這一套……” “餵,阿爾卡沙!”瓦夏開始說起來。他橫躺在床上,用盡一切辦法,想讓自己的話顯得非常重要。 “阿爾卡沙,好吧,我就說,不過……” “不過什麼?” “我訂婚了!”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就把瓦夏當成嬰兒一樣,雙手抱住,儘管瓦夏個子並不矮,而是相當高,只是瘦一點而已。然後非常靈活地抱著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樣子像是哄他睡覺似的。

“好啦,我馬上用襁褓把你這個未婚夫包起來,”他反复說道。但是看到瓦夏躺在他的手中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時,他馬上省悟過來,覺得這種玩笑看來開得太過份了,於是將瓦夏放到房間的中間,用極其真摯而友好的方式吻了吻瓦夏的面頰。 “瓦夏,你沒生氣吧?……” “阿爾卡沙,你聽我說……” “好啦,這是為了過新年。” “我倒沒有什麼。你為什麼這麼瘋瘋癲癲,活像個風流浪子?我對你說過多少次:阿爾卡沙,這並不風趣,根本沒有風趣可言!” “唔,你沒生氣吧?” “我倒沒有什麼。我什麼時候生過誰的氣呢!你明白嗎,你使我很難過!” “我怎麼使您感到難過呢?” “我來找你,是把你當朋友,我懷著滿腔熱情,想在你面前推心置腹,把我的幸福事全講給你聽……”

“什麼幸福事?你怎麼不說呢?” “好吧,我說,我要結婚啦!”瓦夏很惱火地回答,因為他真的有點生氣了。 “你!你要結婚啦!這是真的嗎?”阿爾卡沙拚命狂叫,“不,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又是說,又是淚流滿面的! ……瓦夏,你是我的小瓦夏,我的小兒子,夠了吧!莫非真有這麼一回事? ”於是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又朝他奔過去,與他擁抱。 “餵,你明白嗎,為什麼我要結婚?”瓦夏說道,“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點我清楚。我來找你是心裡充滿了高興和喜悅的,可忽然間,我卻得橫躺在床上打滾,有失尊嚴地向你坦露我心裡的全部喜悅和興奮!……你明白,阿爾卡沙,” 瓦夏似笑非笑地繼續說道,“你知道,這有多滑稽,多可笑!

此時此刻我簡直不像我自己了。我不能貶低這件事的重要性,……你居然還問我:她叫什麼名字?我向你發誓: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回答你。 ” “對呀,瓦夏,你為什麼不吭氣呢?你要是早一點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就不會惡作劇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嚷道,他真心誠意地感到後悔莫及了。 “好,算了,算啦!你知道,我這是……你知道這一切是因為我心腸好。你看我現在也感到惱火,因為我不能對你像我心裡想的那樣,把一切情況都講給你聽,使你高興,讓你愉快,好好地對你講清楚,體體面面地讓你了解……真的,阿爾卡沙,我非常愛你,沒有你,我覺得我就不會結婚,甚至根本不會活在這個世界上!”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是特別容易動感情的人,他聽著瓦夏的一番話,又是哭,又是笑。瓦夏也是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兩人又重新擁抱起來,把剛才的不快忘到九天雲外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你全講給我聽吧,瓦夏!老弟,原諒我吧,我受到震動,完全震暈了,就像遭到雷擊一樣,天啦!”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叫了起來,甚至毫不懷疑地望瞭望瓦夏的臉龐,“不,老兄,不,是你胡編亂造的,是你瞎想出來的,你在撒謊!”但是。他發現瓦夏的臉上容光煥發,一副肯定就要結婚的樣子,而且要越快越好時,他馬上撲到床上,高興得開始在床上連連翻跟斗,鬧騰得四面牆壁都要抖動起來似的。 “瓦夏,坐到這兒來!”他終於坐在床上,喊道。 “老弟,我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 兩人高興得激動起來,你看我、我看你地相互對望著。 “她是誰呢,瓦夏?” “阿爾捷米耶夫家的!……”瓦夏說道,那聲音由於感到幸福而顯得軟弱無力。

“不是吧?” “唔,我以前曾經對著你的耳朵小聲講過他們的情況,後來我就停止講了,可你一點也沒有註意。哎呀,阿爾卡沙,瞞著你我花了多大的力氣啊!我是害怕,害怕說呢!我的天哪,我的天!我心想一切都可能打亂,可你知道,我已墮入情網! 你看,就是這麼回事。 ”他開始說了起來,但是由於激動,他不時說說停停。“她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夫,一年以前突然不知為什麼,被派到哪裡出差去了。我也認識他,真有這麼一個人,願上帝與他在一起!唉,他一去就音信杳然,消失了。於是他們就一直等呀,等呀,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四個月前,他突然結婚回來了,而且根本沒上他們家去過。粗暴! 卑鄙!出來替他們說話的,竟然一個也沒有!她成天哭呀,哭個不停,怪可憐的,於是我就愛上了她……再說,我本來早就是愛她的,而且一直愛著沒有改變!這時我就開始安慰她,經常去看她……真的,我也不知道這事是怎麼發生的,不過,她是愛上我了。一個星期以前,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哭了,痛哭嚎啕,哭得很傷心,隨後就把一切都對她說了,我說我愛她,總而言之,什麼話都說了! ……可她說'我自己也準備愛您,華西里·彼得羅維奇,可是我是個貧窮的姑娘,您可不要笑話我,我任何人都不敢愛。 '唔,兄弟,你明白吧!你明白嗎? ……我們馬上就口頭訂了婚。我翻來复去地想,左思右想,我說:怎麼對媽媽說呢?她說:'難,您等等再說。

她怕,現在還不會把我交給您。 '說著說著她自己哭了。今天我沒有告訴她,就去對老太太說了。麗扎卡跪在她面前,我也跪下了……好,她給我們祝福了。阿爾卡沙,阿爾卡沙呀! 你是我的親人,我們將生活在一起。不!我同你無論如何也永不分離開。 ” “瓦夏,不管我怎麼看你,我都不相信,不知怎的我總不相信,我向你發誓!的確,我總是覺得……你聽著,你怎麼就要結婚了呢?……我怎麼就不知道呢,啊?真的,瓦夏,我得向你坦白承認,老兄,我自己也想過結婚。可現在你倒是要結婚了,這反正是一樣的!好吧,祝你幸福,願你幸福! ……” “老兄,現在我心裡很甜蜜,心情很輕鬆……”瓦夏說道。 他激動地站起來,在房里大步走來走去。 “不是真的嗎?不是真的嗎?你不是也有這種感覺嗎?當然,我們將要過著貧苦的生活,但是我們將會是幸福的。你知道這不是癡人說夢的空想,你知道我們的幸福不是從書本上抄來的,我們會真正幸福的!……”

“瓦夏,瓦夏,你聽我說!” “說什麼?”瓦夏站立在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面前說道。 “我有一個想法,但是我好像有點害怕對你說出來!…… 請你原諒我,同時請你解決我的疑慮。你將來靠什麼為生呢? 你知道,你要結婚,我非常高興,當然很高興,而且高興得自己都無法控制了,但是,你將來靠什麼來生活呢?啊? ” “啊呀,天哪,我的天!你怎麼啦,阿爾卡沙!”瓦夏說道,帶著滿臉的驚訝看著涅菲傑維奇。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 當我向老太太明確說出一切的時候,老太太兩分鐘都沒想就答應了我的求婚要求。你應該問,他們是靠什么生活的?你知道,三個人一年才五百盧布,因為老太太的老伴故去以後,全部養老金就這麼多。她要活,加上老太太,還有一個小弟弟,小弟弟上學也得從這些錢裡開支學費。你看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只有你我和他們比起來才是資本家呢!你看吧,要是明年年景好,我說不定可以積攢起七百盧布呢! ” “瓦夏,你好好聽著。你要原諒我。我……我老是想,但願這事不被破壞掉,什麼七百盧布?只有三百呢……” “三百!……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那裡呢?你忘了嗎?” “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老弟,你知道這件事還不肯定呢。這不像那三百盧布薪金那麼有把握,那裡面的每一個盧布都是始終不渝的朋友。當然羅,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甚至可以說是一位偉大的人物,我尊重他、理解他,他地位那麼高,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喜歡他,因為他喜歡你,而且給你工錢,他本來是可以不出這筆錢的,而直接給自己派一個官員就是了,不過,你自己會同意的,瓦夏……你再聽我說吧,我可不是胡說八道。我認為在整個彼得堡,找不出一枝你這樣的筆,你的字寫得好,我自愧弗如,”涅菲傑維奇不無讚歎地說道,“但是,願上帝保佑,千萬別出意外!萬一不喜歡你呢,萬一你不中他的意呢,萬一他的事業停辦呢,萬一他另外找到人呢?總之,這類可能發生的事還少嗎?你知道,就是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這個人可能在,也可能溜走呢!瓦夏……” “你聽著,阿爾卡沙,你知道要是這樣的話,我們頭頂上的天花板就會塌下來……” “唔,那當然,當然……我倒是沒有什麼要緊……” “不,你聽我說,你好好聽著,你看得出來,他可能以某種方式把我甩掉……不,你只要好好聽著,聽著。你知道我向來勤勤懇懇,忠於職守,你知道他為人善良,他今天,阿爾卡沙,他今天還了我三十個銀盧布呢!” “真的嗎,瓦夏?是給你的獎賞嗎?” “什麼獎賞啊!從他自己口袋裡掏的。他說,老兄,你五個月沒領錢啦,你願意,就拿著吧!他還說,'謝謝你,謝謝! 我很滿意……'真的! '他說,你總不能白白地為我幹活嘛! '真的!他就是這麼說的。我的眼淚水都出來了,阿爾卡沙。主啊! “瓦夏,你聽著,那些文件你寫完了沒有……” “不……還沒寫完。” “瓦……西卡!我的天使!你幹什麼事去了呢?” “阿爾卡季,你聽著,沒關係,還有兩天期限,我來得及……” “你怎麼沒抄呢?……” “好,這就抄,你瞧,這就抄!你帶著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望著我,使我的五臟六腑都翻轉來啦,我的心在痛呢!怎麼?你老是這麼折磨我呀!動不動就大喊大叫:哎呀呀!你說說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吧,我會寫完的,真的會寫完的……” “要是你寫不完,怎麼辦?”阿爾卡季跳起來,大聲嚷叫,“他今天還給過你賞錢呢!你馬上就要結婚……哎呀呀! ……” “沒關係,沒關係,”舒姆科夫也嚷了起來,“我現在就坐下來寫,我立刻就坐下來抄寫,沒有什麼了不得的!” “你怎麼對這事如此馬虎!瓦西卡?” “哎呀,阿爾卡沙!我能坐得下來嗎?我以前是這個樣子嗎?現在就是在辦公室我也坐不住,因為我的心受不了…… 哎呀!哎呀!我今夜坐一整夜,明天再坐一個通宵,後天再坐一個通宵,我一定能寫完的! ……” “還剩下很多嗎?” “別妨礙我,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別妨礙我,給我閉嘴! ……”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躡手躡腳地走到床跟前,坐了下來。後來他突然想要起身,但想起這會妨礙抄寫,於是又被迫坐了下來,儘管他激動得坐不下來。看得出來,剛才的那個消息使他極為震動、最初的高興勁兒還沒來得及在他身上沸騰。他望了舒姆科夫一眼,舒姆科夫也望了他一眼,對他笑了笑,還豎起一個手指頭,對他做威脅動作。後來就可怕地皺起眉頭(似乎他的全部力量和工作的成敗都取決於此)兩眼直盯著稿紙。 好像他還沒有克服自己的激動,筆尖換了一個又一個,身子坐在椅子上轉來旋去,安頓好後又開始抄寫,但是他的手顫抖不已,寫不下去。 “阿爾卡沙!我對他們說過你的,”他突然嚷叫起來,似乎是剛剛記起來的。 “是嗎?”阿爾卡季叫道,“我剛才還想問呢!唔!” “好啦!我以為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看,全怪我自己。 本想不寫完四大張決不說話的,可全忘記了。我老是想起你和他們。老兄,我好像寫不下去了,老在回想起你們的事……”瓦夏微微一笑。 沉默了一會兒。 “呸!筆尖多糟糕啊!”舒姆科夫嚷叫起,氣得用筆尖敲桌子。他於是抓起另一個筆尖。 “瓦夏!你聽著!一句話……” “餵,快點說嘛,這是最後一次了。” “你還有許多沒抄吧?” “哎呀,老兄!……”瓦夏皺起眉頭,好像世界沒有什麼比這個問題更可怕,更要命的了。 “很多,多得要命呢!” “你知道,我原來有個想法……” “什麼想法?” “沒有,已經沒有啦,寫吧!” “餵,到底是什麼想法?什麼?” “現在已經六點多了,瓦西卡!” 這時涅菲傑維奇微微一笑,狡猾地向瓦夏擠了一下眼睛,不過還是有點膽怯,不知道瓦夏對此作何反應。 “唔,你說什麼呀?”瓦夏說道,他已經完全停下抄寫,直望著他的兩眼,甚至因為等待而臉色都變白了。 “你知道是什麼嗎?”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說是什麼呀?” “你知道是什麼嗎?你很激動,幹不了許多啦……等一等,等一等,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看哪,我看你聽一聽吧!”涅菲傑耶維奇高興得從床上跳了起來,說道。他打斷了開口說話的瓦西卡的話,全力阻止他反駁。 “首先需要安靜下來,需要打起精神,是這樣嗎?” “阿爾卡沙!阿爾卡沙!”瓦夏從圍椅上跳起來嚷道,“我要熬它一整夜,真的要坐它個一通宵!” “對,對!不過,到天亮時你會睡著的……” “我不會睡著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睡……” “不,不行,不行!當然你會睡著的,到五點的時候你就去睡吧。八點我叫你。明天是節日,你可以坐下來,寫一整天……然後還有一夜。對了,你還剩下很多嗎?……” “你看,就這麼多!……” 高興和期待的心情使瓦夏渾身發抖,他指了指一個筆記本。 “瞧吧!就是這麼些……” “你聽著,老兄,這並不多嘛……” “我親愛的,那裡還有呢,”瓦夏怯生生望著涅菲傑維奇說道,好像去不去過節的問題,全靠他來解決。 “多少?” “兩……印張……” “好啦,這算什麼呢?餵,你聽著,我們來得及寫完的,一定來得及的!” “阿爾卡沙,” “瓦夏,你聽著!現在快到新年了,家家都要團圓,你我只是兩個無家無室的人……嗚!瓦西卡!……” 涅菲傑維奇摟住瓦夏,像雄獅一樣,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 “阿爾卡季,決定了!” “瓦西卡,我剛才正想講這個呢。你看,瓦西卡,你真是我的笨蛋!你聽著,你聽著!你知道……” 阿爾卡季張著大嘴停了下來,因為他高興得說不下去了。 瓦夏抓住他的兩肩,望著他的一雙眼睛,嘴巴動來動去,似乎他想代替阿爾卡季把話說完。 “好吧!”他終於說出話來了。 “今天就把我介紹給他們!” “阿爾卡季!我們到那裡喝茶去!你知道什麼嗎?你知道什麼嗎?我們甚至不坐到過新年,我們早一點離開!”瓦夏真正受到了鼓舞,叫了起來。 “也就是兩個小時,不多也不少!……” “然後到寫完再見面!……” “瓦西卡!” “阿爾卡季!” 三分鐘之內,阿爾卡季已經穿好了禮服。瓦夏則只是洗了洗,沒有換衣服,因為他還忙著回來抄寫。 他們匆匆忙忙走到大街上,一個比一個高興。他們從彼得堡方面朝科洛姆納走去。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精神抖擻,邁著有力的步伐,使人僅憑他的步伐就可以看出他為越來越幸運的瓦夏而感到無比的高興。瓦夏則邁著較小的步子,但並不失去尊嚴。恰恰相反,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還從未見過瓦夏如此光彩照人,他此時此刻似乎對瓦夏更多了一分尊重,至於讀者迄今還不知道的瓦夏生理上的某種缺陷(瓦夏的身子有點歪),以前總是在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善良的心裡引起深深的同情,現在更加促使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對他產生了深深的愛憐。當然,朋友此刻對他懷有的這種特殊憐惜的感情,瓦西卡是受之無愧的。幸福感使得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幾乎想哭,但是,他克制住了。 “往哪兒走,往哪兒走,瓦夏?走這裡過去近一些!”他看到瓦夏打算往沃菲涅申斯基教堂方向拐時,尖聲叫了起來。 “閉嘴,阿爾卡沙,住嘴!……” “往右走,近一些,瓦夏。” “阿爾卡沙!你知道嗎?”瓦夏開始神秘地說道,那聲音因為高興而顯得軟弱無力了。 “你知道嗎?我想給麗扎卡帶點小小的禮物送去……” “什麼禮物?” “老兄,這裡的轉角處住著一位列盧老太太,她開了一家很好的商店!” “哦,那好吧!” “包頭髮的小帽,寶貝,包發小帽,今天我見到一頂很可愛的小包發帽。我問過,他們說這種款式法語叫馬諾·列斯科①,妙極了!帶子是櫻桃色的,如果不貴的話……阿爾卡沙,就是貴也要買一頂!……” ①法國作家馬塞爾·普萊沃(一六九七—一七六三)的同名小說的女主人公。 “我看你比所有的詩人都高明,瓦夏!我們走吧!……” 他們跑了一陣,兩分鐘後就進了商店。迎接他們的是一位黑眼睛的鬈髮法國女人。她一見到自己的顧客,馬上就變得那麼快活和幸福,像顧客一樣,甚至可以說比顧客還幸福。 瓦夏高興得很甚至想好好地吻一吻列盧太太。 “阿爾卡沙!”他向商店大桌上的木櫃裡擺放著的所有精美商品掃了一眼之後,低聲說道。 “真奇妙!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你看,這個小巧的東西,你見過嗎? ”瓦夏悄悄說道,同時指著一頂可愛的小包發帽,不過不是他原來想買的那一種,因為他老遠就看上了放在另一端的另一頂著名的時髦小帽。他死死盯著那一頂帽子,可以說他好像生怕別人拿走,偷走,或者擔心它飛向空中,故意不落到他的手中。 “你看這一頂,”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指著一頂說道,“我看,這一頂最好。” “好呀,阿爾卡沙!你確實值得讚揚,我特別欣賞你的鑑賞力!”瓦夏這麼說,顯然是在狡猾地表露出他對阿爾卡沙的好感。 “你的包發帽美極了,你快到這裡來吧!” “老兄,究竟那一頂更好呢?” “到這裡來看吧!” “這一頂嗎?”阿爾卡季抱著懷疑的態度說道。 但是,瓦夏已經再也克制不住了,把帽子從木架上取了下來。這頂帽子好像在長久無人問津之後,突然喜逢買主,高興得突然從木架上自動飛了下來。它的條帶、摺條和花邊窸窣發響。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突然從他健壯的胸腔裡發出讚歎的叫聲。連列盧太太也對瓦夏報以充滿讚許的微笑。列盧太太在顧客整個的挑選過程中,一直保持著自己無庸置疑的尊嚴和鑑賞方面的優越感,只是出於客氣的考慮才保持著沉默。但她身上的一切包括目光、手勢和微笑似乎都在說:對! 您選對了,而且說明您對即將到來的幸福是受之無愧的! “可是你卻躲在一旁賣弄風騷!”瓦夏大聲嚷叫,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轉移到了可愛的包發小帽上。 “你故意躲藏起來,狡猾的小騙子,我的親愛的!”接著就去吻它,不過他吻的只是它周圍的空氣,因為他害怕觸動他心愛的寶貝。 “真正的功勳和德政總是這麼秘而不宣的,”阿爾卡季高興地補充了這麼一句。這是他從今天早晨讀到的一份諷刺小報上揀來表現幽默的句子。 “唔,瓦夏,怎麼樣呀?” “萬歲,阿爾卡沙!你今天也說起俏皮話來了,我向你預言,正如他們所說,你會在女人中間贏得熱烈的喝彩。列盧太太,列盧太太!” “您有什麼吩咐?” “親愛的列盧太太!” 列盧太太朝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望了一眼,隨即就是寬容地微微一笑。 “您不會相信,此時此刻我有多麼愛您……請允許我吻您一下……”瓦夏真的吻了一下女店主。 必須堅決地暫時保持自己的全部尊嚴,不使自己在做出類似的浪蕩行為之後丟臉。但是我要肯定的是:必須具有列盧太太在接受瓦夏的熱吻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天生的、毫不做作的優雅和有禮。她原諒了瓦夏,她在這種情況下,多麼善於表現自己的聰明和涵養啊!難道可以對瓦夏大發雷霆嗎? “列盧太太,多少錢?” “這頂五個銀盧布。”她正了正自己的衣服,帶著新的微笑回答道。 “這一頂呢,列盧太太?”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指著自己選的一頂問道。 “這一頂八個銀盧布!” “好,您等一等!好,您等一等!列盧太太,請問,哪一頂更好、更優美、更可愛?哪一頂更像您?” “那一頂華麗些,但您選的那一頂,則c'estpluscoAquet①。” “好,就買這一頂!” 列盧太太拿出一張菲薄、菲薄的紙,包上帽子,然後用別針別住。但是這張紙包上帽子似乎變得比不包帽子以前還輕。瓦夏小心翼翼地拿起包來,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她同列盧太太躬身告別,對她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然後走出商店。 “我是個viveur②,阿爾卡沙,我生來就是樂天派!”瓦夏一邊大聲嚷叫,一邊哈哈大笑,同時又傳出一種勉強聽得見的、神經質的、輕輕的笑聲。他一下子跑過所有的行人,懷疑他們會壓皺他那頂極其珍貴的小包發帽! “你聽我說,阿爾卡季,你聽我說!”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種十分得意和歡快的神情。 “阿爾卡季,我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 “瓦西卡!我也感到很幸福呢,我的親愛的人兒啊!” ①②法語:樂天派法語:精緻些“不,阿爾卡沙,不,你對我的愛是無限的,這我知道。 但是你卻不能體會到我此時此刻心情的百分之一。我的心充滿了激情,我是激情滿懷啊!阿爾卡沙!這種幸福,我受之有愧!對此,我深有所感,為何對我如此厚愛,”他用充滿著無聲的嗚咽的聲調說,“我做了什麼呢,你告訴我吧!你看看吧,有多少人,多少眼淚、多少痛苦,多少沒有節日的平庸生活啊!可我呢!我卻有著一位這樣的姑娘愛著,我……你馬上就會見到她的,你自己會對她高尚的心給予足夠的評價的。我出身低微,現在我卻掙來了一官半職,有了一份獨立的收入——薪水。我生下來就帶著生理的缺限,身子有點歪。 你看,她卻恰恰愛上了我。今天尤里安·馬斯塔科維奇對我也是那麼體貼,那麼關心,那麼彬彬有禮。他很少同我說話,但今天卻走近我身邊說:'餵,瓦夏(他真的叫我瓦夏呢)你過節該痛痛快快吃點、玩玩吧? '“'對,對,大人,不過,我還有活要幹,'說完我鼓起勇氣又說,'也許,我會玩一玩、樂一樂的,大人!'我真的對他這麼說了。他馬上給了我一點錢,還隨後對我說了兩句話。老兄,我當時哭了,真的眼淚雙流,好像他受到了感動,拍拍我的肩膀,說:'把現在的這份感情,永遠保存下去吧……'” 瓦夏突然不作聲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則轉過身去,也掏出手帕,擦去了一滴眼淚水。 “還有,還有……”瓦夏接著往下說去,“這一點我還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阿爾卡季……阿爾卡季!你對我的友誼,使我感到非常幸福,沒有你,我無法活在世上。不,不,你什麼也別說,阿爾卡沙!讓我握握你的手,讓我謝……謝…… 你! ……”瓦夏又一次沒能把話說完。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想直接抱住瓦夏的頸脖子,但是他們當時正在橫過街道,幾乎就在他們的耳邊響起了幾聲尖叫“快過去,快過去!”於是兩個人又是驚嚇又是激動地迅速跑到了人行道上。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甚至對此感到高興。 只是因為這時候的情況特殊,他才肯對瓦夏的傾吐感激之情,表示原諒。他本來對此是很生氣的。他覺得迄今為止,他為瓦夏做的事太少。而在瓦夏開始對他所作的區區小事表示感激時,他甚至有點感到羞愧!但是整個生活還在前面,來日方長,這麼一想,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才比較暢快地舒了一口氣。 …… 那一家幾乎停止等待他們兩個了。證據就是他們已經坐下來喝茶。啊,確實,有時候老年人比青年人,特別是毛躁的青年人,目光更為敏銳。你知道麗扎卡剛才還在極其嚴肅地對大家說他們不會來了。 “不會來了,媽媽。我的心已經感覺到:他們不會來了。”可她媽媽卻老是說她心裡的感覺恰恰相反:他一定會來的,他會坐不住跑來,他現在已經沒什麼公務要辦,何況又是除夕呢!麗扎卡開門時都完全沒有料到,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迎接他們時她緊張得連氣都出不來了,一顆心突突地直跳,就像一隻剛逮住的小鳥。她滿臉緋紅,紅得像顆小櫻桃,而她本來就是活像櫻桃的。我的天哪,多麼出人意外!一聲高興的“啊呀?”從她的嘴裡飛了出來。 “騙子!你是我的親愛的!”她抱住瓦夏的頸脖子,尖聲嚷叫……但是,她的驚訝,她突然感到的羞臊,你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就站在瓦夏的身後,他有點驚慌失措,似乎希望藏到瓦夏的後面。應該承認他同女人在一起,總是感到不自在,甚至很不自在,甚至有一次…… 這事以後再說。您設身處地替他想想吧,其實這裡並沒有什麼可笑的東西。他站在前廳裡,穿著套鞋、大衣,頭上戴一頂大耳風帽,這頂帽子他已經匆匆忙忙脫下了。一條編得很蹩腳的黃圍巾,非常草率地纏在脖子上,為了取得好一點的效果,還是從後面圍去的。所有這些東西都需要解開來,盡快地脫下,才能比較方便地與人見面,因為沒有一個人不希望體體面面地與人相見的。可是這時的瓦夏卻令人喪氣、討厭,儘管他還是那個可愛、善良的瓦夏,但畢竟令人討厭、殘忍! “你看,”他嚷叫道:“麗扎卡這就是我的阿爾卡季!怎麼樣?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快擁抱他、吻吻他吧,麗扎卡,先吻一吻,將來更了解以後,你自己會熱烈地吻他的……”唔,怎麼樣?我問你,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當時該怎麼辦好?圍巾他還只解下一半呢!真的我有時甚至為瓦夏的過份熱情而感到難過,當然,這表示他的心地善良,但……叫人感到多不自在,多難堪啊! 最終他們走進來了。老太太能和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認識,感到說不出的高興。他已經聽過他不少的情況,她…… 但她沒有把話說完。房裡響亮地響起的一聲'啊呀',就把她說了一半的話打斷了。我的天啦!麗扎卡站在突然打開的一頂包發帽前,極其天真的抄起兩隻小手,微笑著……我的天啊,為什麼列盧太太的店裡沒有一頂更好的包發帽呢! 哎呀,我的天哪!您到哪裡去找到更好的包發小帽呢?這頂已經很不錯了!您哪裡還能找到更好的呢?我這是認真說的!情人們的這種態度,甚到引起過我某種程度的憤怒,使我感到有點難過。好吧,你們自己看看吧,先生們,看看有什麼東西比這頂象徵愛情的小包發帽更好呢!好,你們仔細看看吧……不,不,我的責備是多餘的。他們都已同意我的看法:這是一時的迷誤,短暫的糊塗,感情的衝動。我準備原諒他們……您還是看看吧……先生們,請你們要原諒我老是說包發小帽:它是網狀紗做的,非常輕巧,一條寬寬的櫻桃色帶子,包著花邊,穿過帽頂和摺子之間,後面還有兩條又寬又長的帶子,一直垂到後腦下面,垂到脖子上……只是需要把整個小帽稍稍戴到後腦勺上,好,您就瞧吧,瞧完以後,我再來問您! ……我發現您沒有看! ……您好像看不看都無所謂!您朝另一個方向仔細看看吧……您會看到有兩顆珍珠似的大眼淚煞那間出現在黑如松脂的小眼睛裡,在長長的睫毛上顫抖了一會兒,然後滴落到與其說是列盧太太的藝術品的網狀紗上,不如說是在空氣中……於是我又感到傷心,因為這兩滴眼淚水根本不是為包發小帽而流出來的! ……不! 在我看來,送這種東西作為禮品,需要保持冷靜。只有那樣才能真正地珍視它!先生們,我承認我總是在為包發小帽講話! 瓦夏和麗扎卡,老太太和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坐了下來,開始交談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表現十分得體。我很高興給他以正確的評價。甚至很難料到他會如此。他三言兩語提到瓦夏以後,非常及時地就談起他的恩人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來了。他的話說得很聰明,很巧妙,使得談話一個小時還沒談完。需要看到的是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多麼巧妙,多麼有分寸地提到了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某些特點,而這些特點與瓦夏有著直接或者間接的關係。因此連老太太也聽得出了神,簡直聽入迷了。她自己也承認這一點。她故意把瓦夏叫到一旁,告訴他說他的朋友是一個頂好、頂好、頂可愛的青年人,主要是一位這麼認真、嚴肅的青年人。瓦夏高興得幾乎哈哈大笑。他想起了嚴肅的阿爾卡沙前不久還在床上折騰過他一刻鐘呢!後來老太太給瓦夏使了個眼色,叫他跟著她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另一間房裡去。應該說,她這麼做對麗扎卡有點不好。由於過度興奮,老太太不自覺地違背了麗扎卡的意願,突然想起來要把麗扎卡為瓦夏準備的新年禮物,偷偷地拿給瓦夏看。這是一個用小珠子和金絲線縫成的錢包,上面有個很精美的圖案:一面繪的是一隻極其迅速地奔跑的鹿,神態非常自然,栩栩如生,妙極了!另一面是一位著名將軍的肖象,也是繪得神形畢肖,像極了。瓦夏高興的神情,我就不說了。與此同時,客廳裡的時間,也沒有白過。麗扎卡迳直走到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身旁。她抓起他的兩手,正在向他道謝。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馬上猜到了:她是談她最最珍貴的瓦夏。麗扎卡深為感動。她已聽說過,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是她未婚夫真摯的朋友,他很喜歡瓦夏,常常關照他,時時處處給他出主意,想辦法,她,麗扎卡實在不能不對他表示感謝。她無法控制她的感激之情,她希望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最終會喜歡她,即便是像喜歡瓦夏的一半也好。後來她開始詳詳細細地詢問,瓦夏是否珍惜自己的健康,對於他的性格暴躁、不善於知人論世,表示出某種耽心,她說她將按照宗教的要求,隨時關照他,保護和撫慰他,最後,她希望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不僅不拋棄他們,而且甚至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我們三個人將像一個人一樣生活!”她懷著極其幼稚的興奮心情大聲嚷道。 但是,必須動身的時候到了。當然,他們拚命挽留,但瓦夏堅決表示:不行。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也出來證實,的確不行。他們自然追問為什麼,瓦夏馬上公開,說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交給他一件急事,需要後天早晨完成,要命的是這件事不僅沒有完成,而且甚至根本沒有動手。老太太一聽,不禁叫了一聲'啊呀',麗扎卡則簡直嚇壞了。她驚慌失措,甚至要趕瓦夏快走。但最後的一吻根本沒有因此而減色,雖然短了點,倉促了點,但卻因此而顯得更加熱烈,更加親切。最後他們分手告別,兩個朋友便動身回家去了。 剛剛走到大街上,他們兩個馬上就開始相互傾吐自己得到的印象。事情也應該如此。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對麗扎卡簡直喜歡得要死,這一點不告訴幸運兒瓦夏本人還能告訴什麼人呢?他正是這麼做了。他沒有感到羞愧,而是立刻向瓦夏承認這一切。瓦夏哈哈大笑,簡直高興得要命。他甚至表示這根本不是多餘,而且今後他們會成為更好的朋友。 “你猜中了我的心,瓦夏,”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說道,“對!我愛她,就像愛你一樣。她也將是我的天使,就像是你的一樣。 你們的幸福也傳到了我的身上,也溫暖著我。她也將是我的女當家,瓦夏,我的幸福也將握在她的手中。她怎麼待你,也讓她怎麼待我就是了。對,我對你的友情,也就是對她的友情。在我的心目中,你們現在是不可分割的。只是我原本只有你一個朋友,現在我有兩個了……”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由於感情過於激動,說不下去了。他的話也深深地打動了瓦夏的心。問題是瓦夏從來沒有料想到阿爾卡季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般地說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不善於言辭,也根本不愛好幻想。可現在他卻立刻浮想聯翩,投進了最快活、最新穎、最為色彩斑斕的幻想之中!“我將保護你們倆,安慰你們,”他又說了起來。“第一,瓦夏,我將為你所有的孩子洗禮,一個也不漏過;其次,也要為你,瓦夏的前途奔忙。要製辦傢俱,租賃住房,讓她,還有你和我,都得有一個單間。 你知道嗎,瓦夏,明天我就跑去看門牌號碼。三間……不,兩間我們就夠了。我甚至在想,我今天說的盡是胡說八道,錢會弄得到的,沒問題!我一望見她的眼睛,我就盤算好了,錢是夠用的。一切都為了她!哎呀,我們一定好好工作!瓦夏,現在可以冒冒險,付它個二十五盧布的房租錢。老兄,房子就是一切!有了幾間好房子……人就馬上變得快活起來,也就會有美麗的幻想出現!其次,麗扎卡將作為我們共同的出納,一個多餘的戈比也不用!現在就讓我跑到酒館裡去!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呢?我怎麼也不會去的!這裡還會有點額外的收入和獎賞,因為我們一定會勤奮工作的,就像老牛耕地一樣拚命地干! ……餵,你想像一下,”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聲音由於高興而變得無力了,“說不定會出人意料地給我們三十或二十五個盧布呢! ……你知道,不管它是不是獎賞,都得買包發帽、圍巾、襪子!她一定會給我織一條圍巾的,你看,我的這一條多不好看,黃黃的,多討厭,它今天使我出盡了洋相!瓦夏,你今天真好,把我介紹給他們,可我卻尷尬極了……問題還不全在這裡!你看見了沒有,今天的用費全由我負責!我不是要給你送點小小的禮品嗎?這是一種榮幸,也是你給我的一點面子……你知道,我的賞錢是跑不了的:難道把它交給斯科羅霍多夫嗎?它在這個高個子的口袋裡也不會放多久。老兄,我給你買銀匙子,漂亮的刀子,不是銀質的,而是頂好頂好的刀子。 ”“還要買一件坎肩,給自己用的,我不是要當男儐相嗎?不過你現在得在我這兒呆著,好好地呆著,由我管著你,老兄,今天、明天,整夜我都帶著棍子站著看守你,強迫你幹活:快點幹完,快點幹完,老兄,快乾呀!以後我們就幸福了:我們玩洛托牌去! ……每天晚上我們都將坐在一起,唔,真好!呸,真見鬼!惱火的是我幫不上你的忙。本想替你把活都乾完就好了……為什麼我們的筆跡不一樣呢? ” “是呀!”瓦夏回答說,“是呀!要抓緊才行。我想,現在快十一點了,得抓緊幹……幹起來!”說完以後,瓦夏老是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又熱情洋溢地插上幾句,打斷對方友好情誼的發洩,總而言之,他顯得歡欣鼓舞,但他突然變得溫和起來,不再說話了。他幾乎是在街上跑著走的。似乎有一個什麼沉重的思想,突然使他發熱的腦袋冷卻下來了,似乎他的整個心臟都緊縮起來了。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甚至開始感到不安了。他迅速提出的問題,幾乎沒有得到瓦夏的回答。瓦夏有時用一兩句話搪塞一下,有時則發出往往是與事情全然無關的感嘆。 “瓦夏,你到底出什麼事啦?”阿爾卡季奇·伊凡諾維奇好不容易趕上他嚷道,“難道你這麼不安嗎?……”“哎呀,老兄,別扯淡啦!”瓦夏回答時甚至有點惱火。 “瓦夏,別洩氣,算了,”阿爾卡季打斷了他的話,“再說我多次見過你在更短的時間裡抄寫過更多的東西……你怕什麼!你簡直是天才!至少你還可以加快書寫的速度,這又不是拿去鉛印的。你來得及的!…… 你現在這麼激動,心不在焉,寫起來會吃力得多……”瓦夏沒有回答,或者含含糊糊自言自語。兩個人懷著驚慌的心情,跑到了家裡。 瓦夏馬上坐下來抄寫。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平靜下來,輕輕地脫去衣服,躺到床上,兩眼一直盯著瓦夏……“他怎麼啦?”他自言自語,同時望著瓦夏變白的臉龐、他發紅的眼睛和他每個動作中表現出來的焦躁不安。 “他的手也在抖動……呸,你真是!要不要勸他睡一兩個小時呢,就是把煩惱睡過去也好嘛。”瓦夏剛剛寫完一頁,他抬起兩隻眼睛,無意之中望了阿爾卡季一眼,馬上垂下眼簾,又拿起筆來。 “聽我說吧,瓦夏,”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突然開口說話,“你稍稍睡一會兒不是更好嗎?你看,你簡直像打擺子似的……” 瓦夏很生氣地,甚至很兇惡地望瞭望阿爾卡季,沒有回答。 “你聽著,瓦夏,你到底要對自己怎麼辦呀?” 瓦夏馬上醒悟過來了。 “喝點茶好嗎,阿爾卡沙?”他說道。 “怎麼?為什麼?” “可以提神!我不想睡覺,我不去睡覺!我要一直寫下去。 現在喝點茶休息休息,最困難的時刻就會過去的。 ” “好,瓦夏老兄,太妙了!正是應該這樣,我本想提議這麼干呢。我感到驚訝的是為什麼我的腦袋就沒想到。不過,你知道嗎?瑪夫娜是不會起來的,她無論如何是不會醒來的……” “對……” “沒關係!”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赤著腳從床上跳下來,嚷道。 “我自己去燒茶炊。難道我是頭一回幹嗎?……” 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跑進廚房,開始擺弄茶炊。瓦夏則仍在抄寫。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穿好衣服,除了放好茶炊之外,還跑到麵包店裡買點吃的,讓瓦夏好消夜。一刻鐘以後,茶炊擺到了桌子上。於是他們開始喝茶,但話卻總是談不起來。瓦夏老是心不在焉。 “你看,”他似乎清醒過來,終於開始說話了,“明天還得出去拜年呢……” “你根本不必去。” “不,老兄,不行,”瓦夏說道…… “我代你簽個名就行了……你去幹嗎呢?你明天干活吧! 今天你就照我說的辦,寫到五點,然後睡一覺。不然,你明天會像什麼人呢?我八點正一定叫你……” “你明天代我簽名好嗎?”瓦夏說道,他已經有點同意了。 “有什麼不好呢?於今大家都這麼幹!……” “我怕……” “怕什麼?” “你知道,別人那裡倒沒有什麼,可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阿爾卡沙,他是我的恩人,萬一他發現是別人的筆跡……” “他會發現!唔,你怎麼啦,瓦什卡!他會發現嗎?…… 你知道,你的名字我簽得多像,那個鉤鉤我都寫得像極了。你算了吧!誰會發現呢? ……” 瓦夏沒有回答,匆匆忙忙把自己的杯子喝乾了……後來他懷疑地搖了搖頭。 “瓦夏,親愛的!要是我們成功有多好啊!瓦夏,你怎麼啦?你簡直把我嚇壞了!你知道我現在也不會躺下,瓦夏,我會睡不著的。你讓我看看,你還剩下多少?” 瓦夏望了他一眼,嚇得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心都翻過來了,舌頭也轉不動了。 “瓦夏!你怎麼啦?你出什麼事啦?幹嗎這麼看著我?” “阿爾卡季,我明天一定要去給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拜年。” “好,你去吧!”阿爾卡季邊說邊望著他,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心裡懷著焦急的期待。 “瓦夏,你聽我說,快點寫吧!我不會給你出餿主意害你,確實是這樣!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說過多次,他說他最喜歡的是你書寫的清楚!只有斯科羅普廖辛才喜歡書寫清楚加秀美,像字帖一樣,因為他好想方設法把寫好的東西借去不還,送回家去給孩子們蒙著寫,因為他這個牛皮大王買不起字帖。可是,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卻只是說,卻只是要求:清楚、清楚、再清楚!……你還怕什麼呢!真的,瓦夏,我不知道如何對你說……我甚至害怕……你的愁苦簡直要了我的命!” “沒關係,沒關係!”瓦夏說著說著就疲倦得倒在椅子上。 阿爾卡季驚慌起來了。 “你要不要喝點水呢?瓦夏!瓦夏!” “夠了,夠了,”瓦夏緊握著他的手說道,“我沒有什麼。 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感到很憂傷,阿爾卡季。我甚至連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你聽著,你最好談點別的什麼,不要給我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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