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說選

第3章 普羅哈爾欽先生-1

謝苗·伊凡諾維奇·普羅哈爾欽先生住在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家一個最黑暗、最不起眼的角落裡。此人有了一把年紀,思想健全而且不喝酒。因為普羅哈爾欽先生官職低,薪水給的雖然完全符合他的工作能力,但數目終究很少,所以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每月只收他五盧布的房租,再多就怎麼也不能再要了。有的人說她有她的特殊的盤算。不過,不管您怎麼說,普羅哈爾欽先生好像要故意報復那些好惡毒嘲笑別人的人似的,居然成了女房東的親信,深得她的歡心,當然這是從光明正大這個意義上說的。應該指出的是: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是非常可敬、身材粗壯的女人,對於葷食和咖啡,特別喜愛,每逢齋期,她可是費了大勁才熬過來的。她家經常住著幾位房客,他們付的房租錢,比謝苗·伊凡諾維奇付的多一倍,但是他們為人並不老實,恰恰相反,他們毫無例外地都是“惡毒的嘲笑家”,經常嘲弄她這個孤苦無靠的婦道人家,所以他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就不怎麼高了,只要他們不付房租,她不僅不讓他們進房裡來睡覺,而且不想在自己的房子裡見到他們。自從一個好酒貪杯的退休人員被送進沃爾科沃公墓以後,(其實不如說他是一個被開除的人員來得恰當)謝苗·伊凡諾維奇便加入了女房東的寵信者的行列。這個被開除的人雖然一隻眼睛被打瞎(據他自己說是因為勇敢),一條腿被打斷(似乎也是勇敢所致),但是他卻贏得了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所能給予的全部好感和歡心。

如果不是酒醉醺天,最後悲慘地死去的話,他還會以她的走卒和食客的身份活很久的。這一切還是在砂石街時發生的,當時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才只有三名房客,其中至今還保留下來的只有一個普羅哈爾欽先生了。後來遷到新居,開辦了一家比較豪華的旅館,房客就將近十位了。 不知道是普羅哈爾欽先生有著難以改正的缺點呢,還是他的同房夥伴們個個都有同樣的毛病,反正從一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就不融洽。我們在這裡要指出的是: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的新房客一個個都相處得像親兄弟一樣。他們之中,有的是同事,每月一號領到薪水就玩牌賭錢,多是打紙牌,玩法老、普列菲朗斯和比克斯①,相互把薪水輸個精光。有時一高興,就全體出動,去享受所謂噝噝發響②的生活瞬間,有時候他們也談高雅的事情,但在這種情況下,往往發生爭吵。因為這一夥人頭腦中的偏見少,所以即便在這種爭吵的情況下,他們互相之間的團結,一點也沒有受到破壞。房客之中表現特別突出的有:馬爾克·伊凡諾維奇,一個聰明的飽學之士;其次是房客奧普列瓦尼耶夫;再次是房客普列波洛維科,也是一位謙虛的好人;還有一個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此人一心一意想躋身上流社會;最後是文①②指喝啤酒。

是三種紙牌遊戲的名稱書奧克安諾夫,他當時差點從謝苗·伊凡諾維奇手中,奪去了第一親信的桂冠;此外還有另一個文書蘇吉賓,平民知識分子康塔列夫以及其他的幾個人。但是謝苗·伊凡諾維奇似乎並不把他們視為同類。當然,誰也不希望他壞,而且他們最初對普羅哈爾欽的評價還相當公允。用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的話來說,他們認為普羅哈爾欽是個性格溫和的好人,雖然不是出身名門,為人卻忠實可靠,也不吹牛拍馬。當然有缺點,但是他吃虧倒不在這裡,而是吃虧在自己缺乏想像力上。除此之外,雖然如此缺乏自己的想像力,普羅哈爾欽先生在外表和風度上也不能使任何人感到吃驚,以取得特別有利於自己的效果(一些好嘲弄人的傢伙對此特挑剔),不過他的儀表倒還過得去,似乎不成問題。而且作為聰明人的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已經正式充當謝苗·伊凡諾維奇保護人的角色,他用優美的語言、華麗的語體相當成功地宣布:普羅哈爾欽先生是個上了年紀的體面人,他拈花惹草的時代早就過去了。這麼說來,如果謝苗·伊凡諾維奇不善於與人相處的話,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自己,責任全得由他來負。

頭一件引人注意的,毫無疑問是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吝嗇和愛財如命。這一點馬上就被人看出來了,受到了人們的注意。因為謝苗·伊凡諾維奇怎麼也不肯把他的茶壺借給任何人,即便是藉用很短的時間也不行。在這個事情上他實在做得有點過分,因為他自己根本不喝茶,即使很需要的時候,他也是喝一種味道挺香的水汁。那是他用大量儲存下來的野花和一些有藥性的野草熬煎出來的。而且他吃飯的方式,也與其他房客大不相同。比如說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每天給大夥兒提供的午餐,他是決不吃的,因為一頓午餐值半個盧布。謝苗·伊凡諾維奇則只能花二十五個銅戈比,從不超過,因此他只買一份一份的飯菜,或者只要湯和餡餅,或者只要一份牛肉,經常是既不要湯,也不買牛肉,而是就著大蔥、奶渣、酸黃瓜或者別的佐料吃麵包,這樣就便宜很多。只有在身體實在支持不住的時候,他才要半份午餐……

傳記作者在這裡必須承認,他無論如何也不敢說那些一文不值的、低級的、相當微妙的,對於某些高雅文體愛好者來說甚至是不堪入目的細節的,可是這些細節中卻包含著這篇小說主人公的性格特點,一個居於統治地位的特點。因為普羅哈爾欽先生遠遠不是像他自己有時所說的那麼窮,甚至經常沒錢吃飽肚子。其實,恰恰相反。他之所以如此不怕害澡,不怕別人議論而做出這種令人作嘔的事來,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怪癖,是出於吝嗇和過分的小心謹慎,這在以後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但是,為了不使讀者感到厭煩,我們打算略去對謝苗·伊凡諾維奇所有怪癖的描寫。我們還打算略去對他的全部衣著的描寫,其實這種描寫,對讀者來說,倒是十分有趣和非常可笑的。要是不是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親自出面證明,我們恐怕不會提到:謝苗·伊凡諾維奇一輩子怎麼也下不了決心,把內衣脫下去洗,即使好不容易下了決心,那也是極其難得一見的事件,時間間隔之久,完全可以使您忘記襯衣在謝苗·伊凡諾維奇身上的存在。房東太太在供詞中宣稱:“謝苗·伊凡諾維奇麼,我的心肝寶貝,但願上帝溫暖他的心。

二十年來,他沒羞沒臊地,把我的房角落搞得臭氣熏天,在他活著的時候,不但經常頑固地拒絕使用襪子、手帕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甚至有時候赤條條地光著身子,不穿任何衣服。 ”這是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從破屏風後面,親眼看到過的情景。謝苗·伊凡諾維奇死後,這樣的說法就傳開來了。 但他在世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決不容忍別人把好奇的鼻子伸進他的角落的,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隔著破舊的屏風看一眼也不行。 (這是他與大家發生爭執的主要分歧點之一)他常常沉默寡言,緘口不開,對於天南地北的閒聊,也從不參與。他不喜歡別人給他出主意,也不歡迎高談闊論、好出風頭的人,往往當場斥責那些嘲笑他的人和一些高談闊論、瞎出主意的人,把他們羞辱一頓了事。 “你是一個毛頭小子,只會動嘴巴不會幹實事,你出不了什麼好主意的。先生,看好你的錢袋,最好是數一數,毛孩子呀,你做一雙裹腳得花多少布,多少錢哪!”謝苗·伊凡諾維奇是個不拘禮儀的普通人,對所有的人一律以“你”相稱,並不用客氣的“您”。有的人明明知道他的脾性,卻出於逗樂取笑,故意盤根問底,問他箱子裡到底放著什麼,這也是他怎麼也無法容忍的。 ……這只箱子擺在他床底下,他把它保護得好好的,就像保護眼珠子一樣。儘管大家都知道,除了一些破舊的碎布、兩三雙開了口的靴子以及其他的破破爛爛之外,箱子裡面簡直一無所有。但是普羅哈爾欽先生對自己的這份動產卻十分看重。有一次甚至聽說他對原來的那把舊鎖很不滿意,其實那把鎖還相當牢實,他一再說要另外弄一把特殊的、裡面暗藏著彈簧,結構十分複雜的德國造的新鎖。有一天,年輕幼稚、頭腦簡單的季諾維·普羅科菲耶夫發表了一個很不合禮儀的粗暴想法,說謝苗·伊凡諾維奇很可能把自己積蓄的錢財,藏在自己的箱子裡,以便留給後代。季諾維·普羅科菲耶夫信口說出的這番話,居然產生了異乎尋常的影響,使所有在他身邊的人都驚得呆若木雞。首先,普羅哈爾欽先生對於這樣赤裸裸的粗暴想法,甚至沒能一下子找到體面的詞語來回答。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口中說出的話,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你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費了好大的勁,最後才弄清楚,原來謝苗·伊凡諾維奇在為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小事生氣,責備季諾維·普羅科菲伊奇;其次似乎是謝苗·伊凡諾維奇在預言,說季諾維·普羅科菲伊奇怎麼也擠不進上流社會,而為他做衣服的裁縫肯定會揍他一頓,因為他欠裁縫的手工錢,拖了很久也沒還。最後,謝苗·伊凡諾維奇還補充了這麼幾句:“你看,你小子居然想當驃騎兵士官生,你當不了的,別做夢啦!上司要是知道了你的全部底細,肯定會打發你去當文書。你聽著,我就看不起你這小子!”後來謝苗·伊凡諾維奇總算安靜下來了。使大家感到非常驚訝的是,躺了四五小時以後,他好像想夠了似的,突然又開始說話了,先是自言自語,後來就對著季諾維·普羅科菲伊奇,開始對他又是斥責,又是羞辱地罵了一通。但是,事情到此還沒算完。到了晚上,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和房客普列彼洛維科想起要喝茶,便邀了文書奧克安諾夫去入夥。這時候謝苗·伊凡諾維奇從自己的床上爬下來,故意湊到他們身邊,交出二十或者十五個戈比,裝作突然想喝茶的樣子,開始大發議論,說窮人充其量也是窮人,僅此而已,不可能有什麼作為,想聚財又無財可聚。在這里普羅哈爾欽先生甚至承認他是一個窮人,不過那僅僅是因為那時大家正在談這個話題。他說兩天前他曾經想向一個大膽的小子借一盧布,可是現在他不打算借了,省得那小子吹牛。他還說他的薪水非常菲薄,連飯錢都付不起。最後他還說他這個窮人,就像大家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他每月都要往特維爾寄五盧布給大姑子,要是每月不寄五盧布去特維爾給大姑子,那姑子就會餓死。如果大姑子死了,謝苗·伊凡諾維奇早就給自己添置新衣了。 ……謝苗·伊凡諾維奇就是這樣大談特談窮人、盧布、大姑子,談了好久好久,他翻來复去重複同樣的話,以便最強有力地影響聽眾,說著說著,最後他自己也被說糊塗了,才開始住口。直到三天后,誰也不想去挑逗他、惹他,甚至大家都把他忘了的時候,他又補充發表了一通總結性的發言,說什麼季諾維·普羅科菲伊奇一旦當上驃騎兵,這個無法無天的傢伙肯定會在戰爭中被砍去一條腿,人們會給他安上木製假肢來代替原有的那條腿。到那時候,季諾維·普羅科菲伊奇就會走來,說:“好人謝苗·伊凡諾維奇,給點麵包吧!”可是謝苗·伊凡諾維奇既不會給他麵包,也不會朝這個桀傲不馴的季諾維·普羅科菲伊奇望一眼。就是這樣,你同他一起去吧!

不難想像,所有這一切看起來是非常有趣,同時也是非常滑稽可笑的。沒花多長時間考慮,女房東家的所有房客便聯合起來進行研究,實際上僅僅是出於好奇,他們決定向謝苗·伊凡諾維奇發動猛烈的進攻,而且是群起而攻之。因為普羅哈爾欽先生近來,即開始入夥以來,也非常愛好什麼都打聽,而且盤根問底,處處現出一副好奇的樣子。他這樣做顯然有他不可告人的原因。不過,敵對兩方的關係開始好轉,不必事先做好任何準備,也不必浪費精力就可以談起來了,好像那是事出偶然,毫不勉強。為了改善關係,謝苗·伊凡諾維奇經常使用一種特殊的、相當巧妙而且用意很深的辦法,其中部分地已經為讀者所了解。比如快到要喝茶的時候,他往往從床上爬下來,如果看到別人圍成一團湊飲料錢,他便走到他們身邊,很謙遜地、很巧妙而親切地交上他應該給的二十戈比,同時宣布他希望參加。青年們彼此擠擠眼,交換一下眼色,這樣就算是大家同意讓謝苗·伊凡諾維奇參加了。青年們於是開始聊天,首先聊的都是正事,後來不知道哪個嘴尖舌利的傢伙好像無所謂似地講起了各種各樣的新聞奇事。

那些事往往是虛構的,事實上是根本不存在的。比如今天似乎有人聽說他的上司親口告訴傑米德·華西里耶維奇,照上司大人的意見,已婚的官員比未婚的容易“出頭”些,升官也方便些。因為已經結婚的本分人能力提高也快得多,所以他,也就是那位講故事的人,為了更易於出人頭地,增長能耐,他打算盡快地與一個什麼菲夫羅尼婭·普羅科菲耶夫娜結婚。又比如,好像不止一次地發現,他們中間的某些兄弟,由於沒有見過任何世面,缺乏良好的、令人愉快的風度,所以不可能在社交場合,贏得女士們的歡心。為了改變這一不利局面,應該馬上從薪水中扣去一點錢來,攢到一定的數目之後,用去建立一個禮堂,讓大家到那裡去學習跳舞,具備高雅的一切特徵,良好的待人接物方式,學會禮節,尊敬長者,形成堅強的性格,學會各種各樣的令人愉快的派頭,具備一顆善良的、善於報答的心。最後還有人說什麼所有的官員,從年齡最大的開始,都要參加各科的考試,以便更快地成為有教養的人。講述者還補充說,這樣一來,許多事就要見陽光了,某些先生就不得不往桌上攤牌露餡了。總而言之,這類荒誕不經的事不知講了幾千件。大家裝模作樣地表示相信,並且深為關注,尋根刨底地問了又問,還結合自身的情況進行反省。有些人更是愁眉不展,開始連連接頭,到處找人討教,他們說,如果他們遇上這種情況,到底該怎麼辦呢?

不言而喻,那個遠不如普羅哈爾欽先生心地善良和溫順的人,聽到大家都這麼議論紛紛,於是心慌意亂、坐立不安起來了。 再說,根據一切跡象來看,完全可以準確無誤地作出結論:謝苗·伊凡諾維奇對任何新思想,他感到不習慣的思想,反映極其遲鈍。比方說,他一旦得到一個什麼新消息,總是不得不先認真地反复咀嚼,琢磨出它的潛在含義,然後就感到糊塗、迷惘,最後雖然理清了頭緒,克服了慌亂與迷惘,但那方式卻是非常特別的,只是他一個人所獨有的……這樣一來,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身上,突然顯露出了各種有趣的、至今尚未受到人們懷疑的特性……人們於是竊竊私語,議論紛紛,結果這一切都傳到了他所在的機關里,而且是添油加醋地傳進去的。有一個情況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那就是:多少年來幾乎都是一張面孔的普羅哈爾欽先生,突然無緣無故地改變了面孔:臉龐的神色不安,目光怯弱、羞澀,而且有點令人覺得可疑,走路很警覺,不時發抖、側耳細聽。作為這些新特徵的最高表現,就是特別歡喜探究真相。他對弄清真相的愛好,最後甚至發展到兩次冒險,親自向杰米德·瓦西里耶維奇查詢他每天聽到的幾十條消息的可靠性。如果我們在這裡對謝苗、伊凡諾維奇這種作法的後果,保持緘默的話,那不是出於什麼別的原因,而只是出於對他的由衷同情,不願損害他的名譽。這樣一來,大家發現他是一個厭世主義者,無視社交的禮儀。後來又發現他身上有許多荒誕的東西,而且這種判斷完全沒有錯,因為不止一次地發現謝苗·伊凡諾維奇有時忘乎所以,坐在位子上張著大口,筆尖朝向空中,好像在發楞,要不就呆若木雞,那模樣與其說像一個神誌清醒的人,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有頭腦的人的影子。往往發生這樣的情況:某位先生無意之中東張西望的時候,突然碰上他迅速游動、正在尋找什麼東西的混濁目光,馬上渾身發抖,心裡發怵,於是立即在一張有用的紙上寫上吝嗇鬼或者一個什麼別的根本不需要的詞。謝苗·伊凡諾維奇很不成體統的行為,使真正的上等人感到難堪,認為是對他們的侮辱……最後,任何人都不再懷疑謝苗·伊凡諾維奇的頭腦不正常了。在一個美好的早晨,整個機關里傳出了一則謠言,說普羅哈爾欽先生甚至讓傑米德·瓦西里耶維奇嚇了一大跳,因為他們在走廊上碰見時,謝苗·伊凡諾維奇的模樣非常奇怪、反常,使得傑米德·瓦西里耶維奇不得不倒退一大步……謝苗·伊凡諾維奇的過失,最後傳到了他自己的耳朵裡。他聽說此事以後,小心翼翼地從桌子椅子之間走了過去,走到前廳裡親自取下掛在那裡的大衣,穿好之後就走了出去,從此就消失了一段時間。他是害怕了呢,還是受了別的什麼誘惑?這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有一個時期,家里和機關里,都找不到他就是了……

我們不打算純粹從他的荒誕方面來解釋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行為。但是,我們不能不向讀者指出:我們的主人公不是出身上流社會的人,非常溫順,直到加入房客這一夥之前,他一直過著離群索居的孤獨生活,為人文靜、安詳,甚至似乎有點神秘莫測。因為住在砂石街的那段時間,他老是躺在屏風後面的床上,默默不語,不與任何人發生聯繫。同他一起的兩個老房客的生活方式,同他完全一樣。他們兩人也好像很神秘,也在屏風後面一住就是十五年。幸福、安閒的歲月,在古樸的寧靜氣氛中,一天接一天地,一小時接一小時地流逝。周圍的一切仍然照常進行,所以謝苗·伊凡諾維奇也好,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也好,甚至都記不清楚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偶爾對自己後來的房客說:“他呀——我的寶貝,願上帝溫暖他的心!——在我這兒住了不是十年,不是十五年,大概是有二十五年啦!”

因此,在整整一年前,我們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本不善於交際,為人謹小慎微,突然出現在十來個年輕的小伙子中,為一群吵吵鬧鬧、不安靜的新夥伴所包圍,感到很不習慣,極不愉快地感到震驚,也就很自然了。 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失踪,在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的小旅店裡,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波。首先,他是一位受到寵信的房客;其次,他的身份證,本來是由女房東保管的,這時無意之中丟失了。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呼天搶地地大聲嚎叫,這是她在危機時刻一貫採用的手法。她把房客足足罵了兩天,埋怨他們把她的老房客當小雞一樣趕走了,硬說他是讓'那班惡意嘲笑別人的人'害死的。到第三天,她趕著所有的房客出去尋找,無論如何都要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晚上文書蘇吉賓首先回來,宣稱已經找到了踪跡。他在托爾庫赤街和別的地方見過他,跟在他後面,站在他的近處,但是沒敢同他說話。在彎曲胡同一幢房子起火時,他在現場,相距很近。半小時以後,奧克安諾夫和平民知識分子康塔列夫都回來了,他們兩人都證實了蘇吉賓的話,說句句是真,他們也在很近的地方站過,在離他只有十來步遠的地方來回走過,但是也沒敢過去同他說話。但他們兩人都發現謝苗·伊凡諾維奇和一個要飯的酒鬼走在一起。最後,其餘的房客也都回來了,他們注意聽了情況匯報以後,一致認定:普羅哈爾欽現在應該就在近處,肯定不久就會回來。至於他與一個要飯的酒鬼在一起,在此以前大家都知道。這個要飯的酒鬼是個很壞的傢伙,既蠻橫無理,又吹牛拍馬,從各方面的情況來看,他顯然是耍了什麼花招,把謝苗·伊凡諾維奇給迷住了。他恰恰在謝苗·伊凡諾維奇失踪的前一星期來過,和他的同伴列姆涅夫一起,在旅店的房角里住過很短的一段時期。他說他現在正在為真理受苦,以前在幾個縣里當過差,後來碰上一位欽差大臣,他和一夥人因為說真話而栽倒了。他於是上彼得堡,拜倒在波爾菲里·格里戈利耶維奇腳下,申請安排到了一個機關里。但在命運的殘酷催逼下,他又被免去了職務,被趕了出來。後來情況發生變化,連那個機關本身也撤銷了,新成立的機構編制裡,又沒有他的名字。 他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場,與其說他根本沒有工作能力,不稱職,不如說是因為他具有乾另一種、完全不相干的事情的能力,與此同時還因為他熱愛真理以及敵手耍了陰謀詭計。說完這段歷史之後,齊莫維金先生不止一次地吻了他的那位面色嚴峻,從不刮臉的朋友列姆涅夫。他向在房裡的所有的人,一個一個地深深鞠躬,一揖到地,連女工阿夫多季亞也沒忘記,把他們統統稱作恩人,宣稱他是一個不體面的人,令人討厭,卑鄙、蠻橫而且愚蠢,希望善良的人們原諒他的苦命和單純。求得庇護以後,齊莫維金先生現出了快活人的本來面目。他感到非常高興,速速地吻著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的小手,儘管她一再謙虛地表示,她的手不值得吻,因為她不是貴族小姐。到傍晚的時候,齊莫維金先生向大家許諾,他要表現一下他的才華,表演他的傑作——跳一種精采的舞。 但是到第二天,他的演出,卻落了個悲慘的結局。不知是他的舞跳得太出色,還是耍了別的什麼手段使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蒙了羞,丟了醜”,而照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的話來說,她早就認識雅羅斯拉夫·伊里奇,如果她願意的話,“她早就當上尉官太太”了。這樣一來,齊莫維金不得不逃之夭夭。他走後,還回來過一趟,但再次被可恥地趕走。後來受到謝苗·伊凡諾維奇的關照,卻又順手牽羊,偷走了他的一條新褲子,如今又以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勾引者的身份出現了。 房東太太剛剛知道謝苗·伊凡諾維奇安然無恙,現在身份證也沒必要尋找了,於是馬上放下心來,不再傷心落淚了。 這時候,有幾位房客決定召開一個隆重的歡迎會,歡迎謝苗·伊凡諾維奇出走歸來。他們把插銷打爛,把屏風移開,使它離失踪者的床遠一點,把被子稍稍翻亂一點點,把那隻有名的箱子拿來,直著放在床底下,而讓他的大姑(也就是一個洋娃娃)坐在床上(是用房東太太的舊頭巾、一頂軟帽和披肩裝扮成的,模樣兒很像他大姑,完全可以讓人受騙的)。 這麼幹完以後,大家開始等待,只要謝苗·伊凡諾維奇一到就向他宣布;他大姑子從縣里來了,就坐在屏風後面等他,真可憐!但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見人來……就在等待的時候,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已經把半個月的薪水輸給了房客普列波洛維科和康塔列夫,奧克安諾夫則在玩刮鼻子的遊戲中一輸到底,小鼻子已經被刮得又紅又腫。女工阿夫多吉亞幾乎已經完全睡足,兩次起身去拖柴火來生爐子。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是隔一會兒就跑到外面去看謝苗·伊凡諾維奇來了沒有,現在大汗淋淋,已經渾身濕透。但還是沒有看見一個人來,既沒有見到謝苗·伊凡諾維奇,也沒有見到要飯的酒鬼。最後大家都睡覺去了,只留下大姑子在屏風後面備用。直到夜里四點,才響起敲門聲,但是這聲音非常大,足以報償守候者所付出的艱辛勞動。這是他,正是他本人,謝苗·伊凡諾維奇,普羅哈爾欽先生,但是他那副模樣,卻叫人見了大吃一驚,所以誰也沒去想到大姑子的事了。這位失踪的人一回來就失去了知覺。他是被人扶進來的,更確切地說,是由一個渾身透濕、衣衫襤褸的夜間街道馬車夫用肩膀扛進來的。房東太太問車夫這可憐的苦命人到底是在哪裡喝醉的?車夫的回答是:“他沒醉,一滴酒也沒喝,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很可能是昏過去了,要不就是發生了驚厥,也很可能是中了風。”於是大家開始仔細察看。為了方便起見,大家扶他靠在火爐邊,發現他確實沒有醉酒的跡象,也不像中風,而是別的什麼原因。後來他連舌頭也轉不動了,好像是害了抽風症,只是不斷眨巴著眼睛,莫名其妙地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又望望那個全是夜間打扮的圍觀者。後來大家又問馬車夫是在哪裡發現他的?馬車夫回答說:“大概是從科洛姆納島上來了一批人,天知道他們是什麼人,老爺不像老爺,反正是一批遊手好閒、尋歡作樂的先生,就是他們把他交給我的。 他們到底是打了架,還是他得了痛風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過、那批人倒是快快活活的好人! ”大家把謝苗·伊凡諾維奇抱起來,放到兩個肩膀壯實的人的肩上,然後將他抬到床上。就在謝苗·伊凡諾維奇剛剛躺進被窩的時候,他的身子碰到了大姑子,兩腳抵住了他日思夜想的百寶箱。他竟然不要命似地高聲大叫,幾乎彎著兩腿坐了起來,渾身瑟瑟發抖,兩手在空中亂抓亂扒,盡量用兩手和身子,去填滿床上的空間。當時他用顫抖的、異常堅決的目光掃視所有在場的人,好像在說,他寧可死去,也決不把那份可憐家產中的百分之一,讓給任何人…… 謝苗·伊凡諾維奇躺了兩三天,用屏風緊緊地擋著,這樣就使他和整個世界隔開來了,擺脫了困擾他的一切無謂的煩惱和激動。到第二天,大家就照例把他忘了。但是時光照樣飛逝,過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了一天又一天。病人發燙,沉重的腦袋陷入了半睡眠、半昏迷的狀態之中。不過,他安安靜靜地躺著,沒有呻吟,沒有抱怨,恰恰相反,他變得很安詳,不言不語,硬挺著,讓身子貼在床上,好像兔子聽到打獵的槍聲嚇得趴在地面上一樣。有時候,房裡籠罩著一片令人煩惱的長時間的靜寂。這表明所有的房客都上班去了,醒來的謝苗·伊凡諾維奇可以隨意排遣自己的愁思,或者傾聽房東太太在廚房裡忙碌、張羅而發出的輕微響聲,或者傾聽女工阿夫多吉亞在各個房間裡拖地板時靴子發出有節奏的巴答巴答聲。她一邊唉聲嘆氣,呼哧、呼哧喘氣,一邊在各個房間裡打掃、整理。一連幾個小時都是這樣懶懶散散,似睡非睡,似夢非夢、寂寞無聊地過去了,就像廚房裡的水滴落到木盆裡,發出均勻的滴答滴答聲。最後房客們下班回來了,有的是單獨回來的,有的則是成群結夥回來的。於是謝苗·伊凡諾維奇清楚地聽到他們罵天氣不好,說餓了想吃東西,聽到他們吵鬧、抽煙、鬥嘴、講和、玩牌、敲茶杯準備喝茶的聲音。謝苗·伊凡諾維奇下意識地使勁掙扎,撐起身子,想按規矩入夥圍爐飲茶,但馬上就昏昏入睡了。他夢見自己早已坐在茶桌旁,參加喝茶、聊天。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已經抓住機會,大談特談關於大姑子以及各種各樣的好人對待大姑子的態度問題。謝苗·伊凡諾維奇這時急於出來反駁和辯解。但是一下子從大家的口中說出的一句萬能的套語:“曾經不止一次地指出過”便徹底堵死了他的反駁,於是謝苗·伊凡諾維奇便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對付,只好又作起夢來。他夢見今天是一號,他在自己的工作機關里領薪水。他在樓梯上打開一張票子,迅速地朝四下里望瞭望,急急忙忙把他領到的薪水分成兩半,然後把其中的一半盡快塞進靴筒裡。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他是睡在床上作夢,就在樓梯上作出決定:一回家馬上就把住宿和伙食費,付給房東太太,然后買足必要的日用品,裝出一副無心的樣子,讓人知道,他的薪水扣除開銷,已經完全用光。他現在身無一文,已經沒有錢寄給大姑,現在只能悲嘆她的命苦了。明天、後天還要多談大姑的情況,就是十天以後也要順便談到她的貧困,免得同事們忘卻。這樣決定以後,他發現安德列·葉菲莫維奇,也就是那個小個子,永遠沉默不語的禿頭,他在機關辦公的地方與謝苗·伊凡諾維奇坐的地方,相隔整整三間房,二十年裡沒同他說過一句話,現在也站在樓梯上數自己的銀盧布。 他晃晃腦袋對謝苗·伊凡諾維奇說:“錢嘛,沒錢連稀飯也沒有得吃的!”他一邊下樓一邊嚴肅地這麼補充了一句,等走到台階上,又帶總結性地說,“先生,可是我得養著七口人哪!” 這時,這個禿頂的小個子大概一點也沒有註意到,他像是一條幻影在游動,完全不是像現實中的人在走動和說話。他比劃了一下離地一尺一寸①的高度,朝下面把手一揮,然後喃喃地說,他家大兒子正在上中學,隨後就憤怒地瞪了謝苗·伊凡諾維奇一眼。似乎他有七口人吃飯,倒是普羅哈爾欽先生的過錯。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扣,幾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後將大衣一抖,往右一拐就走得不見踪影了。謝苗·伊凡諾維奇非常驚慌,雖然他確信對那人一家七口不負任何責任,可是事實上的結果卻似乎偏偏不怨別人,全怪他謝苗·伊凡諾維奇。他心一慌,拔腿就跑,因為他覺得那位禿頂的先生,馬上會轉身回來,把他追上,仗著他七口人無可爭辯的優勢,完全不顧謝苗·伊凡諾維奇要承擔贍養大姑子的義務,想用搜身的辦法,把他的全部薪水搶去。普羅哈爾欽先生跑呀,跑呀,一個勁兒跑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和他一起奔跑的還有許多許多的人,他們穿著自己緊身的燕尾服,屁股後面的口袋裡,薪金在叮噹作響,最後,所有的人都跑起來了,消防龍頭都打開了,花花的水流噴射出來,人潮幾乎是用肩①這裡指的是俄尺俄寸。一俄尺=俄寸=·米背把他擠到了他上次和要飯的酒鬼一起到過的那塊發生火災的地方。酒鬼,換句話說就是齊莫維金先生早已到了那裡。他見到謝苗·伊凡諾維奇就趕緊忙乎起來。立即抓住他的手,把他帶向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就像那次當真發生火災的情景一樣,他們四周黑壓壓的人群嚷呀、叫呀,把噴泉河上兩座橋樑之間的沿河大街和附近的大街小巷,全都擠得水洩不通。也像當時那樣,謝苗·伊凡諾維奇和酒鬼一起被擠出了一道籬巴外。在一個堆滿木柴的大院子裡,他們像被鉗子夾住似的,完全動彈不得。那座院子裡擠滿了觀眾,有的來自各條街道,有的來自舊貨市場,有的來自附近的房屋,酒館與飯店。謝苗·伊凡諾維奇這時所見到和感到的一切,與當時完全相同。 在發燒和昏迷的漩渦中,各種不同的奇怪面孔,開始在他面前不斷閃現出來。其中有幾張面孔,他依稀記得。有一個曾經給大家留下過很深的印象。那位先生身高一俄丈①,留著一俄尺①長的鬍子,失火時正好站在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背後,給他鼓勁加油。當時我們的主人公確實也感到非常興奮,開始拚命跺腳,好像想用這種方式給英勇的救火工作鼓勁,而這一工作的盛況,他從高處看得一清二楚。另一個就是一拳將我們的主人公打到另一堵籬笆邊的粗壯青年小伙子。當時那小子正要爬過籬笆,也許是要去救什麼人吧。謝苗·伊凡諾維奇面前還閃出一個老頭子的身影。他臉色灰黃,穿一件破舊的棉大褂,腰間不知道用什麼東西束著的。他本來是起火前從家裡出來,上小店去給自己的一名房客買煙草和麵包①一俄丈等於.米,一俄尺等於.米。 幹的,現在手裡提著一個牛奶壺和四分之一俄斤①的菸葉,正穿過人群往家走。他在家的妻子和一個小女兒,和藏在羽毛褥子底下一個小角落裡的三十個盧布零五十個戈比,都正在受到大火的吞沒。但是,謝苗·伊凡諾維奇看得最清楚的還是他在病中多次夢見過的那個罪孽深重的苦命女人。現在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那個女人的模樣,與當時完全相同:穿一雙破舊的樹皮鞋,柱一根拐杖,背後背著一隻草織的背包,一身衣服,破爛不堪。她揮舞拐杖,揮動兩手,大喊大叫,叫的聲音比消防人員和圍觀群眾的還要大,說她親生的兒女把她從什麼地方趕了出來,而且還搶走了她所有的兩個五戈比的銅幣。孩子和銅幣,銅幣和孩子老在她的舌頭上轉來轉去,還說了一大串誰也聽不明白的毫無意義的話。大家花了好大的力量,想法設方去弄懂她的話,但結果毫無所獲,只好走開。她卻並不死心,老是叫呀,吼呀,拚命揮動兩手,似乎根本沒有註意到眼前出現的大火(她是被人們從大街上擠到這起火現場的),沒有註意她身旁的人群,既沒有註意到別人發生的不幸,甚至沒有註意到那些燃燒著的木頭和火星已經開始濺到站在她身旁的人們身上。最後,普羅哈爾欽先生感到,一種恐怖感正開始朝他襲來,因為他已清楚地看到,所有這一切似乎都不是無緣無故發生的,決不會輕輕地饒過他的。果然,馬上就有一個漢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登上一個柴堆。此人穿一件破碎的粗呢長大衣,腰間沒圍什麼腰帶,頭髮和鬍子都快燒光了。他開始鼓動全體在場的人們,起來反①一俄斤等於.克。 對謝苗·伊凡諾維奇。人越聚越多,那漢子不停地叫喊,嚇得普羅哈爾欽先生呆若木雞。謝苗·伊凡諾維奇突然想起來了。原來那漢子不是別人,而是受過他一次騙的馬車夫。那是整整五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普羅哈爾欽先生當時昧著良心,在該付車錢之前,閃進大門就乘勢溜走了。他一邊跑一邊把應付的幾個五戈比銅幣揣進自己的懷裡,好像他是光著腳丫子跑在一塊燒紅的鋼板上。普羅哈爾欽先生絕望已極,想說話,想喊叫,但嗓子就是喊不出聲來。他覺得,整個狂怒的人群,已經像一條花斑毒蛇把他纏住,愈纏愈緊,快要把他憋死了。他拚命掙扎,終於醒過來了。這時他發現已經起火,一切都在燃燒,包括他所租用的那個小角落,他的屏風以及整套房子都在燃燒,就是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以及她所有的房客,也統統都著了火。他的那張床,枕頭、被子、箱子,最後還有他的那床貴重的墊子,都在燃燒。謝苗·伊凡諾維奇跳起來,抓住墊子,拖起來就跑。但是大家在房東太太的房裡將他截住,捆了起來,又強行將他送到屏風後面。我們的英雄當時衣著不整,他是赤著腳,只穿一件襯衫,跑到房東太太房裡去的。其實那時候並不是什麼東西起火,而是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腦袋在發燒。於是大家把他塞進被窩裡,這很像破衣爛衫、鬚髮蓬亂、面色嚴峻、背著手搖風琴的流浪藝人把自己的普里契涅拉①強行塞進旅行箱一樣。因為那小子胡作非為,無法無天,把所有的人都打了,把靈魂賣給了魔鬼,最後與那個魔鬼、那幾個騙子、彼得魯什卡,浪蕩①系意大利語,是意大利民間假面喜劇中機伶的僕人,說話俏皮,愛取笑逗樂,往往被用作諷刺人物。 女人卡捷琳娜及其幸福的情夫大尉警察署長一起在同一個旅行箱裡結束了自己的活動,直到下一次新的演出開始為止。 不論老少,大家立即把謝苗·伊凡諾維奇包圍起來,整整齊齊地圍在他的床邊。一張張充滿期待的面孔,注視著這位病人。就在這個時候,他甦醒過來了。但不知是出於不好意思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忽然用盡全力,拚命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大概想在被子底下,躲過同情者的注意吧。最後還是聰明人馬爾克·伊凡諾維奇首先打破沉默,非常親切地開始說,謝苗·伊凡諾維奇需要非常安靜地休息,生病不是好事,叫人害臊,只有小孩子才會這麼幹的。他首先需要恢復健康,然後再去上班。馬爾克·伊凡諾維奇在結束談話時,開了個玩笑,說給病人發的薪水標準還沒有完全訂好,因為他很確切地知道,級別是會訂得很低的,所以照他的理解,至少病人這個頭銜或者地位,不會帶來重大的、實質性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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