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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3)

喧嘩與騷動 福克纳 10862 2018-03-21
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3) "我怎麼管家,這可是我個人的事,"傑生說。 "你到底肯不肯為我出力?" "你把她逼得離開了家,"警長說。 "而且我還有點懷疑,這筆錢到底是應談屬於誰的,這樁公案我琢磨我是一輩子也弄不清的。" 傑生站著,雙手在慢慢地絞扭他捏著的那頂帽子的帽沿。他輕輕地說:"那麼,你是不准備出一點力來幫我逮住他們了?" "這事與我毫不相干,傑生,要是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我當然得採取行動。可是既然沒有證據,那我只好認為這事不在我職權範圍之內。" "這就是你的回答,是嗎?"傑生說。 "你趁現在還來得及,再好好想想。"

"沒什麼好想的,傑生。" "那好吧,"傑生說。他戴上帽子,"你會後悔莫及的。我也不是沒人幫忙的。這兒可不是俄國,要是在那兒,誰戴了一隻小小的鐵皮徽章,就可以無法無天了。"他走下台階,鑽進汽車,發動引擎。警長看著他啟動,拐彎,飛快地駛離這所房子,朝鎮上開去。 鐘聲又響起來了,高高地飄蕩在飛掠過去的陽光中,被撕裂成一綹綹明亮的、雜亂的聲浪。傑生在一個加油站前面停了下來,讓人檢查一下輪胎,把油加足。 "要走遠路,是嗎?"加油站的黑人問他。他睬也不睬。 "看樣子總算要轉晴了。"那黑人說。

"轉晴?見你的鬼去吧,"傑生說,"到十二點準下傾盆大雨。"他瞧瞧天空,想到了下雨、泥濘的土路,想到自己陷在離城好幾英里的一個破地方進退兩難。他甚至還幸災樂禍地想,他肯定要措過午餐了,他現在匆匆忙忙動身,中午時分肯定是在離兩個鎮子都同樣遠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還覺得現在這個時刻倒是個天然的喘息機會,因此,他對黑人說: "你他媽的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有人給了你錢,讓你盡量阻撓這輛汽車往前走。" "這只輪胎裡可是一點點氣兒也沒有了,"那黑人說。 "那你給我滾開,把氣筒給我,"傑生說。

"現在鼓起來了。"黑人一邊站起來一邊說道。 "您可以走了。" 傑生鑽進汽車,發動引擎,把車子開走了。他椎到第二檔,引擎劈劈啪啪地響,直喘氣。接著他把引擎開到最大限度,把油門狠狠地往下踩,粗暴地把氣門拉出推進。 "馬上就要下雨了,"他說,"等我走到半路,肯定會來一場瓢潑大雨。"他驅車離開能聽見鍾聲的地方,離開小鎮,腦子裡卻出現了一幅自己陷在泥潭里千方百計要找兩匹馬來把汽車拖出去的情景。 "可是那些馬兒又是全都在教堂門口。"他又設想自己如何終於找到了一座教堂,他正要把一對馬兒拉走,牲口的主人卻從教堂裡走出來,對他又吼又叫,他又怎樣揮起拳頭把那人打倒在地。 "我是傑生·康普生,看誰敢阻攔我。看你們選出來的當官兒的敢阻攔我。"他說,彷彿見到自己領著一隊士兵走進法院去把那個警長押出來。 "這傢伙還以為他能兩手交叉地坐著看我丟掉差事。我會讓他看看我會得到什麼樣的差事。"他一點兒也沒想起他的外甥女,也設想起自己對那筆錢的武斷的評價。十年來,這二者在他眼裡早已失去了實體感和個體感;它們合併了起來,僅僅成為他在得到之前即已失去的那份銀行里的差事的一個像徵。

天氣變得晴朗起來,現在飛快地掠過地面的不是陽光而是一塊塊的雲影了。在他看來,天氣變晴這回事是敵人對他的又一次惡毒的打擊,是又一場要他帶著累累傷痕去應付的戰鬥;他過不了一陣便經過一個教堂,都是些沒有上漆的木結構建築,有著鐵皮尖頂,周圍拴著些馬兒,停著些破爛的汽車、在他看來,每一個教堂都是一個崗亭,裡面部站有"命運"的後衛,他們都扭過頭來偷偷地瞅他一眼。 "你們也全都是混蜜,"他說,"看你們能阻攔得了我!"他想起自己如何帶了一隊士兵拖著上了手銬的警長往前走,他還要把全能的上帝也從他的寶座上拉下來,如果有必要的話,他還想起天上的天兵天將和地獄裡的鬼兵鬼卒都對他嚴陣以待,他又怎樣從他們當中殺出一條血路,終於抓住了逃竄在外的外甥女。

風從東南方吹來,不斷地吹在他的面頰上,他彷彿感到這連綿不斷的風在往他的頭顱深處灌,突然,一種古老的預感使他緊扳車閘,煞住車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接著他伸出手來摸著脖子詛咒起來,他坐在車子裡用沙嘎的氣聲狠狠地詛咒。往昔,每當他要開車走遠路時,為了防止頭疼,他總要帶上一塊浸了樟腦水的手帕,等車子出了鎮,就把手帕圍在脖子上,這樣好把藥味兒吸進去。現在,他爬出汽車,翻起坐墊,希望有一條這樣的手帕僥倖落在裡面。他在前後座的底下都找遍了,又站直身子,詛咒著,眼看勝利快要到手,卻又受到它的嘲弄。他閉上眼睛,斜靠著車門。他回去取忘了帶的樟腦水也好,繼續往前也好,不管怎麼做,他都會頭痛欲裂。如果回家,今天是星期天,他肯定能找到樟腦,如果繼續往前開,那可就說不准了。不過要是他回去一趟,他到莫特生的時間就要晚一個半小時了。 "要不我車子開得慢些,"他說。 "我車子開慢些,再想想別的事,說不定不要緊——"

他鑽進汽車,把車子發動了。 "我來想想別的事情吧,"他說,於是就想起了洛崙。他想像自己和她睡在一張床上,不過他還只是躺在她身邊,正在央求她幫忙,可是接著他又想起了那筆錢,想到他居然在一個女的,尤其是一個小丫頭片子手裡栽了筋斗。如果他能讓自己相信搶走他錢的是那個男的就好了。這筆給搶走的錢,是他用來補償自己沒到手的那份差事的損失的,是他花了好大心思;冒了很多風險才弄到手的,這筆錢象徵著他丟失的那個差事,最最糟糕的是,使他失風的不是別人,而是一個下賤的丫頭片子。他繼續趕路,翻起了一角翻領來抵擋不斷襲來的涼風。 他好像可以看見與他的命運和意志相對抗的各路力量正迅速地向一個會合點集結,這地方要是被佔領,那麼局勢就再也不能扭轉了,他變得狡猾起來了。我可不能冒冒失失地犯錯誤啊,他告誡自己。正確的做法只能有一個,別的變通辦法都不存在,他必須採取這種做法,他相信這對狗男女一見到他都會把他認出來,可他卻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先看到她上,除非那個男的仍然打著那根紅領帶。他必須靠那根紅領帶來辨認這件事彷彿成了即將來臨的那場災禍的總和;他幾乎能嗅聞到這場災禍,能透過陣陣頭痛感到它。

他爬上了最後的一個小山包。煙霧瀰漫在山谷、屋頂和樹叢裡露出來的一兩個尖塔之間。他朝山下駛去,開進了鎮子,放慢速度,一邊再次告誡自己千萬要小心,首先是要找到那座大帳篷揩在何處。他的眼睛現在看不大清、他知道是那場災禍在不斷命令他徑直地往前衝,同時給自己的腦袋找點什麼治一治。在一處加油站上,人家告訴他演戲的帳篷還沒有支起來,不過那幾輛戲班子的專車正停靠在車站的旁軌上。於是他便朝那兒駛去。 有兩節漆得花里胡哨的普爾曼式臥車停靠在一條鐵軌上。他走出汽車之前先把它們打量了一番。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淺一些,好讓血液不在他的頭顱裡搏擊得那麼猛烈。他鑽出汽車,沿著車站的圍牆走著,一邊觀察著那些臥車。車窗外掛著幾件外農,軟疲疲、皺巴巴的,像是最近剛剛洗過。一節車廂的踏腳板旁的地上放著三張帆布摺椅。可是他沒見到有人的跡象,過了一會,才看見有一個繫著條臟圍裙的漢子走到車門口,大大咧咧地把一鍋髒水往外潑去,使金屬的鍋肚子反射出太陽光,接著,那漢子又回進車廂去了。

我可得在他向他們發出警告之前給他一個措手不及,把他打倒,他想。他壓根兒沒想過他們可能不在這兒,不在這車廂裡,在他看來,他們不在這裡,並且整個事情的結局並不取決於他先見到他們還是他們先見到他,這兩點倒是極不自然而違反常規的。而且在他看來最最重要的是:必須是他先見到他們,把錢要回來,這以後,他們愛怎麼乾就怎麼幹,與他不相干、否則,整個世界都會知道,他,傑生·康普生居然讓人給搶了,而且是讓昆丁,他的外甥女,一個小娼婦給搶了! 他又重新偵察起來。接著他走到車廂前,迅速地輕輕地登上踏腳,在車門口停住腳步。車上的廚房裡很黑,有一股餿腐食物的氣味。那漢子僅僅是一團朦朦朧朧的白影子,正用嘶嘎、發顫的尖聲在唱一支歌。原來是個老頭兒,他想,而且個子還沒我高。他走進車廂,那人正好抬起眼睛來看他。

"嗨?"那人說,停住了歌聲。 "他們在哪兒?"傑生說。 "快點,說,是在臥車裡嗎?" "誰在哪兒?"那人說。 "別誆騙我了,"傑生說。他在放滿什物的昏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這是怎麼回事?"那人說,"你說誰誆騙你了?"這時傑生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喊了起來:"當心點,伙計!" "別誆騙我了,"傑生說,"他們在哪兒?" "怎麼搞的,你這愣頭青,"那人說。他那隻又瘦又細的胳膊被傑生抓得緊緊的,他使勁地想掙脫,扭回身去,開始在身後堆滿什物的桌子上亂摸。

"快說,"傑生說,"他們在哪兒?" "等我拿到了我那把宰豬的刀,"那人尖聲叫道,"我會告訴你的。" "好了,"傑生說,想抓住對方,"我只不過是想跟你打聽一件事。" "你這混蛋,"那人尖聲叫道,一面在桌子上亂摸。傑生想用兩隻胳膊摟住他,不讓他那微不足道的無名怒火發作出來。那老頭的身於是這麼衰老、孱弱,然而又是這麼死命地不顧一切,傑生這才毫釐不爽地看清楚,他一頭扎進去的原來是一場災禍。 "別罵人了!"他說,"好了,好了!我會走的。你別著急,我這就走。" "說我誆騙人,"那人哭號道。 "放開我。放開我一會兒,我讓你瞧瞧我的厲害。" 傑生一面抱住這人,一面狂亂地朝四面瞪看。車廂外現在陽光燦爛,風急,天高,寥廓,空曠,他想起人們很快都要安寧地回到家中去享受星期天的午餐,那頓氣派十足的節日盛宴,可他呢,卻在費勁地抱住這個不顧死活、脾氣暴躁的小老頭,他甚至不敢把手鬆開一會兒,以便扭過身子拔腿逃走。 "你先別動,讓我下去,怎麼樣?"他說,"幹不干?"可是那人還在死命掙扎,傑生只好騰出一隻手,朝他頭上捶了一拳。這一拳打得笨笨拙拙,匆匆忙忙,不算太重,可是對方已經一下子癱倒下去,倒在一大堆鍋碗瓢盆之間,發出了好一陣磐鈴哐啷的響聲。傑生氣喘吁籲地俯身在他的上面,諦聽著。接著他轉過身子匆匆朝車廂外跑去。跑到車門伺,他抑制住自己,放慢了速度爬下蹬梯,在那兒又站了一會兒。他的呼吸變成了一種哈哧、哈哧、哈哧的聲音,他站住了想讓自己氣兒出得順當些,一面眼光朝這邊那邊掃來掃去。這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他背後傳來,他趕緊扭過頭去,看見那小老頭趔趔趄趄、火冒三丈地從車廂回過道裡蹦跳下來,手里高高的舉著一把生鏽的斧子。 他趕緊抓住那把斧子,並不感到受到了打擊,卻知道自己是在往後跌倒,心想原來事情就要這樣結束了,他相信自己快要死了,這時候不知什麼東西在他的後腦勺上沉沉地憧擊了一下,他想老頭兒怎麼能打我這個地方呢,也許是方才他就給了我一下子吧,他想,只不過我這會兒才感覺到就是了,他又想快點兒吧。快點兒吧。趕快把這件事了結了吧,可是接著,他心頭又湧起了一股忿忿不平的求生的強烈慾望,他就奮力掙扎,耳朵裡還能聽見老頭兒用沙啞的嗓子哭喊咒罵的聲音。 這時有人把他從地上拖起來,他還在掙扎,但他們抓住了他,他就不動了。 "我血流得多嗎?"他說,"我後腦勺上。流血沒有?"他還在說個不停,卻感到正被人急急地推著往外走,聽到老頭那尖細憤怒的聲音在他後面逐漸消失。 "快看我的頭呀,"他說,"等一等,我——" "再等個啥,"揪住他的那人說,"那隻小黃蜂會鱉死你的。快走你的吧。你沒有受傷。" "他打了我,"傑生說。 "我有沒有流血?" "快走你的。"那人說。他帶領傑生繞過車站的拐角,來到空蕩蕩的月台上,那兒停著一節捷運平板車,月台邊一塊空地上呆呆板板地長滿著青草,四周呆呆板板地鑲著一圈花,當中樹著一塊裝了電燈的廣告牌。上畫寫道"用你的眼好好看看莫特生。"在本該畫上人的眼珠子的地方安了一隻電燈泡。那個人鬆開了他。 "聽著,"他說,"你快離開這兒,再別回來。你想幹什麼?要自殺嗎?" "我方才是想找兩個人,"傑生說。 "我不過是跟他打聽他們在哪兒。" "你找什麼人?" "找一個姑娘,"傑生說。 "還有一個男的。昨天在杰弗生他打著一條紅領帶。他是你們這個戲班子裡的。他們倆搶走了我的錢。" "哦,"那人說。 "原來就是你,可不。好吧,他們不在這兒。" "我料想他們也不會在這兒,"傑生說。他靠在牆上,用手摸了一把後腦勺,然後看看自己的手心,"我還以為我在流血呢。"他說。 "我以為他用那把斧子打中我了。" "是你的後腦勺撞在鐵軌上了,"那人說。 "你還是走吧。他們不在這兒。" "好吧,他也說他們不在這兒。我還以為他是騙我呢。" "你以為我也在騙你嗎?"那人說。 "不,"傑生說。 "我知道他們不在這兒。" "我告訴他叫他滾,兩個都一起給我滾,"那人說。 "我不允許我的戲班子裡出這樣的事。我的戲班子可是規規矩矩的,我們的演員都是規規矩矩的正派人士。" "是的,"傑生說,"你不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吧?"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戲班子裡,誰也不許搞出這樣的花樣來,你是她的——哥哥嗎?" "不是的,"傑生說。 "這不相干的。我只不過是想找到他們。你真的肯定他沒打破我腦袋嗎?真的沒有流血,我是說。" "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就會掛彩了。你還是快走吧。那個矮雜種會把你宰了的。那邊的是你的車子嗎?" "是的。" "好,快坐進去開回到杰弗生去吧。你要是真的能找到他們,也不會是在我的戲班子裡。我這個戲班子可是規規矩矩的。你說你遭到他們的搶劫?" "不是的,"傑生說。 "這件事關係不大。"他走到汽車旁鑽了進去。我現在該干什麼呢?他想。接著他記起來了。他發動了引擎,順著街慢慢駛行,直到他找到了一家藥房。藥房的門鎖著。他一隻手按在門把上,頭稍稍俯傴地站了一會兒。他只好轉開身去,過了一會,街上走來了一個人,他問那過路的什麼地方有開門營業的藥房,那人說哪兒也沒有。他又問,北上的火車什麼時候開,那人告訴他是兩點三十分。他走下人行道,重又鑽進汽車,在車裡坐了一會兒。過來了兩個黑人小青年。他叫住了他們。 "你們有人會開車吧,小伙子?" "會呀,先生。" "現在就開車送我到杰弗生去,要多少錢?" 他們對看了一眼,嘴裡在嘀嘀咕咕。 "我給一塊錢,"傑生說。 他們又嘀咕了一陣。 "一塊錢不成,"有一個小伙子說。 "那你要多少?" "你能去嗎?"一個小伙子說。 "我走不開,"另外那個說。 "你送他去不行嗎?你又沒事兒。" "不,我有事兒。" "你有啥了不起的事兒?" 他們又嘀嘀咕咕起來,還嘻嘻哈哈的笑。 "我給兩塊錢,"傑生說。 "誰去都成。" "我也走不開,"第一個小伙子說。 "那好,"傑生說。 "走你們的吧。" 他在車子裡坐了一陣子。他聽見一隻大鐘敲了一下,也不知是幾點半,接著穿著星期天和復活節衣服的人開始經過了。有幾個人走過時還瞧了瞧他,瞧這個坐在小汽車駕駛盤前一聲也不吭的人,他那無形的生命有如一隻破襪子那樣,線頭正在一點點鬆開來。過了一會兒有個穿工裝褲的黑人走了過來。 "是你要去杰弗生嗎?"他說。 "是的,"傑生說。 "你想要多少錢?" "四塊錢。" "給你兩塊。" "四塊,少了不去,"坐在車子裡的那位一聲不吭。他連看也不看那黑人一眼。黑人又說,"你到底要不要?" "好吧,"傑生說,"上車吧。" 他挪到一邊去,讓那黑人接過駕駛盤。傑生閉上了眼睛。我回到杰弗生後可得用點藥治一治了,他喃喃自語,一面使自己盡量適應車子的顛簸。我回去後可得用點藥了。他們往前駛去,穿過一條條街,街上的人們正安詳地走進家門去享用星期天的午餐。接著他們一直開出了鎮子。他在想他的頭疼。他沒有想家,在家裡,班和勒斯特正坐在廚房桌子邊吃冷餐。某種東西——在每一種經常性的罪惡中,災難與威脅是根本不存在的——使他得以忘記杰弗生,彷彿它僅僅是他以前見過的某一個小鎮,而不是他必須在那兒重新過他那老一套的生活的地方。 班和勒斯特吃完冷餐後,迪爾西把他們支了出去。 "你盡力使他安安靜靜地呆到四點鐘。到那時T.P.也該回來了。"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他們走出去了。迪爾西自己吃了飯,把廚房收拾乾淨。她然後來到樓梯口,諦聽了一會兒,可是聽不見什麼聲音、她又回來,穿過廚房,走出通院子的門,站停在台階上。哪兒也沒有班和勒斯特的影子,可是她站在那幾時她聽到從地窖的方向又傳來一陣發悶的錚縱聲。她來到地窖門口,朝下面張望,又看見了早上那一幕的重演。 "那人也是這麼幹的,"勒斯特說。他帶著尚有一絲希望的沮喪神情打量著那把一動不動的鋸子。 "我還是找不到合適的東西來敲它,"他說。 "在下面地窖裡你是怎麼也找不到的,"迪爾西說。 "你把他帶出來,帶到太陽底下來。地這麼潮,你們倆都會得肺炎的。" 她佇立著,看他們穿過院子去到柵欄邊的一叢雪松那裡。這以後,她往自己的小木屋走去。 "好了,別又開始哼哼了,"勒斯特說,"你今天給我惹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這兒有一張吊床,是把一塊塊桶板插在編織的繩網裡做成的。勒斯特躺在吊床上,班卻呆呆地、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他又開始哼哼了。 "行了,快別出聲了,"勒斯特說,"我可真的要抽你啦。"他躺回到吊床上。班站住不動了,可是勒斯特仍能聽見他在哼哼。 "你到底給我住嘴不住嘴?"勒斯特說。他爬下吊床,循聲趕過去,看見班蹲在一個小土墩的前面。土墩的左右方都埋著一隻藍玻璃的小瓶,這種瓶子以前是用來放毒藥的,一隻瓶子裡插著一根枯萎的吉姆生草。班蹲在它前面,呻吟著,發出一種拖長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他一邊哼哼,一邊在四下茫然地尋找著什麼。他終於找來了一根小樹枝,把它插在另外的那個小瓶子裡。 "你幹嗎不給我往嘴,"勒斯特說,"你是要我給你來點真格兒的,好讓你想不哭也辦不到,是嗎?好,我乾脆給稱來這一下。"他跪了下來,一把拔起瓶子往身後一藏。班止住了呻吟聲。他蹲在那裡,察看方才埋瓶子的那個小坑,吸進了一大口氣,正準備大哭,這時勒斯特把瓶子重新拿了出來。 "別叫!"他壓倆了聲音嘶嘶地說,"瞧你敢喊出一下聲來!你敢不敢。瓶子就在這裡。看見啦?給。你呆在這裡總是要叫的。走吧,咱們去看看他們開始打球沒有。"他拽住班的胳膊,把他拖起來,兩人來到柵欄跟前,肩並肩地站在那兒,透過密密的一層還未開花的忍冬,朝牧場上望去。 "瞧,"勒斯特說,"有幾個人走過來了。看見了嗎?" 他們瞧著那四個打球的把球打到小草坪上,打進小洞,接著走到開球處重新開球。班一邊看一邊哼哼唧唧,嘟嘟噥噥。有一個打球的喊道: "球在這裡,開弟。把球棒袋拿過來。" "別吵,班吉,"勒斯特說,可班還是把住了柵欄,蹣蹣跚跚地小跑著,一邊用嘶啞、絕望的聲音哭喊著。那人打了一下球,朝前走去。班亦步亦趨地跟著,直到柵欄拐了一個直角,他就只好緊抓住了柵欄,瞧著那人一點點遠去了。 "你給我住嘴行不行?"勒斯特說,"你快給我住嘴行不行?"他搖晃班的胳膊。班攥緊了柵欄,不停地嘎聲嚎叫。 "你住嘴不住嘴?"勒斯特說,"到底住嘴不住嘴?"班呆呆地透過柵欄朝外張望。 "那好吧,"勒斯特說,"我給個理由讓你叫。"他扭過頭朝屋子的方向著了一眼,接著便輕聲地說:"凱蒂!你現在吼吧。凱蒂!凱蒂!凱蒂!" 一分鐘之後,透過班一聲聲拖長的叫喚,勒斯特聽到了迪爾西的叫聲。他拉住班的胳膊,把班拖到院子另一頭迪爾西的面前。 "我早就跟您說過他不肯安靜,"勒斯特說。 "你這壞蛋!"迪爾西說,"你把他怎麼樣啦?" "我啥也沒幹呀。我早就跟您說了,只要人家一打球,他就來勁兒了。" "你們上這兒來,"迪爾西說。 "不哭了,班吉。好了,不哭了。" 可是他還是不肯停。他們急急地穿過院子,來到小木屋,走了進去。 "快跑去把那隻拖鞋拿來,"迪爾西說。 "只是別吵醒卡羅琳小姐,聽見沒有。要是她說什麼,你就說是我在看著他呢。好,去吧,這件事你總不至於辦槽吧,我想。"勒斯特走了出去。迪爾西把班領到床邊,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抱住他,一前一後地搖著,用裙子邊擦乾他那淌口水的嘴。 "好啦,不哭了,"她說,撫摸著他的頭,"不哭了。有迪爾西在看著你呢。"可他還是在慢騰騰地、可憐巴巴地干嚎著;那真是世界上所有無言的痛苦中最最嚴肅、最最絕望的聲音了。勒斯特回來了,拿來了一隻白緞子的拖鞋。這只拖鞋如今已發黃、脆裂了,弄髒了。他們把它放在班的手裡,他就暫時收住了聲音。可是他仍然在哼哼,過不多久,他的聲音又大起來了。 "你看能我得到T.P.嗎?"迪爾西說。 "他昨兒個說今天要上聖約翰堂去。說好四點鐘回來的。" 迪爾西撫摸著班的頭,一前一後地搖晃他。 "要這麼久,耶穌啊,"她說,"要這麼久。" "我也會趕那輛馬車的,姥姥,"勒斯特說。 "你會把你們倆都摔死的,"迪爾西說,"你是要淘氣才想趕車的。我知道你聰明是夠聰明的,可我就是對你不放心。不哭了,好了,"她說,"不哭了。不哭了。" "不,我不會出事的。"勒斯特說,"我和T·P·一起趕過車。"迪爾西抱著班搖來搖去。 "卡羅琳小姐說,要是你設法讓他安靜,她就要起床下樓自己來哄他了。" "別哭了,寶貝兒,"迪爾西說,一邊摸摸班的腦袋。 "勒斯特,好孩子,"她說,"你能不能聽姥姥的話,當心點兒趕馬車?" "可以啊,您哪,"勒斯特說,"我趕車跟T.P.一樣好。" 迪爾西撫摸著班的頭,前後搖晃著。 "我已經盡了心了,"她說,"主是知道的。那你去套車吧,"她說,一邊站了起來。勒斯特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班捏著那隻拖鞋在哭喊。 "快別哭了。勒斯特去趕馬車來帶你上墓地去。咱們也不必多事去取你的便帽了,"她說。她走到屋角用花布簾隔開的一個小間那裡,取來那頂她戴過的氈帽。 "咱們家有一陣比現在還倒霉呢,這事也不用瞞人了,"她說。 "不管怎麼說,你是主的孩子。我也快要做主的孩子了,讚美耶穌。哪,戴上吧。"她把氈帽扣在他頭上,又給他扣上外套的鈕扣。他還在不住地哼哭。她把他手裡的拖鞋拿掉,放在一邊,接著他們走了出去。這時勒斯特趕了一匹拖著輛破破歪歪的馬車的老白馬來了。 "你會小心的吧,勒斯特?"她說。 "沒錯兒,姥姥,"勒斯特說。她扶班坐進後面的座位,他剛才不哭了,可是現在又開始在哼哼唧唧了。 "他是要他的花呢,"勒斯特說。 "等著,我去給他摘一支。" "你先別動,"迪爾西說,她走上去拉住馬兒口勒邊的一根繩子。 "好,快去給他摘吧。"勒斯特飛奔著繞過屋角,朝花園跑去。他回來時只拿著一支水仙花。 "這支是斷了的,"迪爾西說,"幹嗎你不給他摘支好一點的?" "只能找到這支嘛,"勒斯特說。 "你們星期五把花摘得一干二淨,都拿去打扮教堂了。等等,我來想個辦法。"迪爾西拉住了馬,勒斯特找來一根小樹枝和兩段細繩,給花莖做了副"夾板",然後遞給班。接著他爬上馬車,拿起僵繩。迪爾西仍然抓住馬勒不放。 "你現在認識路了吧。"她說,"先順著大街走,在廣場那兒拐彎,去墓地,然後就直接回家。" "知道了,姥姥。"勒斯特說,"走起來,小王后。" "你得小心喲,嗯?" "知道了,您哪。"於是迪爾西放開了馬勒。 "走羅,小王后。"勒斯特說。 "嗨,"迪爾西說,"你把鞭子給我。" "哦,姥姥,"勒斯特說。 "快點給我,"迪爾西說,朝車軲轆走去。勒斯特老大不情願地把鞭子給了她。 "那我可沒法讓小王后挪腿了。" "這你放心好了,"迪爾西說。 "該怎麼走小王后比你清楚得多。你只消捏住韁繩,坐穩在座上就得,別的都不用操心。你現在認得路了吧?" "認得,姥姥,不就是T·P·每個星期天趕的路線嗎?" "那你今天就依葫蘆畫瓢走一遭吧。" "那還用說。其實我早就替T·P·趕過車了,一百次都不止了。" "那好,你再替他一次,"迪爾西說,"好,走吧。不過要是你讓班受了傷,黑小子,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來對付你了。反正苦役隊是一定要進的,不過不等苦役隊來找你,我就先把你送進去。"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 "打起精神來,小王后。" 他在"小王后"寬闊的背上甩了甩僵繩,那輛馬車晃了一下,往前走了。 "當心啊,勒斯特!"迪爾西說。 "走喲,老馬!"勒斯特說。他又甩了甩韁繩,在一陣隱隱約約的隆隆聲中,"小王后"慢騰騰地走下車道,拐上大街,來到這里以後,勒斯特催迫它走一種不斷慢騰騰地往下摔跤似的向前挪的步姿。 班現在不再哼哼了。他坐在後座正當中,端端正正地舉著那支經過修整的花,他的目光寧靜安詳、難以貓摹、正對著他的是勒斯特那顆象子彈般的頭,在大房子看不見之前,這顆腦袋老是扭過來朝後面張望。這以後,勒斯特讓馬車在路邊停下,他跳下來,從樹籬上折下一根枝條。班呢,眼睜睜地看著他。 "小王后"低下了頭在啃嚙地上的青草,勒斯特登上馬車,把它的腦袋拉起來,催它繼續前進。然後勒斯特支出雙肘,高舉樹枝和韁繩,屁股一顛一顛的,跟"小王后"疏疏落落的蹄聲和腹內發出的風琴般的低音全然合不上拍。一輛輛汽車以及行人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還遇到了一群半大不小的黑小伙兒。 "哦,勒斯特。你上哪兒啊,勒斯特?是去埋骨頭的地方吧?" "嘻,"勒斯特說,"你們不也都在往埋骨頭的地方走嗎。打起精神來,我的大象。" 他們接近廣場了,那兒有一尊南方聯盟士兵的石像,在那隻飽經風霜的大理石的手掌下,他那雙空無眼珠的眼睛在瞪視著前方。勒斯特更來勁兒了,他往麻木不仁的"小王后"身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同對朝廣場上瞥了一眼。 "傑生先生的汽車在這兒呢,"他說,同時眼角里也掃到了走過來的另一夥黑人。 "讓那些黑小子看看咱的氣派,班吉,"他說,"你說怎麼樣?"他扭過頭去一望。班端坐著,手裡緊緊地攥著那支花,眼光茫茫然的毫無反應。勒斯特又拍了"小王后"一下,駛到紀念碑前,把馬頭呼的朝左邊拐去。 起先,班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車上,彷彿是一片空白。接著,他大聲地吼叫起來。 ①一聲緊接一聲,聲音越來越響,而且簡直不留喘氣的間隙。聲音裡所包含的不僅僅是驚愕,而且也有恐怖、震驚,是一種沒有外形、不可言狀的痛苦,它只是一種聲音,於是勒斯特眼珠亂轉,有一瞬間眼眶裡全部是眼白。 "老天爺呀,"他說,"別叫了,別叫了!好老天!"他扭回身去,用樹枝抽了"小王后"一下。樹枝斷了,他把它扔掉,這時班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勒斯特干脆身體前俯,勒緊韁繩,這時傑生邊跳邊跑地穿過廣場,踩上了馬車的蹬級。 他手背一揮,把勒斯特推到一邊去,一把抓住韁繩,把它一收一放,又把韁繩彎進一段,用它來抽"小王后"的屁股。他抽了一下又一下,它一顛一顛地飛跑起來,這時班的吼叫聲還在他們耳邊直晌,他就駕著馬讓它從紀念碑的右面拐彎。這以後他朝勒斯特頭上揍了一拳。 "你怎麼這麼傻,讓班吉從左邊走?"他說。他彎過身去打班,把班的花莖又弄折了。 "閉嘴!"他說,"給我閉嘴!"他勒住"小王后"跳下車來。 "快帶了他滾回去。要是你再帶他走出大門,瞧我不宰了你!" ①據喀爾文·布朗的《福克納的南方詞彙》一書解釋,南方每一個縣城都有一座南方聯盟紀念碑。福克納的故鄉奧克斯福的那座是一個南方聯盟士兵的雕像,座落在法院前的廣場上。小說中,班吉每星期坐T. P.趕的馬車上墓地去,都從雕像右邊拐彎。這一次勒斯特駕車從雕像左面轉彎,故而引起班的情緒激動。 "是,老爺!"勒斯特說。他拿起韁繩用它的一端抽打"小王后","走呀!走呀,快點兒!班吉,看在老天的面上,別叫了!" 班的聲音吼了又吼。 "小王后"又移動了,得得的蹄聲又均勻地響了起來。班馬上就不叫了。勒斯特很快地扭過頭來看了一眼,又接著趕路了。那支折斷的花耷拉在班的拳頭上,建築物的飛簷和門面再次從左到右平穩地滑到後面去,這時,班的藍色的眼睛又是茫然與安詳的了:電桿、樹木、窗子、門廊和招牌,每樣東西又都是井井有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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