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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2)

喧嘩與騷動 福克纳 11502 2018-03-21
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2) "我們能上牧場那邊去嗎?"勒斯特說。 "行啊。反正想辦法別讓他回來。我算是受夠了。" "好咧,您哪,"勒斯特說。 "傑生先生去哪兒啦,姥姥?" "你又多管閒事了,對不對?"迪爾西說。她開始收拾桌子了。 "不要鬧,班吉。勒斯特馬上就帶你出去玩。" "他到底把昆丁小姐怎麼樣啦,姥姥?"勒斯特說。 "啥也沒有乾,你們都給我快點出去。" "我敢說她準是不在家裡,"勒斯特說。

迪爾西盯著他看。 "你怎麼知道她不在家裡的?" "我和班吉昨晚看見她從窗子裡爬出去的,是不是啊,班。" "你真的看見了?"迪爾西說,緊緊地盯看著他。 "我們每天晚上都看見她爬的,"勒斯特說,"就順著那棵梨樹溜下來。" "你可別跟我說瞎話,黑小子,"迪爾西說。 "我沒說瞎話。你問班吉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以前幹嗎一聲也不吭,嗯?" "這又不管我什麼事,"勒斯特說。 "我可不願攪和到白人的事兒裡去。走吧,班吉,咱們上外面玩兒去。"

他們走出去了。迪爾西在桌子邊站了一會兒,接著也走出廚房,去收掉餐廳裡的早飯,然後自己吃了早飯,又收拾廚房。接著她解下圍裙,把它掛好,走到樓梯口,傾聽了一會兒。樓上沒有聲音。她穿上大衣,戴好帽子,穿過院子回到自己的小屋去。 雨已經住了。清新的風從東南方吹來,使上空露出了一小塊一小塊青天。越過小鎮的樹頂。屋頂與尖增,可以看見陽光斜躺在小山頂上,像一小塊灰白的布,正在一點點消隱掉。風頭里傳來了一下鐘聲,接著其它的鐘象收到了什麼信號似的,也緊接著紛紛響應。 小屋的門打開了,迪爾西出現在門口,又換上了那件紫色長裙和褐紅色肩中,她戴了一雙長及時彎的髒稀稀的白手套,這一回總算摘去了頭巾。她走進院子,呼喚勒斯特。她等了一陣,接著便走到大宅子跟前,繞過屋角來到地窖門口,她緊挨著牆走,朝門裡望進去。班坐在台階上。在他前面,勒斯特正在潮滋滋的地上。他左手拿著一把鋸,由於手往下壓鋸片有點彎曲,他正在用一把舊木鎚敲打鋸片,這木錘是迪爾西用來做餅乾的,用了都有三十多年了。每敲一下,鋸片便有氣無力地發出一聲顫音,隨即便冥然而止,死氣沉沉。只見鋸片在勒斯特的手掌與地板之間形成一道微微彎曲的弧線。它默不作聲,莫測高深地鼓起了肚子。

"那人也就是這麼幹的,"勒斯特說。 "我不過是沒找到合適的東西來敲罷了。" "原來你在這兒乾這樣的事,好嘛l"迪爾西說。 "快把那隻小木錘還給我,"她說。 "我又沒有弄壞羅,"勒斯特說。 "快還給我,"迪爾西說。 "鋸子你哪兒拿的還是放回到哪兒去。" 他放下鋸子,把小木錘遞給她。這時候班又哀號起來了,絕望地、拖聲拖氣地哀號著。它什麼也不是,僅僅是一種聲音,這哀傷的不平之鳴很可能自古以來就存在於空間,僅僅由於行星的會會而在一剎那間形之於聲。

"你聽他呀,"勒斯特說,"從您叫我們出來他就一直是這樣。我不明白他今兒早上是中了邪還是怎麼的。" "叫他上來,"迪爾西說。 "走呀,班吉,"勒斯特說,他走下幾步去拉住班的胳膊。他馴順地走了上來,還在哀號著,聲音裡夾雜著一絲船舶常發出的那種遲緩的嘶嘎聲;這嘎聲在哀號發出以前即已開始,哀號還沒結束它便已經消失。 "你跑一趟去把他的便帽取來,"迪爾西說。 "別弄出聲音來讓卡籮琳小姐聽見。快點,去吧,咱們已經晚了。 "要是你不想法讓他停住,她肯定會聽見他吼叫的,"勒斯特說。

"只要咱們一走出大門,他就會不叫的,"迪爾西說。 "他聞見了①。就是這麼回事。" "聞見什麼啦,姥姥?"勒斯特說。 "你快去取帽子,"迪爾西說。勒斯特走開了。剩下的兩人站在地窖門口,班站在她下面的一級台階上。天空現在已經分裂成一團團迅飛的灰雲,雲團拖著它們的陰影,在骯髒的花園。破損的柵欄和院子上飛快地掠過。迪爾西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均衡地撫摸著班的腦袋,撫平他前額上的劉海。他的號哭變得平靜和不慌不忙的了。 "不哭羅,"迪爾西說,"咱們不哭羅。咱們這就去。好了,咱們不哭了。"他安靜。平穩地哼哼著。

①這是迪爾西的一種迷信,她認為家裡出了凶險、倒霉的事,傻子能憑其超自然的感官覺察出來。 勒斯特回來了,他自己戴了頂圍著一圈花飾帶的挺括的新草帽,手裡拿了頂布便帽。那頂草帽這兒彎曲那兒展平,模樣奇特,戴在勒斯特頭上就像打了聚光燈似的,能讓別人側目而視。這草帽真是特里特別,初初一看,真像是戴在緊貼在勒斯特身後的另一個人的頭上。迪爾西打量著那頂草帽。 "你幹嗎不戴你那頂舊帽子?"她說。 "我找不到了,"勒斯特說。 "你當然找不到。你肯定昨兒晚上就安排好不讓自己找到它了。你是想要把這頂新帽子毀掉。" "哦,姥姥,"勒斯特說。 "天不會下雨的。"

"你怎麼知道的?你還是去拿那頂舊帽子,把這頂新的放好。" "哦,姥姥。" "那你去拿把傘來。" "噢,姥姥。" "隨你的便,"迪爾西說。 "要就是戴舊帽子,要就是去取傘。我不管你挑哪一樣。" 勒斯特朝小屋走去。班輕輕地哼哭著。 "咱們走吧,"迪爾西說,"他們會趕上來的。咱們要去聽唱詩呢。"他們繞過屋角,朝大門口走去。 "不要哭了,"他們走在車道上,迪爾西過一會兒就說上一聲。他們來到大門口。迪爾西去打開大門。勒斯特拿著傘在車道上趕上來了,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一個女的。 "他們來了,"迪爾西說。他們走出大門。 "好了,該不哭了,"她說。班收住了聲音。勒斯特和他媽媽趕上來了。弗洛尼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綢衣,帽子上插著花。她瘦瘦小小的,長著一張扁扁的。和氣可親的臉。

"你身上穿的是你六個星期的工資,"迪爾西說。 "要是下雨瞧你怎麼辦?" "淋濕就是了唄,那還怎的,"弗洛尼說。 "老天爺要下雨我哪裡禁得住。" "姥姥老是念叨著要下雨,"勒斯特說。 "要沒有我給大家操心,我還不知道有誰會操心呢,"迪爾西說。 "快走吧,咱們已經晚了," "今兒個要由希谷克牧師給我們佈道,"弗洛尼說。 "是嗎?"迪爾西說,"他是誰?" "是從聖路易來的,"弗洛尼說,"是個大牧師。"

"嗯,"迪爾西說,"眼下就需要有個能人,好讓這些不成器的黑小子心裡對上帝敬畏起來。" "今兒個由希谷克牧師佈道,"弗洛尼說。 "大夥兒都這麼說。" 他們順著街往前走,在這條背靜的長街上,穿得花園錦簇的一群群白人在飄蕩著鐘聲的風中往教堂走去,他們時不時走進試探性地粲然露一面的陽光之中。風從東南方一陣陣湧來,讓人覺得又冷又硬,這都是因為前幾天太暖和了。 "我真願你別老是帶了他上教堂去,媽咪,"弗洛尼說。 "人家都在議論呢。" "什麼人議論?"迪爾西說。

"我都聽見了,"弗洛尼說。 "我可知道是什麼樣的人,"迪爾西說,"沒出息的窮白人。就是這種人。他們認為他不夠格上白人教堂,又認為黑人教堂不夠格,不配讓他去。" "不管怎麼說,反正人家都在議論。"弗洛尼說。 "你叫他們來當畫跟我說,"迪爾西說。 "告訴他們慈悲的上帝才不管他的信徒機靈還是愚魯呢。除了窮白人,再沒別人在乎這個。" 有條小路和大街直角相交,順著它走,地勢一點點往下落,到後來成了一條土路。土路兩邊的地勢陡斜得更厲害了,出現了一塊寬闊的平地,上面分佈著一些小木屋,那些飽經風霜的屋頂和路面一般高。小木屋都座落在一塊塊不長草的院落中,地上亂堆著破爛,都是磚啊、木板啊、瓦罐啊這類一度是有用的什物。那兒能長出來的也無非是些死不了的雜草和桑、刺槐、梧桐這類不嬌氣的樹木——它們對屋子周圍散發著的那股幹臭味兒也是作出了一份貢獻的;這些樹即使趕上發芽時節也像是在九月後淒涼、蕭索的秋天,好像連春天也是從它們身邊一掠而過,扔下它們,把它們交給與它們休戚相關的黑人貧民區,讓它們在這刺鼻、獨特的氣味中吸取營養。 他們經過時,站在門口的黑人都跟他附了打招呼,一般都是和迪爾西說話。 "吉卜生大姐,您今兒早上可好?" "俺挺好的。您也好?" "俺也好,謝謝。" 黑人們從小木屋裡走出來,費勁地爬上有樹蔭的路堤,來到路上——男人穿的是式樣古板、沉悶的黑色或褐色的衣服,戴著金錶鍊,有幾個人還拿著手杖;小伙子們穿的是俗氣、刺眼的藍色成條墳的衣服,戴的是新穎、時髦的帽子;婦女們的衣服漿上得大多,硬繃繃的沙沙作響;孩子們穿的是白人賣出來的二手貨,他們以晝伏夜出的動物那種偷偷摸摸的神情窺探著。 "我打賭你準不敢走上前去碰他。" "你怎麼知道我不敢?" "你肯定不敢。我看准你是個孬種。" "他不傷人。他只不過是個大呆子。" "呆子就不傷人啦?" "這一個不傷人。我以前碰過他。" "你這會兒肯定不敢。" "因為有迪爾西小姐在看著。" "她不在你也不敢。" "他不會傷人的。他不過是個呆子。" 不斷的有年紀比較大的人走上來跟迪爾西講話,但除非是相當老的人,一般的迪爾西都讓弗洛尼來應酬。 "媽咪今兒早上身體不大舒服。" "太糟糕了。不過希谷克牧師會給她治好的。他會安慰她,給她解除精神負擔的。" 土路的地勢一點點升高了,來到一處地方,這兒的景色像畫出來的佈景。土路通向一個從紅土小山上挖出的缺口,山頂上長滿橡樹,土路到這兒像是給掐斷了,有如一條給剪斷的絲帶。路旁有一座飽經風霜雨露的教堂,教堂的奇形怪狀的尖頂像畫裡的教堂那樣,刺向天空,整個景像都如同是支在萬丈深淵之前一塊平坦的空地上的硬紙板,上面畫著平平的沒有景深的風景,可是周圍呢,又是四月遼闊的晴空,是刮風天,是蕩漾著各種鐘聲的小晌午。人們以緩慢的、安息日的、一本正經的步姿湧向教堂。婦女和孩子們徑直走了進去,男人們卻在門口停了下來,一堆堆輕聲交談著,直到鐘聲不響了,這以後他們也進去了。 教堂內部修飾一新,稀稀落落地擺了一些從廚房後菜園和樹籬邊採集來的鮮花,還懸掛著一綹綹彩色縐紙飾帶。佈道的講壇上空吊著一隻癟陷的聖誕節的紙鐘①,是像手風琴那樣可以收攏來的那種。講壇上空無一人,唱詩班倒已經站好位置。天氣不熱,歇手們卻都在扇扇子。 絕大多數的婦女都聚集在堂內的一邊,在嘁嘁喳喳地交談。這時鐘敲了一下,婦女們散開,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會眾們坐了一會,靜靜地等待著。鐘再次響了一下。唱詩班站了起來,開始唱讚美詩。會眾們一齊把頭扭過來,動作整齊得像一個人,因為這時候有六個小小孩走了進來——四個細得像耗子尾巴的小辮上繫著花蝴蝶結的小丫頭和兩個滿頭短鬃發的小小子——他們穿過中央走道向講壇走去,白色的綢帶與鮮花把六個孩子連成一個整體,跟在後面魚貫而行的是兩個男子。第二個身軀魁偉,皮膚是淡咖啡色的,穿著禮眼,繫著白領帶,神態威嚴莊重。他的頭都也顯得威嚴。很有思想,他的下巴一迭迭很神氣地露出在衣領之上。會眾們對他很熟悉,所以他走過去後,大家的脖頸仍然扭著,一直到唱詩班停住了歌聲,大家才理會到原來客席牧師已經進來了。他們定睛看了看方才走在他們自己的牧師前面現在仍然領前走上講壇的那個人,一陣難以形容的音浪升了起來,這是嘆息,也是驚訝的聲音與失望的聲音。 客席牧師的身材特別矮小,穿的是一件破舊的羊駝呢外套。他有一張瘦小的老猴子那樣的皺縮的黑臉。在唱詩班重新開腔,那六個孩子也立起來用尖細、膽怯、不成音調的氣聲參加進合唱時,會眾一直注視著這個不起眼的小老頭,他們有點愕然地打量著這個坐在魁梧偉岸的本地牧師身邊的人,相形之下,他更像是個侏儒,更顯得土里土氣了。當本地牧師站起來用深沉、有共鳴的聲調介紹他時,會眾仍然用驚愕與不信任的目光打量著他,本地牧師的介紹越是熱情,客席牧師的形象就越顯得猥瑣鄙俗。 ①這是一種聖誕節用的裝飾品,一般為紅色,用硬紙粘成,有皺摺,張開時成鐘形。 "他們還這麼老遠的把他從聖路易請來呢,"弗洛尼悄沒聲他說道。 "我可見過主使用過比這更加古怪的工具,"迪爾西說。 "好了,別吵了,"她又對班說,"他們馬上又要唱歌了。" 那客席牧師站起來講話了,他的口音聽起來像是個白人。他的聲音平平的、冷冷的、口氣很大,好像不是從他嘴裡講出來的。起初,大家好奇地聽著,就像是在聽一隻猴子講話。他們先是以看一個人走鋼絲的那種眼光瞧著他,看他如何在他那冷漠、沒有變化的聲音的鋼絲上來回奔跑,做出種種姿勢,還翻空心筋斗,使出了渾身解數。他們的眼睛裡已經看不見他那卑微猥瑣的形象了。到最後,當他頹然倒在講台上,一隻胳膊擱在齊他胸高的講經桌上,他那猴子似的身軀像一具木乃伊或是一隻空船那樣一動不動時,會眾這才舒了口氣,才在座位上挪動一下身子,彷彿剛從一場集體一起做的大夢中醒來。講壇後面,唱詩班不停地揮動著扇子。迪爾西悄沒聲他說了一句:"快別吵了。他們肯定馬上就要唱歌了。" 這時候,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弟兄們。" 牧師沒有動彈。他的胳膊仍然橫擱在桌子上,當這個宏亮的聲音的迴聲在四壁之間逐漸消失時,他仍然保持著這樣的姿勢。這聲音與他方才的聲音相比,不啻有霄壤之別,它像一隻中音喇叭,悲哀、沉鬱,深深地嵌進他們的心裡,當愈來愈輕的口音終於消逝後,這聲音還在他們的心裡迴盪。 "弟兄們,姐妹們,"這聲音又響起來了。牧師抽回手臂,開始在講經桌前走來走去,雙手反剪在背後,益發顯得瘦小了,他身子低傴,像是個長期與這殘酷的土地苦苦搏鬥而被拴住在土地上的人。 "我把羔羊①鮮血的事蹟銘記在心!"他在扭成絞花形的彩紙和聖誕紙鐘下面踏著重重的步子走來走去,低傴著身於,雙手倒扣在背後。他很像一塊被自己連續不斷的聲浪沖擊得磨去了棱角的小石頭。他也很像是在用肉身餵自己的聲音,這聲音像個魔女似的猙狩地咬嚙著他的內心。會眾們彷彿親眼見到那聲音在吞噬他,到後來他消失了,他們也消失了,甚至連他的聲音也化為子虛烏有,只剩下他們的心在相互交談,用的是吟唱的節奏,無需借助活語,因此,當他終於又靠在講經桌上喘口氣時,他那張猴臉往上仰著,他的整個身姿很像十字架上那個聖潔、受苦的形象,脫去了原本的卑微猥瑣的氣質,好像那是一件完全無足輕重的事,這時,會眾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發出了一陣呻吟,此外,還有一個婦女用尖細的聲音喊了一句:"是的,耶穌!" 隨著時光在頭頂上疾馳,那些昏暗的窗子明亮了一陣之後又退回到陰森森的昏暗裡去。外面路上有一輛汽車駛過,在沙地上費勁地掙扎著前進,聲音逐漸消失。迪爾西背脊挺得筆直地坐著,一隻手按在班的膝蓋上。兩顆淚珠順著凹陷的臉頰往下流,在犧牲、克已和時光所造成的千百個反光的皺摺裡進進出。 "弟兄們,"牧師用嘶啞的耳語說道,身體一動不動。 ①《聖經·新約》中把耶穌稱為"上帝的羔羊";並認為可用"羔羊的血"把人的罪惡滌洗乾淨。 "是的,耶穌。"那個女人的聲音喊道,不過已經壓低一些了。 "弟兄們,姐妹們!"牧師的嗓子又響了起來,這回用的是中音喇叭的聲音,他把手臂從講台上挪開,站得筆直,舉起了雙手。 "我把羔羊鮮血的事蹟銘記在心!"會眾沒有註意他的口音與語調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黑人的,不過,他的聲音把他們攝住了,他們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輕輕地搖晃起來。 "漫長。寒冷的歲月——哦,我告訴你們,弟兄們,漫長、寒冷的歲月——我見到了光明,我見到了神諭,可憐的罪人啊!它們穿過了埃及,那一輛輛搖搖晃晃的馬車;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一代又一代。以前的富人,而今安在,弟兄們啊?過去的窮人,而今又安在,姐妹們啊?哦,我告訴你們,漫長。寒冷的歲月流逝了,如果你們沒有救命的牛乳和甘露,那將如何呢!" "是的,耶穌!" "我告訴你們,弟兄們,我也要告訴你們,姐妹們,這樣的一天總會來臨的。可憐的罪人說:讓我躺在主的身邊吧,讓我放下我沉重的負擔吧。到那時,耶穌又會怎麼說呢?弟兄們啊?姐妹們啊?你們把羔羊鮮血的事蹟銘記在心了嗎?因為我並不想使天堂承受過重的負擔!" 他在外套裡摸了半天,摸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會眾異口同聲地發出了一片低沉的呻吟:"(口母)——————:"那個女人又在叫了:"是的,耶穌啊!耶穌!" "弟兄們!你們看看坐在那兒的那些小孩子。耶穌有一度也是這副模樣的。他的媽咪經受了榮耀與痛苦。也許,有時候,在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她抱著耶穌,天使們唱著歌催他入眠;也許她朝外面張望,看見羅馬的巡警在門前經過。"他一面擦臉,一面踩著重重的步子走來走去。 "聽我說,弟兄們!我看見了那一天。瑪麗亞坐在門口,膝頭上躺著耶穌,小時候的耶穌。就跟坐在那邊的小孩子一樣,是小時候的耶穌。我聽見天使們歌唱和平,歌唱榮耀;我看見閨上了的眼睛,看見瑪麗亞跳起身來,看見那兵士的臉,他在說:我們要係人!我們要殺人!我們要殺死你的小耶穌!我聽見了這可憐的媽咪的哭泣聲和哀訴聲,因為她得不到主的拯救,主的神諭!" "(口母)————————-!耶穌啊!小耶穌啊!"這時,另一個聲音尖厲地喊道: "我看見了,耶穌啊!哦,我看見了!"另一個聲音也響了起來,光是聲音,沒有詞句,就像是從水里冒出來的氣泡似的。 "我看見了,弟兄們!我看見這景象了!看見這令人震驚、令人昏聵的景象了!我見到了髑髏地①,那兒有聖樹,看見了小偷、強盜和最最卑鄙下流的人;我聽見了那些大話,那些狂言:如果你是耶穌,幹嗎不把十字架扛起來走呀!我聽見婦人們在哭泣和夜間的哀悼聲;我聽見了啜泣聲、號哭聲,聽見上帝把臉掉過去說:他們真的殺死了耶穌;他們真的殺死了我的兒子!" "(口母)————————!耶穌啊!我看見了,耶穌啊!" "盲目的罪人啊!弟兄們,我告訴你們;姐妹們,我對你們說,當上帝掉過他那無所不能的臉去時,他說:我不想使天堂承受過重的負擔!我可以看見鰥居的上帝關上了他的門;我看見洪水在天地間氾濫;我看見一代又一代始終存在的黑暗與死亡。接下去呢,看啊!弟兄們!是的,弟兄們!我看見了什麼呢?我看見了什麼,罪人們啊?我看見了復活和光明;看見溫順的耶穌說:正是因為他們殺死了我,你們才能複活;我死去,為的是使看見辣相憎奇違的人永遠不死。弟兄們啊,弟兄們!我見到了末日的霹靂,也聽見了金色的號角歡響了天國至福的音調,那些銘記羔羊鮮血的事蹟的死者紛紛復活。" ①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 在會眾的聲浪與舉起的手的樹林當中,班坐著,心醉神迷地瞪大著他那雙溫柔的藍眼睛。迪爾西在他旁邊坐得筆直,呆呆地安靜地哭泣著,心裡還在為人們記憶中的蒜羊的受難與鮮血難過。 一直到他們走在中午明亮的陽光下,走在沙礫面的土路上,分散的會眾形成一個個小圈子在輕鬆地聊天時,迪爾西還在哭泣,無心參加別人的聊天。 "他真是一個頂呱呱的牧師,我的天!他起先好像不怎麼起眼,可是後來真夠味兒!" "他看見了權柄和榮耀。" "是的,一點不錯。他真看見了。面對著面親眼看見了。" 迪爾西沒有出聲,淚水順著凹陷、迂迴的渠道往下流淌,她臉上的肌肉卻連顫動都不顫動一下包她昂起了頭走著,甚至也不設法去擦乾眼淚。 "您這是乾嗎,媽咪?"弗洛尼說。 "這麼多人都在瞧著您。我們快要走到有白人的地段了。" "我看見了初,也看見了終①,"迪爾西說。 "你不要管我。" "什麼初什麼終的?"弗洛尼說。 " "你別管。"迪爾西說。 "我原先看見了開初,現在我看見了終結。" ①參見《聖經·啟示錄》第二十二章第十三節:"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我是初,我是終。" 可是,在她們來到大街之前,她還是停住了腳步,撩起裙子,用最外面那條襯裙的裾邊擦乾自己的眼淚。接著他們繼續往前走。班踐瞞珊珊地走在迪爾西的身邊,望著勒斯特在前面做出種種怪模樣,活像一隻傻笨的大狗在看著一隻機伶的小狗。勒斯特一隻手拿著傘,那頂新草帽斜戴在頭上,在太陽光底下顯得狠相畢露。他們來到家門口,拐了進去。班馬上又嗚咽起來了。有一陣子,他們都朝車道盡頭的大宅望去,這幢房子方方正正的,已經好久沒有上漆粉刷,有柱廊的門面搖搖欲墜。 "今兒個大宅子裡出了什麼事啦?"弗洛尼說。 "反正是出事了。" "沒出什麼事。"迪爾西說。 "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白人的事,讓他們自己去操心。" "反正是出了事,"弗洛尼說。 "今兒一大早我就听見他①在哼哼。當然,這一點也不於我的事。" "我可知道是什麼事兒,"勒斯特說。 "你不該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迪爾西說。 "你沒聽見弗洛尼剛說過這跟你一點也不相干嗎?你把班吉帶到後院去,別讓他鬧,等我準備好午飯就叫你。" "我可知道昆丁小姐在哪兒,"勒斯特說。 "那你就給我閉嘴,"迪爾西說。 "什麼時候昆丁需要你的忠告,我會通知你的。現在你們快給我走,到後院玩兒去。" "您難道不知道他們在牧場上一開始打球,情形會怎麼樣嗎?" "他們一時半刻還不會開始呢。到那時,T·P·就會回來帶他去坐馬車了。來,把那頂新帽子摘下來交給我。" ①指班吉。 勒斯特把帽子給了她,然後和班穿過後院。班還在哼哼,只是聲音不算大。迪爾西和弗洛尼走進小木屋去,過了一會兒迪爾西出來了,又穿上了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裙子,她走進廚房。爐火已經熄滅了。整幢房子沒有一點聲音。她系上圍裙,朝樓上走去。哪兒都沒有一點聲音。昆丁的房間還和他們離開時一個樣。她走進去,撿起內衣,把長統襪塞口到拍展裡,關嚴抽屜。康普生太太的房門關著。迪爾西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傾聽著。接著她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房間裡一股濃烈的樟腦氣味。百葉窗關著,房間裡半明半暗的,那張床也隱沒在昏暗中,所以起先她還以為康普生太太睡著了呢。她正要關上門,床上的那位開口了。 "嗯?"她說,"是誰呀?" "是我,"迪爾西說。 "您需要什麼嗎?" 康普生太太沒有回答。她的頭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她才說:"傑生在哪兒呢?" "他還沒回來呢,"迪爾西說。 "您需要什麼嗎?" 康普生太太一聲也不吭。象許多冷漠、虛弱的人一樣,當她終於面臨一場不可逆轉的災禍時,她倒總能從某個地方挖掘出一種堅忍不拔的精神、一股力量。在現在的情況下,她的力量來自對那個真相尚未大白的事件的一個不可動搖的信念。 "哦,"她終於開口了,"你找到那樣東西了碼?" "找到啥?您說的是啥?" "字條。至少她應該考慮得周到一些,給我們留下一張字條的吧。連昆丁①也是留了的。" ①指她的大兒子。 "您說的是什麼呀?"迪爾西說,"您不知道她什麼事也沒有嗎?"我敢打賭,不到天黑她就會從這個門裡走進來。 " "胡說八道,"康普生太太說,"這種事情是遺傳的。有什麼樣的舅舅,就有什麼樣的外甥女。或者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不知過她像誰更加不好,都好像是不在乎了。" "您老是這麼說又有什麼意思呢?"迪爾西說。 "再說她又何必想不開要走那樣一條路呢?" "也不知道,昆丁當時那樣做又有什麼理由呢?他究竟有什麼必要呢?不可能光是為了嘲弄我、傷我的心吧。這種事常是上帝不容的,不管誰當上帝也好。我是個大家閨秀。人家看到我的子孫這麼樣也許不會相信,可是我的確是的。" "您就等著瞧吧,"迪爾西說。 "天一黑她準回到家裡來,乖乖的在她那張床上躺下,"康普生太太不說話了。那塊浸透了樟腦的布鎮在她的前額上。那件黑睡袍橫撂在床腳處,迪爾西站在門口,一隻手搭在門把上。 "好吧,"康谷生太太說。 "你還有什麼事?你要給傑生和班吉明弄點午飯,還是就此算了?" "傑生還沒回來,"迪爾西說。 "我是要做午飯的。您真的什麼也不要啦?您的熱水袋還熱嗎?" "就把我的《聖經》拿給我吧。" "我今兒早上出去以前就拿給您了。" "你是放在床沿上的。它還能老在那兒不掉下去嗎?" 迪西穿過房間來到床邊、在床底下陰影星摸了摸,找到了那本封面合撲在地上的《聖經》。她撫平了窩了角的書頁,把那本書放回到床上。康普生太太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她的頭髮和枕頭的顏色是一樣的,她的頭給浸了藥水的布包著,看上去很像一個在祈禱的老尼。 "別再放在那兒了,"她說,眼睛仍然沒有睜開。 "你早先就是放在那兒的,你要我爬下床把它撿起來不成?" 迪爾西伸手越過她的身體,把那本書放在另一邊寬闊些的床沿上,"您看不出,沒法讀呀,"她說。一要不要我把百葉窗拉開一些? " "不要。讓它去得了,你去給傑生弄點吃的吧," 迪爾西走出去了。她關上門,回到廚房裡。爐子幾乎是冷的。她站在那兒時,碗櫃上面的掛鐘敲響了十下,"一點了,"她說出聲來。 "傑生還沒回來。我看見了初,也看見了終,"她說,一面看著那冰涼的爐灶,"我看見了初,也看見了終。"她在桌子上放了一些冷食。她走來走去,嘴裡唱著一支讚美詩。整個曲調她唱的都是頭兩句的歌詞。她擺好飯食,便走到門回去叫勒斯特,過了一會兒,勒斯特和班進來了。班還在輕輕地哼著,彷彿是哼給自己聽似的。 "他一刻兒也不停,"勒斯特說。 "你們都先吃吧,"迪爾西說。 "傑生不會回來吃午飯了。"他們在桌子邊坐了下來。班自己吃乾的東西完全不成問題,但是,雖然這會兒在他面前的都是冷的飯食,迪爾西還是在他下巴底下係了一塊布。他和勒斯特吃了起來。迪爾西在廚房裡走過來走過去,反复地唱她記得的那兩句讚美詩。 "你們儘管吃吧,"她說,"傑生不會回來了。" 傑生這時候正在二十英里以外的地方。早上,他出了家門,便飛快地往鎮上馳去,一路上超越了去做禮拜的緩慢行進的人群,超越了斷續刮來的風中夾帶著的專橫的鐘聲。他穿過空蕩蕩的廣場,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街,汽車進來後小街陡然變得更加聞寂了。他在一幢木框架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下車沿著兩邊栽了花的小道向門廊走去。 紗門裡有人在講話。他正要舉手敲門,忽然聽見有腳步聲,便把手縮了回來。接著一個穿黑呢褲和無領硬胸白襯衫的大個子走出來把門打開。這人有一頭又粗又硬的鐵灰色亂發,三歡灰眼睛又圓又亮,像小男孩的眼睛。他握住傑生的手,把傑生拉進屋子,手一直握著沒有鬆開。 "快請進,"他說,"快請進。" "你準備好可以動身了嗎?"傑生說。 "快快進去,"那人說,一邊推著傑生的胳膊肘讓他往裡走,來到一個房間,裡面坐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你認得默特爾①的丈夫的吧,是不是?這是傑生·康普生,這是弗農。"" "認識的,"傑生說。他連看也不著那人一眼。這時警長從房間另一端拉過來一把椅子,那人說。 "咱們走吧,好讓你們談話。來吧,默特爾。" "不用,不用,"警長說,"你們只管坐你們的。我想事情還不至於就那麼嚴重吧,傑生?你坐呀。" "咱們一面走一面說吧,"傑生說,"拿上帽子和外衣。" "我們要走了,"那個男的說,一邊站起身來。 "坐你們的,"警長說,"我和傑生到外面門廊裡談去。" "你帶上帽子和外農,"傑生說。 "他們已經先走了十二個小時啦。"警長帶他回到門廊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剛好經過門口,和警長說了幾句,警長熱情地、動作誇張地回答了他們。鐘聲還在鳴響,是從所謂"黑人山谷"那個方向傳來的。 " "你戴上帽子呀,警長,"傑生說。警長拖過來兩把椅子。 ①默特爾是警長的女兒。 "坐下來,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在電話裡已經告訴你了,"傑生說,他站著不坐。 "我那樣做是為了節約時間。是不是得讓我通過法庭來迫使你執行你宣誓過要履行的義務呢?" "你先坐下,把情況跟我說一說,"警長說。 "我會保障你的利益的。" "保障,算了吧,"傑生說。 "你就管這叫保障利益?" "現在是你在妨礙我們採取行動,"警長說。 "你坐下來把情況說一說嘛。" 傑生跟他說了,他一肚子氣沒地方出,嗓門說著說著就大了起來。片刻之後,他為自己辯護的急躁心情與火氣越來越厲害,已經把他的當務之急拋諸腦後了。警長用那雙冷靜閃光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不過你並不真的知道是他們幹的,"他說,"你只是認為是他們幹的。" "不知道?"傑生說。 "我整整花了兩天工夫尾隨著她在大街小巷鑽進鑽出,想把她跟他拆開,我後來還跟她說過要是再讓我碰到他們在一起我會怎樣做。在發生了這些事情以後,你還居然說我不知道是那小娼——" "好,行了,"警長說,"清楚了。說這些也就夠了。"他把頭扭開去,望著街對面,雙手插在口袋裡。 "在我來到你這一位正式委任的執法官吏的西前時,你卻……"傑生說。 "戲班子這個星期是在莫特生①演出,"警官說。 ①在福克納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里,莫特生在杰弗生西南二十五英里,也是一個小鎮。 "是的,"傑生說,"如果在我面前的執法官吏對選他上台的人民的利益多少有一點責任心,那我這會兒也在莫特生了。"他又將他的故事的要點粗粗的說了一遍,好像能從自己的發怒與無可奈何中得到一種真正的樂趣似的。警長好像根本沒在聽他。 "傑生,"他說,"你幹嗎把三千塊錢藏在家裡呢?" "什麼?"傑生說;"我將錢放在那兒是我自己的事。你的任務是幫我把錢我回來。" "你母親知不知道你有這麼多錢放在家裡?" "嗨,我說,"傑生說,"我家裡邊搶劫了,我知道這是誰幹的,也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我到這來是找你正式委任的執法官吏的,我要再一次問你,你到底是出力幫我把錢找回來呢,還是不干?" "如果你找到了他們,你打算把那姑娘怎麼辦?" "不怎麼辦,"傑生說,"我不把她怎麼樣。我連碰也不會碰她一下,這小娼婦,她弄丟了我的差事,葬送了我的前程,害死了我的父親,每日每時都在縮短我母親的壽命,還使得我在全鎮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我是不會把她怎麼樣的,"他說。 "我連毫毛也不動她一根。" "這姑娘的出走是你逼出來的,傑生。"那警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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