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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一)(3)

喧嘩與騷動 福克纳 8557 2018-03-21
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一)(3) "我可知道你是怎麼去弄的,"我說,"就是用弄出小昆丁來的那種辦法。等到她變成了一個大姑娘——"這時候我以為她真的要打我了,但接著我又搞不清楚她到底要幹什麼了。有一瞬間,她好像一隻發條擰得太緊眼看就要崩成碎片的玩具。 "噢,我真是瘋了,"她說,"我是癲狂了。我帶不走她。你們撫養她吧,我想到哪兒去了。傑生,"他說,一邊緊緊攥住我的胳膊,她的手燙極了,像是在發高燒。 "你得答應我要好好照顧她,要——她是你的親人;是跟你有血緣關係的。答應我,傑生,你的名字是和父親的一樣的,如果是在他面前,我難道還用求第二遍嗎?哼,連一遍也不用呢!"

"一點不錯,"我說,"我身上的確有點像父親的地方。你要我怎麼辦?"我說,"買一條圍裙和一輛嬰兒學步車嗎?你的苦惱都不是我造成的,"我說。 "我冒的風險可要比你大,因為你反正再沒什麼可以丟失的了。因此,如果你指望——" "對了,"她說,這時她大笑起來,同時又使勁抑制自己想要不笑。 "對了,我反正再沒什麼可以丟失的了,"她說,一面發出那種噗嗤噗嗤的怪聲,一面用雙手摀住自己的嘴。 "什麼——什麼——什麼也沒有了,"她說。 "好了,"我說,"別笑了!"

"我是想不笑的呀。"她說,用雙手摀住了自己的嘴。 "哦,上帝啊,哦,上帝啊。" "我可得走了,"我說,"我不能讓人家看見我在這裡。你現在就離開咱們這個鎮,你聽見沒有?, "等一等,"他說,扼緊了我的胳膊。 "我已經止住了。我不會再笑了。那你答應我了,傑生?"他說。我覺得她的眼睛瞪著我,彷彿都能觸到我的臉了,"你答應了?母親——那筆錢——如果什麼時候昆丁需要什麼——如果我把給她的錢用支票匯給你,算是固定生活費之外的錢,你會給她的吧?你不會跟別人說吧?你會讓她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得到種種必要的生活用品的吧?"

"當然會的,"我說,"只要你聽我的活,按我吩咐的去做。" 這時候,艾爾戴好帽子,走到店堂前面來①,他說;"我就到羅傑斯的店裡去隨便吃點東西。我看咱們沒時間回家吃午飯了。" "你說咱們沒時間,這是什麼意思?"我說。 "戲班子在鎮上演出,熱鬧得很,"她說,"他們今兒要加演日場,大夥兒都想快點做完買賣,趕上趟去看演出。所以我們就上羅傑斯小吃店隨便吃點算了。" "好吧,"我說。 "反正那是你的肚子。你願意為自己的買賣吃苦受罪,我沒有什麼意見。"

"我看你這人是永遠也不願為做買賣吃點苦的,"他說。 "除非是為傑生·康普生的買賣,"我說。 ①回到"當前"。 因此當我重新走到店堂後面去打開那封信時,惟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裡面附了一張郵局匯單,而不是支票。是的,先生,女人是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我為她冒了多少風險,冒著母親發現她一年回來一兩次的風險,我還得向母親撒謊,這也是要冒風險的。可是對你的報答就是這個。依我看,她怕是會去通知郵局:除了昆丁之外別的人都無權領取匯款。她居然一下子就給那麼小的小丫頭五十塊錢。要知道我滿二十一歲以前別說有五十塊錢,連見都沒見到過呀。別的孩子每天下午都沒事,星期六可以玩上整整一天,可我卻得在一家店裡於零活。我不是說了,像她這樣背著我們把錢給她女兒,又怎能指望別人管得住她呢,我早就說了,她和你一樣,都出身於同樣的家庭,受到同樣的教養,我尋思,小昆丁需要什麼,母親總比你清楚些吧,你是連自己的家都沒有一個的。 "如果你想給她錢,"我說,"你寄給母親好了,別直接給她。你既然讓我過幾個月就冒一次風險,那你就得依我說的辦,不然這事情就算吹了。"

正當我馬上要去辦那件事情的時候——要是艾爾以為他說了那樣的話我就會趕緊上街去狼吞虎咽二毛五一客倒胃口的快餐,那他是大大的失算了。我也許不是一個坐在紅木辦公桌前雙腳往桌子上一翹的大老闆,不過人家給我工錢只能管我在這爿店里幹活的事,如果我連下了班想過文明點的生活都要受到干涉,那我只好另找能過這種生活的養爺處了。我能夠自己靠自己,我不需要別人的紅木辦公桌來支撐我的腳。正當我剛要開始辦那件事,我又得把手頭的事全都扔下,跑過去給紅脖梗的窮莊稼漢拏一毛錢的釘子或是別的什麼小物件,而這時艾爾準是一面把三明治往嘴裡塞一面往回走了,就在這節骨眼上我發現空白支票偏偏都用光了。我記起來了,我原來是想去多領幾張的,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我抬起頭,看見小昆丁來了。她是從後門進來的。我聽見她在跟老約伯打聽我在不在,我趕緊把東西塞進抽屜,把抽屜關好。

她來到桌旁。我瞧了瞧我的表。 "你回去吃過飯了嗎?"我說。 "現在剛好十二點,我剛剛聽見鍾敲過。你準是飛去飛來的。" "我不回去吃午飯了,"她說。 "今天是不是有給我的一封信。" "你是在等信。"我說。 "你居然還有能認字會寫信的男朋友?" "是媽媽寫來的信,"她說。 "有媽媽給我的信嗎?"她說,眼睛盯住我。 "有一封是她給母親的,"我說。 "我沒有拆。你得先等她拆了再說。我想,她會讓你看的。"

"請告訴我,傑生,"她說,根本不理我這一套,"有我的信沒有?" "你這是怎麼啦?"我說。 "我從沒見你為誰的事這麼著急過。你準是在等她寄錢給你。" "她說過她要——"她說。 "謝謝你了,傑生,"她說,"有我的信沒有?" "你今天總算是去過學校了,"我說,"那可是他們教你說謝謝的地方。等一等,先讓我去接待顧客。" 我走開去伺候顧客。等我轉過身子回來,我看不見她,她躲到桌子後面去了。我趕緊跑過去。我急急繞到桌子後面去,我抓住她時她的手正從抽屜裡縮回來。我把她的手關節往桌子上敲,直到她鬆開手,我把信搶走。

"你想偷,你想偷是嗎?"我說。 "把信給我。"她說,"你已經拆開了。把信給我。求求你,傑生。是寫給我的。我看到上面的名字了。" "我要拿條馬鞍繩來抽你,"我說。 "應該給你的是繩子。居然敢亂翻我的東西!" "裡面有錢沒有?"她說,伸過手來要拿。 "她說過要寄些錢給我的。她答應的。把錢給我。" "你要錢幹什麼?"我說。 "她說過要寄錢的,"她說。 "請你把錢給我,傑生。你這次給了我,我以後再也不跟你要什麼了。"

"你別著急,我會給你的,"我說。我把信紙與匯款單拿出來,單把信紙給了她。她伸過手來要拿匯款單,眼睛甚至都不看信一眼。 " "你得先簽個字。"我說。 "彙來多少錢?"她說。 "你看信好了,"我說。我想信裡總提起的吧。 " 她急急地看信,三兩眼就把信看完了。 "信裡沒說。"她說,抬起頭來。她把信扔在地上。 "彙來多少錢?" "十塊錢,"我說。 "十塊?"她說,瞪大了眼睛看我。 "你拿到十塊錢就應該心滿意足了。"我說,"像你這麼不丁大的小孩子家。你突然急急忙忙要錢,到底是怎麼回事?"

"十塊錢?"她說,那神情就彷佛是在說夢話,"只有十塊錢?"她猛的伸手,想把匯款單搶過去。 "你胡說,"她說。 "你是個賊!"她說,"你是個賊!" "你想搶,你想搶是嗎?"我說,一面把她推開。 "把匯款單給我。"他說,"那是我的。是她寄給我的。我要看,我要看嘛." "你要看?"我說著就抓住她,"你打算用什麼辦法呢?" "就讓我看一看吧,傑生,"她說,"求求你。我以後再也不跟你要什麼東西了。" "你懷疑我說謊,是嗎?"我說。 "為了這個我就不讓你看。" "不過怎麼會只有十塊錢呢,"她說,"她告訴我她——她說過——傑生,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得用一些錢。我非要不可。你就給我吧,傑生,你讓我怎麼幹都行。 "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需要錢!"我說。 "我非常需要錢。"她說。她眼睛盯著我看,可是突然之間她不再看我了,雖然她的眼珠一動也沒動。我知道她在編瞎話了。 "我欠了別人一筆錢,"她說,"我得還債。我今天非得還債不可。" "還給誰?我說。她兩隻手在絞扭了。我看得出來她費盡腦汁在編瞎話。"莫非你又在哪家店裡賒賬了嗎? "我說,"這種話你大可不必說出口了。我跟鎮上所有的店鋪都打過招呼了。如果這以後你還能從哪家店裡賒到東西;我算服了你了。 " "是個姑娘,"她說,"是個姑娘。我欠了她一筆錢。我得還給她。傑生,把錢給我吧,求求你,要我幹什麼都行。我非要這筆錢不可。媽媽會還給你的。我會寫信給她讓她把錢還給你的,我以後也再不跟她要什麼東西了。信給你看好了。求求你,傑生。我一定要這筆錢。" "先告訴我你幹嗎要這筆錢,我再決定該怎麼辦!"我說。 "告訴我呀。"她就那樣站在那裡,兩隻手在裙子上搓來搓去。 "那好吧,"我說,"如果你認為十塊錢太少,那就讓我把它帶回去交給你外婆,你知道這樣一來會怎麼樣。當然啦,如果你有的是錢,根本不在乎這十塊——" 她站在那兒,眼睛低垂,望著地板,像是在喃喃自語。 "她說過要寄些錢給我的。她說過要把錢寄到這兒來,可你又說她一點錢也沒寄來。她說她已經寄過許多錢到這兒來了。她說那些錢是給我的。說我可以用裡面的一部分。可你卻說咱們一點錢也沒收到。" "這裡面的情況你和我一樣清楚,"我說。 "你不是看到我們怎麼處理那些支票了嗎?" "是的,"她說,眼睛望著地板。 "十塊錢,"她說,"十塊錢。" "你應該感謝自己運氣好,居然還能收到十塊錢,"我說。 "來吧,"我說。我把匯款單面朝下放在桌子上,用手按住它。 "簽字吧。" "你能讓我看看嗎?"她說。 "我只不過想看一看。不管上面寫的是多少錢,我也只跟你要十塊錢。剩下的都歸你了,我只不過想看一看。" "你方才表現這麼不好,我不能讓你看!"我說,"有一件事你可得學會,那就是我讓你怎麼辦,你就得怎麼辦。你把名字簽在這兒吧。" 她拿起鋼筆,可是她沒有簽字,僅僅是站在那裡,垂倒了頭,那支鋼筆在手裡顫抖著。就跟她媽一模一樣。 "哦,天哪!"她說,"哦,天哪!" "是的,"我說,"如果你別的什麼也學不會,這可是你非學會不可的一件事。在這兒簽名,然後快給我離開這兒。" 她簽了。 "錢在哪兒呢?"她說。我拿起匯單,吸乾墨水,放進口袋。接著我拿出十塊錢來給她。 "現在你快回學校去上下午課,聽見沒有?"我說。她沒有回答:她把那張鈔票放在手心裡捏成一團,彷彿那是塊破布。她從店面走出去,這時,正好趕上艾爾走進來。一個顧客跟他一起走了進來,他們在店堂前面站住了。我把東西整理好,戴上帽子,走到店堂前面去。 "事情多嗎?"艾爾說。 "也不算太多。"我說。他朝門外望去, "那邊停著的是你的車嗎?"他說。 "你最好別回家去吃飯。日場開演之前很可能會又有一陣忙的。你上羅傑斯小吃店去吃了,回頭把發票放在抽屜裡。" "非常感激,"我說。 "不過我想一頓飯的錢自己還是出得起的。" 他總愛待在這個地方,像只老鷹似的守著這扇門,看我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好吧,這一回他可得多等一陣子了;我是想盡量表現得好些的。至少在我說"這可是最後一次替你幹活"之前;可是現在最要緊的是要記住再弄點空白支票來。可是在這亂哄哄的節日氣氛中,誰又能記住什麼事呢。又加上了這個草台班在鎮上演出,我今天除了養活一大家人之外,還得滿處去尋找一張空白的支票,而艾爾又像隻老鷹一樣守望著那扇門。 我來到印刷店,說我想跟一個朋友開個玩笑,可是老闆說他那兒沒有這種東西。接著他叫我到那家老歌劇院去看看,他說以前商農銀行倒閉時,有人把一大批廢紙和破爛東西都堆在那兒,於是我為了不讓艾爾看見就繞了幾條小巷,終於找到了西蒙斯老頭,跟他要了鑰匙,進到裡面去翻了起來。最後,總算給我找到一本聖路易銀行的空白支票。這一回她肯定是要拿起來細細端詳的。不過只能拿它來應付一下了。我沒有時間,連一分鐘也不能再耽擱了。 ①小說中的這一天(4月6日)是複活節的前兩天。 我回到店裡。 "忘記拿幾張單據了,母親要我到銀行去辦一下手續!"我說。我來到辦公桌前,把支票填寫好。我想快快的把這一切都弄妥,我對自己說,幸虧她現在眼神不太濟事了,家中有了那個小騷蹄子,象母親這樣一個虔信基督的婦女,日子當然不會好過。我跟她說,您跟我一樣清楚,她長大會變成怎樣的一種人。不過假如您為了父親的緣故而要把地留下來在您家裡把她撫養成人,這也是您的事兒。說到這裡她又要哭哭啼啼了,說什麼這孽種可是她自己的親骨肉呀,於是我就說得啦得啦。您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既然您受得了我也決不會受不了。 我重新把信塞進封皮,把它粘上,然後往外走去。 "你別出去太久了,"艾爾說。 "好吧,"我說。 "我去到電報局。那班機靈鬼都在那兒呢。 "你們誰發了大財,撈進一百萬了嗎?"我說。 "行情這麼疲軟,誰還能幹出什麼名堂呢?"大夫說。 "價錢怎麼樣了?"我說。我走進去看。比開盤又低了三"點"。 "哥們不至於因為棉花行情這樣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蔫兒了吧。對不?"我說。 "我以為你們那麼聰明,不至於就這樣吧?" "聰明個屁,"大夫說。 "十二點鐘那陣跌了十二點。讓我把褲子都賭光了。" "十二點。"我說。 "怎麼沒人給我遞個信兒啊?你幹嗎不告訴我一聲?"我對那報務員說。 "行情怎麼來我就怎麼公佈,"他說。 "我這兒又不是地下交易所。" "你既不傻又不愣,是不?"我說。 "我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你連一分鐘也抽不出來給我個電話。你們這天殺的電報公司準是跟東部的投機大王合穿一條褲子的。" 他一聲不吭,裝作一副很忙的模樣。 "你是翅膀硬了,小孩的短褲穿不下了,"我說。 "下一步,你可該當臭苦力混飯吃了。" "你這是怎麼啦?"大夫說。 "你還賺了三點呢。" "是啊。"我說,"如果我早上是拋出的話。我還沒跟你們提這檔子事吧。哥們都賭了嗎?" "有兩回咱差點翻了船,"大夫說。 "幸虧咱轉得快。" "哼,"艾·奧·斯諾普斯①說,"我今兒個運氣好,我琢磨好運道過上一陣也得來光顧我一次,這也是公平合理的吧。" 我走了,讓他們自己在按五分錢一"點"的價格買來賣去。我找到一個黑鬼,讓他去把我的車子開來,我站在街角等他。我看不見艾爾一隻眼睛盯著鐘,另一隻眼睛在街的這頭到那頭掃來掃去找我,因為我站的這個地方看不到店面。那黑鬼簡直是過了一個星期之後才把車子開來。 "你他娘的開到哪兒去啦?"我說。 "在那些黑小妞面前兜來兜去出風頭,是嗎?" "我是想筆直開過來的呀,"他說,"廣場上馬車那麼多,我得繞個大圈子呀。" 我見到的黑鬼多了,沒一個對他們所做的任何事情拿不出無懈可擊的理由的。其實呢,你只要讓他撈到機會開汽車,他們沒一個會不藉此機會招搖過市。我坐上汽車,繞著廣場轉了個圈子。在廣場對面,我瞥見了店門裡的艾爾。 ①這是另一個做投機買賣的人。 我一直走進廚房,吩咐迪爾西趕緊開午飯。 "昆丁還沒回來呢,"她說。 "那又怎麼啦。"我說。 "趕明兒你還要說勒斯特還不餓,不想馬上吃飯呢。昆丁又不是不知道家裡開飯的時間。你快點準備,別羅嗦了。" 母親在她自己房裡。我把那封信交給她。她拆開信,把支票拿出來。她坐了下來,手裡拿著支票。我走到屋角找來一把煤鏟,把火柴遞給她。 "來吧,"我說,"快把它燒了吧。您一會兒又要哭了。" 她接過火柴,可是沒有劃。她坐在那裡,盯看著那張支票。我早就料到她會那樣的。 "我不喜歡這樣做,"她說。 "多昆丁一個人吃飯,加重了你的負擔……" "我看咱們總能應付過去的,"我說。 "來吧。快把它燒了吧。" 可是她只顧坐在那裡,拿著那張支票。 "這一張是另一家銀行的,"她說。 "以前都是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一家甚麼銀行的。" "是啊,"我說。 "女人辦事總是這樣說不准的。" "辦什麼事?"她說。 "在兩家不同的銀行里存錢呀!"我說。 "哦,"她說:"她對著支票看了一會兒。"我很高興,知道她日子過得這樣……她有這麼多的……上帝明白我這樣做是對的,"她說。 "好了,"我說,"快把這事告了吧。讓這個玩笑告一結束吧。" "玩笑?"她說,"我心裡是——" "我一直認為您是作為一個玩笑才每月燒掉二百塊錢的,"我說。 "好了,來吧。要我劃火柴嗎?" "我也可以勉強自己把錢接受下來的,"她說,"這是為了我的子孫。我這人是沒什麼傲氣的。" "您這人真是三心二意,"我說,"怎麼做也不稱您的心。您早就這樣做了,就別再變來變去了。咱們日子還對付得下去。" "我什麼都聽你的,"她說,"可是有時候我有點擔心,這樣做剝奪了你應得的錢。也許我會因此受到懲罰。如果你要我接受,我也可以壓下我的傲氣把支票接受下來。" "您燒支票都燒了有十五年了,現在又想接受,這又有什麼好處?"我說。 "如果您繼續燒,那您什麼也沒有損失,可是要是您現在開始接受,那您就損失了五萬塊錢。咱們不是將就著過日子,直到今天了嗎?"我說。 "您不是還沒進貧民院嗎。" "是的,"她說,"咱們巴斯康家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施捨,更不要說一個墮落的女人的了。" 她劃著火柴,點燃了支票,把它放在煤鏟裡,接著又點著了信封,看著它們燃燒。 "你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磁味,"她說,"感謝上帝,你永遠也體會不到一個為娘的心頭的滋味。" "世界上比她更不好的女人還多的是呢,"我說。 "可她們不是我的女兒呀!"她說。 "倒不是為了我自己,"她說,"我是很願意收回她的,不管有罪以及別的一切,她畢竟是我的親骨肉嘛。這是為了小昆丁好。" 哼,我本來可以說,想敗壞昆丁那樣的爛貨可是沒門兒。不過我早就說了,我要求不高,只要能在家裡吃碗太平飯,睡個安穩覺,不願有幾個婦女在屋子裡嘰里喳啦亂哭亂鬧。 "也是為了你好,"她說。 "我知道你對她的看法如何。" "您不用管我,"我說。 "您讓她回來好了。" "不行。"他說。 "我一想起你父親,就覺得不能這樣做。" "想起了父親在赫伯特拋棄她時,不斷想說服您同意讓她回家。"我說。 "你不了解,"她說。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的處境更加困難。不過為我的孩子受苦,這是我的本分,"她說。 "我忍受得了。" "在我看來,您為了受這份罪,倒花費了許多不必要花的精力啊。"我說。那張紙已經燒成灰了。我把灰端到壁爐前,把它們灑進了爐格子。 "我覺得把好好的錢燒掉怪可惜了的。"我說。 "千萬別讓我看到有那麼一天,我的孩子非得接受這筆錢不可,這可是罪惡的代價呀!"她說。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倒寧願先看到你躺在棺材裡的。" "隨您的便吧,"我說。 "咱們是不是馬上可以吃飯了?"我說,"再不開飯,我可得回店裡去了。我們今天忙得很。"她站起身來。 "我跟她說過一遍了,"我說。 "好像她要等昆丁或是勒斯特還是不知是誰。好了,我來跟她說吧,您等著。"可是她還是走到樓梯口喊了起來。 "昆丁還沒回來呢,"迪爾西說。 "那我只好先回去了,"我說。 "我可以到街上去買一客三明治的。我不想打亂迪爾西的安排,"我說。我這一說她又嚷了起來,害得迪爾西拖著兩條不聽使喚的腿,踅過來踅過去,嘟嘟噥噥地說: "好吧!好吧!俺盡快開飯就是啦。" "我是想讓你們每個人都稱心如意,"母親說,"我想盡量讓你們的日子過得舒心些。" "我一句抱怨的話也沒說,是不是?"我說。 "我光說得回店去了,別的還說什麼啦?"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你的運氣不像別人那樣好,只能在一家鄉村小舖裡埋沒你的才能。我一直是希望你能出人頭地的。我早就知道你父親根本不理解你是家中唯一有商業頭腦的人,後來家道中落了,我還以為凱蒂結婚後那個赫伯特會……他答應過……" "好了,沒准他說的都是假話,"我說。 "沒准他根本沒開過什麼銀行。即使他開了,他也根本沒有必要千里迢迢到密西西比州來招一個小職員。" 我們吃飯吃了一會兒。我可以聽到班在廚房裡的聲音,勒斯特在那裡餵他吃飯。我早就說過,如果我們得多餵一張嘴,而母餘又不願接受那筆錢,那乾嗎不干脆把他送到傑克遜去呢。他和情況相同的人在一起,只會感到快樂的。我說,老天爺清楚,咱們這樣的家庭是再沒什麼可以驕傲的了。可是不想看見一個三十歲的大人在院子裡跟一個小黑鬼一塊兒玩,沿著柵欄跑來跑去j每逢那邊打高爾夫球就像一頭牛那樣哞哞叫起來——不想看見這個景象,也不需要多少驕傲呀。我說,要是當初一開始就把他送到傑克遜去,我們今天的日子會好過得多。我說,您也算是對他盡了您的責任了,人家指望您做的一切事情,您也都做了,而且做得過了頭,那麼,幹嗎不把他送到那兒去,我們納了稅還不該享受點國家的福利嗎。這時候她說了:"我也不久於人世了。我知道我僅僅是你們的一個累贅。"於是我說,"您這話也不知說了有多少年了,連我都不免有點相信了,"只不過我說您最好別光是回頭上說說,沒個準兒,而且千萬別讓我知道,因為我肯定要讓班吉不過夜就坐十六次車去傑克遜。我又說,我還知道有一個地方能安置她,那兒反正既非牛奶巷也不是蜂蜜路②。說到這裡她又哭了起來,我就說:好了!好了!我也跟旁人一樣是很為自己的親人而驕傲的,雖然我並不總能搞清楚他們的來歷。 我們吃了一會兒。母親又讓迪爾西到大門回去看看昆丁來了沒有。 "我不是跟您說了幾遍了,她中飯不會來吃了!"我說。 "她知道應該回來吃!"母親說,"她知道我是不允許她在街上亂跑。吃飯時不回家的。你方才好好看了嗎,迪爾西?" "那您別派她去看好了!"我說。 "你們叫我怎麼活呀,"她說。 "你們每個人全都跟我作對,老是跟我作對。 "只要您不插手,我是可以讓她乖乖地聽話的,"我說。 "用不了一天,我就能讓她就範。" "你一定會用很野蠻的方法對待她,"她說。 "你有你毛萊舅舅的脾氣。"這旬話倒提醒了我。我把信掏出來遞給她。 "這信您都用不著拆,"我說。 "反正銀行會通知您這回支了多少錢的。" "信是寫給你的,"她說。 "您拆吧,"我說。她拆開信,看了以後又遞回給我。 信上是這樣寫的: 我親愛的小外甥: ①指小昆丁,意思是可以把她送進妓院。 ②用的是《聖經·出埃及記》第三章中的典故,上帝要摩西把以色列人帶到一塊"流奶與蜜之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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