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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十六章 1

尤利西斯 乔伊斯 10111 2018-03-21
布盧姆先生首先把沾在斯蒂芬衣服上的刨花撣掉大半,把帽子木手杖遞給他,正像個好撒馬利亞人[1] 那樣給以鼓舞,而這也正是斯蒂芬所迫切需要的。他(斯蒂芬)的精神雖還說不上是錯亂,但不大穩定。當他表示想喝點兒什麼的時候,布盧姆先生考慮到在這個時刻,連洗手用的瓦爾特里[2] 水泵都找不到,飲用的水就更說不上了。他猛然想出個應急辦法,提出不如到離巴特橋左不過一箭之遙的那家通稱“馬車夫棚”的店鋪去,興許還能喝上杯牛奶蘇打水或礦泉水呢。難就難在怎樣走到那裡。眼下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然而這又是個義不容辭、刻不容緩的問題。正當他在千方百計琢磨著辦法的時候,斯蒂芬連連打著哈欠。他看得出,斯蒂芬的臉色有些蒼白。他們兩人(尤其是斯蒂芬)都已精疲力竭,在這種情況下,要是能找到什麼代步的話,就再好不過了。他認為總會找得到的。他那塊略沾肥皂味的手絹盡到撣刨花的責任後,就掉在地上了,他忘記把它拾起來,卻用手去揩拭。準備就緒後,他們二人就一道沿著比弗街(或說得更確切些,比弗巷)一直走到蒙哥馬利街角那座釘馬掌的棚子和散發著強烈臭氣的出租馬車行那兒,向左轉,又在丹·伯金那家店跟前拐彎,走進阿緬斯街。他原來蠻有把握,可不料哪裡也看不到等待顧客的車夫的踪影。僅只在北星飯店門外停著一輛四輪馬車,那也許是在裡面狂歡者僱的。儘管向來不會吹哨,布盧姆先生還是高舉雙臂,在頭上彎成拱形,使勁學著吹上兩聲口哨,朝那輛馬車打招呼,可它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

處境真是狼狽啊。情況擺得很清楚,唯一的辦法顯然只好若無其事地步行。他們就這麼做了。不久,他們來到牟累特食品店和信號所跟前,斜插過去,只得朝著阿緬斯街電車終點站走去。布盧姆先生褲子後面的一個鈕扣,套用一句古諺,像所有的鈕扣那樣終於不中用啦。布盧姆先生儘管處在如此尷尬的境地,由於他透徹地理解事態的本質,就英勇地容忍了這種不便。他們二人都沒有什麼急事在身,適才雨神一陣造訪,如今業已放晴,天朗氣清。他們溜溜達達地從那既無乘客又無車夫、空蕩盪地等候著的馬車旁走過去。這時,恰好一輛都柏林聯合電車公司的撒沙車開了回來。於是,年長者[3] 就和同伴談起有關自己剛才真正奇蹟般地撿了一條命的事。他們經過大北部火車站的正面入口,這是駛往貝爾法斯特的起點站。深更半夜的,一切交通自然均都已斷絕。他們走過停屍所的後門(即便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這反正也不是具有吸引力的所在,尤其在夜晚),終於來到碼頭酒店,接著就進了以C區警察局而馳名的貨棧街。在從這裡走到貝雷斯福德街那目前已熄了燈的高聳的貨棧的路上,易卜生兜上斯蒂芬的心頭。這所坐落在塔博特街右手第一個拐角處的石匠貝爾德的作坊不知怎地引起了他的聯想[4] 。這時,充當斯蒂芬的忠實的阿卡帖斯[ 5] 的另一位,懷著由衷的欣喜聞著近在咫尺的詹姆斯·魯爾克都市麵包房[ 6] 的氣味,那是我們的日用糧[7] 的芬香,確實可口,在公眾的日用商品中,它是頭等重要、最不可缺少的。麵包,生命的必需品,掙你的麵包[ 8] ,哦,告訴我花式麵包在何方[9]?據說就在這家魯爾克麵包房裡。

路上[10],不但絲毫不曾失去理智、確實比平素還更加無比清醒的布盧姆先生,對他那位沉默寡言的--說得坦率些,酒尚未完全醒的同伴,就[11] 夜街之危險告誡了一番。他說,與妓女或服飾漂亮、打扮成紳士的扒手偶爾打一次交道猶可,一旦習以為常,尤其要是嗜酒成癖,成了酒鬼,對斯蒂芬這個年齡的小伙子來說乃是一種致命的陷阱。除非你會點防身的柔術,不然的話,一不留神,已經被仰面朝天摔倒下去的那個傢伙也會卑鄙地踢上你一腳。虧得斯蒂芬幸運地失去知覺的當兒,科尼·凱萊赫來到了。這真是上天保佑。倘若不是他在最後這節骨眼兒上出現,到頭來[12]斯蒂芬就會成為被抬往救護所的候補者,要么就成為蹲監獄的候補者;第二天落個在法庭上去見託拜厄斯[13]的下場。不,他是個律師,或許得去見老沃爾[14],要么就是馬奧尼[15]。這檔子事傳出去之後,你就非身敗名裂不可。布盧姆先生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說實在的,他由衷地厭惡的那些警察,為了效忠皇上,簡直就公然不擇手段。布盧姆先生回想起克蘭布拉西爾甲區的一兩個案子,那幫傢伙硬是捏造事實,顛倒黑白。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從來也不在現場;可是城裡像彭布羅克街那樣太平無事的區域,到處都是法律的維護者。顯然他們是被雇來保護上流階級的。他還談到用隨時能射擊的步槍和手槍把士兵武裝起來,說一旦市民們不知怎樣一來鬧起糾紛,這不啻是煽動士兵向市民尋釁。他明智地指出,你這是在荒廢光陰,糟踐身子,損害人格。這還不算,又揮霍成性,聽任花柳界[16]那幫放蕩女人大筆大筆地把你的英鎊、先令和便士騙到手,然後逃之夭夭。說起來,最危險的一點是你跟什麼樣的伙伴一道喝得醉醺醺的。就拿這個非常令人困擾的酒精飲料來說吧,他本人總是按時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盅精選的陳葡萄酒,既滋補,又能造血,而且還是輕瀉劑(尤其對優質勃艮第的靈效,他堅信不疑)。然而他從來也不超過自己規定的酒量,否則確實會惹出無窮的麻煩,就只好乾脆聽任旁人的善心來擺佈了。他用嚴厲譴責的口吻說,除了一個人而外,斯蒂芬那些酒友[17]統統拋棄了他,無論如何,這是醫科同學對他最大的背叛。

“而那傢伙是個猶大[18] ,”一直保持沉默的斯蒂芬說。 他們扯著諸如此類的話題,抄近路打海關後面走過,並從環行線的陸橋下穿行。這時,崗亭(或類似的所在)前燃著一盆焦炭,把正拖著頗為沈重的腳步走著的他們吸引住了。斯蒂芬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自發地站住了,並瞧著那堆光禿禿的鵝卵石。藉著火盆發出的微光,他隱約辯認出幽暗的崗亭里市政府守夜人那更黑的身影。他開始記起以前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或者聽說發生過。他絞盡腦汁才憶起這位守夜人就是他父親舊日的朋友岡穆利[19]。為了避免打個照面,他緊靠鐵道陸橋的柱子那邊走。 “有人跟你打招呼哪,”布盧姆先生說。 在陸橋的拱頂下悄悄地踱來踱去的一個中等身材的人影又招呼了一一聲。

“晚安!”[20 ] 斯蒂芬當然吃了一驚,昏頭昏腦地停下腳步,還了禮。布盧姆先生生來對人體貼周到! ,又一向認為不應去多管旁人的閒事,所以移步走開了。他雖然絲毫也沒感到害怕,卻稍微有點兒放心不下,就警惕地停留在那裡。儘管這在都柏林區是罕見的,然而還會有缺衣少食的亡命之徒埋伏在荒郊僻野處,把手槍頂在安分守已的路人頭部加以威脅。他們可能像泰晤士河堤岸上那些飢餓的窮流浪漢似的到處盪來蕩去,對你進行突然襲擊,逼你交出錢來,否則就要你的命。把你搶個精光之後,還往你嘴裡塞上東西,脖子用繩索勒起,把你丟在那兒,以便警告旁人,他們就逃之夭夭。 當那個打招呼的男子的身影挨近時,斯蒂芬本人雖宿酒未醒,卻聞出科利[21]的呼吸發散著餿臭的玉米威士忌酒氣味。有些人稱此人作約翰·科利勳爵,其家譜如下:他是新近去世的G地區科利警官的長子。那位警官娶了洛什的農場主的閨女,名叫凱瑟琳。布羅菲。他的祖父--新羅斯[22]的帕特里克·邁克爾,科利,娶的是當地一位客棧老闆的女兒,也叫凱瑟琳,娘家姓塔爾伯特。儘管並未得到證實,據傳她出身於塔爾伯特·德·馬拉海德[23]勳爵家。毫無疑問,勳爵的府第確實是座精美的宅邸,很有看頭,她的媽媽或伯母或什麼親戚曾有幸在府第的洗衣房里當過差。因此,現在和斯蒂芬打招呼的這位年紀還較輕卻放蕩不羈的人,就被某些好事之徒戲稱作約翰·科利勳爵。

他把斯蒂芬拉到一旁,照例可憐巴巴地訴起苦來。他囊空如洗,無法投宿。朋友們統統遺棄了他。這還不算,他又和利內翰吵了一架。他對斯蒂芬把利內翰痛罵了一通:什麼卑鄙該死的蠢貨啦,以及其他一連串莫須有的惡言惡語。他失業了,並且央求斯蒂芬告訴他,在這茫茫大地上,到哪兒才能好歹混個事兒做做。不,在那家洗衣房乾活的那位母親的閨女,跟女繼承人是乾姐妹;要么就是她們兩人的母親跟這一支有些什麼關係。這是同一個時期發生的兩件事,除非整個情節從頭到尾完全出於捏造。反正他簡直疲倦極了。 “我並不想向你告幫,”他繼續說下去,“但我莊嚴地發誓,天主曉得我身上一文不名啦。” “明後天你就能找到飯碗啦,”斯蒂芬告訴他,“去多基的一家男校當上一名代課教師。加勒特·迪希[24]先生。試試看。你可以提我的名字。”

“啊,天哪,”科利回答說,“我可絕不是當教師的材料,老兄。我從來也不是像你們這樣的秀才,”他半笑著補充一句,“我在基督教兄弟會[25]的初級班裡留過兩次級呢。” “我自己也沒地方睡,”斯蒂芬告訴他。 科利立即猜想,斯蒂芬是因為從大街上把一名爛婊子帶進了公寓,才被轟出來的。馬爾巴勒街上倒是有一家馬洛尼太太經營的爾客棧,可那不過是個六便士一宿的破地方,擠滿了不三不四的人。然而麥科納奇告訴他,在酒店街的黃銅頭(聽者依稀聯想到了修士培根[26]),只消花上一先令就能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夜。他正餓著肚子,卻隻字未提。 儘管這類事情每隔一夜(或者幾乎是如此)就能遇上一次,斯蒂芬還是為之怦然心動。他曉得科利方才那套新近胡亂編造的話照例是不大可信的,然而,正如拉丁詩人所說:“我對不幸遭遇並非一無所知,故深知拯救處於厄運中者。”[27] 況且剛巧趕上月中的十六日,他領了薪水,不過這筆款項實際上已花掉不少。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科利一門心思認定斯蒂芬生活富裕,成天無所事事,到處施捨。其實呢。不管怎樣,他把手伸進兜儿裡,倒不是想在那兒找到什麼吃的,而是打算借給科利一兩先令,這樣他就可以努把力,掙錢好歹糊上口。但是結果撲了個空!使他懊惱的是,他發覺自己的錢不翼而飛了,只找到幾塊餅乾渣子。這時,他搜索枯腸去回憶究竟是把錢丟失了呢,還是遺忘在哪兒了--因為這種可能也是有的。這一意外事件非但不容樂觀,老實說,還真令人懊喪。他試圖追想模模糊糊留在記憶中的餅乾的事,但已精疲力竭,無從透徹地弄明白。確切他說,到底是誰給他的呢,又是在哪兒給的呢,要么,難道是他買的嗎、不管怎樣,在另一個兜儿裡他倒是找到了--在一片黑暗中,他以為那是幾枚便士,卻搞錯了。

“是幾枚半克朗硬幣哩,老兄,”科利糾正他說。 果不其然。斯蒂芬借了一枚給他。 “謝謝嘍,”科利回答說,“你是一位君子。遲早我會還給你的。跟你在一道的那個人是誰呀,我在卡姆登街的血馬酒吧瞧見過他幾回,跟貼廣告的博伊蘭在一起。你替我說個情,讓他們僱用我好不好,我想當個廣告人[28],但是辦公室裡的那個女孩子[29]告訴我,今後三個星期內部已經排滿了。老兄。天哪,你得預先登記,老兄,簡直讓人覺得是為了觀賞卡爾·羅莎[30]哩。哪怕能混上個清掃人行橫道的活兒做做,我都滿不在乎。” 這樣,兩先令六便士既然到了手,他也就沒那麼沮喪了。於是他告訴斯蒂芬,在富拉姆船具店當帳房的那個叫作巴格斯·科米斯基的--他說是斯蒂芬的一個熟人,這傢伙和奧馬拉以及名叫泰伊的小個兒結巴頦子,是內格爾酒吧單間兒裡的常客。反正前天晚上他喝得爛醉,撒酒瘋來著。警察要帶他走,他又抗拒。結果被抓了去,併罰款十先令。

這當兒,布盧姆先生躲在一旁,在離市政府守夜人的崗亭前面那盆炭火不遠的一大堆鵝卵石左近踅來踅去。那位守夜人顯然是個忠於職守的人,可此刻,既然整個都柏林都已入睡,看來也正自顧自地悄悄打起盹兒來了。他還不時地朝斯蒂芬那個無論如何也說不上是衣著整潔的談話對手投以異樣的目光,覺得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那位“貴族”,但又說不清究竟是在哪兒見的。至於是什麼時候,那就更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布盧姆先生是個頭腦冷靜的人,觀察敏銳,輕易不落人後。從破舊的帽子和渾身上下的衣著邋遢,他看穿了那是個患慢性缺錢症的人。他大概就是揩斯蒂芬的油的傢伙之一。說到揩油,此人對左鄰右舍無不進行欺詐,越陷越深,可謂更深的深處[31]。說起來,街頭的這種流浪漢萬一站到法庭的被告席上,不管被判以能用或不能用罰款來代替的徒刑,都還算是很難得的[32]呢。反正在夜間,或者不如說是凌晨,像這樣路上攔住人,臉皮也真夠厚的了。手段確實讓人難以容忍。

兩個人分了手,斯蒂芬重新和布盧姆先生結伴。布盧姆先生那雙飽經世事的眼睛立即看出,那個寄生蟲憑著一番花言巧語已令斯蒂芬上了當。他--也就是說,斯蒂芬--笑著這麼提到適才那番邂逅: “那傢伙可潦倒啦。他要我拜託你去向貼廣告的博伊蘭說說情,讓博伊蘭僱用他去當個廣告人。” 布盧姆先生臉上露出對此事漠不關心的神色,茫然地朝著那艘陳舊的挖泥船--它被取了艾布拉那[33] 這一雅號,看來已無法修理了--的方向望了半秒鍾光景,於是就閃爍其詞他說: “俗話說得好,每個人都有份內的造化。經你這麼一提,我倒想起跟他挺面熟的。這個且不去談它了,”接著,他又問道,“你究竟給了他多少錢呢?請原諒我這麼刨根問底。”

“半克朗,”斯蒂芬回答說,“我認為,要找個地方睡覺的話,他得需要這麼多錢。” “需要!”布盧姆先生聽了這話,絲毫也不曾表示驚奇,他突然叫嚷道,“我完全相信你的話,我敢擔保他無論如何需要這錢。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需要或按照自己的行徑而活著。然而,說句家常話,”他笑吟吟地加了一句,“你自己究竟打算睡在哪兒呢?走回到沙灣是根本不可能了。而且即使你這麼做了,在韋斯特蘭橫街車站發生了那麼一檔子事之後,你也進不去啦[34]。白白地弄得筋疲力盡。我一點兒也不想對你指手劃腳,可你為什麼要離開你父親的家呢?” 斯蒂芬的回答是:“去尋求厄運。” “最近我剛巧見到了令尊大人,”布盧姆先生回了他一句外交辭令,“其實就在今天,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是昨天。他目前住在哪兒?從談話中我聽出,他已經搬了家。” “我相信他住在都柏林的什麼地方,”斯蒂芬漫不經心地回答說,“你為什麼問這個?” “他是個有天分的人,”關於老迪達勒斯先生,布盧姆先生這麼說,”不只在一個方面。他比誰都檀長講故事[35]。他非常以你為驕傲,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你也許可以回家去。”他委婉地說,心裡卻仍回顧著在韋斯特蘭終點站的不愉快場面:另外兩個傢伙--即穆利根和他那英國旅伴,就好像那座討厭的車站屬於他們似的,顯然試圖趁亂把斯蒂芬甩掉,並終於讓他們的第三個夥伴上了當。 然而,他這建議並沒有得到回應。這是由於斯蒂芬正忙於在心目中重溫他最後一次與家人團聚的景象。披長發的迪麗坐在爐邊等候著巴滿煤煙的壺裡那稀薄的特立尼達可可豆[36]煮沸,好和代替牛奶的燕麥水一道喝。那是星期五[37],他們剛吃完一便士兩條的鯡魚,另外讓瑪吉、布律和凱蒂每人都各吃了一個雞蛋。那天正趕上四季大齋或是什麼日子,根據教會在指定的日子守齋並節制的第三戒律,貓兒也正在軋液機底下吞食著一方塊褐色紙上的那簇蛋殼和魚頭魚骨。 “可不是嘛,”布盧姆先生又重複了一遍,“要是處在你的地位,我個人是不大信任你那位以嚮導、哲學家和朋友的身分提供笑料的穆利根大夫。他大概從來也沒嚐過揭不開鍋的滋味,然而只要涉及自己的利益,他可精明到家啦。當然嘍,你注意到的沒有我多,然而,倘若有人告訴我,他出於某種動機,往你的飲料裡投放一撮煙草或什麼麻醉劑,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奇。” 根據他過去所聽說的一切,他曉得穆利根大夫是個全能的多面手,絕不僅僅局限在醫學方面。他在本行中迅速地出人頭地。倘使所傳屬實的話,在不久的將來他就會成為一位走紅的醫生,診療費滾滾而來。除了職業上的這一身分,他還在斯凱利或馬拉海德[38]用人工呼吸和所謂急救措旋使一個差點兒溺斃的人起死回生。必須承認這是一種怎樣稱讚也不過分的無比勇敢的行為。他對穆利根所感到的厭惡倘若不是純粹出於惡意或嫉妒,骨子裡究竟又有什麼理由,就實在難以捉摸了。 “歸根結蒂,他乾脆就是大家所的偷你的思維那號人,”他試著步這麼說。 眼下斯蒂芬愁眉苦臉。他出於友誼,就對斯蒂芬投以關懷與好奇交加的謹慎目光。然而未能弄明問題,確實一點兒也沒能弄明。從斯蒂芬所吐露的意氣消沉的三言兩語來看,這個青年到底是被狠狠地捉弄了一番呢,還是截然相反:儘管已經看穿事情的本質,出於只有他自己才最明白的理由,卻多少加以默認。這是赤貧必然導致的後果,完全可以理解。儘管斯蒂芬作為教師有著很高的才分,為了使收支相抵,他也吃盡了苦頭。 他瞧見有輛冰淇淋車停在男子公共小便池附近。車子周圍估計是一群意大利人,相互之間有點齟齬,正在操著他們那生氣勃勃的語言,口若懸河,格外激烈地展開著舌戰。 “聖母瑪利亞的婊子,該給俺錢的是他哩!你敢說個不字嗎?他媽的!” “咱們把帳清一清。再添半金鎊……” “反正他不就是這麼說的嘛!” “惡棍!他祖宗缺了德!”[39] 布盧姆先生和斯蒂芬走進了馬車夫棚,那是一座簡陋的木結構房屋,以前他輕易下曾進去過。關於那裡的老闆--一那位一度以“剝山羊皮”[40]聞名的,也就是說,“常勝軍”菲茨哈里斯--他事先悄悄地對斯蒂芬講了幾句。當然,老闆本人並不承認確有其事,而且很可能完全是無稽之談。幾秒鐘後,我們這兩位夢遊病患者就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安然坐了下來。先來的那些人正吃吃喝喝,海闊天空地閒扯著,顯然都是些雜七雜八、胡亂湊在一起的流浪者、二流子以及其他不三不四的人[41]中標本。這時,就用凝視來迎接他們。在那幫人眼裡,他們像是極能引起好奇心的對象。 “現在喝杯咖啡吧,”布盧姆先生試圖打破沉寂,就委婉地這樣倡議道,“我覺得你應該吃點硬食,比方說,一個麵包卷之類的東西。” 因此,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以他獨特的冷靜[42]安詳地點了這些吃食。二輪馬車的車把式或搬運工人以及其他各類下等人都朝他們匆促地審視了一番,顯然大失所望,就把視線移開了。可是,有個頭髮已花白了的紅鬍子酒鬼(也許是個水手)繼續朝他們目不轉晴地盯了好半晌,才把熱切的視線移到地板上。 說實在的,布盧姆先生儘管對我要[43]的發音感到困惑,卻多少懂得一些正在用來爭辯的那種語言。於是,就行使言論自由的權利,針對仍在戶外開展著的激烈舌戰,對自己的被保護者大聲說: “美麗的語言。我是指用來唱歌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用這種語言來寫詩呢、美麗的希[44]!音調多麼優美響亮。美麗的女忍。我要。” 斯蒂芬百無聊賴,竭力想打個哈欠,回答說: “讓母像去聽吧。他們在討價還價哪。” “是嗎?”布盧姆先生問道。他邊暗自想著,本來是絕不需要這麼多種語言的,邊接下去說:“讓人覺得好聽,也許僅僅是周圍那南國魅力的關係。” 他們正促膝談心[45]時,馬車夫棚老闆將一杯熱氣騰騰、幾乎漫出來的美其名為咖啡的高級混合飲料擺在桌上,還有一個小圓麵包--毋寧說是遠古時代的品種,或者看上去是這樣。隨後他又回到櫃檯那兒去了。布盧姆先生打定主意呆會兒要仔細端詳他一番,可又不能讓他有所察覺……為此,他邊以目示意,要斯蒂芬接著說下去,邊悄悄地把那杯暫時可能叫作咖啡的玩藝兒慢慢往斯蒂芬跟前推去。 “聲音是富於欺騙性的,”斯蒂芬沉吟了半晌,說,“就拿姓名來說吧。西塞羅、帕德摩爾。拿破崙,古德巴迪先生。耶穌,多伊爾先生。[46]莎士比亞這個姓與墨菲同樣平凡。姓名有什麼意義?[47]” “是啊,當然嘍,”布盧姆先生直率地表示贊同,“可不是嘛。我家的姓也變了。[48]他一邊補充說,一邊把那所謂的麵包卷推過去。 紅鬍子水手一直用那雙飽經世故、時刻警惕著的眼睛打量新來者,對斯蒂芬更是格外留意。這時就直截了當地向斯蒂芬問道: “你究竟姓啥?” 這一瞬間,布盧姆先生輕輕地碰了一下夥伴的長統靴子,但是斯蒂芬顯然不曾理睬來自意想不到的方向的溫和的壓力,回答說: “迪達勒斯。” 水手用那雙昏昏欲睡、鬆弛下垂的眼睛遲鈍地瞪著斯蒂芬。由於貪杯痛飲,尤其是兌水荷蘭杜松子酒喝得過了頭,水手的眼泡都腫了。 “你認得西蒙·迪達勒斯嗎?”過了半晌,他問道。 “我聽說過,”斯蒂芬說。 布盧姆先生髮覺其他人明顯地也在偷聽,一時感到茫然。 “他是個愛爾蘭人,”那海員依然瞪著兩眼,並且點點頭,斬釘截鐵他說,“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 “愛爾蘭得過了頭,”斯蒂芬搭腔道。 至於布盧姆先生,他對整個這番談話簡直不摸頭腦。他正暗自琢磨這一問一答究竟有什麼聯繫時,水手自發地轉向呆在棚子裡的其他人們,說: ”我曾看見過他從肩膀上把擺在五十英碼開外的瓶子上的兩個雞蛋射下來。左撇子,可他百發百中。” 儘管他不時地有些結巴,因而話就略頓一下,手勢也拙笨得很,然而他還是盡力解釋得一清二楚。 “喏,瓶子就在那邊,相距足足五十英碼。瓶子上放著雞蛋。把槍託在肩上,扣扳機。瞄準。” 他把身子側過來,緊緊闔上右眼,臉稍微歪扭著,然後以令人不愉快的表情瞪著夜晚的黑暗。 “砰!”於是他這麼嚷了一聲。 聽眾全都等候著,期待另一聲槍響,因為還有一隻雞蛋呢。 “砰!”果然他又嚷了一聲。 第二個雞蛋顯然也被擊破了[49],他點點頭,眨眨眼,凶狠狠他說: 水牛比爾殺人魔, 百發百中神槍手。 接著是一陣沉寂。布盧姆先生出於禮貌,覺得理應問問他,是不是打算參加像在比斯利[50]舉行的那種射擊比賽呢? “對不起,你說啥?”水手說。 “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吧?”布盧姆先生刻不容緩地追問。 “喏,”水手回答說,這種硬碰硬的語言交鋒倒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緩和,“約莫十年前吧。他跟著亨格勒皇家馬戲團[51]周遊世界作巡迴演出。俺在斯德哥爾摩見過他表演這一手。” “奇妙的巧合,”布盧姆先生含蓄地跟斯蒂芬打耳喳說。 “俺姓墨菲,”水手接下去說,“叫作w. B. 墨菲,是卡利加勒[52]人。你曉得它在哪兒嗎?” “王后鎮的港口,”斯蒂芬回答說。 “說得對,”水手說,”卡姆登要塞和卡萊爾要塞[53]。俺就是那兒出生的。俺的小娘兒們就在那兒。她等著俺哪。俺曉得哩。為了英國,為了家園和麗人。[54]她不折不扣是俺自個兒的老婆。俺老是在海上轉悠,已經有七年沒見著她啦。” 布盧姆先生能夠毫不費力地設想他出現的場面:逃出海妖[55] 的掌心之後,回到路邊的水手家園---座窩棚裡。那是醞釀著一場雨的夜晚,一輪月亮昏昏暗暗的[56]。為了老婆,橫跨過世界。有不少關於艾麗斯·卡·博爾特[57]這一特定題材的故事。伊諾克·阿登[58]和端普·凡·溫格爾。這裡可有人記得盲人奧利裡[59] 嗎?順便提一下,那是可憐的約翰·凱西[60]所寫的深受歡迎卻又令人心酸、音調鏗鏘的作品,結構完美的小小詩篇。做老婆的不論曾經多麼忠實於外出者,一旦跟人跑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窗口的那張臉!想想看,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曉得了關於愛妻的可怕真相,感情觸了礁,這時該是多麼令人心碎啊!你再也沒想到我會回來,然而我要住下來,重新打鼓另開張。守活寡的老婆還像從前那樣坐在同一座爐邊。她相信我已經死掉了,到海底深處坐搖籃[61]去了。傻瓜叔叔,要么就是“王冠與錨”酒館老闆湯姆金斯叔叔,身上只隨隨便便穿了件襯衫,大嚼著牛腿扒配蔥頭。沒有椅子給爹坐。呸!刮風啦!她抱在腿上的是剛生下的娃娃,一個遺腹兒[62]。高啊高!蘭迪,噢!我那乘風破浪的丹迪,哦[63]!這是躲不開的,只能屈從,苦笑著逆來順受唄。我將永永遠遠熱烈地愛著你,你那心碎了的丈夫,w. B. 墨菲。 那位水手幾乎不像是個都柏林居民,他轉過身來朝著一名馬車夫央求說: “你身上帶沒帶著富餘的煙草?” 被招呼的車夫不巧沒帶著,可是老闆卻從掛在釘子上的一件考究的茄克衫裡掏出一塊骰子大小的板煙,就由顧客們把它傳遞到他手裡。 “謝謝你,”水手說。 他往嘴裡塞進一口,邊嚼邊慢騰騰地稍微結巴著說下去: “俺們是今天上午十一點鐘進港的。就是那艘從布里奇沃特運磚來的三桅縱帆船羅斯韋思號[64]。俺是為了到這兒來才搭上那條船的。今兒下午發了工錢,就被解雇了。你們瞧,這是俺的解僱證書。一級水手w. B. 墨菲。” 為了證實這番話,他從內兜里掏出一份看上去不大干淨的、折疊起來的證書,遞給在他身旁的那位。 “你的見識一定很廣嘍,”老闆倚著櫃檯說。 “可不,”水手回答說,“回想起來,自打乘上船以來,俺也環繞地球航行過一些地方。俺到過紅海。俺去過中國和北美和南美。俺見過好多冰山,還有小冰山哪。俺到過斯多哥爾摩、黑海和達達尼爾海峽[65]。俺在多爾頓手下乾過活,他可是個天下無雙的沉船能手啊。俺見過俄國。葛斯波第·波米露依。俄國人就是這麼禱告的。” “不消說,你準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嘍,”一個馬車夫插嘴道。 “當然嘍,”水手把他那嚼了一半的板煙挪了挪位置,“俺也瞧見過古怪玩藝兒,有趣兒的和可怕的。俺看見過鱷魚啃錨鉤,就像俺嚼這塊煙草一樣。” 他從嘴裡掏出那塊嚼軟了的板煙,把它塞到牙縫裡,狠狠地咬了一口。 “嘎吱!就像這樣。俺還在秘魯瞧見過吃死屍和馬肝的食人族。瞧這個。這就是他們。是俺的一個朋友寄給俺的。” 他從好像充作一種倉庫的內兜里胡亂摸索一番,掏出一張帶圖的明信片,從桌面上推過來。上面印有:玻利維亞國貝尼,印第安人的茅棚。 [66] 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出示給他們的圖片上:一群未開化的婦女腰間纏著條紋布,蹲在柳條編成的原始窩棚前面,在成群的娃娃(足有二十來個)簇擁下,邊眨巴眼睛,讓娃娃叼著乳房,邊皺起眉頭,打著盹兒。 “她們成天嚼著古柯葉,”饒舌的水手補充說,“她們的胃囊就跟粉碎機一樣。再也生不出娃娃後,就把乳房割掉。俺瞧見過這幫人一絲不掛地正生吃一條死馬的肝臟哪。” 足有幾分鐘,他的明信片成為這些沒開過眼界的先生們注意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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