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尤利西斯

第24章 第十五章 1

尤利西斯 乔伊斯 15594 2018-03-21
通向紅燈區的馬博特街口。路面未鋪卵石,骨骼般的電車岔道伸向遠方,沿線是像鬼火似的紅綠信號燈和危險信號機。一排排簡陋的房屋半敞著門。偶有燈火朦朦朧朧地映出彩虹般的扇形光環。一群矮小的男男女女圍著停在這裡的拉白奧蒂的平底船型冰淇淋車[1] ,爭爭吵吵。他們抓取夾有煤炭色[2]和紫銅色冰淇淋的薄脆餅。這些孩子們邊嘬著,邊緩緩地散去。平底車高高抬起雞冠形天鵝頭,穿過燈檯下的黑暗前進,依稀浮現出藍白兩色。迴盪著口哨的相互呼應聲。 ) 呼聲 等一等,親愛的。我跟你一道去。 應答 到馬棚後面來。 (一個又聾又啞的白痴鼓著金魚眼,鬆弛的嘴巴淌著口水,因患舞踏病渾身發顫,趔趔趄趄地走過。孩子們手拉著手,把他圈在中間。)

孩子們 左撇子!敬禮! 白痴 (舉起麻痺的左臂,發出咯咯聲)金立! 孩子們 老爺兒哪兒去啦? 白痴 (結結巴巴地)施邊兒。 [3] (他們放開了他。他打著趔趄往前走。一個侏儒女子在兩道欄杆之間吊根繩子,坐在上面打鞦韆,口中數著數。一個男子趴在垃圾箱上,用胳膊和帽子掩著臉,移動一下[4],呻吟,咯吱咯吱地磨牙齒,接著又打起呼嚕。台階上,一個到處掏垃圾的侏儒,蹲下身去,把一袋破布爛骨扛到肩上。一個老嫗手執一盞滿是油煙的煤油燈站在一旁,將她那最後一隻瓶子塞進他的口袋。男子扛起獵物,將鴨舌帽拽歪,一聲不響地蹣跚而去。老嫗搖晃著燈,也回到自己的窩。一個羅圈腿娃娃手裡拿著紙做的羽毛球,蹲在門口,跟在她後面使勁地橫爬著,並抓住她的裙子往上攀。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壯工雙手握住地窖子前的柵欄,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地踱著。拐角處,兩個披著短斗篷的夜班巡警,手按著裝警棍的皮套,朦朦朧朧中身影顯得高大無比。一隻盤子打碎了,一個女人尖聲嚷叫,接著是娃娃的啼哭聲。男人厲聲咒罵,嘟嘟囔囔,隨後沉默下來。幾個人影晃來晃去,忽而潛藏起來,忽而又從破房子裡窺伺。一間點燃著嵌在瓶口裡的蠟燭的屋中,一個邋裡邋遢的女人正替一個長著瘰癘的娃娃梳理著其亂如麻的頭髮。從一條巷子里傳出西茜·卡弗里那依然很年輕的高亢歌聲。)

西茜·卡弗里 我把它給了摩莉, 因為她無憂無慮, 把鴨腿兒給了她, 把鴨腿兒給了她。 (士兵卡爾和士兵康普頓[5],腋下緊緊夾著短棍,搖搖晃晃地走著,向右轉,一起放屁。從巷子里傳出男人們的一陣朗笑聲。一個悍婦嗄聲惡言還擊。) 悍婦 天打雷霹的,毛屁股蛋兒。卡文妞兒,加油兒。 西茜·卡弗里 我運氣好著呢。卡文、庫特黑爾和貝爾士爾貝特[6] 。 (唱) 我把它給了內莉, 讓她戳到肚皮里, 把鴨腿兒給了她, 把鴨腿兒給了她。 (士兵卡爾和士兵康普頓轉過身來反唇相譏。他們的軍服在燈光映照下鮮豔如血色,凹陷的黑軍帽扣在剪得短短的金黃色頭髮上。斯蒂芬·迪達勒斯和林奇穿過人群,同英國兵擦身而過。)

士兵康普頓 (晃動手指)給牧師[7] 讓路。 士兵·卡爾 (轉過身來招呼)哦,牧師! 西茜·卡弗里 (嗓音越來越高) 她拿到了鴨腿兒。 不知放在哪兒啦, 把鴨腿兒給了她。 (斯蒂芬左手掄著梣木手杖,快活地唱著復活節“將祭文”。林奇陪伴著她,將騎手帽低低地拉到額下,皺起眉頭,面上泛著不悅的冷笑。) 斯蒂芬 我瞧見殿堂右手噴出一股水。哈利路亞。 (一個上了年紀的妓院老鴇從門口齜出飢餓的齙牙。) 老鴇 (嗓音嘶啞地低聲說)噓!過來呀,我告訴你。裡面有個黃花姑娘哩。噓! 斯蒂芬 (略提高嗓音)凡是挨近水的人。 老鴇 (在他們背後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三一學院的醫科學生。輸卵管咋啦?儘管長了根雞巴,可一個子兒也不稱。

(伊迪·博德曼吸吮著鼻涕,跟伯莎·薩波爾蜷縮在一 起。此刻拉過披肩掩住鼻孔。 ) 伊迪·博德曼 (罵罵咧咧地)接著,那傢伙說:“我瞧見你在弗思富爾廣場跟你那個戴睡帽的浪蕩漢——鐵道塗油工一道鬼混啦。”“你瞧見了又怎麼樣?”我說。 “你這是多管閒事,”我說。 “你從來也沒見我跟一個有老婆的山地人勾搭過!”我說。瞧她那副德性!一個告密者!頑固得像頭騾子!她自己才同時跟兩個男人一道溜達呢:火車司機基爾布賴德和一等兵奧利芬特。 斯蒂芬 (得意洋洋地)個個都得到拯救。 [8] (他胡亂木手杖,瓦斯燈的暈輪便抖動起來,那光撒遍世界。一隻到處覓食的白色褐斑長毛垂耳狗吼叫著,跟在他後面。林奇踢了它一腳,把它嚇跑了。)

林奇 還有呢? 斯蒂芬 (回頭望瞭望)因此,將成為人類共同語言的,乃是手勢,而並非音樂或氣味。這種傳達手段所明確顯示的不是通常的意義,而是生命第一原理,結構性的節奏。 林奇 黃色哲學的言語宗教學。梅克倫堡街[ 9] 的形而上學! 斯蒂芬 莎士比亞就受盡了悍婦的折磨,蘇格拉底也怕老婆。就連那位絕頂聰明的斯塔基萊特人[10]都被一個蕩婦套上嚼子和籠頭,騎來騎去。 林奇 哎! 斯蒂芬 不管怎樣,誰需要打兩次手勢來比劃麵包和甕呢?在莪默的詩裡,這個動作就表示麵包和酒甕。 [11]替我拿著手杖。 林奇 讓你的黃手杖見鬼去吧。咱們到哪兒去呀? 斯蒂芬 好色的山貓[12],咱們找無情的美女喬治娜·約翰遜[13]去,走向年少時曾賜與我歡樂的女神。 [14]

(斯蒂芬把梣木手杖塞給林奇,緩緩攤開雙手,頭朝後仰。在距胸部一拃的地方手心向下,十指尖交叉,若即若離。左手舉得略高。) 林奇 哪個是麵包甕[15]?簡直不中用。究竟是甕還是海關,你來說明吧。喏,接住你的拐棍兒,走吧。 (他們走過去。湯米·卡弗里爬行到一根瓦斯燈桿跟前,緊緊抱住它,使勁爬上去。接著又從頂上前蹬後踹地哧溜下來。傑基·卡弗里也抱住燈桿要往上爬。一個壯工歪倚著燈桿。雙胞胎摸著黑倉皇逃走。工人晃晃悠悠地用食指按住鼻翼的一邊,從另一邊鼻孔裡擤出長長的一條鼻涕。壯工挑著忽明忽暗的號燈,從人叢中腳步蹣跚地踱去。 (河霧宛若一條條的蛇一般徐徐蠕動過來。從陰溝、裂縫、污水坑和糞堆,向四面八方發散出污濁的臭氣。南面,在朝海洋流去的河水那邊,有紅光跳躍著。壯工撥開人群,朝著電車軌道側線趔趔趄趄地走去。遠處,布盧姆出現在鐵橋下的彼端,面龐漲得通紅,氣喘吁籲,正往側兜里塞麵包和巧克力。隔著吉倫理髮店的窗戶可以瞥見一幀綜合照片[ 16] ,映出納爾遜的瀟灑英姿。映在旁邊那凹面鏡裡的是害著相思病、憔悴不堪、陰鬱憂傷的布——盧——姆。嚴峻的格拉頓從正面逼視著他——身為布盧姆的布盧姆。驃悍的威靈頓瞪著雙目,嚇得他趕緊走過去,然而映在凸面鏡裡那小豬眼睛肥下巴胖臉蛋兒、快快活活的波爾迪,逗樂的笨蛋,笑嘻嘻的,卻絲毫也沒讓他受驚。

(布盧姆走到安東尼奧·拉白奧蒂的門口時停下腳步。在亮晃晃的弧光燈下淌著汗。他消失了一下,俄而又重新出現,匆匆趕路。) 布盧姆 魚配土豆,哎,真夠嗆! (他消失在正往下撂百葉窗的奧爾豪森豬肉店裡。少頃,呼哧呼哧的布——盧——姆,氣喘吁籲的波爾迪,又從百葉窗底下鑽出來。兩隻手裡各拎著一個包兒。一包是溫吞吞的豬腳,另一包是冷羊蹄,上面撒著整粒的胡椒。他喘著氣,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然後歪起身子,用一個包兒頂住肋骨,呻吟著。) 布盧姆 小肚子疼得慌。我何必這麼跑呢?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慢慢騰騰地朝著點了燈的岔道走去。紅燈又跳躍了。) 布盧姆 那是什麼?是信號燈嗎?是探照燈哩。

(他站在科馬克那家店的拐角處,觀望著。) 布盧姆 是北極光[17],還是煉鋼廠?啊,當然是消防隊嘍。不管怎樣,是南邊。好大一片火焰。說不定是他[18]的房子哩。貝格爾灌木[ 19] 。我們家不要緊。 (他愉快地哼唱。)倫敦著火啦,倫敦著火啦! [ 20] 著火啦;著火啦! (他瞥見壯工在塔爾博街另一頭撥開人群穿行。)我會跟他失散的。跑!快點兒。不如從這兒穿過去。 (他一個箭步躥過馬路。頑童們喊叫。) 頑童們 當心點兒,大爺! (兩個騎車人,點燃的紙燈晃悠著,丁零零地響著鈴,像游泳般地擦身而過。) 鈴鐺 丁零零,丁零零。 布盧姆 (腳上抽筋,直挺挺的站著)噢! (他四下里望望,猛地朝前一躥。穿過朦朦上升的霧,一輛龍頭撒沙車[21]謹慎地駛來。它眨巴著巨大的前燈,沉甸甸地朝他壓將過來。車頂的觸輪嘶嘶地摩擦著電線。駕駛員噹噹地踩著腳鐘。)

警鐘 噹噹布啦吧喀布啦德吧咯布盧。 (制動器猛烈地嘎嘎響。布盧姆舉起那隻像警察般戴著白手套的手,雙腿僵直地跌跌撞撞跳離路軌。長著獅子鼻的電車司機猛地栽到駕駛盤上。他一邊滑也似的駛過去,一邊從輪鎖與銷子上面叫喊。) 司機 嘿,你這屎褲子,打算耍帽子把戲[22]嗎? (布盧姆靈巧地跳到邊石上,又停下腳步。他伸出一隻拿著包包的手,從臉蛋兒上抹掉濺上去的泥點子。) 布盧姆 原來是禁止通行。好險哪,然而這下子疼痛倒是消了,又得重新練練桑道操[23]了。俯臥撑。還得加入交通事故保險才行。天主保佑。 (他摸了摸褲兜。)可憐的媽媽的身符。鞋後跟動不動就被軌道卡住,鞋帶又容易被車輪勾住。有一天在利奧納德街的拐角那兒、,警察局的囚車把我一隻鞋刮走了。第三回就靈驗了。用鞋耍把戲。司機真蠻橫。我本該舉報他。他們太緊張了,所以弄得神經過敏。今天早晨我瞧馬車裡那個女人時,跟我搗亂的,興許就是這個傢伙。同一類的美人兒。不管怎麼說,他的動作夠敏捷的哩。腿腳不靈便了。用打趣的口吻說真心話。在萊德小巷,抽筋抽得好厲害。我大概是食物中毒吧。幸運的徵兆。怎麼回事呢?那也許是私宰的牛。牲口身上打著烙印。 (他閉一會兒眼睛。)頭有點兒發暈。每月都鬧一次,要么就是另外那檔子事的反應。腦袋瓜兒暈暈忽忽的。那種疲倦的感覺。我已經吃不消啦。

噢! (一個不祥的人影交叉著腿,倚著奧貝恩[24]的牆。這是一張陌生的臉,彷彿注射了發黑的水銀。那人影從一頂墨西哥闊帽底下,用凶狠的目光盯著他。) 布盧姆 晚上好,懷特小姐。這是什麼街呀? [25] 人影 (面無表情地舉起胳膊作為信號)口令。馬博特街[26]。 布盧姆 哈哈。謝謝。世界語。再見。 [27](他喃喃地說)是那個愛打架的傢伙派來的蓋爾語聯盟的密探。 (他向前邁步。一個肩上扛著麻袋的拾破爛的攔住他的去路。他朝左邊走,拾破爛的也朝左拐。) 布盧姆 勞駕。 (他朝右邊跳去,拾破爛的也朝右跳。) 布盧姆 勞駕。 (他轉了個彎,側身而行,躲到一旁,悄悄地溜過去往前走。 布盧姆 一直靠右邊、右邊、右邊走。旅行俱樂部在斯蒂普阿塞德豎起了路標,是誰帶來這項公共福利的呢?是由於我迷了路,給《愛爾蘭騎車人》的讀者來信欄寫了封信,題目是《在最黑暗的斯蒂普阿塞德》。靠、靠、靠右邊走。半夜裡撿著破爛和骨頭。更像是買賣賊贓哩。殺人兇手首先會到這種地方來,以便洗滌塵世間的罪惡。 (傑基·卡弗里被湯米·卡弗里追逐著奔來,同布盧姆撞個滿懷。) 布盧姆 噢! (嚇了一跳,大腿發軟,停了下來。湯米和傑基就在那兒,當場失去踪影。布盧姆雙手持包,輕拍著懷錶袋,裝筆記本的褲兜,裝皮夾子的褲兜,那本《偷情的快樂》、土豆和香皂。) 布盧姆 可得當心扒手。小偷兒慣耍的花招:撞你一下,順手就摸走你的包。 (一隻能叼回獵物的狼狗,鼻子貼地嗅著,踱了過來。一個仰臥著的人影打了個噴嚏。出現了一個彎腰駝背、留著鬍子的人。他身著錫安的長老所穿的那種長袍,頭戴有著深紅流甦的吸煙帽。玳瑁框眼鏡一直耷拉到鼻翼上。鼻歪嘴斜的臉上是一道道黃色毒藥的斑痕。) 魯道爾夫 今天你是第二次浪費半克朗銀市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決不可跟那幫異教徒醉鬼們混在一起。瞧,你就是攢不住錢。 布盧姆 (將豬腳和羊蹄藏在背後,垂頭喪氣地撫摩著溫吞吞的和冰冷的腳肉和蹄肉。)是的,我明白,爹。 [28] 魯道爾夫 你在這兒乾些什麼名堂啊?你沒有靈魂嗎? (他伸出虛弱的禿鷲爪子,撫摩著布盧姆那沉默的臉。)你不是我兒子利奧波德嗎?不是利奧波德的孫子嗎?你不是我那親愛的兒子利奧波德嗎?就是那個離開父親的家,也離開祖先亞伯拉罕和雅各的上帝的利奧波德嗎? 布盧姆 (惶恐地)大概是的,父親。莫森索爾[ 29] 。這就是他的下場。 魯道爾夫 (嚴厲地)那天晚上,你把寶貴的金錢揮霍了一通,喝得爛醉如泥,被他們護送回家。那幫流浪漢究竟是你的一些什麼人? 布盧姆 (身著年輕人穿的一套時髦的藍色牛津服裝,白色窄肩背心,頭戴褐色登山帽。懷裡是一塊紳士用的純銀沃特伯里牌轉柄表,佩著一條綴有圖章的艾伯特雙飾鏈[30]。半邊身子滿是厚厚一層泥巴。)是越野賽跑的選手,父親。我就那麼一回。 魯道爾夫 一回!從頭到腳都是泥。手上還劃破了個口子。會患破傷風的。他們會要你命的,充滿生氣的利奧波德。對那幫傢伙你可得當心啊。 布盧姆 (懦弱地)他們問我敢不敢比比短跑。道路上淨是泥,我跌了一跤。 魯道爾夫 (輕蔑地)不務正業的異教徒。 [31]你那可憐的母親要是看見了該怎麼說! 布盧姆 媽媽! 艾琳·布盧姆 (她手裡斜端著蠟台,出現在樓梯欄杆上端。頭戴啞劇中貴婦人戴的那種下巴上繫帶子的頭巾式軟帽,身穿寡婦吐安基[32]那種有襯架和腰墊的裙子;襯衫鈕扣釘在背後,袖子是羊腳型的;戴著灰色露指長手套,配以有浮雕的玉石胸針。盤成辮子的頭髮用縐網罩起。她吃驚地尖聲嚷叫。)噢,神聖的救世主,這孩子給糟踐成什麼樣子啦!快給我嗅鹽[33]。 (她撩起一道裙褶,在那鉛灰色條紋襯裙的兜儿裡摸索。從兜儿裡掉出一隻小藥瓶、一枚“天主羔羊”[34]、一隻乾癟的土豆和一個賽璐璐玩偶。)聖母聖心啊,你到底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布盧姆囁嚅著,兩眼垂下,開始把那兩個包兒往鼓鼓囊囊的兜儿裡塞,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嘴裡不知嘟囔些什麼。) 聲音 (尖銳地)波爾迪! 布盧姆 誰呀? (他急忙彎下腰去,笨拙地搪開什麼人打過來的一拳。)有何貴幹? (他抬頭看。眼前出現了一位亭亭玉立、身著土耳其裝束的美女,旁邊是幾棵棗椰樹的蜃景。豐腴的曲線將她那猩紅色長褲與短上衣撐得鼓鼓的,開叉兒處露出金色襯裡。她繫著一條寬幅黃色腰帶,臉上蒙著白色——夜間變為紫羅蘭色——面紗,只露出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和黑亮的頭髮。) 布盧姆 摩莉! 瑪莉恩 什麼呀?親愛的,打今兒起,你招呼我的時候,就叫我瑪莉恩太太吧。 (用挖苦口吻)可憐的小丈夫,叫你等了這麼半天,腳都冰涼了吧? 布盧姆 (調換了一下雙腳的位置)不,不,一點兒都不。 (他極其激動地呼吸著,大口大口地吞進空氣。有多少話想問,有多少希望,為她的晚餐備下的豬腳,要告訴她的事,解釋,慾望,簡直著迷了。一枚硬幣在她前額上閃爍著。她腳上戴著幾枚寶石趾環。踝部戴著纖細的腳鐐。她身旁是一隻駱駝,纏著塔樓狀頭巾,佇候著。那上下跳動著的駝橋[35],垂下一道有著無數階磴的綢梯。駱駝不大情願地擺動著它那臀部,慢慢騰騰地湊過來:她猛揍了一下它的屁股,包金的手鐲玎玲玲響著,慍怒地用摩爾話罵他:) 瑪莉恩 女性的小天堂! [36] (駱駝舉起一隻前腳,從樹上摘下一枚大芒果,將它夾在偶蹄間,獻給女主人。然後它眨巴著眼睛,揚起脖子,耷拉下腦袋,咕噥著,掙扎著跪下。布盧姆像做蛙跳遊戲般地彎下腰去。) 布盧姆 我可以給你……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你的經紀人……瑪莉恩太太……假若你…… 瑪莉恩 那麼,你注意到什麼變化了嗎? (雙手徐徐地撫摩飾著珠寶的三角胸衣,眼中逐漸顯出友善的揶揄神色。)哦,波爾迪,波爾迪,你依然是個老古板!去見見世面,到廣闊的天地中去[37]開開眼界吧。 布盧姆 我正要折回去取那加了香橙花液的白蠟洗劑呢。每逢星期四,鋪子總要提前打烊。可是,明天早晨我首先要辦的就是這事兒。 (他把身上的幾個兜儿都拍了拍。)浮游腎。哎! (他指指南邊,又指指東邊。一塊潔淨、嶄新的檸檬肥皂發散出光與芳香,冉冉升起。) 肥皂 布盧姆和我,是般配的一對。 他拭亮地球,我擦光天空。 (藥劑師斯威尼那張滿是雀斑的臉出現在太陽牌肥皂的圓盤上。) 斯威尼 您哪,三先令一便士。 布盧姆 好的。是為我老婆買的。瑪莉恩太太。特製的。 瑪莉恩 (柔聲)波爾迪! 布盧姆 哦,太太? 瑪莉恩 你的心跳得快些了嗎? [38] (她面泛輕蔑神色款款踱開,嘴裡哼著《唐喬萬尼》中的二重唱。她身材豐滿得像只嬌養著的胸脯鼓鼓的鴿子。) 布盧姆 關於“沃利奧”[39],你有把握嗎?我指的是發音…… (他尾隨於後,四處嗅著的狼狗又跟踪著他。上了年紀的老鴇拽住他的袖子。她下巴上的那顆黑痣上長的毛閃閃發光。) 老鴇 一個處女十先令。黃花姑娘哩,從來沒有人碰過。才十五歲。家裡除了她那爛醉的爹,啥人也沒有。 (她伸手指了指。布賴迪·凱利[40]被雨淋得精濕,站在她那黑洞洞的魔窟裂縫裡。) 布賴迪 哈奇街。你心目中有好的嗎? (她尖口叫一聲。唿搧著蝙蝠般的披肩,撒腿就跑。一個粗壯的暴徒腳蹬長靴,跨著大步追趕著。他在台階那兒磕絆了一下,站穩了,縱身一跳,消失在黑暗中。傳來一陣微弱的尖笑聲,越來越低微了。) 老鴇 (她那狼一般的眼睛賊亮賊亮的)那位老爺找樂子去啦。在妓館裡可弄不到黃花閨女。十先令。可要是整宵泡在這兒,會給便衣警察撞上的。六十六號巡警可真是個狗養的。 (格蒂·麥克道維爾斜瞅著。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她一面送秋波,一面從背後抽出血跡斑斑的布片,賣弄風情地拿給他看。) 格蒂 我把在世上的全部財產你和你[41]。 (她喃喃地說)是你幹的。我恨你。 布盧姆 我?什麼時候?你作夢哪,我從來沒見過你。 老鴇 你這騙子,放開老爺。還給老爺寫什麼滿紙瞎話的信。滿街拉客賣淫。像你這麼個蕩婦,就欠你媽沒把你捆在床柱子上,用皮帶抽你一頓。 格蒂 (對布盧姆)我那襯褲的秘密,你統統瞧見了。 (她哽咽著,愛撫他的袖子。)你這個下流的有婦之夫!正因為你對我乾了那檔子事,我愛你。 (她跛著腳溜走了。布林太太身穿有著鬆垮垮的褶襉口袋的起絨粗呢男大氅,佇立在人行道上。她那雙調皮的眼睛睜得老大,笑咪咪地齜著食草動物般的齙牙。) 布林太太 這位先生是…… 布盧姆 (莊重地咳嗽著)太太,我榮幸地收到了您本月十六日的大函…… 布林太太 布盧姆先生!你竟跑到這罪惡的魔窟來啦!這下狐狸尾巴可給我抓住啦!你這個流氓! 布盧姆 (著了慌)別那麼大聲喊我的名字。你究竟把我看成什麼人啦?可別出賣我。隔牆有耳嘛。你好嗎?好久不見啦。你看上去挺好。可不是嘛。這月氣候真好。黑色能夠折射光。從這兒抄近路就到家啦。這一帶蠻有趣。拯救淪落的風塵女子。瑪達琳濟良所。我是秘書…… 布林太太 (翹起一個指頭)喏,別瞎扯啦!我知道有人不喜歡這樣。哦,等我見了摩莉再說! (狡黠地)你最好馬上如實招來,否則就會大難臨頭! 布盧姆 (回頭看看)她時常念叨要來見識見識哩。逛逛這花街柳巷。喏,異國情調嘛。她說要是有錢,還想僱上幾名穿號衣的黑皮膚僕役呢。就像黑獸奧瑟羅那樣的。 [42]尤金·斯特拉頓[43]。連利弗莫爾黑臉合唱團[44]的打拍員和巧辯演員[45]都行。還有博赫弟兄[46]。只要是黑的,連掃煙囪的都成。 (化裝成黑臉的湯姆和薩姆,博赫跳了出來,身穿雪白帆布上衣,猩紅短襪,漿洗得硬梆梆的薩姆勃[47]高領,扣眼兒裡插著大朵的鮮紅紫苑花。肩上各掛著一把五弦琴[48]。黑人特有的淺黑小手嘣嘣地撥弄著琴弦。一雙白色卡菲爾[49]那樣的眼睛和一嘴暴牙閃閃發光。他們腳蹬粗陋的木靴,咯噔咯噔地跳著喧囂、急促的雙人舞。撥弦,歌唱,忽而背對背,忽而腳尖挨後跟,忽而又後跟挨腳尖。用黑人的厚嘴唇吱吱咂咂地鼓譟助威。) 湯姆與薩姆 有人和迪娜一道在家裡, 有人呆在家裡,我知道的, 有人和迪娜一道在家裡, 彈奏那把古老的五弦琴[50 ] 。 (他們猛地摘掉黑人面具,露出那淳樸的娃娃臉。然後哧哧竊笑,哈哈大笑,咚咚、噹噹地奏著琴,跳著步態舞,揚長而去。) 布盧姆 (面泛著酸溜溜甜蜜蜜的微笑)要是你有興致的話,咱倆何妨也廝混一陣?也許你肯讓我擁抱上那麼幾分之一秒吧? 布林太太 (快活地尖口叫著)哦,你這個傻瓜!也該去照照鏡子! 布盧姆 咱們是老交情嘛。我的意思不過是要在兩對不同的小夫妻問再來個雜婚,也就是交老婆。你曉得,在我心窩兒裡對你總有點兒意思。 (憂鬱地)情人節那天,是我把那張可愛的小羚羊圖片送給你的。 布林太太 哎呀,天哪,瞧你這副醜樣子!簡直是滑稽。 (她好奇地伸出一隻手。)你背後藏著什麼?告訴咱,好乖乖。 布盧姆 (用自己空著的那隻手攥住她那隻手的手腕子。)當年的喬西·鮑威爾[51]是都柏林首屈一指的美人兒。時間過得好快啊!咱們回顧一下吧。你還記得一個聖誕夜,喬治娜·辛普森舉行新屋落成宴那次,他們玩歐文·畢曉普遊戲[52]:蒙起眼睛找飾針啦,表演測心術什麼的。提問:這只鼻煙盒裡裝著什麼? 布林大太 那天晚上你可是明星,表演半滑稽的朗誦,演得維妙維肖。你一向都是婦女們的紅人兒。 布盧姆 (裝扮成貴婦的隨從。身著波紋綢鑲邊的無尾晚禮服,扣眼上戴著一枚共濟會藍色徽章,繫著黑蝴蝶結領帶,珍珠領扣,一隻手裡歪舉著棱形的香檳酒杯。)女士們,先生們,為了愛爾蘭,為了家園和麗人[53]乾杯。 布林太太 那一去不復返的日子令人懷念。那古老甜蜜的情歌[54]。 布盧姆 (有意把嗓門放低)說實在的,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想知道,某一位的某物眼下是不是有點兒熱熱的。 布林太太 (親暱地)熱得厲害!倫敦熱熱的,我簡直渾身熱熱的! (同他的側腹相蹭蹬)咱們在客廳裡玩猜謎遊戲,再從聖誕樹上取下摔炮玩它一陣然後就坐在樓梯口的長凳上,檞寄生枝[55]的蔭影裡。光是咱倆在一起。 布盧姆 (頭戴綴有琥珀色半月的紫色拿破崙帽,慢慢地把手指放到她那柔軟、濕潤、豐腴的手心裡。她順從地任聽他擺佈。)那是一夜之中最陰森的時候[56] 。我小心翼翼地從這隻手裡慢慢兒挑出一根刺。 (將一枚紅玉戒指輕輕地套到她的手指上,並溫存他說)手拉著手[57]。 布林太大 (身穿染成月白色的連衣裙式晚禮服,額上戴著一頂華麗燦爛的仙女冠,跳舞卡片落在月白色緞子拖鞋旁邊。她溫柔地彎起手掌。急促地喘著氣。)我要,又[58] ……你發燒哪!你都燙傷啦!左手最挨近心臟啦。 布盧姆 當你做了目前這個選擇時,人家都說你們不啻是美女與野獸[59]。對這一點,我永遠也不能饒恕你。 (他攥起一個拳頭,按住前額。)想想看,這對我意味著什麼。當年,你對我意味著一切。 (沙啞地)女人哪,快要把我毀滅啦! (丹尼斯·布林頭戴白色大禮帽,前後胸掛著威茲德姆·希利的廣告牌,吸拉著氈拖鞋,從他們身邊磨蹭著踱過去。他那把不起眼的鬍子扎煞著,忽而朝左邊,忽而朝右邊咕噥著。小個子阿爾夫·柏根身穿印有黑桃麼[60]的外套,笑彎了腰。忽而朝左忽而朝右地跟踪著他。) 阿爾夫·柏根 (嘲弄地指著廣告牌)萬事休矣:完蛋。 布林太太 (對布盧姆)樓下在表演天翻地覆[61]。 (給他遞了個媚眼)你為什麼不吻一吻那個部位,好醫治創傷呢?你心裡直癢癢嘛。 布盧姆 (震驚)你是摩莉最好的朋友啊!怎麼能這樣? 布林太大 (從嘴唇問伸出果肉般的舌頭,想要給他個鴿吻)哼。你問得無聊,沒法回答。你那裡有什麼小禮物送給我嗎? 布盧姆 (生硬地)清真食品。當晚飯吃的快餐。家裡沒有李樹商標罐頭肉,那就是美中不足[62]。我看了《麗亞》的演出,班德曼·帕默夫人,她演的莎士比亞,真是再精采不過了。可惜我把節目單扔了。要是買豬腳,就數這個地方好。摸摸看。 (里奇·古爾丁用飾針在頭上別了三頂女帽,腋下夾著考立斯- 沃德律師事務所的公文包,上面用白灰塗著一副骷髏與交叉的大腿骨。公文包太重,使他的身子往一邊墜。打開一看,滿是半熟的干香腸,熏曹白魚、芬頓[63] 黑線鱈和裹得嚴嚴實實的藥丸。) 里奇 都柏林的東西,貨真價實。 (禿頭帕特,愁眉苦臉的聾子,站在人行道的邊石上,折疊著餐巾,等著服侍客人。) 帕特 (斜端著一隻盤子,嘀嘀嗒嗒地灑著肉汁)牛排和腰子。一瓶貯存啤酒[64]。嘻嘻嘻。等著我來上吧。 里奇 老天爺,我從來也沒吃過…… (他耷拉著腦袋一個勁兒地往前走。躲藏在左近的壯工用火熱的角叉戳了他一下。) 里奇 (伸手按住背部,痛苦地喊叫)啊!布賴特氏病[65]!肺臟! 布盧姆 (指著壯工)一個奸細。別惹人注意。我對愚蠢的人群厭惡透了,我可沒有心情去找樂子,我處在嚴重的困境中。 布林太太 你這是照例用老一套的謊話來騙人。 布盧姆 關於我怎麼會來到這兒,我想透露給你個小小的秘密。但是你可別告訴旁人。甚至連對摩莉也不能說。有個特殊的原因。 布林太太 (極度興奮)哦,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去。 布盧姆 咱們去散散步好嗎? 布林太太 好的。 (老鴇打了個手勢,無人理睬。布盧姆和布林太太一道走起來。骾狗可憐巴巴地嗚嗚叫著,搖著尾巴跟在後面。) 老鴇 猶大人的脾臟! 布盧姆 (身穿燕麥色運動服,翻領上插著一小枝忍冬草,裡面是時髦的淺黃色襯衫,繫著印有聖安德魯十字架的黑白方格花呢領帶。白色鞋罩,臂上挎了件鹿毛色風衣,腳蹬赤褐色生皮翻毛皮鞋。將一架雙筒望遠鏡像子彈帶那樣斜挎在肩上,頭戴一頂灰色寬邊低頂的氈帽。)你還記得嗎,很久很久,多年以前,米莉——我們管她叫瑪莉奧內特。剛斷奶,我們大家曾一道去看過仙女房賽馬會? 布林太太 (穿一身定做的款式新穎的薩克森藍衣衫,頭戴白絲絨帽,臉上蒙著蛛網狀面紗。)在利奧波德鎮。 布盧姆 對,是利奧波德鎮。摩莉把賭注下在一匹名叫“永勿說”的馬上,贏了七先令。然後坐那輛有五個座位的雙輪破舊馬車,沿著福克斯羅克回的家。當時你可風華正茂,戴著鑲了一圈鼴鼠皮的白絲絨新帽。那是海斯太太勸你買的,因為價錢降到十九先令十一便士了。其實就是那麼一點銅絲支著一些破破爛爛的舊絲絨。我敢跟你打賭,她準是故意的…… 布林太太 當然嘍,可不是嘛,貓婆子!別說下去啦!真會出餿主意! 布盧姆 比起另外那頂插上極樂鳥翅膀的可愛的寬頂無簷小圓帽來,它連四分之一也跟你般配不上。你戴上那一頂,簡直太迷人啦,我十分神往。可惜宰那隻烏兒大損了,你這淘氣殘忍的人兒。那小鳥的心臟只有一個句號那麼大呀。 布林太太 (捏他的胳膊,假笑)我確實又淘氣又殘忍來著! 布盧姆 (低聲說悄悄話,語調越來越快)摩莉還從喬·加拉赫太太[66]的午餐籃裡拿一塊香辣牛肉三明治吃。老實說,儘管她有一批參謀或崇拜者,我一向不喜歡她那派頭。她…… 布林太太 過於…… 布盧姆 是呀。摩莉那時正在笑,因為當我們從一座農舍前面經過的時候,羅傑斯和馬戈特·奧里利學起雞叫來了。茶葉商人馬庫斯。特蒂烏斯·摩西帶上他的女兒乘著輕便二輪馬車趕到我們前面去了。她名叫舞女摩西。坐在她腿上的那隻長捲毛狗神氣活現地昂著頭。你問我,可曾聽說過、讀到過、經歷過或遇上過…… 布林太太 (起勁地)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 (她從他身邊倏地消失。他朝地獄門[67]走去,後邊跟了一條嗚嗚叫著的骾狗。一個婦女站在拱道上,彎下身子,叉開雙腿,像頭母牛那樣在撒尿。已經撂下百葉窗的酒吧外面,聚著一群遊手好閒的人,傾聽著他們那個塌鼻樑的工頭用急躁刺耳的沙聲講著妙趣橫生的故事。其中一對缺臂者半開玩笑地扭打起來。殘疾人之間進行著拙笨的較量,吼叫著,撲通一聲倒下去。) 工頭 (蹲著,瓮聲瓮氣地)當凱恩斯從比弗街的腳手架上走下來後,你們猜猜他往什麼地方撒來著?竟然往放在刨花上的那桶黑啤酒裡撒了一泡,可那是給德爾旺的泥水匠準備的呀! [68] 遊手好閒的人們 (從豁嘴唇裡發出傻笑)哦,天哪! (他們搖晃著那滿是油漆斑點的帽子,這些無臂者身上沾滿了作坊的膠料和石灰,在他周圍跳跳蹦蹦。) 布盧姆 也是個巧合。他們還覺得挺可笑哩。其實,一點兒也不。光天化日之下,想試著走走。幸虧沒有女人在場。 遊手好閒的人們 天哪,真有意思。結晶硫酸鈉。哦,天哪,往那些人的黑啤酒裡撒了一泡。 (布盧姆走過去。下等窯姐兒,或隻身或結伴,裹著披肩, 頭髮蓬亂,從小巷子、門口和拐角處大聲拉客。 ) 窯姐兒們 去遠處嗎怪哥哥? 中間那條腿好嗎? 身上沒帶火柴嗎? 來吧,我把你那根弄硬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穿過她們那片污水坑,走向燈光明亮的大街。鼓著風的窗簾那邊,留聲機揚起那老掉了牙的黃銅喇叭。陰影裡,一家非法出售漏稅酒的酒吧老闆正跟壯工和兩個英國兵在討價還價。) 壯工 (打嗝)那家該死的小店兒在哪兒? 老闆 珀登街。一瓶黑啤酒一先令[69]。還有體面的娘兒們。 壯工 (拽住兩個英國兵,跟他們一道腳步蹣跚地往前走。)來呀,你們這些英國兵! 士兵卡爾 (在他背後)這小子一點兒也不傻。 士兵康普頓 (大笑)嗬,可不是嘛! 士兵卡爾 (對壯工)貝洛港營盤[70]的小賣部。找卡爾。光找卡爾就行。 壯工 (大聲喊)我們是韋克斯福德的男子漢。 [71] 士兵康普頓 餵!你覺得軍士長怎麼樣? 士兵卡爾 貝內特嗎?他是我的伙伴。我喜歡親愛的貝內特。 [72] 壯工 (大喊) ……磨人的鎖鏈, 迎來祖國的解放。 [ 73] (他拖著他們,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布盧姆不知所措,停下腳步。骾狗耷拉著舌頭,氣喘吁籲地靠過來。) 布盧姆 簡直就像是在追“野鵝”。 [74]烏七八糟的妓院。天曉得他們到哪兒去了。醉漢跑起來要快上一倍。一場熱鬧的混戰。先在韋斯特蘭橫街車站吵了一通,然後又拿著三等車票跳進頭等車廂。一下子被拉得老遠。火車頭是裝在列車後頭的。有可能把我拉到馬拉海德,要么就在側線過夜,要么就是兩趟列車相撞。都是喝第二遍喝醉的。一遍其實正好。我跟在他後面乾什麼?不論怎樣,他是那幫人當中最像個樣兒的。要不是聽說了博福伊·普里福伊太太的事兒,我決不會去,那麼也就遇不上他了。這都是命中註定的。他會丟失那筆錢的。這裡是濟貧所[75]。沿街叫賣的小販和放高利貸的倒是有好生意可做啦。你缺點兒啥?來得容易,去得也快。有一次,幾乎給司機開的那輛噹啷啷響的鋥亮有軌電動訖裡什那神像車[76] 軲轆壓了。要不是我頭腦鎮定,早就把命送掉了。不過,並非每一次都能倖免。那天倘若我遲兩分鐘走過特魯洛克的窗戶,就會給槍殺的。虧得我沒在那兒。然而,要是子彈僅僅穿透了我的上衣,我倒是能為了受驚而索取五百英鎊的賠償費哩。他是乾什麼的來著?基爾代爾街俱樂部的花花公子。替他看守獵場也夠不容易的。 (他朝前望著那用粉筆在一面牆上胡亂畫著的陰莖圖案,下面題著:《夢遺》。) 奇怪!在金斯敦,摩莉也曾往結了一層霜的馬車玻璃上畫各式各樣的圖來著。畫的是些什麼呢? (衣著花哨、像玩偶般的女人懶洋洋地靠在燈光明亮的門口或漏斗狀窗口,吸著鳥眼紋理煙卷[77]。令人作嘔的甜蜜的煙草氣味慢慢形成橢圓形的環,向他飄來。) 煙環 快樂真甜蜜。偷情的快樂[78]。 布盧姆 我的脊骨有點兒酸痛。往前走,還是折回去呢?還有這吃的呢?吃下去,渾身都會粘上豬的味道。我太荒謬了。白糟塌錢。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79]。 (狼狗搖著尾巴,流著鼻涕的冰涼鼻子往他手上蹭。)奇怪,它們怎麼這麼喜歡我。今天連那隻猛犬都是這樣。不妨先跟它說說話。它們就像女人一樣,喜歡逢場作戲[80]。發出一股雞貂的氣味。各有所好。興許這還是一條瘋狗呢。大熱天的。腳步也不穩。費多!好小子!加里歐文[81]。 (那隻狼狗攤開四肢趴在他的背上,伸出長長的黑舌頭。用乞討的前爪作猥褻狀,扭動著。)是環境的影響。給它點兒什麼,把它打發走吧。只要沒有人在場。 (親切地招呼著,像一個鬼鬼祟祟的偷獵者似的蹣蹣跚跚地蜇回來。在那隻塞特種獵狗的跟隨下,走進滿是尿騷氣味的黑暗角落。他打開一個包兒,剛要輕輕地丟掉豬腳,卻又停下手來,並摸摸羊蹄。)才三便士,可真不小。但是我只好用左手拿著它。更吃力一些。為什麼呢?不大用,所以就抽縮了。哦,給掉拉倒。兩先令六便士。 (他打開包,依依不捨地將豬腳羊蹄丟過去。那隻皮滑腰短的大看家狗拙笨地撕咬著那攤肉,貪婪地嘷叫著,嘎吱嘎吱啃著骨頭。兩名披著防雨斗篷的巡警在旁警戒著,默默地走近。他們不約而同地念叨。) 巡警們 布盧姆。布盧姆的。為布盧姆。布盧姆。 [ 82] (他們各伸出一隻手,按在布盧姆肩上。) 巡警甲 當場抓獲,不許隨地小便。 布盧姆 (結巴著)我在替大家做好事哪。 (一群海鷗與海燕飢餓地從利菲河的稀泥裡飛起,口中銜著班伯里餡餅。) 海鷗們 嗒噶啦嘣吧哩嚇乒。 [83] 布盧姆 這是人類的朋友,是用慈愛之心來培養的。 (他指了指。鮑勃·多蘭正從酒吧問的高凳上越過嘴裡正貪饞地咀嚼著什麼的長毛垂耳狗,栽了下來。) 鮑勃·多蘭 陶瑟爾。把爪子伸過來。把爪子伸過來。 [84] (那隻鬥犬豎起頸背,低沉地怒吼著。它用臼齒叨著豬蹄,齒縫間嘀嘀嗒嗒淌著狂犬病那滿是泡沫的涎水。鮑勃·多蘭靜悄悄地跌到地下室前的空地上。) 巡警乙 禁止虐待動物。 布盧姆 (熱切地)功德無量!在哈羅德陸橋上,有個車把式正虐待一匹被挽具磨傷了皮肉的可憐的馬,我就朝他嚷了一通。結果自廢力氣,倒招得他用法國話罵了我一頓。當然嘍,那天下著霜,又是末班馬車。所有關於馬戲團生活的故事,全都是極其有傷風化的。 (馬菲[85]先生興奮得臉色蒼白,身穿馴獅人的服裝,邁步向前。襯衫前胸釘有鑽石飾扣,手執馬戲團用的大紙圈,馬車夫的彎鞭以及一把轉輪手槍。他用手槍瞄準大吃大嚼的獵野豬犬。) 馬菲先生 (面泛獰笑)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我訓練出來的靈猰[86]。用食肉動物專利特許的尖釘鞍,把那匹北美西部平原的野馬埃阿斯馴服的,也是我。用滿是結子的皮條鞭打它肚子下邊。不論多麼暴躁的獅子,哪怕是利比亞的食人獸——一頭猛獅,只要裝個滑車,狠狠地一勒,也會乖乖兒地就範。用燒得通紅的鐵棍烙過之後,再在燙傷處塗上膏藥,便把阿姆斯特丹的弗里茨,會思考的鬣狗造就出來了。 (目光炯炯)我掌握印度咒文[87]。靠的是我的兩眼和胸前的鑽石。 (面泛帶有魔力的微笑)現在我來介紹一下馬戲團的明星魯碧小姐。 巡警甲 說!姓名和地址。 布盧姆 我一時忘記了。啊,對啦! (他摘下那頂高級帽子,敬禮)布盧姆醫生[88],利奧波德,牙科手術師。你們一定聽說過封。布魯姆·帕夏[89]吧。財產也不知有多少億英鎊。好傢伙[90]!他擁有半個奧地利。還有埃及。他是我堂兄。 巡警甲 拿出證據來。 (一張名片從布盧姆那頂帽子的鞣皮圈裡掉了下來。) 布盧姆 (頭戴紅色土耳其帽,身穿穆斯林法官長袍,腰繫寬幅綠飾帶,胸佩一枚偽造的法國勳級會榮譽軍團[91]勳章。他趕緊撿起名片,遞上去。)請過目。敝人是陸海軍青年軍官俱樂部[92]的會員。律師是約翰·亨利·門頓。住在巴切勒步道二十七號。 巡警甲 (讀)亨利·弗羅爾。無固定住址。犯有非法埋伏並騷擾罪。 巡警乙 要拿出你不在作案現場的證明。對你是一直提防著的。 布盧姆 (從胸兜里掏出一朵揉皺了的黃花)這就是關鍵性的那朵花。是一個我連姓名都不曉得的人給我的。 (花言巧語地)你知道《卡斯蒂利亞的玫瑰》那個古老的笑話吧。布盧姆。把姓名改改唄。維拉格[93]。 (他熟頭熟腦他說起貼心話來。)您啊,警官先生,我們是訂了婚的。這檔子事兒涉及一個女人。愛情糾紛嘛。 (他輕輕地拍著巡警乙的肩膀。)真討厭。我們這些海軍裡的英俊小伙子,總是碰上這種事兒。都是這身軍服惹出的麻煩。 (他一本正經地轉向巡警甲。)不過,當然嘍,有時也會一敗塗地。哪天晚上順路過來坐坐,咱們喝上一杯陳年的老勃艮第酒吧。 (快活地對巡警乙)我來介紹一下,警官先生。她勁頭可足啦。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到手。 (出現了一張被含汞的藥弄得淺黑的臉,後面跟隨一個蒙著面紗的身影。) 淺黑水銀 都柏林堡正在搜索他呢。他是給軍隊開除的。 瑪莎 (蒙著厚厚的面紗,脖間繫著深紅色聖巾[94],手執一份《愛爾蘭時報》,以譴責口吻指著說。)亨利!利奧波德!萊昂內爾,迷失的你! [95]替我恢復名譽。 巡警甲 (嚴峻地)到警察局來一趟吧。 布盧姆 (驚愕,戴上帽子,向後退一步。然後,抓撓胸口,將右臂伸成直角形,做共濟會會員的手勢和正當防衛的架勢。)哪裡的話,可敬的師傅[96],這是個輕佻的女人。她認錯人啦。里昂郵件。萊蘇爾柯和杜博斯[ 97] 。您該還記得蔡爾茲殺兄案[98]吧。我們是醫生。控告我用小斧子把他砍死了,實在是冤枉啊。寧可讓一個犯人逃脫法網,也不能錯判九十九個無辜者有罪。 [99] 瑪莎 (蒙著面紗啜泣)他毀棄了誓約。我的真名實姓是佩吉·格里芬。他給我寫信說,他很不幸。你這沒心肝的專門玩弄女人的傢伙,我要告訴我哥哥,他可是貝克蒂夫橄欖球隊[100] 的後衛哩。 布盧姆 (用手摀臉)她喝醉啦。這女人喝得酩酊大醉。 (他含糊不清地咕噥著以法蓮人的口令。)示布羅列[101]。 巡警乙 (淚汪汪地,對布盧姆)你應該感到十分害臊。 布盧姆 陪審團的各位先生,請聽我解釋一下。真是搞得一塌糊塗啊!我被誤解啦。我給當成了替罪羊。我是個體面的有婦之夫,一向品行端正,沒有污點。我住在埃克爾斯街,我老婆是赫赫有名的指揮官的女兒,一個豪俠耿直之士,對,叫作布賴恩·特威迪陸軍少將。是一位屢次在戰役中立過功勳的英國軍人,由於英勇地保衛了洛克灘,曾被授予少將頭銜。 [102] 巡警甲 屬於哪個團隊? 布盧姆 (轉向旁聽席)各位,屬於舉世聞名的都柏林近衛連隊,那是社會中堅[103] 啊。我好像瞧見你們當中就有幾位他的老戰友哩。都柏林近衛步兵連隊與首都警察署一道保衛咱們的家園,也是忠於國王陛下的最驍勇精壯的小伙子們。 一個聲音 叛徒!誰喊“支持布爾人”來著!誰侮辱了喬·張伯倫? [104] 布盧姆 (一隻手扶著巡警甲的肩膀)我老爹也曾當過治安推事。我跟你們一樣,也是個忠誠的英國人。正如當時的電訊所報導的那樣,為了國王與祖國,我也曾在公園裡那位郭富將軍麾下,在那場令人心神恍惚的戰爭中服過役,[105] 轉戰於斯皮昂·科帕和布隆方丹,受了傷。 [106] 戰報裡還提到過我。凡是白人所能做的,我全做到了。 (安洋地,帶著感情)吉姆·布盧德索。把船鼻子轉向岸邊[107]。 巡警甲 報你的職業或行當。 布盧姆 喏,我是耍筆桿子的,作家兼記者。說實在的,我們正在策劃出版懸賞短篇小說集,這是我想出來的,是個空前的舉動。我跟英國和愛爾蘭報紙都有聯繫。假若你打電話…… (邁爾斯·克勞福德口銜鵝毛筆,跨著大步趔趔趄趄地出現,他那通紅的鼻子在草帽的光環中閃閃生輝。他一隻手甩著一串西班牙蔥頭,另一隻手將電話機聽筒貼著耳朵。) 邁爾斯·克勞福德 (他頸部那公雞般的垂肉晃來晃去。)餵,七七八四。餵,這裡是《自由人尿壺》和《擦臀周刊》。 [108] 會使歐洲大吃一驚。 [109] 你是哪兒?哦,《藍袋》[110]嗎?由誰執筆?布盧姆嗎: (面色蒼白的菲利普·博福伊[111]先生站在證人席上。他身穿整潔的常禮服,胸兜里露出尖尖的一角手絹,筆挺的淡紫色長褲和漆皮靴子。他拎著一隻大公事包,上面標著《馬查姆的妙舉》字樣。) 博福伊 (慢騰騰地)不,你不是那樣的人。無論怎麼看,我也決不認為你是那樣的人。一個人只要生來就是個紳士,只要具有紳士那種最起碼的素質,就決不會墮落到干下如此令人深惡痛絕的勾當。審判長閣下,他就是那幫人當中的一個。是個剽竊者。戴著文人[112] 面具的油滑而卑怯的傢伙。顯而易見,他以天生的卑鄙,抄襲了我的幾部暢銷書。都是些真正了不起的作品,完美的珠玉之作。毫無疑問,他剽竊了其中描繪戀愛的段落。審判長閣下,對以愛情和財富為主題的《博福伊作品集》,您想必是熟悉的,它在王國內也是家喻戶曉的。 布盧姆 (羞愧畏縮,低聲咕噥)我對那段關於大笑著的魔女手拉著手[113] 的描寫有異議,如果我可以…… 博福伊 (撇著嘴,目空一切地朝整個法庭獰笑著)你這可笑的笨驢,你呀!簡直卑鄙得讓人無法形容了!我認為你最好不這麼過度地替自己開脫。我的出版代理人J. B. 平克爾[114] 也在座。審判長閣下,我相信會照例付給我們證人出庭費吧?這個討厭的報人幾乎使我們囊空如洗了,這個里姆斯的賊寒鴉[ 115] 連大學都沒上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