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傷心咖啡館之歌

第6章 六

對於下雪,人們作出各自不同的反應。愛密利亞小姐從窗子裡往外眺望,若有所思地扭動了幾下她光腳板的腳趾,把睡袍的衣領拉得更貼緊脖子些。她在那里站了片刻,接著便開始關上百葉窗,插上所有的窗子。她把屋子關得嚴嚴的,點亮了燈,莊嚴地坐在她那碗玉米碴粥前。她這樣做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她害怕下雪, 僅僅是因為她對這個新出現的事件還無法得出一個明確的看法。如果她對一件事沒有具體明確的結論(一般情況下她都是有的),她寧願是置之不理。在她這一輩子裡這個縣還沒有下過雪,她對這件事還沒有這樣或那樣的想法。倘若她承認了這次降雪,那麼,她就得作出某種決定,而在那些日子裡,要她操心的事兒已經夠多的了。因此,她在陰沉沉、點著燈的屋子裡踱過來踱過去,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李蒙表哥呢,正好相反,興奮得瘋了似地四處亂竄……等愛密利亞小姐轉過身去給他盛早飯,他就溜出了家門。

馬文馬西說,下雪的事比他更清楚的人是再也沒有的了。他說他知道雪是怎麼一回事,他在亞特蘭大見過雪,從那天他在鎮上走路的模樣看,彷彿每一片雪花都是他家的東西。小小孩怯生生地從家裡爬出來,掬起一把雪嚐嚐是什麼滋味,他見了訕笑不已。威靈牧師滿面怒容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因為他在拼命地動腦子, 想怎樣能把雪這個題目編進他星期天的佈道詞裡去。大多數人對這一奇景都懷著謙卑、喜悅的態度;他們壓低了嗓子說話,動不動就毫無必要地用“勞駕”、 “借光”這樣的客氣話。當然,也有少數幾個意志薄弱的傢伙,他們沒了主意,借酒澆愁了——但醉鬼不算很多。對於一般的人來說,這是個重大的時刻,不少人點了點自己的錢,打算晚上到咖啡館去消遣消遣。

李蒙表哥一整天都跟在馬文馬西後面,他也跟著說馬文馬西是雪的權威。他很驚奇,怎麼雪不像雨那樣地滴落下來,他仰著脖子呆呆地瞪著夢幻般徐徐飄落的雪花,終於因為暈眩而跌倒在地。馬文馬西神氣活現,他也跟著趾高氣揚——人們看到這副情景,忍不住要損他一句: “'哦嗬,'停在馬車車軸上的蒼蠅說。'瞧咱們揚起的塵土有多高呀。'” 愛密利亞小姐本來不准備營業。可是六點鐘的時候,前廊上響起了腳步聲。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前門。原來是“捲毛”亨利福特,雖然沒有吃的,她還是讓他在桌前坐下來,端給他一杯酒。別的人也來了。這天的黃昏很淒涼,寒冷砭骨,雪雖然停了,可是松林裡刮來一陣陣風,把地上的細雪末刮得漫天飛舞。李蒙表哥天墨墨黑才回來,馬文馬西也一起來了,帶著他那隻鐵皮箱和吉他。

“你是要出門嗎?”愛密利亞小姐急急地問道。 馬文馬西先湊著爐子把自己烤熱。接著,他在自己的老座位上坐下來,仔仔細細地削尖一根小木棍。他剔他的牙,經常把小棍子從嘴裡拿出來瞧瞧棍尖,在外衣袖口上擦擦。他都懶得回答。 小羅鍋瞧瞧站在櫃檯後面的愛密利亞小姐。他臉上沒有一點懇求的意思;他好像很有自信心。他把手反剪在背後,自負地豎起耳朵。他雙頰通紅,眼睛閃亮,他的衣服完全濕透了。 “馬文馬西要上咱們家來作一陣子客,”他說。 愛密利亞小姐沒有表示反對。她僅僅是從櫃檯後面走出來,把身子傴在爐子上面,彷彿這一消息突然使她周身發冷。她烤後面的時候不像別的婦女在外人面前那樣規矩,她們要撩起裙子,也僅僅撩一英寸光景。愛密利亞小姐是不知道什麼叫害臊的,她常常像是根本忘了房間裡還有男人。現在,她站著烤火,把那條紅裙子後面撩得老高,以至於誰有興趣,都可以看看她那壯實的、毛茸茸的大腿。她的臉側到一邊,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又是點頭又是皺眉,聲調裡含有責怪、譴斥的意思,雖然說的是什麼話沒有人聽得清。這時候,羅鍋與馬文馬西上樓去了——穿過放有蒲葦草和兩台縫紉機的客廳,進入愛密利亞小姐住了一輩子的閨房。

在樓下的咖啡館,你可以聽到他們到處磕磕碰碰的聲音,馬文馬西在打開箱子,取出東西,讓自己安頓下來。 馬文馬西就是這樣擠進愛密利亞小姐家裡來的。起先李蒙表哥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因為他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馬文馬西。可是下雪對他身體影響很大;他著了涼,轉成了冬季扁桃腺發炎。因此愛密利亞小姐就把自己的床讓給了他。客廳裡那張沙發對她來說太短了,她的腳桿戳出在扶手外面,人常常滾下地來。也許是這樣的睡眠不足,蒙蔽了她的智慧;她打算陷害馬文馬西的一切行動都反彈回她自己身上來。她掉進了自己佈置的圈套,發現一再落在悲慘的處境裡。可是她仍然沒有轟馬文馬西出門,因為她怕自己變成一個孤獨的人。你和別人一起生活了以後,再獨自過日子就會變成是一種苦刑了。這是時鐘突然停止其的嗒聲時,生了火的房間裡的那種寂靜,是空蕩蕩的屋子裡那種讓人神經不安?影子——因此,與其面臨單獨過日子的恐怖,還不如讓你的死對頭住進來呢。

雪沒有能留住多久。太陽一出來,不到兩天小鎮又和以前一模一樣了。愛密利亞小姐等到每一堆雪都融化了才打開大門。接著她來了一次大掃除,把東西都搬出去讓它們見見太陽。可是在這樣做之前,她重新走進她院子所干的頭一件事,就是在楝樹最粗的一根橫枝上拴上一根繩。在繩的末端,她捆上一隻緊緊地塞滿了沙子的橘黃色口袋。這是她給自己做的一隻練拳沙袋。從這天起她每天早上都到院子裡去練習拳擊。她本來就是一個不壞的摔跤能手——步伐上是遲鈍一些,但是精通各種不正派的擒拿、推擠手法,足以彌補那方面的不足。 上面已經提到過,愛密利亞小姐高六英尺二。馬文馬西比她矮一英寸。在體重方面他倆不相上下——兩人都幾乎有一百六十磅重。馬文馬西佔著動作靈活和胸肌發達的便宜。事實上,從外表上看,他佔著壓倒的優勢。可是鎮上幾乎每一個人都賭愛密利亞小姐贏;幾乎沒有人願意把錢押在馬文馬西的身上。全鎮都記得愛密利亞小姐和叉瀑那個想騙她的律師大打出手的那回事。律師是個高大魁梧的漢子,可是等她把他擺平時,他已經只剩下半條命了。使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不僅是她拳術高明——她還能裝鬼臉,發出怪叫來使對方亂了套,連旁觀者有時也給嚇了一跳。她很勇敢,每天都認真地對著沙袋練習,她這樣做顯然是有道理的。因此,人們都信任她,他們等待著。當然,並沒有給這次決鬥確定一個日期。可是事情的跡象太明顯了,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

在這一段時間裡,小羅鍋得意洋洋地走來走去,那張五官擠在一起的小臉笑吟吟的。他搞許多詭詐的小動作,在他們兩人之間挑撥離間。他經常拉拉馬文馬西的褲腿,讓大個兒注意自己。有時候他跟在愛密利亞小姐腳後跟——不過這段時期裡他的目的僅僅是模仿她那笨拙的大步子;他也鬥雞著眼,學她的姿態,使她顯得像是個畸形的人。他的動作裡有一種可怕的信號,連咖啡館裡像梅里芮恩這樣最愚蠢的顧客也沒有笑。只有馬文馬西扭起他的左嘴角,咯咯地干笑了幾聲。發生這樣的事時,愛密利亞小姐的心裡攪合著兩種感情。她先用迷惘、沮喪的譴責態度瞧瞧羅鍋,接著又咬緊牙關轉向馬文馬西。 “讓你肚皮笑破!”她惡狠狠地說。 可是馬文馬西在多半情況下會從椅子旁邊的地上把吉他拿起來。他的聲音濕漉漉、黏黏滑滑的,因為他嘴裡老是唾沫過多。歌聲像鰻魚一樣從他嗓子眼裡慢慢地滑出來。他那有力的手指靈巧地撥弄著琴弦,不管他唱的是什麼,那聲調都是既誘引人又使人惱怒的。這往往超過了愛密利亞小姐所能容忍的限度。

“我讓你笑破肚皮!”她又罵了一句,這回是在叫嚷了。 可是馬文馬西總是用一個現成的答復來回敬她。他把手按在弦上,止住還在顫動的餘音,用極為明確的侮慢態度,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道: “你怎樣咒罵我,就會得到怎樣的下場,哼哼,哼哼!” 愛密利亞小姐站在那兒束手無策,因為對這樣的詈罵,誰也沒想出過什麼好的對策。會反彈到自己身上的詛咒她是不能說的。馬文馬西佔了她的上風,她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事情就這樣地拖下去。至於晚上在樓上的房間裡他們三個人之間發生什麼事,那就沒人知道了。不過咖啡館一晚比一晚人多,不得不增添一張新的桌子。甚至連多年前隱居在沼澤里的一個名叫芮納斯密士的瘋子也聽到了一點風聲,一天晚上來到窗前朝里面望瞭望,對著亮堂堂的咖啡館裡的那群人沉思起來。每天晚上的高潮,就是愛密利亞小姐和馬文馬西握緊拳頭,擺好架勢,互相瞪視的那個時刻。這樣的對峙倒不一定出現在具體的爭吵之後,不過好像由於兩人身上存在著某種本能,在一定的時候就挺神秘地突然發生了。在這樣的時候咖啡館裡鴉雀無聲,連紙花在微風中發出的窸窣聲也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晚上,這樣相持的時間總比上一個晚上要延長一些。

決鬥發生在聖燭節,那是二月二日。天氣非常理想,既不下雨也不出太陽,溫度也很適中。有某幾種跡像說明事情就要在今天發生,到十點鐘,消息就傳遍了全縣。一清早,愛密利亞小姐來到院子裡把沙袋割了下來。馬文馬西坐在後台階上,膝蓋間夾著一罐豬油,在細緻地往自己胳膊與腿上塗油。一隻胸前血淋淋的兀鷹飛過小鎮,在愛密利亞小姐房子的上空繞了兩匝。咖啡館裡的桌子都已搬到後廊上,以便騰出整個大房間來決鬥。此外,還有種種別的跡象。愛密利亞小姐與馬文馬西午飯都吃了四盆半生不熟的烤肉,吃完後躺下午休,以便養精蓄銳。馬文馬西在樓上大房間裡休息,愛密利亞小姐則攤直在她辦公室的長凳上。從她那蒼白髮僵的臉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啥也不干該有多麼的受罪,可是她還是像殭屍似的靜靜地躺著,閉上了眼睛,胸前交叉著雙手。

李蒙表哥這一天過得很不平靜,他那張小臉龐因為激動而拉長、繃緊了。他帶了一份午飯出去找土撥鼠美俗每年的二月二日為聖燭節,又叫“土撥鼠節”。相傳土撥鼠於該日結束冬眠出洞,如天晴見到自己影子,即退入洞中繼續冬眠。 ——不到一小時便回來了,帶去的午飯也吃掉了,他說土撥鼠看見了他的影子,往後要有壞天氣了。接著,由於愛密利亞小姐與馬文馬西為了貯積力量都去休息,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忽然想起不如把前廊給油漆一下。房子已經多年沒有上漆了——實際上只有天曉得以前曾否油漆過。李蒙表哥爬上爬下,很快就把前廊一半刷成了鮮亮的淺綠色。這是二把刀幹出來的活,他渾身上下都沾上了漆。他老毛病發作,地板還沒有刷完,又改而去漆牆了。他先漆自己夠得到的地方,然後又站在一隻板條箱上,再漆上去一英尺。漆用完了,右面地板是淡綠色的,牆上有鋸齒形的一道是漆過的。漆成這樣,李蒙表哥就扔下不管了。

油漆能讓他得到樂趣,這上頭是有些稚氣的成份在內的。說到這裡,有件古怪的事應該提上一提。鎮上沒有一個人,包括愛密利亞小姐在內,弄得清楚那羅鍋年紀到底有多大。有人說他來到鎮上時大約十二歲,還是一個小孩……也有人肯定他早已年過四十了。他的眼睛是純藍的,就像兒童的一樣清晰,可是這雙藍眼睛下面卻有淡紫色縐紗般的陰影,說明他上了歲數。從他畸形的身軀是無法猜透他的年齡的。連他的牙齒也不提供一些線索——他牙齒一個也不少(只有兩顆因為啃山核桃咬斷了),可是他甜食吃得太多,牙齒都弄黃了,所以你也說不清那到底是老人的牙齒還是年輕人的牙齒。當有人直截了當地問羅鍋他有多大時,他坦白地承認他也說不上來——他不知道自己來到人世已有多久,是十年呢還是一百年!因此,他的年齡始終是一個謎。 李蒙表哥在下午五點三十分結束了他的油漆活。天氣變冷了,空中有一絲潮滋滋的氣味。從松林裡吹來了風,把窗子刮得格格直響。一張舊報紙被風吹得在路上不住翻滾,直到讓一棵帶刺的樹勾住。人們開始從鄉間趕來;汽車塞得滿滿地開來了,小孩的腦袋像刺猬毛一樣從窗子裡伸出來;老騾子拉著大車來了,它們彷彿在疲憊、辛酸地笑著,邁著慢騰騰的步子,半閉著眼沒一點精神。從社會城來了三個小伙子。他們三個都穿著人造絲的黃襯衣,便帽推到腦後——他們處處都像,彷彿是三胞胎,哪兒有鬥雞和野營,哪兒就能見到他們的影子。六點鐘,工廠的汽笛鳴響,日班結束了,於是人都齊了。自然,新來的人裡有幾個是二流子,也有些來歷不明的人,如此等等……可是即使這樣,人群也是很安靜的。整個小鎮為一片寂靜所籠罩,人們的臉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下給人以異樣的感覺。黑暗躡手躡腳地襲來,有一瞬間,天空是一片明亮的淡黃色,教堂的山牆襯在它前面顯得格外黝黑,線條清晰,接著天光逐漸死絕,濃濃的暮色化成了黑夜。 七是一個吉祥的數字,愛密利亞小姐特別喜歡七。誰打嗝她就讓他咽七口水,脖子擰了就繞著蓄水池跑七圈,肚子裡有蟲就吃七服“愛密利亞萬靈散”——她的治療幾乎總和這個數目字分不開。這個數字會千變萬化,蔓衍出種種可能?,但凡相信神怪與魔?的人都極其重視這個數目。因此,決鬥將在七點鐘舉行。這一點所有的人都清楚,倒不是有誰明確宣布過,而是大家都心領神會,正如對於雨水和沼澤地冒出來的臭氣,沒有人會去問一個為什麼一樣。因此,七點鐘以前,每一個人都莊嚴地聚集在愛密利亞房產的周圍。最聰明的人進入咖啡館沿著牆根一個個挨緊站著。其餘的人或是擠在前廊上,或是在院子裡佔了一個位子。 愛密利亞小姐和馬文馬西本人還未露面。愛密利亞小姐在辦公室長凳上休息了一個下午之後上樓去了。而另一方面,李蒙表哥卻任何時候都出現在你的眼皮底下,他在人群裡穿來穿去,神經質地用手指打榧子,不斷地眨巴眼。七點差一分,他又是扭又是鑽地進入了咖啡館,爬上了櫃檯。一切都安靜極了。 這彷彿是事先通過某種方式安排好的。因為七點一敲響,愛密利亞小姐就在樓梯口露面了。在同一瞬間,馬文馬西也出現在咖啡館門口,人群不發一聲為他讓開路。他倆不慌不忙地互相接近,拳頭都已攥緊,眼睛像夢遊人的眼睛。愛密利亞小姐脫了紅裙子,又穿上了那條舊工褲,褲管一直捲到膝蓋。她光著腳,右腕上戴了一道增加力量的鐵箍。馬文馬西也捲起了褲腿——他裸露著上半身,而且厚厚地塗了一層油;他穿著離開監獄時發給他的那雙大皮靴。胖墩麥克非爾從人群中跨前一步,用右掌拍拍兩人的後屁股兜,弄清楚雙方都沒有暗藏刀子。接著,在明亮的咖啡館空出來的房間中央,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沒人發出什麼信號,可是兩人都同時出手。兩拳都打在對方的腮幫子上,因此愛密利亞小姐和馬文馬西的腦袋都往後頓了頓,兩個人都有點暈暈乎乎。第一次遭遇後的幾秒鐘裡,他們僅僅是在光地板上移動腳步,試驗各種姿勢,虛晃幾拳。接著,馬文馬西肩膀上也著了一下,身子旋轉起來,像只陀螺。這場惡鬥兇猛地進行著,雙方都沒有示弱的跡象。 在雙方像這兩人一樣既靈敏又凶狠的一場爭鬥中,把眼光從混戰中轉過來看看觀戰者的表情,也是蠻有意思的。人們都貼緊了牆,惟恐自己太突出。在一個角落裡,胖墩麥克非爾傴僂著身子,握緊拳頭在助威,嘴裡發出各種各樣希奇古怪的聲音。傻梅里芮恩嘴張得老大,以致讓一隻蒼蠅衝了進去,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把蒼蠅吞了下去。李蒙表哥呢——他更妙了。羅鍋仍然站在櫃檯上,因此他比咖啡館裡誰都高。他手叉在腰上,那顆大腦袋伸了出來,兩條細腿彎著,膝蓋鼓了出來。他激動得忘乎所以地喊叫起來,蒼白的嘴唇顫動著。 拳斗大約進行了半個小時,局勢才開始有了變化。雙方已經揮出了好幾百拳,但局面還僵持著。這時馬文馬西突然設法抓住了愛密利亞小姐的左臂,並且把這條胳膊扭到她的背後去。她使勁掙扎,抓住了馬文馬西的腰;真正的格鬥這時才算開始。縣里最流行的打法還是摔跤——拳擊到底動作太猛,太費腦子,太需要集中思想。現在,愛密利亞小姐和馬文馬西扭在一起了,人群從迷惘中清醒過來,往前擠了擠。有一陣子,兩個摔跤手肌肉貼緊肌肉,胯骨抵著胯骨。一會兒往前,一會兒退後,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他們就這樣的扯過來扯過去。馬文馬西仍然一滴汗未出,而愛密利亞小姐連工褲都已經濕透,大量汗水沿著她的腿往下淌,她走到哪兒,就在哪兒的地板上留下了濕的腳印。現在考驗的時刻來臨了,在這嚴峻的關頭,更強者是愛密利亞小姐。馬文馬西身上有油,滑溜溜的,不易抓牢,可是愛密利亞小姐力氣更大些。逐漸地她把馬文馬西往後按,一英寸一英寸地逼得他貼緊地面。這情景瞧著真叫人驚心動魄,他們深沉、嘶啞的呼吸聲是咖啡館裡惟一的音響。最後,她終於使他劈開了腿躺平在地;她那雙強壯的手叉住了他的脖子。 可是就在這一剎那間,就在勝利即將贏得的時分,咖啡館裡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叫喊,使人起了一陣猛烈的寒顫,從頭頂順著脊梁往下滑。這時候發生的事從此以後就是一個謎。全鎮的人都在,都是見證,可是有人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蒙表哥所在的櫃檯離咖啡館中心格鬥的地方,至少有十二英尺遠。可是就在愛密利亞小姐掐住馬文馬西喉嚨的那一刻,羅鍋縱身一跳,在空中滑翔起來,彷彿他長出了一對鷹隼的翅膀。他降落在愛密利亞小姐寬闊的肩膀上,用自己鳥爪般細細的手指去抓她的脖子。 這以後是一片混亂。還不等人們清醒過來,愛密利亞小姐就已經打敗了。由於小羅鍋的幫忙,馬文馬西贏了,結果是愛密利亞小姐仰天躺在地上,伸直了胳膊, 一動不動。馬文馬西俯身站在她身邊,他那雙眼睛有點鬥雞,不過臉上還是露出了他平素的那種半張著嘴的微笑。而那個羅鍋呢,他突然不見了。也許他為自己幹的事感到害怕,也許是太高興了,要躲開大家好好慶祝慶祝——反正是他從咖啡館溜了出去,鑽到後台階底下去了。有人朝愛密利亞小姐臉上潑水,過了一會她慢慢地站了起來,趔趔趄趄地走進她的辦公室。人們從開著的門口可以看見她坐在寫字桌旁,頭埋在臂彎裡,稀里呼嚕地抽泣起來,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有一次她使盡力氣把右拳握起來,在寫字桌桌面上捶了三下,接著手又無力地鬆了開來,手掌向上地攤開著,一動不動。胖墩麥克非爾走上前去把門關上。 人群非常安靜,人們一個一個地離開了咖啡館。騾子從睡夢中被叫醒,韁繩也解開了;汽車的曲柄在搖動,社會城來的那三個小伙子順著公路到別處去逛了。這不是一個值得回味吟玩與反复討論的格鬥;人們回到家中,把被子一拉,蒙住自己的腦袋。全鎮除了愛密利亞小姐家以外,一片漆黑。她那裡所有的房間都亮著燈,而且徹夜不滅。 馬文馬西與小羅鍋一定是天亮前一個小時左右離開小鎮的。他們離開以前乾了這些事: 他們取來鑰匙,打開了放古玩的百寶櫃,取走了裡面所有的物件。 他們砸碎了機器鋼琴。 他們在咖啡館桌子上刻了許多難聽的粗話。 他們找到那隻背後可以開啟、畫著瀑布的表,把它也拿走了。 他們把一加侖糖漿倒出來,倒得廚房一地都是,並且砸碎了所有的蜜餞瓶子。 他們到沼澤地去,把釀酒廠砸了個稀巴爛,新的大冷凝器和冷卻器也都給毀了,還放了一把火燒了棚子。 他們做了一盆愛密利亞小姐最愛吃的小香腸玉米碴粥,裡面摻了足夠害死全縣人的毒藥,他們把這盆好菜誘人地放在咖啡館櫃檯上。 他們乾了一切他們想得出來的破壞勾當,但是並沒有闖進愛密利亞小姐在那兒過夜的辦公室。這以後,他們倆雙雙離去了。 這就是愛密利亞小姐被孤獨地撇在鎮上的經過。鎮上的人是願意幫助她的,如果他們知道怎麼幹的話,這個鎮的居民只要有機會還是願意經常做些好事的。有幾個家庭主婦拿著笤帚前來,用鼻子嗅嗅,表示願意幫她收拾殘局。可是愛密利亞小姐僅僅用茫然的斜眼看看她們,搖了搖頭。胖墩麥克非爾第三天進來,要買一小扎奎尼牌菸葉,愛密利亞小姐說價格是一塊錢。咖啡館裡的一切突然都漲成單價一塊錢了。這算是什麼咖啡館呢?再說,她的醫道也起了很古怪的變化。過去那麼多年來,她比奇霍的那位醫生威信高得多。她從不折磨病人的心靈,不會讓他們忌酒、煙這類不可一日無此君的東西。只是極難得,她才小心翼翼地關照病人,千萬別吃油炸西瓜或是這類人們本來不會想到要去吃的怪菜。如今這一套聰明的醫道不知上哪兒去了。對於一部分病人,她直截了當地宣告,他們遲早要死的;對於另一部分病人,她建議的醫療方法是那麼不著邊際,那麼折磨人,頭腦正常的人根本不會加以考慮。 愛密利亞小姐讓她的頭髮亂蓬蓬地留著,頭髮也開始變白了。她的臉更長了,身上發達的肌肉也萎縮下去,到後來變得像發瘋的老處女一樣的瘦。而她那雙灰眼睛呢——一天比一天更鬥雞了,彷彿它們想靠近對方,好相互看上一眼,發洩一些苦悶,同病相憐一番。她一張口也讓人不愉快,她的聲音刺耳得厲害。 如果有人提到那羅鍋,她總是僅僅這麼說:“嚯!要是讓我抓住他,我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掏出來,扔給貓吃!”可怕的倒不是這些話,而是她說這些話的聲調。她的嗓音失去了早先的那份活力;她過去提到“跟我結婚的那個維修工”和別的仇敵時的那種眥睚必報的勁頭,早就無踪無影了。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有氣無力, 淒淒慘慘,有如教堂裡一架漏了氣的管風琴。 有三年之久,她每天晚上獨自一人默不作聲地坐在前門口台階上,眺望著那條路,等待著。可是那羅鍋始終不見回來,有謠傳說,馬文馬西讓他爬到人家窗子裡去偷東西,也有人說,馬文馬西把他賣給了雜耍班子。可是一追根,這些謠言都是梅里芮恩傳出來的。真實的信息一點兒也沒有。到第四年,愛密利亞小姐從奇霍請來一位木匠,讓他把窗門都釘上了板,從那時起她就一直呆在緊閉的房間裡。 是的,小鎮是很沉悶的。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蕩盪,塵土白得耀眼,在頭上,天空亮得像玻璃。沒有一樣東西在動彈——連孩子的聲音也聽不到。有的只是工廠發出的營營聲。那些桃樹似乎每年夏天變得更加扭曲了,葉子灰得發暗,細軟得有些病態。愛密利亞小姐的屋子向右傾圮得更厲害了,徹底倒塌僅僅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人們現在都小心翼翼地繞開院子走。如今鎮上可買不到好酒了,最近的一家釀酒廠在八英里以外,那種酒喝了肝臟裡會長花生那麼大的瘤子,而且會做各種驚人的噩夢。在鎮子裡真是沒有什麼可干的。你只能繞著蓄水池走幾圈,停下來踢踢朽爛的樹樁,盤算盤算教堂附近路邊的那隻舊大車軲轆還能派什麼用場。你不如到叉瀑公路去聽苦役隊唱歌呢。 叉瀑公路離小鎮三英里,苦役隊就是在這兒乾活。這條路是碎石路面的,縣政府決定把坑坑洼窪的地方墊平,把幾處危險的地方修寬一些。苦役隊一共有十二個人,全都穿著黑白條紋的囚服,腳踝處拴著腳鐐。這裡有一個警衛,端著一支槍,他的雙眼由於使勁瞪視,變成了兩條發紅的長口子。苦役隊從早幹到黑,天一亮就有一輛監獄大車把他們載來,十二個人在車裡擠得滿滿的。暮色蒼茫時,又坐了大車回去。一整天都有鐵鍬挖地的聲音,有強烈的陽光以及汗臭味兒。可是歌聲倒是每天都有。一個陰沉的聲音開了個頭,只唱半句,彷彿是提一個問題。過半晌,另一個聲音參加進來,緊接著整個苦役隊都唱起來了。在金色炫目的陽光下,這歌聲顯得很陰鬱,他們穿插著唱各種各樣的歌,有憂鬱的,也有輕鬆的。這音樂不斷膨脹,到後來彷彿聲音並非發自苦役隊這十二個人之口,而是來自大地本身,或是遼闊的天空。這種音樂能使人心胸開闊,聽者會因為狂喜與恐懼而渾身發涼。音樂聲逐漸沉落下來,直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聲音,然後是一聲嘶啞的喘息,人們又見到了太陽,聽到了一片沉默中的鐵鍬聲。 能發出這樣音樂的是什麼樣的苦役隊呢?僅僅是十二個活著的人,是本縣的七個黑人小伙子和五個白人青年。僅僅是呆在一起的十二個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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