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傷心咖啡館之歌

第5章 五

小羅鍋不耐煩了。他不能容忍有什麼事背著他發生,哪怕是一場大災難也罷。馬文馬西這名字他從來沒聽說過,但對他來說有吸引力。但凡別人提到誰都清楚惟獨他不清楚的事,他心癢難熬,都想知曉——例如,他來之前拆掉的那座鋸木廠啦,莫里斯范恩斯坦那個苦命人啦,或是任何一件他沒來時發生的事情。除了這種天生的好奇心之外,羅鍋還對形形色色的搶劫案和犯罪行為懷有極大的興趣。他一面繞著桌子走來走去,一面反來覆去地念叨著“假釋”、“監獄”這些詞兒。不過儘管他逼著追問,還是什麼也沒打聽出來,誰也不敢在咖啡館里當著愛密利亞小姐的面講馬文馬西的事。 “信裡話不多,”亨利馬西說。 “他沒說他打算上哪兒。” “哼!”愛密利亞小姐說,她的臉仍然非常嚴峻,非常陰鬱。 “他那隻臭蹄子可別打算踩進我的地界。”

她把椅子往後推推,準備關店門。也許是腦子裡出現馬文馬西使她擔了點心事吧,她把現金出納機搬進了廚房,放在一個安妥的地方。亨利馬西順著黑漆漆的路走了。可是“捲毛”亨利福特和梅里芮恩還在前廊上逗留了一會兒。後來梅里芮恩硬說自己那天晚上就有一個幻覺,預見了以後要發生的事。可是鎮上的人誰也不理他,因為這人老是說這一套的話。愛密利亞小姐與李蒙表哥在客廳裡說了一陣子話。最後,小羅鍋覺得自己困了,她就替他把蚊帳放下來,等他做完祈禱。 這以後,她穿上長睡袍,抽了兩袋煙,過了好久以後才總算睡著。 那年秋天是段歡樂的時光。周圍農村收成很好。在叉瀑的市場上,那一年煙草的價格一直是堅挺的。經過長長炎夏,最初那幾天涼快的日子更加使人神清氣爽。

那條塵土飛揚的路,路邊上長滿了金黃色的菊花,甘蔗熟了,透出了紫紅色。每天客車從奇霍開來,都帶走幾個小孩到公立學校去受教育。男孩子在松林裡獵狐狸,洗衣繩上晾滿了冬季的被褥,地上鋪滿白薯,還蓋上了乾草,準備抵禦日後的嚴寒。暮色蒼茫時,煙囪裡升起了裊裊的炊煙,月亮在秋季的天空中顯得渾圓、橘黃。秋天頭幾個寒冷的夜晚裡,萬籟俱寂,彷彿再也不能更寂靜了。有時,到了深夜,只要沒有風,連穿過社會城北去的火車的又尖又細的汽笛聲,鎮上都能聽見。 對愛密利亞小姐來說,這正是她的大忙季節。她從天濛濛亮一直幹到太陽落山。她給自己的釀酒廠做了一隻新的更加大的冷凝器,這裡一個星期之內流出來的酒就足以使全縣的人爛醉如泥。她的那頭老騾碾了那麼多的高粱,都暈頭轉向了。她燙洗了廣口瓶,把桃醬儲存起來。她興致勃勃地等待著第一次霜凍,因為她買了三口大豬,打算做大批烤肉和大小香腸。

在這幾個星期裡,人們都注意到愛密利亞小姐身上有一種新的特徵。她常常笑,而且是深沉、洪亮的哈哈大笑,她口哨也吹得比較活潑悅耳,有點花樣了。她經常在試驗自己力氣有多大,她把沉重的東西舉起來,用手指戳戳自己堅硬的雙頭肌。有一天她在打字機前坐了下來,寫一個故事——裡面有外國人,有翻板活門,還牽涉到幾百萬元的財富。李蒙表哥一直和她在一起,老是懶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後面。愛密利亞小姐瞧著他的時候,臉上泛出燦然、溫柔的表情,叫他名字時,語音裡也拖著一種愛情的陪音。 第一次寒流終於來了。一天早晨愛密利亞小姐醒來,發現玻璃窗上有霜花,霜凍使院子裡的一叢叢枯草銀光閃閃。愛密利亞小姐在廚房的灶裡生了旺旺的火,到門口去觀測天氣。空氣凜冽而肅殺,淡青色的天空萬里無雲。很快,人們紛紛從鄉下進城來,打聽愛密利亞小姐對天氣的看法如何。她決定宰那口最大的豬,這消息傳到鄉下去了。豬宰了,烤肉的火坑里燃起了橡木燒的文火。後院裡瀰漫著一股豬血和煙霧混成的暖洋洋的氣味。冬天的空氣中振盪著腳步聲和人語聲。愛密利亞小姐走來走去,在發號施令,要不了多久,活兒也快乾完了。

那天她在奇霍還有些特別的事要辦,因此等她相信一切都在順利進行時,她便搖動曲柄,發動汽車,準備動身。她叫李蒙表哥陪著去,事實上,她已經跟他說了七遍了,可是他捨不得離開這亂哄哄的熱鬧場面,不想走。這使愛密利亞小姐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她總愛讓駝子陪著她,一個人出門不管是遠是近,肯定會非常惦念家的。可是問了他七遍以後,她不再催逼他了。在走以前她找來一根棍子,圍著火坑重重地劃了一道,離坑邊足足有兩英尺遠,關照他不要越過這道界線。 她是吃了午飯走的,打算天黑以前回來。 如今,有一輛卡車或小轎車從奇霍沿著公路開來,穿過鎮子再上別的地方去,已經不是太希罕的事了。每年,收稅人總要來和愛密利亞小姐這樣的有錢人糾纏一番。如果鎮上別的人,比方說梅里芮恩,認為自己夠資格賒購一輛汽車,或是先付三元便能搬回來一隻奇霍櫥窗裡陳列的那種漂亮的電冰箱,這時,便會有一個城里人下來,提出許多叫人發窘的問題,把他經濟上的紕漏調查得一清二楚,破壞了他想用分期付款的辦法賒購東西的計劃。有時,特別是當苦役隊在叉瀑公路幹活的時候,汽車會拉了他們穿過小鎮。也常常有開小汽車的人迷了路,停下來打聽該怎麼走。因此,那天后半晌有輛卡車開過紡織廠,在離愛密利亞小姐咖啡館不遠的路中央停下來,就不是一件希罕的事了。有一個人從卡車後面跳了下來,卡車又開走了。

那人站在路中央,向四面看了看。他是個高個兒,有棕色的鬈髮,深藍色的眼睛轉動得很慢。他嘴唇很紅,他的笑容是吹牛家那種懶洋洋的、嘴唇半開半閉的笑容。這人穿著一件紅襯衣,圍著一條機器上用的寬皮帶;他帶著一隻洋鐵皮箱子和一把吉他。全鎮首先看見他的是李蒙表哥,李蒙表哥聽到了汽車換擋的聲音, 便跑過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小羅鍋從門廊角上探出腦袋,沒有露出整個身子。他和陌生人互相盯看了一會,這不是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初次見面迅速打量一下對方的那種眼光。他們奇特地互相盯了一眼,就像是兩個彼此認識的罪犯。接著穿紅襯衣的人聳了聳左肩,轉過身去走開了。那羅鍋看見他順著路走下去,臉色變得煞白,過了一會,羅鍋開始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兩人中間隔開好幾步。

很快,全鎮都知道馬文馬西回來了。他先到紡織廠,把胳膊肘懶洋洋地支在窗台上往裡張望。像所有天生的懶鬼一樣,他喜歡看人們辛辛苦苦地工作。紡織廠頓時像癱瘓似地亂了套。染工們離開了滾燙的染缸,紡紗工和織布工也忘記了照管機器,連胖墩麥克非爾,他是工頭,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麼了。馬文馬西仍然半張著濕漉漉的嘴在笑,就在他看見他兄弟時,那副吹牛大王的表情也沒有起一點變化。看夠了工廠以後,馬文馬西便沿著馬路到他從小在那兒長大的那座房子去,把手提箱和吉他留在門廊上。接著他繞著蓄水池走了一周,看了看教堂、三家店鋪和鎮上別的地方。那羅鍋一聲不響拖著步子隔開一段距離跟在他後面,兩手插在口袋裡,那張小臉仍然是煞白煞白。

天色已晚。冬天血紅色的太陽正在下沉,西天是一片暗金色和絳紅色。羽毛亂蓬蓬的雨燕回到煙囪上的窠巢裡去了。家家戶戶都點亮了燈。不時飄來一陣煙味和咖啡館後面火坑里在慢慢烤著的肉散發的溫暖、濃郁的香味風。馬文馬西逛遍了鎮子以後,在愛密利亞小姐的店門前停住了腳步,念了念門廊上的招牌。接著, 絲毫不擔心是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他穿過了屋子一邊的側院。工廠的汽笛有氣無力、怪淒涼地鳴了一陣,日班結束了。很快,除了馬文馬西以外,又有許多人來到愛密利亞小姐的後院——“捲毛”亨利福特、梅里芮恩、胖墩麥克非爾,還有不少小孩大人,他們站在主人地界之外,朝里張望。人們很少說話。馬文馬西獨自站在火坑的一邊,其餘的人都簇擁在另一邊。李蒙表哥與所有的人都間隔著一定的距離,他眼光片刻也沒有離開馬文馬西的臉。

“你在監獄裡日子過得不錯吧?”梅里芮恩問道,發出了很蠢的痴笑聲。 馬文馬西沒有回答。他從後屁股兜里摸出一把很大的刀子,慢騰騰地打開,在他褲子後面屁股的部位上蹭刮。梅里芮恩突然變得非常安靜,他挪了挪身子,穩妥地躲在胖墩麥克非爾非常寬闊的背部後面。 愛密利亞小姐直到天都快黑了才回來。她還在老遠,人們就听到她汽車的格達格達聲,接著又聽到碰上車門的聲音和砰砰嘭嘭的聲音,彷彿她在拖什麼重東西走上台階。太陽已經下山,空中瀰漫著早冬黃昏的那種藍色霧靄般的微光。愛密利亞小姐緩慢地走下後台階,後院裡那群人非常安靜地等待著。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是能和愛密利亞小姐抗衡的,而她對馬文馬西又是懷著那樣特殊的深仇大恨。每一個人都等著看她怎樣大發雷霆,怎樣抄起一件危險的家甚,把他連靈魂帶軀殼從鎮上攆出去。她起先並沒有瞧見馬文馬西,她臉上還掛著長途跋涉後回到家中時自然會有的那種安詳、夢幻般的神情。

愛密利亞小姐一準是在同一瞬間看到馬文馬西與李蒙表哥的。她的眼光從這人身上掃到那人身上。可是吸引住她不正常的、大惑不解的眼光的倒不是監獄裡出來的那個壞蛋。她,還有所有的人,在瞧著的都是李蒙表哥,而他也的確是值得一瞧的。 那羅鍋站在火坑的一頭,他那張蒼白的臉為冒煙的橡木燃起的文火射出來的微光所照亮。李蒙表哥有一手非常特別的本領,他想巴結討好什麼人時總要用的。他只要站著一動不動,集中一些注意力,便能很快很自然地扭動他那雙蒼白的大耳朵。他以前想向愛密利亞小姐索取什麼特別的東西時,總要來這一手,而且屢試不爽,總能達到目的。現在,羅鍋站在那兒,他那雙耳朵在腦袋上扭動得可歡了。可是這一回,他瞧著的人不是愛密利亞小姐了。羅鍋在對馬文馬西笑呢,那副懇求的表情簡直到了搖尾乞憐的地步。起先,馬文馬西根本沒有註意羅鍋,到他終於向羅鍋瞥上一眼時,那目光裡一點點賞識的神色都沒有。

“這斷脊樑的有什麼毛病?”他用大拇指侮慢地指了指羅鍋。 沒有人回答。李蒙表哥看到他這一手沒起任何作用,便使出了新的招數。他翻動眼瞼,活像眼眶裡有兩隻給逮住的白飛蛾在扑騰。他在周圍的土地上把腳蹭來蹭去,揮舞著手,最後又跳起一種簡單的碎步子舞來。在冬日黃昏天即將黑下來的蒼茫暮色裡,他活像沼澤地鬧鬼場面中的小孩的鬼魂。 在院子裡所有人當中,只有馬文馬西一個人完全無動於衷。 “這個小老頭兒犯羊癲風了吧?”他問。還是沒有人回答他。他跨前一步,對著李蒙表哥的太陽穴上來了一巴掌。羅鍋趔趄了兩步,跌倒在地。他坐在地上,眼睛仍然抬起來看著馬文馬西,使出了好大的勁,讓兩隻耳朵最後一次怪可憐地扑騰了一下。 這時所有的人都轉過身來看愛密利亞打算採取什麼行動。這些年來,沒人敢動李蒙表哥一根汗毛,雖然不少人心中都有過這樣的誘惑。只要誰和李蒙表哥說一句重話,愛密利亞小姐就不再讓這個魯莽的傢伙掛賬,過了好久還要找碴兒給他小鞋穿。因此,如果愛密利亞小姐這時候抄起後廊上放著的那把斧子把馬文馬西的腦袋一劈為二,沒有人會感到意外。可是她沒有這樣幹。 愛密利亞小姐有時候會出神。出神的原因大家都是知道和理解的。愛密利亞小姐是個好大夫,她若是碾磨了沼澤里什麼草木的根,配製了什麼新藥,她是絕對不會在上門來看病的病家身上試驗的;她研製了一種新的藥,總是先在自己身上試驗。她喝上一大劑,第二天就若有所思地在咖啡館和磚砌的廁所之間來回踱步子。常常,肚子裡突然來了一陣絞痛,她就站住不動,那雙古怪的眼睛盯在地上,拳頭攥緊;她在琢磨身上哪個器官在受到影響,這種新藥大概能治什麼病痛。 現在,她瞧著羅鍋與馬文馬西時,臉上的表情也是這樣,彷彿在認真辨認身體哪個部位在不好過,雖然那天她並沒有試服新藥。 “這可以給你一個教訓,斷脊樑的東西,”馬文馬西說。 馬文馬西把他那軟披披的泛白的頭髮從前額掠到後面去,神經質地咳了幾聲。胖墩麥克非爾和梅里芮恩擦著他們的腳,呆在院子外的小孩和黑人大氣也不出一聲。馬文馬西把他在蹭刮的刀子折了起來,肆無忌憚地環顧了四周以後,大搖大擺地走出院子。火坑里的餘火變成了灰羽毛般的灰燼,天色完全黑下來了。 這就是馬文馬西從監獄裡回來的情形。全鎮沒有一個活人喜歡見到他,即使是瑪麗哈爾太太。她是個善良的女人,懷著深情,無微不至地把馬文馬西拉扯大—— 當她第一眼看見他時,手裡拿著的平底煎鍋都掉到了地上,眼淚也隨即湧了出來。可是什麼也不能讓那位馬文馬西感到不安。他坐在哈爾家的後台階上,懶洋洋地撥弄著吉他,等晚飯煮好,他把屋子裡的孩子往兩邊一推,給自己盛了一大盆,雖然玉米餅與白肉還不夠大夥兒分的。吃飽了,他便在前屋找一個最舒服最暖和的角落,一覺睡到大天亮,連夢都不做一個。 愛密利亞小姐的咖啡館那天晚上沒有營業。她非常細心地鎖好所有的門窗。人們沒見到她與李蒙表哥有什麼動靜,可是她臥室裡的燈一直?到天明。 馬文馬西給小鎮帶來了厄運,從一開頭就是如此,這也是意料之中的。第二天天氣突然起了變化,悶熱非凡。即使大清早,空氣就潮滋滋的,氣壓很低。風把沼澤地腐敗的氣味都吹了過來,尖聲嗡叫的小蚊子像蛛網似地佈滿在綠色的蓄水池上空。這是極其不正常的,比八月還要糟糕,給人們帶來許多損害。縣里幾乎每一戶有豬的人家都學了愛密利亞小姐的樣,頭天宰了豬。在這樣的天氣裡,小香腸又怎能久放呢?幾天后,到處都瀰漫著一股豬肉逐漸腐敗的氣味,和一種令人沮喪的暴殄天物的氣氛。更糟的是,靠近叉瀑公路有一家人慶祝團聚,吃了烤肉都中毒死了,連一個也不剩。很明顯,他們的豬肉變了質——誰知道別的肉保險不保險呢?人們既想解饞又怕死,真是左右為難。這真是一個暴殄天物與混亂不堪的時刻。 馬文馬西是這一切的根源,可是他卻毫無羞恥之心。人們到處都可以見到他。上班的時候他在紡織廠周圍閒逛,朝窗子裡張望。到了星期天,他穿上他那件紅襯衣,抱著吉他在路上溜過來溜過去。他仍然很俊美——一頭棕髮,嘴唇紅紅的,肩膀很寬;可是他邪惡的性格太出名了,儘管相貌堂堂,誰也不願接近他。人們認為他邪惡,還不僅僅因為他犯了那些具體的罪行。的確,他搶過好幾次加油站。在這以前,他糟蹋了縣里最嬌美的姑娘,並且還以此為榮。可以列在他名下的壞事簡直不勝枚舉,可是除開這些罪行之外,他身上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卑劣的品質,這就像一股臭味一樣牢牢地依附著他。另外還有一件怪事——他從不流汗, 連八月裡也不流,這確實是一件值得令人深思的事。 如今,在鎮上的人看來,他比以前更危險了,因為他在亞特蘭大的監獄裡準是學會了蠱惑人的妖術。不然的話,他對李蒙表哥的影響又作何解釋呢?羅鍋自從第一眼看到馬文馬西起,就像有野鬼附身一樣。他一分鐘也離不開這囚犯,老是跟在他後面,而且老是想些傻花招來吸引對方的注意。而馬文馬西仍然不是對他十分凶狠,就是根本不理他。有時候羅鍋也會失去信心,獨自靠在前廊的欄杆上,活像一隻停棲在電話線上的生病的鳥兒,而且一點也不掩飾他的憂傷。 “你倒是為什麼?”愛密利亞小姐有時會問,用她那雙灰色的斜眼瞅著他,握緊了拳頭。 “哦,馬文馬西,”那羅鍋哀嘆道,一提這名字就打亂了他啜泣的節奏,使他打起嗝來。 “他到過亞特蘭大呢。” 愛密利亞小姐總是搖搖頭,臉色變得陰鬱而嚴峻。首先,她對旅行就不能容忍;對那些出門去亞特蘭大或是走上五十英里去看海的人,對那些坐不住的人,她總是鄙夷萬分。 “他到過亞特蘭大有什麼好神氣的!” “他進過監獄呢,”那羅鍋說,羨慕得不知怎麼才好了。 對於這樣的妒忌,你又有什麼好說的呢?愛密利亞簡直手足無措,對自己該說什麼也沒有把握了。 “去過監獄?這樣的一次旅行值不得誇耀。” 這幾個星期裡,愛密利亞小姐被每一個人密切地觀察著。她心神恍惚地走來走去,臉上表情淡漠,彷彿又陷入了吃藥後腹痛時的出神狀態。不知為什麼,從馬文馬西來了以後,她把她的工褲收了起來,老穿以前逢到星期天、參加葬禮、出庭訴訟才穿的紅裙子。幾個星期過去了,她才開始採取一些措施來澄清局勢。可是她的努力很難使人理解。如果她不願看到李蒙表哥跟在馬文馬西屁股後面滿城轉,為什麼不明確表態,向羅鍋攤牌:如果再和馬文馬西黏黏糊糊,那就請他滾出她的家?那樣做非常簡單,李蒙表哥要就是向她屈服,要就是像喪家之犬那樣無家可歸。可是愛密利亞小姐好像喪失了意志力;她生平第一次躊躇不決,拿不定主意走哪一條路。而且,如同許多在這種處境裡的人一樣,她幹出了最最要不得的事——同時干了好幾件相互抵觸的事。 咖啡館每天晚上照常營業。奇怪的是,馬文馬西大搖大擺——後面拖著羅鍋——走進來時,她並沒有把他轟出去。她甚至白白給他酒喝,而且傻乎乎地、很不自然地對著他笑。與此同時,她又在沼澤地裡給他安了一個很厲害的陷阱,倘若掉進去,送命是毫無問題的。她讓李蒙表哥邀請他星期天來吃飯,然後在他走下台階時又想把他絆倒。她為了給李蒙表哥找樂子發動了一個大戰役——一次次精疲力盡地到老遠的地方去看各種各樣的熱鬧,開三十英里路的車去參加一次講演— 音樂會,帶他去叉瀑看化裝遊行。總的來說,對於愛密利亞小姐,這是一個心煩意亂的時刻。在好多人看來,她不折不扣是在爬愚人山,大家都在等著瞧結果會是怎樣。 天氣又轉冷了,冬天來到了鎮上。紡織廠最後一班還沒放工,黑夜就已降臨了。孩子們睡覺時都不脫外衣,娘們把裙子從後面撩起來對著火,如痴如醉似地烤著。下過雨以後,路上的濕泥巴凍成了堅硬的冰轍,屋子的窗子裡閃爍著微弱的燈光,桃樹變得瘦削和光禿禿的。在漆黑、寂靜的冬夜裡,咖啡館是全鎮溫暖的中心,那裡燈光如此明亮,連小半英里路以外都能看見。屋子盡裡頭那口大鐵火爐裡吼叫著,爆裂著,燃得通紅。愛密利亞小姐給窗子安上了紅窗簾,她還從一個過路的推銷員那裡買下一大把紙紮的玫瑰花,看上去非常逼真。 可是,咖啡館之所以在人們心目中有地位,還不僅僅在於它溫暖如春,裝潢美觀,燈光明亮。全鎮這麼珍視咖啡館還有它更深遠的原因。這與這一帶過去沒有體會過的一種自豪感有關。為了理解這種新的自豪感,你必須先記住人們的生活是何等的低賤。每一家工廠的周圍總是簇擁著許多人——然而遠不是每一個家庭都有足夠吃的、穿的和油膩香辣的美食。生活也可以是想方設法使自己生命維持下去的一個漫長的過程。可是有一點使人大惑不解,那就是: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有一個價格,你不花錢就買不來,這就是眼下的世道。一包棉花、一夸脫糖漿都有它的價格,這你知道,至於這價格是怎麼來的,你就不用多管了。可是人的生命值多少錢卻沒有人定過價;它給你的時候是白給的,收回去的時候也是無償的。它值多少錢呢?如果你好好觀察一下周圍,就會發現有時候它值不了幾個錢,甚至是一文不值。有時你累得滿頭大汗,費了好大勁兒,事情還是沒有起色,這時你心靈深處便會泛起一種感覺:你的生命並不太值錢。 可是咖啡館給小鎮帶來的新的自豪感幾乎對每一個人都有影響,連兒童也包括在內。你想進咖啡館坐坐,倒不必非吃一頓晚飯,或是非買酒不可。花五分錢鎳幣,就能要一瓶冷飲!如果你連這點錢也出不起,愛密利亞小姐還有一種叫櫻桃露的飲料,一分錢一杯,粉紅色的,非常甜。幾乎所有的人,TM威靈牧師除外, 一星期至少要到咖啡館來一次。孩子們總是愛在別人家裡睡覺,愛在鄰居家的餐桌上吃飯;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們總是表現得很好,感到十分驕傲。鎮上的人坐在咖啡館桌旁時,也是同樣地感到驕傲。他們上愛密利亞小姐的店鋪之前,總先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進咖啡館時總是很有禮貌地先在門檻上刮乾淨自己的腳。在這裡,至少是幾個小時之內,認為自己在世界上沒有什麼價值這種極端痛苦的想法,可以暫時壓制下去。 對於單身漢、畸零人與肺結核患者,咖啡館更是個好去處。在這裡可以提一提:有理由可以懷疑李蒙表哥患有肺結核。他的灰眼睛太亮,脾氣太執拗,說話太多,又常常咳嗽——這些都是症候。再說,一般認為脊骨彎曲與結核病有一定的關係。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和愛密利亞小姐一提這件事,她就會勃然大怒;她態度激昂地斷然否定這些症候,可是私下里她給李蒙表哥又是在胸口上熱敷,又是讓他喝萬金酒,如此等等。今年冬天,羅鍋咳得更厲害了,有時候天氣很冷他也會冒出一頭大汗。可是這並沒有能阻止他去跟踪馬文馬西。 每天一清早他離開家到哈爾太太家的後門口去,等呀等呀——因為馬文馬西是個愛睡懶覺的?。他總是站在那兒,輕聲叫喚。他的聲音就像那些耐心蹲在地上小洞口的小孩一樣,他們認為洞裡住著蟻蛉,總是用笤帚上揪下的草去捅窟窿,同時怪淒涼地叫喚:“蟻蛉蟻蛉快回家。蟻蛉媽媽快出來。你們家,著火啦。小蟻蛉成了糊嘎巴。”就是用這樣一種聲調——既可憐巴巴,又誘引人,同時也是無可奈何——那羅鍋每天早上都要呼喚馬文馬西的名字。等到馬文馬西出來鬼混時, 他就跟在他後面滿鎮轉,有時他們一塊到沼澤里去,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 而愛密利亞小姐還在干那沒法更糟糕的事:同時嘗試各種不同的辦法。李蒙表哥離開家時,她倒不叫他回來,僅僅是站在路當中,寂寞地望著他直到他身影消失。幾乎每一天,一到晚飯時分,馬文馬西便和李蒙表哥一起出現,到她餐桌上來吃飯。愛密利亞小姐打開她的蜜餞瓶子,桌上很闊氣地擺著火腿或是雞、大碗大碗的玉米碴粥,還有冬季豌豆。的確,有一次愛密利亞小姐打算毒死馬文馬西——可是不知怎的出了錯,弄混了盆子,結果吃了有毒的菜的是她自己。她一吃,覺得有點苦,馬上就明白了,那天晚飯她壓根兒沒吃。她坐在往後蹺的椅子裡,撫摸自己的肌肉,瞅著馬文馬西。 每天晚上,馬文馬西都到咖啡館來,在房間中央那張最講究最大的桌子前坐下來。李蒙表哥給他端來酒,酒錢他一個子兒也不給。馬文馬西把羅鍋往邊上一推, 彷彿那是只沼澤里飛出來的小蚊子,他不但對這樣的款待毫不領情,倘若他嫌羅鍋在一邊礙事,還反手給他一傢伙,要不就說:“滾開點,斷脊樑的——瞧我把你頭髮一根根全揪光。”出這樣的事時,愛密利亞小姐就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很慢很慢地接近馬文馬西,緊握拳頭,那條古怪的紅裙子笨拙地裹在她大骨骼的膝蓋前。馬文馬西也握緊拳頭,他們倆慢騰騰地、威脅性地對繞圈子。可是雖然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瞅著,卻沒有發生什麼事。決鬥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這年冬天之所以為人們記住,至今仍有人講起,還由於一個特別的原因。原來這一冬出了一件大事。一月二日,人們醒來時發現他們周圍的整個世界完全變了樣。天真的小小孩望著窗外,不知是怎麼回事,甚至都哭了起來。老人搜索枯腸也想不起這地區發生過什麼可以與此倫比的事。原來這天夜裡下雪了。在半夜過後最黑暗的時辰裡,幽暗的雪花開始輕輕地降落到鎮上來。破曉時分,地上已經蓋滿了,奇異的雪堆在教堂紅寶石顏色的玻璃窗前,給屋頂鋪上了一層白毯子。雪使小鎮顯得醜陋、荒涼。 工廠附近兩間一幢的房子看上去很髒,七歪八斜,像是馬上要坍塌。不知怎的,一切都變得很陰暗、沒精打采。可是雪花本身——它身上自有一種美,這裡附近一帶很少有人領略過的。雪花並不像北方人所描述的那樣是白色的。雪花里含有藍和銀色這樣柔和的色澤,而天空,則是泛亮的灰色。雪花降落時,四遭是夢一般地闃寂——小鎮何曾這般安靜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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