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西穆爾丹還在戈萬旁邊,尚未回到他在高原的崗位上。他走近一名號兵說:
“你吹號。”
軍號響了,喇叭在回應。
軍號和喇叭還在呼應。
“怎麼回事?”戈萬問蓋尚,“西穆爾丹想幹什麼?”
西穆爾丹拿著一條白手巾已經朝高塔走去。
他提高聲音說:
“塔里的人們,你們認識我嗎?”
一個聲音,伊馬紐斯的聲音,在塔頂回答:
“認識。”
兩個聲音於是交談起來,只聽見下面這番對話:
“我是共和國的特派員。”
“你從前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
“我是救國委員會派來的。”
“你是教士。”
“我是法律的代表。”
“你是叛徒。”
“我是革命的使者。”
“你是背教者。”
“我是西穆爾丹。”
“你是魔鬼。”
“你們認識我?”
“我們憎惡你。”
“要是能拿住我,你們會很高興吧?”
“我們十八個人都願意用自己的腦袋換你的腦袋。”
“我把自己交給你們。”
塔頂傳來一陣狂笑和喊聲:
“來呀!”
營地裡是一片深深的寂靜,人們在等待。
西穆爾丹又說:
“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們聽著。”
“你說吧。”
“你們恨我?”
“是的。”
“但我愛你們,我是你們的兄弟。”
塔頂的聲音說:
“是的,該隱。”
西穆爾丹的語調變得很特別,既高昂又溫和:
“罵我吧,但要聽我說。我是來談判的。是的,你們是我的兄弟。你們是可憐的迷路人。我是你們的朋友。我是光明,我在對愚昧說話。光明永遠包含博愛。再說,我們不是有共同的母親,祖國嗎?好,聽我說。你們將會明白,或者你們的孩子將明白,或者你們孩子的孩子將明白,此刻發生的一切正是上天的旨意,革命是神的旨意。所有的良知,就連你們的也在內,將會覺悟,所有的狂熱,就連你們的也在內,將會消失,然而在這一刻來到以前,就沒有人對你們的愚昧表示憐憫嗎?我來向你們獻上我的頭,我甚至還向你們伸出手。我請求你們消滅我以拯救你們自己。我有全權,我說到做到。這是最後的時刻,我在作最後的努力。是的,和你們說話的是一位公民,是的,在這位公民身上有一位教士。公民與你們鬥爭,但教士在懇求你們。聽我說,你們中間許多人有妻兒老小。我在保護他們,保護他們而製止你們。呵,我的兄弟們……”
“去吧,你在說教!”伊馬紐斯冷笑說。
西穆爾丹繼續說:
“弟兄們,別讓那可惡的時刻來到。人們將在這裡互相殘殺。我們中間的許多人將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是的,我們中間的許多人將死去,而你們,你們全都將死去。為什麼無謂地使這麼多人流血?只殺兩個人就夠了,何必殺這麼多人呢?”
“兩個人?”伊馬紐斯問道。
“是的,兩個人。”
“誰?”
“朗特納克和我。”
西穆爾丹又提高聲音:
“有兩個人是多餘的。對我們而言是朗特納克,對你們而言是我。我的建議是:把朗特納克交給我們,把我抓去,這樣你們大家都能保住性命。朗特納克將上斷頭台,我聽由你們處置。”
“教士,”伊馬紐斯吼叫起來,“我們要是抓住了你,就用小火慢慢燒你。”
“我同意。”西穆爾丹說。
他又接著說:
“你們這些在塔里走投無路的人,一小時後你們還可以自由地活著。我來拯救你們。
你們接受嗎? ”
伊馬紐斯大叫起來:
“你不僅僅是惡棍,你還是瘋子。呵,你為什麼來搗亂?誰請你來說話的?要我們交出爵爺!你想要什麼?”
“他的頭,而我交出……”
“你的皮。找們要像剝狗皮一樣剝你的皮,西穆爾丹神甫。哦不,你的皮抵不上他的頭,滾吧。”
“將會發生可怕的事。最後一次,你們想想吧。”
當塔里塔外的人們聽見這些陰森的話語時,夜已降臨。德?朗特納克侯留一直保持沉默,不聞不問。首領們都有這種險惡的私心,這是職責所擁有的一項權利。
伊馬紐斯喊了起來,聲音越過西穆爾丹:
“進攻者聽著,我們向你們提出了建議,它很明確,不會有絲毫改變。你們接受吧,否則就大難臨頭了!同意嗎?我們把那三個孩子交還給你們,你們讓我們所有人都安全地出去。”
“對,所有人,”西穆爾丹說,“只有一人除外。”
“誰?”
“朗特納克。”
“爵爺!交出爵爺!你想!”
“我們要朗特納克。”
“休想!”
“這是條件。”
“那麼進攻吧。”
接著是沉寂。
伊馬紐斯用喇叭發出信號,然後就走了下來。侯爵拿起了劍。十九位被圍困者默默地聚集在矮廳的工事後面,跪了下來。黑夜中傳來突擊隊向高塔逼近的整齊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被圍困的人突然感到聲音就在近傍,就在缺口處。於是他們便跪著將長槍和短槍架在防禦工事上的縫隙裡,其中一人,綽號大勇士的蒂爾莫神甫,站起身來,右手舉著出鞘的馬刀,左手舉著十字架,用深沉的聲音說道:
“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眾人同時射擊,戰鬥開始了。
的確駭人聽聞。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巨神族。
這次肉搏超過了一切想像。
只有埃斯庫羅斯①筆下的大決鬥或者古代封建時期的屠殺,或者十七世紀以前“短兵相接”的悲劇性戰鬥,能與之相比。那時進攻者通過護牆進入堡壘。據阿連特茹省的老執達員所述:①古希臘悲劇詩人。
“等炸藥起了作用,進攻者將帶著被白鐵片蓋住的木板。圓盾、彈盾,還有許多榴彈前進,迫使堡壘裡的人撤離工事,猛烈地驅趕他們,佔領堡壘。”
進攻的地點令人畏懼。行家稱這種缺口是“穹形缺口”。我們還記得,這是穿透牆壁的裂縫,而不是完全暴露的喇叭形大洞。火藥起了螺旋鑽的作用。強烈的爆炸使火爐上方四十法尺處被炸開了,但只是一道裂口,這個進入矮廳的缺口像是被矛槍鑿穿,而不是被大斧砍開的。
高塔側面的這個穿刺是一個長長的、穿透的裂口,有幾分像橫過來的深井。甬道像腸子一樣在十五法尺厚的牆內迂迴曲折。在這個佈滿障礙、陷阱和爆炸物的,不成形的圓柱體內行進,腦袋會時時撞在石頭上,腳下是瓦礫碎石,眼前是一片黑暗。
進攻者面對的就是這個黑黑的門廊,它像深淵一樣張著嘴,上上下下那些支離破碎的石頭便是它的牙床。這條鯊魚沒有牙,但有可怕的鋸齒。必須走進這個洞,從那邊出來。
洞裡是槍彈,洞外是防禦工事。所謂洞外,就是底層那間矮廳。
工兵在地下坑道裡作業而坑道受阻,戰船在海上相互靠攏,在艙里相互砍殺,只有這兩種比喻才能表達戰鬥的兇猛。在坑底作戰,何等恐怖!在頂篷下相互屠殺,多麼可怕!當第一批進攻者進去時,整個防禦工事火光閃閃,彷彿霹靂在地下滾動。進攻者用霹雷回敬理優者的霹靂。爆炸聲針鋒相對。響起了戈萬的喊聲:“衝呵!”接著是朗特納克的喊聲:“堅決頂住!”接著是伊馬紐斯的喊聲:“梅思人跟我來!”接著是馬刀碰馬刀的撞擊聲,而可怕的射擊一下一下地毀滅了一切。牆上的火炬影影綽綽地照著這副慘累。一切都模模糊糊,眼前只是一片發紅的黑暗。進來的人立刻變成聾子和瞎子,被巨響震聾,被濃煙熏瞎。瓦礫碎石中躺著那些失去戰鬥力的人。人們踩在屍體上,人們踩裂了傷口,踩碎了斷肢,從那里傳來呻吟聲。有時腳會被垂死的人咬住。沉寂往往比響聲更恐怖。人們相互揪打,能聽見他們在嚇人地喘著大氣,然後是呻吟聲、嘶啞的喘息聲、詛咒聲,然後再次響起雷鳴聲。血流成河,它從缺口流到塔外,在黑暗中滲開。
這一大攤深色的血在草地上發出熱氣。
人們會以為是高塔在流血,會以為這個巨人受了傷。
奇怪的是,塔外幾乎沒有聲音。夜很黑,死亡般的寂靜籠罩著被攻打的堡壘周圍,無論是平原還是森林。塔內是地獄,塔外是墳墓。人們在黑暗中相互殲滅,他們的撞擊聲、射擊聲、呼喊聲、怒吼聲,在巨大的牆壁和圓穹下消失了,聲音缺少足夠的空氣,屠殺之外又加上窒息。塔外幾乎聽不見聲音。那幾個孩子還在睡覺。
戰鬥越加激烈。防禦工事還在抵抗。這種凹角人字形工事是很難攻取的。如果說被圍者在人數上佔劣勢的話,他們在地形上卻佔優勢。突擊隊中死了不少人。隊員們在塔外排成長隊,緩慢地鑽進缺口,像遊蛇鑽洞一樣,愈來愈短。
在槍林彈雨中,戈萬這位冒失的年輕首領也投入了矮廳中的激烈戰鬥。他從未受過傷、因此很自信。
他轉身下命令時,一道火光照亮了他身旁的一張臉。
“西穆爾丹!”他驚呼道,“您來做什麼?”
這人的確是西穆爾丹。西穆爾丹回答說:
“我要呆在你身邊。”
“可是您會送命的!”
“那你呢,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裡需要我。不需要您。”
“既然你在這裡,我也呆在這裡。”
“不,老師。”
“是的,孩子。”
西穆爾丹留在戈萬身邊。
在矮廳的磚地上,死屍堆了起來。
防禦工事還沒有被攻破,但人數的懸殊最終會使工事被攻克的。進攻者在明處,被圍困者在暗處。被困者每死一人,進攻者就死十人。然而,進攻者的兵力源源不斷。進攻者在增員,而被圍困者在減員。
十九位被圍困者都藏在被攻打的工事後面。他們有傷亡,至今仍在戰鬥的最多不過十五人。其中最兇猛的、綽號冬唱的那一位遭到了可怕的毀容。他是鬈髮的、矮壯的布列塔尼人,屬於那種矮小而機警的類型。他的一隻眼睛被打爛,下頜被打碎,但他還能走。他摸到螺旋樓梯上,爬上二樓那間房裡,希望能在那裡祈禱、死去。
他靠在射擊孔旁的牆上,想呼吸一下空氣。
在樓下,工事前可怕的殺戮有增無減。在兩次射擊的間隙,西穆爾丹提高嗓門喊道:
“被圍困的人們!為什麼還要流血呢?你們是走投無路了,投降吧!想想我們有四千五百人,你們不過十九人。你們一個人要對付我們二百多人。還是投降吧。”
“別花言巧語了。”德?朗特納克侯爵回答說。
接著是向西穆爾丹射來的二十發子彈。
防禦工事沒有圓穹那麼高,因此被圍困者能夠倚在工事上射擊,因此進攻者也能夠攀越工事。
“朝工事衝鋒!”戈萬喊道,“誰自願去奪工事?”
“我。”拉杜中士說。
此刻,進攻者們驚呆了。拉杜原是打先鋒過人缺口的,他是第六名,在巴黎營的六人中,四人已經倒下。拉杜喊了一聲“我!”但沒有前進,而是向後轉,低著頭,彎著腰,幾乎在戰士們的雙腿間爬過去,爬回到缺口外面。難道這是逃跑?這樣的人會逃跑嗎?他想幹什麼?
拉杜來到缺口外面,揉擦被煙熏得睜不開的眼睛,彷彿想擺脫恐怖與黑暗。他藉著星光觀察高塔的牆,滿意地點點頭,好像是說:我沒有弄錯。
他曾經註意到爆炸造成了一條深深的裂縫,它從缺口上方一直延伸到二層樓的射擊孔,射擊孔前的鐵柵也被砲彈擊中,有一半散了架,垂了下來,能容一個人鑽進去。
一個人能鑽進去,但能爬上去嗎?能,能順著裂縫爬上去,但必須是隻貓。
拉杜就像一隻貓。他是品德羅斯①所稱作的“靈巧的競技者”。一個人可以是年輕的老兵。拉杜曾經在國民自衛隊里當過兵,他還不到四十歲。這是位靈巧的赫拉克勒斯②。 ①古希臘詩人,以寫競技勝利者頌見長。
②古希臘神話中力大無比的英雄。
拉杜將短槍放在地上,摘下皮製裝備,脫下制服和外衣,將兩支手槍插在腰帶上,將出鞘的馬刀用嘴叼著。手槍的兩個槍托露在腰帶外面。
於是他輕裝上陣,在尚未進人缺口的突擊隊的注視之下開始在陰暗中攀登,順著石牆的裂縫往上爬,就像爬台階一樣。他沒有穿鞋,這樣更方便,因為爬牆最好是光著腳。
他用腳趾勾住石縫,用兩手使身體上升,再用膝蓋穩住。攀登十分艱難,彷彿是沿著鋸齒往上爬。他想:“幸好二樓沒有人,否則他們不會讓我爬上來的。”
他還得爬四十法尺。兩支手槍的圓柄頭有點礙手礙腳。他越往上,裂縫越窄,攀登越加困難。墜落的危險隨著陡壁的高度而增加。
他終於爬到了射擊孔的邊沿。他撥開脫散的、彎曲的鐵條,縫很大,完全可以鑽進去。他使勁向上一縱身,將膝頭壓在挑簷上,一隻手抓住右邊的那段鐵條,一隻手抓住左邊的那段鐵條,上半身升到了窗口前。他嘴裡仍然叼著刀,依靠兩手將身體懸在深淵之上。
再上一步他就可以跳進二樓的廳裡。
然而,窗口出現了一張臉。
拉杜突然看見在面前的陰暗處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東西:被打爛的一隻眼睛,被打碎的下頜,血肉模糊的臉。
這張只有一隻眼睛的臉正看著他。
這張臉有兩隻手,它們從黑暗中伸出來,朝拉杜仲過來,一隻手奪下拉杜腰間的兩支槍,另一隻手奪下他嘴上叼著的刀。
拉杜被解除了武裝。他的膝蓋在挑簷的斜面上往下滑,緊緊抓住破鐵柵的兩隻手勉強支撐著他,而他身後是四十法尺高的絕壁。
這張臉和這兩隻手就是冬唱。
冬唱被從樓下蔓延開來的濃煙嗆住,終於走到射擊口的窗前,外面的空氣使他清醒,黑夜的涼意使他平靜,他稍稍恢復了精力。突然,他看見窗外出現了拉杜的上半身,於是這個可怕的人便不慌不忙地摘下拉杜腰間的槍和嘴裡的刀,拉杜兩手緊抓著鐵條,沒有選擇的餘地:不是掉下去就是被繳械。
於是開始了一場聞所未聞的決鬥,被繳械者與受傷者的決鬥。
勝利者顯然是那個垂死的人。他一槍就能讓拉杜掉進張著大口的深淵裡。
對拉杜來說,幸運的是冬唱一隻手裡拿著兩把槍,所以無法開槍,冬唱只好用刀,用刀尖在拉杜肩上砍了一下,這一下砍傷了拉杜,也拯救了拉杜。
拉杜雖然失去了武器,但仍然勇猛強壯。刀傷並未觸及骨頭,他不顧傷痛,縱身一躍,鬆開鐵條,跳進了窗洞。
現在他和冬唱面對面了,冬唱已經扔掉刀,兩手握著兩把槍。
跪著的冬唱直起上身,用槍口幾乎頂著拉杜,但他那無力的手臂在顫抖,他沒有立刻開槍。
拉杜此刻卻大笑起來。
“餵,”他喊道,“醜八怪,你想用這張爛牛肉一般的臉來嚇唬我嗎?真見鬼,你的臉可真不成樣子了。”
冬唱瞄准他。
拉杜繼續說:
“不是我瞎說,你的臉真是稀巴爛,可憐的小子,貝洛內①把你的容貌全毀了。來吧,來吧,開槍呀,伙計。”
①意大利的戰爭女神。
冬唱開了一槍,槍彈擦過拉杜的頭,打掉他一隻耳朵。冬唱又舉起另一隻手上的槍,但是拉杜不讓他有時間瞄準。
“丟掉一隻耳朵就夠了。”他喊道,“你可打傷我兩次了。來吧,可愛的人兒。”
於是他撲向冬唱,猛撞他的手臂使槍口朝天,槍彈便胡亂地射了出去,接著他抓住冬唱那殘缺的下頜,使勁捏。
冬唱咆哮一聲,暈倒了。
拉杜讓他仍然留在窗洞裡,從他身上跨了過去。
“現在你該知道我的最後通降了吧。”拉杜說,“你別動,就呆在這裡,可惡的癱子。我現在不高興殺你。你隨意在地上爬吧,你這個臭狗屎。死吧,你死定了。你呆會兒就明白你的神甫原先說的都是蠢話。滾到神秘世界裡去吧,鄉巴佬。”
他跳進了二樓的房間。
“什麼也看不清。”他咕咬說。
奄奄一息的冬唱在抽搐和嚎叫。拉杜轉過身來:
“別叫了!閉上嘴,你這個後知後覺的公民。我不管你了,我不屑於結果你。去你的吧。”
他不安地用手攏著頭髮,瞧著冬唱說:
“見鬼,現在該怎麼辦呢?一切倒算順利,但我沒有武器了。我原本可以開兩槍的,可這兩槍都被你浪費掉了,你這畜生!還有,我眼睛被煙熏得好疼。”
他摸摸被打爛的耳朵,說道:
“唉喲!”
接著又說:
“你打掉我一隻耳朵又怎麼樣呢?我倒寧可丟耳朵,它只是個擺設。你還砍傷了我的肩膀,不過這沒什麼。去死吧,鄉巴佬。我寬恕你。”
他注意聽,矮廳裡仍然是一片可怕的嘈雜。戰鬥空前激烈。
“樓下看來還不錯。不管怎樣,他們在喊國王萬歲,他們在莊嚴地死去。”
他的腳碰到地上那把馬刀,他拾了起來,對不再動彈,也許已經嚥氣的冬唱說:
“你瞧,臭猩猩,有沒有這把刀,其實我都無所謂。我是捨不得才洽起來的。我需要的是手槍。你這個臭野人,見你的鬼去吧。呵,我該怎麼干呢?我在這裡毫無用處。”
他在廳裡往前走,想辨清方向。突然,他看見中央柱子後面有一張長桌,桌上的東西在黑暗裡隱隱發光。他伸手摸摸。這是武器:喇叭口火槍、手槍、短槍,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似乎只等人們去取。這是被圍困者為戰鬥第二階段儲備的武器,這是個軍火庫。
“有吃的了!”拉杜驚呼道。
他欣喜若狂地撲了上去。
這下子他變得可怕了。
在擺滿武器的桌子旁邊,是通往各層樓的樓梯門,門大開著。拉杜扔下馬刀,雙手拿起兩支雙發的手槍,朝門下的螺旋樓梯亂射,接著又抓起一把喇叭口短槍射擊,接著又抓起裝滿大粒霸彈的火槍射擊。火槍噴出了十五發子彈,像連續射擊一樣。於是,拉杜險了口氣,用洪亮的聲音朝樓梯下面喊道:“巴黎萬歲!”
接著他又抓起比頭一支火槍更粗的火槍,對著聖吉爾式樓梯彎曲的圓穹,等待著。
矮廳裡的慌亂是難以形容的。這件出其不意的奇襲粉碎了被圍困者的抵抗。在拉杜的三次射擊中,有兩槍打中了敵人:一槍打死了木梭標兄弟中的哥哥,另一槍打死了烏扎爾,也就是德?蓋蘭先生。
“他們在上面!”侯爵喊道。
這聲喊叫使他們放棄了工事,爭先恐後地往樓梯上跑,比驚弓之鳥逃得還快。侯爵催他們快逃。
“快點,”他說,“勇敢地逃,都上三樓。在那裡我們再重整旗鼓。”
侯爵是撤離工事的最後一人。
這種勇氣拯救了他。
拉杜埋伏在二樓樓梯口,手指放在火槍的板機上,等待著潰軍。頭一批人一出現在樓梯拐彎處,便被迎面而來的槍彈擊中,紛紛倒地。如果候爵也在第一批人中間,那就死定了。拉杜轉身去換槍時,其他的敵人便乘機上了三樓,侯爵走在最後,走得最慢。
他們以為二樓都是進攻者,所以不敢停留,一直上到三樓,上到鏡子大廳裡。那裡有鐵門,那裡有導火索,在那裡不是投降就是死亡。
和被圍困者一樣,戈萬也對樓梯上的射擊感到吃驚,不知道這支援兵來自何方,但他顧不得去想,就趁機和手下人越過工事,用劍將被圍困者逼上樓。
他來到二樓,見到了拉杜。
拉杜光敬個軍禮,說道:
“只一分鐘,指揮官。這是我幹的。我還記得多爾那一仗。我是照您的辦法幹的,前後夾擊敵人。”
“好學生。”戈萬微笑著說。
人在黑暗里呆上一陣以後,眼睛便適應了黑暗,就像夜鳥一樣。戈萬發現拉杜滿身是血。
“你受傷了,伙計。”
“沒關係,指揮官。多一隻耳朵,少一隻耳朵,這有什麼關係呢?我還挨了一刀哩,管他呢。打碎窗玻璃還總要受傷呢。再說,流血的不止我一個。”
人們在被拉杜攻克的二樓作短暫的休息。有人拿來了燈。西穆爾丹來到戈萬身邊。
他們在商量。的確應該多想想。進攻者並不了解被圍困者的底細,不知道他們缺乏彈藥,不知道堡壘的這些守衛者沒剩多少火藥了。三層樓是抵抗者的最後據點,他們可能在樓梯上埋了炸藥。
有一點確切無疑:敵人是逃不掉的。沒有被打死的敵人彷彿被關進了籠子。朗特納克身陷囹圄。
既然這一點確切無疑,戈萬他們便可以從長計議,尋找盡可能好的結局。死的人已經不少了。在最後的攻擊中應該盡量避免過大的傷亡。
最後一戰將十分危險,可能一上來就遭遇到猛烈的火力。
戰鬥中斷了。進攻者們在佔領底層和二樓以後,等待首領下令繼續戰鬥。戈萬和西穆爾丹在商量。拉杜默不作聲地聽著。
拉杜羞澀地又敬一個軍禮:
“指揮官。”
“什麼事,拉杜?”
“我有權要求一個小小的獎勵嗎?”
“當然。你要什麼說吧。”
“我要求頭一個上去。”
戈萬沒法拒絕。再說,即使拒絕拉杜也會照樣幹的。
當二樓的人在商議時,三樓的人正在築路障。勝利引起瘋狂,失敗引起狂怒。這兩層樓將發瘋似地相互拚撞。勝利在望令人陶醉。二樓充滿了希望。如果世上不存在絕望,那麼希望就是人類最大的力量了。
樓上充滿了絕望。
一種沉著、冷靜、陰森的絕望。
除了藏身的這個大廳就再沒有任何指望了,因此,被圍困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進口。關門是無濟於事的,最好是堵住樓梯。設置路障是上策,既便於觀察也便於戰鬥。
火炬光照著他們,這火炬是被伊馬紐斯插在牆壁的火炬架上的,離導火索報近。
房間裡有一個又大又重的橡木箱。在帶抽屜的家具問世以前,人們用它來裝在服和日用布製品。
他們將箱子拖到樓梯口豎立起來。箱子牢牢地嵌在樓梯口,堵住進路,圓穹下面只留出一人寬的窄縫,以便對進犯者一一予以殲滅。進攻者多半也不敢冒這個險。
堵住進口後,他們稍作休息。
他們數了一下人數。
十九人中只剩下七人,其中包括伊馬紐斯。所有的人都負了傷,只有伊馬紐斯和侯爵除外。
那五名傷員仍然很活躍,因為在激烈的戰鬥中,如果沒受致命的傷,人們還是來回活動的。這五名傷員是又名羅比的夏特內、吉努瓦位、又名金技的瓦斯納爾、癡情漢和大勇士。其他人都死了。
他們已經沒有彈藥了,彈盒裡空空如也。他們數數子彈,七個人總共有幾發子彈?
四發。
他們已經到了窮途末路,被逼到張著大口的、可怕的深淵邊上。再往前一步就會跌下去。
此時,進攻又開始了,只是比較慢、比較穩。進攻者正用槍托敲打樓梯探路。
無路可逃。從圖書室逃走?高原上那六門點燃了火繩的大砲正瞄準圖書室。從上面幾層逃走?那又有什麼用呢?樓上通到平台,到了那裡只好從塔上往下跳了。
這個不同凡響的集團中的七位倖存者被關押在厚厚的牆壁裡,厚牆保護他們也出賣他們。他們還沒有被敵人抓住,但已是俘虜了。
侯爵提高聲音:
“朋友們,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一下又說:
“大勇士,再當一回蒂爾莫神甫吧。”
大家都拿著念珠跪了下來。進攻者的槍托聲越來越近。
大勇士滿臉是血,剛才有顆子彈擦過他的腦袋,利去了一層頭皮。他舉起右手中的十字架。侯爵基本上是懷疑論者,但也單腿跪了下來。
大勇士說:
“每人都大聲懺悔自己的過失。爵爺,您先說。”
侯爵說:
“我殺了人。”
“我殺了人。”瓦斯納爾說。
“我殺了人。”吉努瓦佐說。
“我殺了人。”癡情漢說。
“我殺了人。”愛特內說。
“我殺了人。”伊馬紐斯說。
“我以神聖三位一體的名義,赦免你們。願你們的靈魂得到安寧。”
“阿門!”所有的聲音說。
侯爵站起身來:
“現在我們死吧。”
“現在我們殺吧。”伊馬紐斯說。
堵住門口的大木箱在槍託的敲擊下開始晃動。
“想想天主吧,”神甫說,“對你們來說,塵世已經不存在了。”
“對,”侯爵說,“我們是在墳墓裡。”
大家都低頭搥胸,只有候爵和教士站著。教士兩眼低垂,在作祈禱,農民們也在祈禱,侯爵在沉思。大箱子彷彿在被鎚頭敲打,發出陰森的聲音。
正在此刻,他們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洪亮而活潑的聲音:
“我對您說的沒錯吧,老爺!”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轉過頭來。
牆上出現了一個洞。
一塊和其他石頭嵌在一起,但沒有抹水泥的石頭,依靠上下兩個螺釘,像轉門一樣自我旋轉起來,在牆壁上形成一個洞。石頭在轉軸上旋轉,於是出現了兩個通道口,一個在右,一個在左;通道很窄,但可以過一個人。在這扇出乎意料的石門內側,可以看見一個螺旋形樓梯的頭幾個梯級。一張面孔出現在洞口。
侯爵認出了阿爾馬洛。
“是你呀,阿爾馬格。”
“是我,老爺。您瞧,旋轉的石頭是真的吧,可以從這裡出去。我來得還算及時,得快一點。十分鐘後,你們就到森林裡了。”
“天主偉大!”教士說。
“快逃吧,爵爺。”所有的人都喊了起來。
“你們大家先走。”侯爵說。
“您第一個走,爵爺。”蒂爾莫神甫說。
“我最後一個。”
侯爵又用嚴厲的聲調說;“不要來回謙讓了。我們沒有時間謙讓。你們受了傷。我命令你們活著,命令你們逃跑。快!快利用這個出口。謝謝你,阿爾馬洛。”
“侯爵先生,”蒂爾莫神甫說,“我們要分散嗎?”
“出去以後要分散。只有單獨行動才能逃生。”
“爵爺給我們指定集合地點?”
“是的。一個叫戈萬石的林中空地,你們認識這地方嗎?”
“我們都認識。”
“明天正午我去那裡。所有能走的人都去。”
“我們會去的。”
“我們將重整旗鼓。”侯爵說。
這時,阿爾馬洛用手按按那塊旋轉的石頭,發現它紋絲不動。洞口再無法合上了。
“老爺,”他說,“咱們快一點,石頭不動了。我打開了通道,但再也關不上了。”
石門長期廢棄不用,鉸鏈都似乎銹住了。再無法使它動一動。
“老爺,”阿爾馬洛說,“我原想再將石頭合上,藍軍進來時找不到一個人,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為你們化作青煙了。可是石頭不聽話,敵人會發現這個洞口,會追趕你們的。一分鐘也不要耽誤了。快,大家都下樓梯。”
伊馬紐斯將手搭在阿爾馬洛肩上說:
“伙計,從這裡出去,到達森林中的安全地帶,得需要多少時間?”
“沒有重傷員吧?”阿爾馬洛問道。
他們回答道:
“沒有。”
“那麼,一刻鐘足夠了。”
“這樣說,”伊馬紐斯又說,“如果敵人在一刻鐘以後來……”
“他們可以追我們,但是追不上。”
“可是,”侯爵說,“再過五分鐘他們就來了。這個舊箱子擋不了多久,用槍托敲幾下就能把它打爛。一刻鐘!誰能牽制他們一刻鐘?”
“我。”伊馬紐斯說。
“你,喧鬧者古田?”
“是我,爵爺。您聽我說,你們六個人中間有五個人負傷。我可一點皮也沒有碰著。”
“我也一樣。”侯爵說。
“您是首領,爵爺。我是士兵。首領和士兵可是兩回事。”
“我知道,我們的職責不同。”
“不,爵爺,您和我負有同樣的責任,就是拯救您。”
伊馬紐斯轉身對同伴們說:
“伙計們,必須壓住敵人,盡量拖住他們。聽我說,我身強力壯,沒有流一滴血,我沒有受傷,能比你們堅持更久。你們都走吧。把槍留給我,我會派上好用場的。我負責拖住敵人半個小時。有幾支上了膛的手槍?”
“四支。”
“放在地上。”
人們照他的話做了。
“好了。我留下。我會給他們顏色看的。現在你們趕快走吧。”
形勢危急,人們顧不上道謝,只是匆匆與他握手。
“回頭見。”侯爵說。
“不,爵爺。但願不,不要回頭見,因為我會死去。”
大家一個跟著一個走下窄狹的樓梯,傷員們先下去。這時,侯爵拿起小記事本上的鉛筆,在那塊再無法轉動、敞開洞門的石頭上寫了幾個字。
“來吧,老爺,就剩您了。”阿爾馬格說。
於是阿爾馬洛走下樓梯。
侯爵跟著他。
伊馬紐斯獨自留了下來。
四支手槍放在石磚地上,因為這間房沒有地板。伊馬紐斯拿起兩支槍,一手一支。
他朝被木箱堵塞和遮住的樓梯口斜著走過去。
進攻者顯然害怕突然襲擊,害怕會引起爆炸,使雙方同歸於盡。第一次進攻如急風驟雨,這次進攻則緩慢而謹慎。他們未能擊倒木箱,也許是不想這樣做吧。他們用槍托把箱底打掉,再用刺刀在箱蓋上戳幾個洞,在冒險進來以前,可以從洞裡窺視室內的情況。
為樓梯照明的燈光也從洞裡射了進來。
伊馬紐斯看見洞裡有隻眼睛在註視他,便猛然用槍對準洞,扣動扳機。子彈射出去了,伊馬紐斯興奮地聽見一聲可怕的呼叫。子彈打爛了眼睛,打穿了腦袋,窺視的那個士兵翻身倒在樓梯上。
進攻者在箱蓋下部挖了兩個相當大的洞,作為搶眼,伊馬紐斯將手臂伸進其中一個洞,朝人群胡亂地射出第二槍。子彈可能彈跳了好幾下,因為傳來好幾聲呼喊,似乎有三四個人被打死打傷。樓梯上一片嘈雜,人們在讓步、退卻。
伊馬紐斯扔掉用過的兩支槍,拿起另外兩支,接著,他雙手持槍,從箱洞裡往外看。
他看到了頭一個效果。
進攻者回到了樓梯下面。幾個奄奄一息的人蟎臥在樓梯上。伊馬紐斯能看見樓梯拐彎處以上的三四個階梯。
他在等待。
“我在拖時間。”他想道。
此刻,他看見有人正貼著樓梯往上爬,同時,在更下方,在螺旋樓梯的主柱旁露出了一個士兵的腦袋。他瞄準這個腦袋開了一槍。一聲驚叫,士兵倒下了。伊馬紐斯將最後那支手彈上膛的手槍從左手轉到右手。
這時他感到一陣劇痛,也嚎叫起來。他的腹部中了一刀。一隻手,剛才匍匐爬行的那個人的手,從木箱下部的第二個槍眼裡伸了進來,往伊馬紐斯的腹部刺了一刀。
傷口很可怕,腹部被刺穿了。
伊馬紐斯沒有倒下,他咬緊牙關說道:
“很好!”
接著,他拖著身體,搖搖晃晃地靠近鐵門旁的火炬,放下他,取下火炬,左手托著流出來的腸子,右手將火炬垂下,好點燃藥線。
藥線被點著,燃燒起來。伊馬紐斯扔開火炬,火炬繼續在地上燃燒。他又抓起槍。
他倒在石磚地上,但又抬起身來,用僅存的一口氣吹旺藥線的火苗。
火在蔓延,從鐵門下過去,抵達橋一小城堡。
這時,伊馬紐斯看到自己可憎的功績,微笑了。罪行比德行更使他感到滿足。他剛才是英雄,現在是殺人犯。他快要死了,喃喃說:
“他們會記住我的。殺害他們的孩子,這是為我們的孩子,被關在唐普勒塔的小國王報仇。”
轟然一聲,木箱被猛地推倒,一個人手持馬刀衝了進來。
“是我拉杜。誰上來?我等得不耐煩,豁出去了。反正我捅了你們一個,現在向你們所有的人挑戰。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反正我來了。你們有多少人?”
這的確是拉杜,單槍匹馬的拉杜。伊馬紐斯剛才在樓梯上打死了人,戈萬惟恐還埋有炸藥,便讓手下的人撤回來,自己和西穆爾丹商量對策。
拉杜手持馬刀站在門口。幾乎熄滅的火炬在黑暗中發出微光。他又問了一次:
“我是單獨一個人。你們有多少人?”
沒有回音,他往前走。熄滅前的火炬光像迴光反照一樣,照亮了整個大廳。
拉杜看見掛在牆上的一塊小鏡子,走過去,照照自己血跡斑斑的臉和耷拉的耳朵,說道:“散了架的醜八怪。”
他迴轉身,驚訝地發現大廳空無一人。
“這裡沒有人!”他驚呼起來,“兵力是零。”
他看見那塊旋轉的石頭,洞口和樓梯。
“呵,明白了。溜之大吉!你們都來呀!伙計們,來呀!他們走了,溜了,滾了,鑽洞了!這座老塔是個破罐子,這些混蛋就是從這裡跑掉的。開這種破玩笑,我們就治不了皮特和科布爾?魔鬼的仁慈天主來救援他們了!他們跑光了!”
一聲槍響,子彈擦過他的臂肘,打在牆上。
“不。這兒有人。是誰在好心向我問好呀?”
“是我。”一個聲音說。
拉杜向前探頭,看見昏暗中有個東西,那就是伊馬紐斯。
“呵!”他喊道,“我抓住了一個。別的人都跑了,你可跑不了。”
“是嗎?”伊馬紐斯回答說。
拉杜走了一步,站住說:
“餵,你這人趴在地上,你是誰?”
“我是趴在地上的人,我才瞧不起站著的人哩。”
“你右手上是什麼?”
“手槍。”
“左手呢?”
“腸子。”
“你被俘了。”
“未必吧。”
伊馬紐斯朝燃燒的藥線低下頭,用最後一口氣吹旺火苗,斷了氣。
片刻以後,戈萬、西穆爾丹,還有所有的人都進來了,都看見了那個洞口。他們搜索各個角落,察看那個樓梯,它通往一條溝壑。這的確是逃跑。他們搖晃伊馬紐斯,他已經死了。戈萬舉燈觀察那塊使被圍困者得以脫身的石頭,他也曾聽人說起這塊轉動的石頭,但是他也以為是無稽之談。他看見幾個鉛筆字,把燈湊過去,看到下面這幾個字:
再見了,子爵先生。
朗特納克蓋尚也來到戈萬身邊。追擊顯然是白費力氣,逃跑已經完結了,完成了。逃跑者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整個地區:灌木叢、溝壑、矮林和房屋。他們肯定已走遠了,無法抓住他們,何況整個富熱爾森林就是一個無邊的藏身所。怎麼辦?一切又得重頭來。戈萬和蓋尚彼此交換著失望和臆測。
西穆爾丹嚴肅地聽著,一言不發。
“對了,蓋尚。”戈萬說,“梯子呢!”
“它沒有來,指揮官。”
“我們不是看見一輛由士兵護送的大車嗎?”
“它運來的不是梯子。”
“那是什麼?”
“是斷頭台。”西穆爾丹說。
德?朗特納克侯爵並未如他們所想的走得很遠。
但他已十分安全,他們是追不上的。
他跟著阿爾馬格。
他們在其他逃跑者後面走下樓梯,樓梯盡頭是離溝壑和橋拱不遠的。窄狹的圓穹通道。通道出口處有一條天然裂縫,它的一端是溝壑,另一端通往森林。裂縫在繁密茂盛、人跡難到的草木下境蜒,外面是看不見的。在這裡找人更是不可能。逃跑者一旦來到這條裂縫,便可像蛇一樣溜掉,無處可尋。秘密坑道的出口長滿了荊棘,所以修地道的人認為不必再裝什麼門了。
侯爵現在只要逃走就行了,不用考慮偽裝。來到布列塔尼以後,他一直穿著農民衣服,認為這樣更像大領主。
他只是摘掉了劍,將皮帶解開,扔掉了。
當阿爾馬洛和侯爵從通道出來,到達裂縫時,其他五個人:吉努瓦佐、金枝瓦斯納爾、癡情漢、夏特內和蒂爾莫神甫已不知去向。
“他們飛得可真快。”阿爾馬洛說。
“你要像他們一樣。”侯爵說。
“老爺讓我先走?”
“不錯,我早對你說過,只有單獨行動才能逃掉。一個人能逃掉的地方,兩個人就逃不掉了。我們在一起會引人注意的。你會連累我,我也會連累你。”
“老爺熟悉這地方?”
“是的。”
“老爺在戈萬石的約會按時舉行?”
“明天正午。”
“我會去的。我們會去的、”
阿爾馬洛稍作停頓,又說:
“呵,老爺,想想我們曾經在大海上單獨相處,我想殺您,而您是我的領主,您本可以告訴我,但您沒有說!您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侯爵說:
“英國。只有英國能幫助我們。十五天內英國人必須來法國。”
“我有許多事要向老爺匯報。老爺交我辦的事,我都辦了。”
“這事明天再談吧。”
“明天見,老爺。”
“對了,你餓了吧?”
“好像是的,老爺。我急著來,忘記今天吃過東西沒有。”
侯爵從口袋裡掏出一長塊巧克力,一分為二,一半給了阿爾馬洛,自己吃起了另一半。
“侯爵,”阿爾馬洛說,“右邊是溝,左邊是森林。”
“好的,你走吧。走你的吧。”
阿爾馬洛順從地鑽進了黑暗。只聽見荊棘在籟籟響,接著就沒有聲音了。幾秒鐘後再很難找到他的踪跡了。博卡熱地區崎嶇不平、草木茂盛,是逃亡者的最佳幫手。他們不是逃跑,而是消失得無影無踪。正是由於能迅速化整為零的特點且戰且退的旺代、精於逃遁的旺代戰士才使得我們的軍隊遲疑不前。
侯爵一動不動地呆著。他屬於那種盡量不動感情的人,但他也不能不激動,因為在這麼多的流血和屠殺以後,他終於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走投無路時又脫離險境,死在旦夕時又完全獲救,絕處逢生,即使對朗特納克這樣的人來說,這也是震動。雖然他有過類似的經歷,但他那冷靜的心靈也不免感到瞬間的震憾。他承認自己感到高興,但很快就控制了近乎歡樂的情緒。他掏出懷錶,讓它報時。現在幾點鐘?
他大吃一驚,剛剛十點鐘。一個人剛剛經歷了生死存亡的生命大轉折,總以為如此充實的時刻比其他時刻更長,因此對實際情況感到驚訝。那枚警告性砲彈是在日落前不久發射的。半小時後,七時到八時之間,夜幕初降時,圖爾格就遭到突擊隊的攻擊。這樣看來,這場大戰是在八時開始,十時結束的。全部史詩只持續了一百二十分鐘。有時,災難急速如閃電。巨大事件總是出人意外地簡捷。
但是仔細想想,如果情況相反倒會令人吃驚。這麼少的人在兩小時裡抵禦了這麼多的人,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十九人對付四千人,而戰鬥時間並不短,並不是一打就垮。
現在該走了,阿爾馬洛肯定已走遠。侯爵認為不必再留在這裡。他把懷錶放進另一個口袋,因為他發覺原來的口袋裡還有伊馬紐斯交還的鐵門鑰匙,它可能碰碎懷錶玻璃。
他準備去森林了,但當他向左轉時,似乎有一道朦朧的光射到他身上。
他向後轉身,目光越過紅色背景前輪廓清晰、脈絡突然顯得分明的荊棘,看到溝壑那邊有一股強光。他高溝壑不過幾步路,他朝它走去,但又轉念一想,自己何必暴露在強光中哩。不論這是什麼光,畢競與他無關。他又按照阿爾馬治指出的方向,朝森林走了幾步。
他藏在荊棘深處,突然聽見頭頂上一聲可怕的呼喊。呼聲似乎來自深溝上方的高原邊沿。侯爵抬起頭,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