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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四章母親-1

九三年 维克多·雨果 10333 2018-03-21
我們曾看見母親在茫然地趕路,這天晚上,她走了整整一天。其實她天天如此,茫然前行,從不停下,疲累不堪時就隨處打個盹,這稱不上是休息;像小鳥一樣這裡那裡啄點零食,這稱不上是吃飯。對她來說,食物和睡眠僅僅是為了不倒斃街頭。 頭天晚上她是在一個被廢棄的穀倉裡過的夜。這種破房子是內戰的產物。在荒野裡有四堵牆,一扇打開的門,殘存的屋頂和少許稻草,於是她在屋頂下、在稻草上躺了下來,感到老鼠在稻草里跑動,瞧著星星在屋頂上方升起。她睡了幾個小時,午夜時醒過來,繼續趕路,想搶在白天的酷暑前多趕一程。對於夏天的步行者來說,午夜比正午更寬厚。 她盡量順著沃托爾特的那位農民向她大致指出的路線走,盡可能地朝西走。誰要是在她身邊就會聽見她不斷地哺南說:“圖爾格”。除了三個孩子的名字以外,這就是她知道的唯一字眼了。

她邊走邊想,想到她的種種經歷,她所忍受的一切,她所接受的一切,想到她遭遇到的事,不光彩的事,想到那些條件,那些不得不承受的交易,而這一切有時是為了一個棲身處,有時是為了一片麵包,有時僅僅是為了問路。貧苦的女人比貧苦的男人更為悲慘,因為女人是尋歡工具。可怕的漂泊!但是她對這一切都無所謂,只要能找到孩子。 這一天,她首先遇到的是大路旁的一個村莊。拂曉剛剛開始,一切仍然沉浸在陰暗的夜色中,然而在村里的大街上,有幾扇大門已經半開了,有人好奇地從窗口探出腦袋。 村民們像蜂窩一樣躁動不安,因為他們聽見了車輪聲和哐當聲。 一堆人站在教堂前的廣場上,呆呆地抬頭看著大路,大路上有什麼東西正從山頂朝村莊下來。這是一輛四輪貨車,由用鐵鍊套著的五匹馬拉著,車上裝著東西,像是一難長樑木,但中間卻不成形,上面蓋著一張大篷布,彷彿是裹屍布。十個人騎著馬走在車前,十個人騎著馬跟在車後。他們頭戴三角帽,肩上豎著尖針般的東西,像是出鞘的軍刀尖。這支隊伍緩緩行進,在地平線上顯得黑黑的。車彷彿是黑的,馬彷彿是黑的,騎手彷彿是黑的。在他們身後是泛白的晨光。

他們進了村莊,走向廣場。 馬車下山時天已微微亮,這隊人馬清晰可見。他們沉默無語,彷彿是一隊影子。 騎手們是士兵,而且確實背著出鞘的軍刀。篷布是黑的。 四處漂泊的可憐的母親也進了村莊,走到那堆農民中間,此時馬車和士兵正好來到廣場。人群中有聲音在悄悄地一問一答: “這是什麼東西?” “是斷頭台。” “它從哪裡來?” “從富熱爾。” “去哪裡?” “我不知道,據說是吉帕里尼埃那邊的一座城堡。” “帕里尼埃!” “它願意去哪裡就去哪裡,可千萬別在這裡停下來!” 裝著東西、蓋著貌似裹屍布的大車,馬匹,騎兵,鐵鍊的哐當聲,沉默不語的人們,拂曉的時候,這一切都像是幽靈。

這個隊伍穿過廣場,走出了村莊。村莊位於凹地,前後是上坡和下坡。一刻鐘後,仍然採怔地留在廣場上的農民看到這支喪葬隊伍出現在西邊的山頂。大車輪在車轍裡顛簸,套馬的鐵鍊在晨風中叮噹作響,軍刀閃閃發光;太陽升起,大路拐彎,一切都消失了。 此刻,在圖書室裡,若爾熱特正在熟睡的哥哥們身邊醒來,對自己粉紅的小腳道早安。 母親看見這個幽黑的東西經過,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這是什麼,因為她眼前另有一個幼象--消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們。 那支隊伍走出村莊後不久,她也走出村莊,而且走的是同一條路,與馬車後面的士兵相隔不遠。突然間,她想起了“斷頭台”這個同,她,孤陋寡聞的米歇爾?弗萊夏不知“斷頭台”是什麼,但她本能地有所感覺,於是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寒戰,不願再跟在後面,便向左轉,離開了大路,走進了樹林,那便是富熱爾森林。

她遊蕩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座鐘樓和幾座房頂,這是森林邊沿的一座村莊,她走了進去。她餓了。 村莊里有共和派的一個軍事哨所。 她一直走到村政府前的廣場上。 村里的氣氛躁動不安。一群人聚集在村政府的大門台階前。台階上站著一個人,他由土兵陪伴著,手裡舉著一大張展開的佈告。在他右邊是鼓手,在他左邊是拿著漿糊和刷子的張貼佈告的人。 村長站在大門上方的陽台上,身著農民服裝,但掛著三色經帶。 拿著佈告的人是宣讀告示的差役。 他掛著鄉間巡迴用的肩帶,下懸一個小包,這表明他要去到一村又一村,向整個地區宣讀告示。 米歇爾?弗萊縣走近時,他剛剛展開告示開始宣讀。他高聲念道: “統一和不可分割的法蘭西共和國。”

一陣擊鼓聲。人群似乎在波動。有人摘下無邊軟帽,有人卻正正頭上的硬帽。在這個時期,在這個地方,帽子幾乎是政治觀點的標誌。保皇派戴的是硬帽,共和派戴的是軟帽。含糊不清的南響聲停止了,人群聽著差役在念: “根據救國委員會下達的命令及授予的權力……” 又是擊鼓聲。差役繼續念道: “按照國民公會宣布手執武器的叛亂分子為不受法律保護的人,並對收容或協助其逃亡者處以極刑的有關法令……” 一位農民低聲問旁邊的人: “什麼叫極刑?” 那人回答說: “我也不知道。” 差役晃動告示,接著往下念: “根據四月三十日法律第十七款,即特派代表及其代理人擁有處理叛亂分子的全權……” 他停頓了一下:

“下列人等,姓名與綽號附後,被宣佈為不受法律保護的人……” 人們都豎起耳朵聽。 差役的聲音像是雷鳴: “……朗特納剋土匪……” “這是我們的領主。”一位農民喃喃說。 人群在竊竊私語: “他是我們的領主。” 差役繼續往下念: “……朗特納克,前候爵,土匪;伊馬紐斯,土匪……” 兩位農民相互斜視片刻。 “這是喧鬧者古日。” “對,是藍軍災星。” 差役接著念: “……大勇士,土匪……” 有人在喃喃低語: “這是神甫。” “是的,是蒂爾莫神甫先生。” “對,他是夏佩爾樹林那邊的本堂神甫。” “也是土匪。”一位戴軟帽的人說。 差役繼續念:

“……布瓦努沃,土匪;木梭槍兩兄弟,土匪;烏扎爾,土匪……” “這是德?蓋蘭先生。”一位農民說。 “……帕尼埃土匪……” “這是塞費爾先生。” “……清算者,土匪……” “這是雅穆瓦先生。” 差役不顧這些評論,繼續念道: “……吉努瓦佐,土匪;夏特內,土匪,又名羅比……” 一位農民低聲說: “吉努瓦佐就是勒布隆,夏特內是聖圖瓦人。” “……瓦斯納爾,土匪……” 人群悄悄議論: “他是呂伊耶人。” “對,他就是金枝。” “他兄弟是在攻打蓬托爾鬆時被打死的。” “對,瓦斯納爾-馬洛尼埃爾。” “一個十九歲的漂亮小伙子。” “請注意聽,”差役喊道,“名單上的最後幾個人是:美葡萄,土匪;風笛,土匪;大劈刀,土匪;癡情漢,土匪……”

一位小伙子推推一位姑娘的肘彎。姑娘微微一笑。 差役繼續念: “……冬唱,土匪;貓,土匪……“這是穆拉爾。 ”一位農民說。 “……塔布茲,土匪……” 一位農民說: “這是戈弗爾。” “戈弗爾家有兩個人。”一位女人補充說。 “都是些好人。”一位小伙子埋怨說。 差役搖晃公告,鼓手擊鼓。 差役繼續念: “上述人等,不論在何處抓獲,一俟驗明正身,立即槍決。” 人群中出現了騷動。 差役繼續念: “……收容或協助其逃亡者將交由軍事法庭處決。簽名……” 深沉的寂靜。 “……簽名:救國委員會特派代表西穆爾丹。” “他是位神甫。”一位農民說。 “原先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

“蒂爾莫和西穆爾丹都是神甫,一白一藍。”一位市民說。 “都是黑的。”另一位市民說。 此刻,站在陽台上的村長舉帽高呼: “共和國萬歲!” 又是一陣鼓聲,表明差役還沒有念完。他果然做了一個手勢,說道: “請注意,現在是政府告示的最後幾行,它是由北部海岸遠征隊隊長,戈萬指揮官簽署的。” “好好聽著!”人群中有人說。 差役念道: “違者處以死刑……” 眾人靜默。 “……根據命令,嚴禁對此刻被困於圖爾格的上述十九名叛亂分子提供任何幫助或支援。” “嗯?”一個聲音說。 這是女人的聲音,是那位母親的聲音。 米歇爾?弗萊夏夾在人群中間。她沒有註意聽,但是往往無心聽時倒聽過去了。她聽見圖爾格這個名字,抬起頭來。

“嗯?”她又問了一聲:“圖爾格?” 人們瞧著她,見她神情恍惚,衣衫襤褸。有人低聲說:“她像是土匪婆。” 一位農婦提著一筐養麥餅走過來,低聲對她說: “別說話。” 米歇爾?弗萊夏驚奇地打量這個女人。她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圖爾格這個名字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現在她又沉入黑夜。難道她沒有權利打聽消息?人們為什麼這樣瞧著她呢? 此時,鼓手最後一次擊鼓,貼告示的人貼上告示,村長又走進村政府,差役動身去下一個村莊。人群散開。 告示前還有一小雄人。米歇爾?弗萊夏朝他們走去。 他們正紛紛議論被宣佈為不受法律保護的那些人。 他們之中有農民,也有市民,也就是說有白黨也有藍黨。 一位農民說: “沒關係。他們沒抓住所有的人。十九個人也只不過是十九個人嘛。他們沒抓住普里烏,沒抓住邦雅曼?穆蘭,沒抓住昂杜伊埃教區的古皮爾。” “還有蒙讓的洛里厄爾呢。”另一個人說。 其他人補充說: “還有布里斯-德尼。” “還有弗朗索瓦?迪杜埃。” “對,那位拉瓦爾人。” “還有洛內-維利耶的於埃。” “還有格雷吉。” “還有皮隆。” “還有菲耶爾。” “還有梅尼桑。” “還有蓋阿雷。” “還有治熱雷三兄弟。” “還有勒尚德利埃?德?彼埃爾維爾先生。” “你們這些傻瓜!”一位神色嚴厲的白髮老頭說,“如果他們抓住朗特納克,他們就掌握一切。” “可現在還沒有抓住呀。”一位年輕人說。 老頭反駁: “朗特納克一旦被他們抓住,旺代就失去了靈魂。朗特納克一旦死去,旺代也就沒命了。” “這位朗特納克是什麼人?”一位市民問道。 “一位前貴族。”另一位市民回答。 又一位接著說: “他槍殺婦女。” 米歇爾?弗萊夏聽見了,說道: “對” 人們轉過頭來。 她接著說: “因為我被槍殺過。” 這句話很奇怪,彷彿一個活人在說自己是死人。人們斜眼打量她。 她看上去的確令人懷疑,她驚慌失措,全身發抖,像野獸一樣惶惶不安,她自己害怕也令別人害怕。女人絕望時顯出一種可怕的軟弱,彷彿懸吊在命運的末端。不過農民對這一點比較粗心。一位農民咕噥說:“她很可能是奸細。” “你別說話,快走!”剛才和她說話的好心的農婦低聲說。 米歇爾?弗萊夏回答: “我也不干壞事。我在找孩子。” 農婦瞧著端詳米歇爾?弗萊夏的那些人,用手指碰碰自己的前額,眨眨眼睛說: “她是無辜的女人。” 接著她把米歇爾?弗萊夏拉到旁邊,給她一個養麥餅。 米歇爾?弗萊夏顧不上道謝就貪饞地啃了起來。 “沒錯,”農民們說,“她吃起來像牲口,是個無辜的人。” 人們陸續走開,人群散去。 米歇爾?弗萊夏吃完餅,對農婦說: “我吃完了,很好吃。現在你告訴我怎樣去圖爾格吧。” “瞧你又來了!”農婦嚷道。 “我必須去圖爾格。你告訴我走哪條路。” “你想得倒好!”農婦說,“你要去送命呀?再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走。呵,你真是發瘋!聽我說,可憐的女人,你看上去很累,去我家休息休息吧。” “我不休息。”母親說。 “你的腳全磨破了。”農婦喃喃說。 米歇爾,弗萊夏接下去說: “我跟你說他們偷走了我的孩子,一個小女孩和兩個小男孩。我是從森林的卡爾尼肖來的。你們可以向凱門鱷泰爾馬什打聽我,也可以向我在田野裡遇見的那個男人談到我。凱門鱷治好了我的傷。當時我身上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打斷了。這些都是發生過的事。 還有拉杜中土。你們可以和他談談。他會說的。是他在樹林裡看見了我們。三個人。我跟你說是三個孩子。老大叫勒內-讓。我能證明這一切。另一個叫胖阿蘭,還有一個叫若爾熱特。我丈夫死了,是被打死的。早先他是西斯誇尼亞莊園的佃農。你看上去是位好心人。告訴我怎麼走吧。我不是瘋子,我是母親。我失去了孩子,我在尋找他們。就是這麼回事。我不太清楚我這是從哪裡來,昨天晚上我是在一座穀倉的稻草上過的夜。 圖爾格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不是小偷。你瞧我說的是實話。你們應該幫我找孩子。我不是本地人。我被槍殺過,但不清楚是在哪裡。 ” 農婦搖頭說: “聽我說,過路人。革命時期,你不明白的事就別說。不然你會被抓起來的。” “可是,圖爾格呢?”母親叫了起來,“太太,看在聖嬰耶穌和天上仁慈聖母的分上,求求你,太太,懇求你,哀求你,告訴我怎樣去圖爾格吧!” 農婦生氣了: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那是個危險的地方。沒有人去。” “可我要去。”母親說。 於是她又上路了。 農婦瞧著她走遠,咕噥道: “她總得吃飯呀!” 她跑著趕上米歇爾佛萊夏,往她手裡塞了塊養麥餅說: “當你的晚飯。” 米歇爾?弗萊夏接著養麥餅,沒有回答,沒有轉身,繼續往前走。 她走出村莊。在經過最後幾座房子時,她看見三個光著腳、衣衫襤樓的孩子從那裡過,她走過去,說道: “這是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 他們瞧著她手中的餅,她便把餅給了他們。 孩子們接過餅,害怕起來。 她鑽進了森林。 就在這一天,天亮以前,在朦朧幽黑的森林裡,在從雅弗內去萊庫斯的那段路上,發生了下面的事。 整個博卡熱地區的道路都是凹下去的,從雅弗內經萊庫斯至帕里尼埃的路更是夾在陡坡之間,而且迂迴曲拆。說它是路不如說它是溝。這條路從維特雷過來,它曾有幸使德?塞維涅夫人的馬車顛簸不已。左右兩側的籬笆彷彿將路封死了。這是打埋伏的最佳地點。 這天早上,米歇爾?弗萊夏經過位於森林中另一處的那第一個村莊,看到由士兵護送的那輛幽靈般的馬車,而在這以前一個小時,有一堆人暗藏在庫萬農河橋尾雅弗內大路兩側的荊棘叢裡。樹枝掩蓋了一切。這些人是農民,都穿著“格里戈”,就是六世紀的布列塔尼國王和十八世紀的農民所穿的毛皮外套。他們都帶著武器,有的是長槍,有的是大斧。拿斧子的人剛剛在林中空地用乾柴和圓木推了一個火堆,只等點火了。帶長槍的人則聚集在道路兩旁等待。誰要是能看見樹葉後面,就會發現處處都是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和交錯枝條隙縫中露出的、瞄準了的槍。這些人在窺視。所有的槍口都對準大路,它在晨光下泛白。 幽暗中有聲音在悄悄交談: “這事確實?” “那當然。他們是這樣說的。” “它會從這裡過?” “據說它在這一帶。” “可別讓它溜了。” “得燒掉它。” “我們這是三個村子的人。” “可不,那麼衛兵呢?” “殺掉。” “它確實是走這條路?” “據說是的。” “這麼說,它是從維特雷來的。” “為什麼不呢?” “可是原先說它是從富熱爾來。” “管它從富熱爾還是從維特雷來,它是從魔鬼那裡來。” “對” “它應該回到魔鬼那裡去。” “對” “它要去帕里尼埃?” “大概吧。” “它去不了。” “那當然。” “去不了,去不了,去不了。” “注意。” 天開始濛濛亮,的確不應該再說話了。 突然間,這些埋伏者屏住呼吸,因為他們聽見了車輪和馬匹的聲音。他們從枝葉隙縫中望過去,影影綽綽地看見在凹路上有一輛長長的馬車和護送的騎兵,馬車上還裝著什麼東西,正朝它們駛來。 “它來了!”首領模樣的人說。 “是的,”一位窺伺者說,“還有衛兵。” “多少人?” “十二人。” “原先說是二十人。” “管它是十二人還是二十人哩,統統殺掉。” “等他們進入射程吧。” 不一刻,馬車和衛兵在拐彎處出現了。 “國王萬歲!”農民首領喊道。 萬槍齊射。 等到煙霧消散時,衛兵也消失了。七名衛兵倒在地上,五名衛兵逃走了。農民們奔向馬車。 “噫,”首須驚呼道,“不是斷頭台,是梯子。” 馬車上裝的確實是長梯。 兩匹馬受了傷,倒臥在地。趕車人也被打死了,中了流彈。 “沒關係,”首領說,“派衛兵護送長梯,這事可疑。再說它是往帕里尼埃方向去的,肯定是為了攀登圖爾格。 “把梯子燒掉吧!”農民們喊道。 於是他們燒掉了梯子。 至於他們等待的那輛死亡之車,它走的是另一條路,已經離這裡兩法里遠了,米歇爾?弗萊夏曾在朝陽下看見它穿過村莊。 米歇爾?弗萊夏將養麥餅給了那三個孩子以後,開始穿越樹林,茫然地趕路。 ①拉丁文,意為曠野的聲音,出自《聖經?新約》中施洗約翰的話語。 --原編者註既然別人不肯向她指明道路,她必須獨立尋找。她有時坐下,站起來,又坐下。她感到一種與死相仿的疲勞,首先是肌肉累,然後是骨頭累,這是奴隸的疲勞,而她也確實是奴隸,是被丟失的三個孩子的奴隸。她必須找到他們。每一分鐘的流失都可能意味著失去他們。負有這種責任的人就不再有任何權利了。對她來說,喘口氣是不能容許的。 但是她精疲力竭。人累到這個地步,連邁步都成問題。她能邁步嗎?她從一大早起就趕路,再沒有遇見村莊,連房屋也再沒有見到。她最初走的是該走的路,後來走的是不該走的路,最後便在完全相似的樹木之間迷了路。她是否靠近了目的地?是否即將到達苦難的終點?她走在痛苦之路上,感到最後一站的疲憊。她會倒斃在路上嗎?此刻,她再也無力往前走了,太陽正在下山,森林變得幽黑,小路消失在青草下面,她感到茫然。 她只有天主。她呼叫起來,無人回答。 她四下看看,看到樹枝中間有一塊空隙,便朝它走過去,突然發現來到了樹林外面。 在她面前有一個像壕溝一樣狹窄的小谷,谷底的石堆中有一條清澈的水流,這時她感到干渴難忍,便向水流走去,跪下來喝水。 她利用跪下的片刻做祈禱。 她站起來,看看該往哪邊走。 她跨過小溪。 小谷的對岸是一大片看不到邊的、蓋滿短荊棘的高原,高原在溪旁的斜坡上,一望無際。森林是孤獨,高原是曠野。在森林裡,每個灌木叢後面都可能有人。但在高原上,極目望去,什麼也沒有。幾隻小鳥逃遁似地飛進了歐石南叢。 此刻,這位神智恍館的母親,面對無邊的孤寂,兩腿發軟;她彷彿失去了理智,朝這片孤寂拋去奇怪的喊聲:“這裡有人嗎?” 她等待回答。 有人回答了。 這是一個深沉的聲音,它來自天邊,並且陸續引起迴聲。它像是雷鳴,要不就是炮聲。這聲音似乎在回答母親,它在說:“有人。” 接著是寂靜。 母親興奮地挺直身體。這裡有人。她現在有人說話了。她剛喝過水,做過祈禱,恢復了體力。她開始爬坡,朝那個巨大而遙遠的聲音的方向走去。 突然間,一座高塔出現在地平線上。它孤零零地立在荒野裡,夕陽將它染成紅色。 它離這里約一法裡多路。高塔後面是霧濛濛的一大片樹木,這是富熱爾森林。 高塔的位置正是發出隆隆響聲--它彷彿是召喚--的地方。莫非這聲音來自高塔? 米歇爾?弗萊夏來到了高原項上,前面是一馬平川。 她朝高塔走去。 時辰已到。 無情者抓住了殘酷者。 西穆爾丹將朗特納克捏在手中。 這位老保皇黨叛亂分子被困在巢穴裡,顯然無法逃生。西穆爾丹準備將他斬首,在他的地產上,也可以說在他的房產前就地斬首,好讓封建宅邸親眼目睹封建主人掉腦袋,以儆效尤。 因此他派人去富熱爾取斷頭台,就是剛才我們在路上見到的。 殺掉朗特納克就是殺掉旺代;殺掉旺代就是拯救法蘭西。西穆爾丹毫不猶豫,坦然地履行這殘暴的責任。 看來侯爵已走投無路,西穆爾丹對此很放心,但另一件事卻使他憂心忡忡。戰鬥肯定十分嚴酷,戈萬將指揮戰鬥,而且可能參加戰鬥,因為這位年輕指揮官有士兵的氣質;他肯定會投入這場肉搏。但願他別丟了性命!戈萬!他的孩子!他在世上唯一的愛!在這以前戈萬一直很幸運,然而好運也會感到厭煩的。西穆爾丹在發抖。真是奇怪的命運: 他夾在戈萬家族的兩個人之間,他盼望其中一人死去,盼望另一人活下來。 這一炮不僅吵醒了搖籃中的若爾熱特,不僅召喚了處於孤寂深淵中的母親。不知是出於偶然還是瞄準手有意所為,這發警告性砲彈擊中了高塔的二層樓,打穿了掩護那一大挑射擊孔的鐵柵架,將它打掉了一半。被圍困者來不及去修補。 被圍困者原先是在吹噓,其實他們的彈藥不多,處境比圍困者料想的更艱難。如果有足夠的火藥,他們會炸掉圖爾格,與敵人同歸於盡,這是他們的夢想。然而他們的儲備已經用盡,每人只能射擊三十次。長槍、短銃槍、手槍倒是不少,但子彈不多。他們將所有的槍支上好子彈,以便連續發射,但能持續多久呢?既要射擊又要節省子彈,這可是個難題。幸好--不吉利的幸好--戰鬥將主要是肉搏,是用馬刀和匕首的白刃戰。雙方主要是搏鬥而不是相互射擊。雙方將相互劈砍,這正是被圍困者所希望的。 高塔內部似乎難以攻克。在有缺口的那間低矮的大廳裡,朗特納克巧妙地修築了防禦工事,以堵住進口。工事後面是一張長桌,上面擺滿了子彈上膛的兵器:喇叭口火槍、馬槍、短統槍,此外還有馬刀、大斧和匕首。既然無法使用與大廳相通的地牢來炸毀高塔,侯爵便下令關閉地下室的門。矮廳上面是二樓那個圓形房間,只有極其狹窄的聖吉爾式螺旋樓梯通往那裡。這間房和矮廳一樣也有一張桌子,桌上擺滿了準備妥當、隨手可取的武器。光線從一長排射擊孔射入室內,剛剛被砲彈打壞的就是射擊孔的鐵柵架。 從這個房間順著螺旋式樓梯便可上到三層樓的圓形房間,那里便是與橋一小城堡相通的鐵門。這間房稱作“鐵門室”或“鏡子室”,因為在光禿的五牆上掛著許多小鏡子,它們掛在鏽跡斑斑的舊釘上,半野半雅,不倫不類。上層的房間是無法防守的,因此這間鏡子室,用要塞立法者馬內松-馬萊的話說,就是“被圍困者投降的最後據點”。我們已經說過,他們決不能讓圍困者來到這裡。 三樓的這個圓形房間也是從射擊孔採光,但這裡還燃著一支火炬,火炬插在與矮廳的火炬架相仿的鐵架上。它是由伊馬紐斯點燃的,旁邊還放著火繩的一端。多麼可怕的精心安排! 在矮廳緊裡面的長擱板上,擺著食物,就像荷馬書中的山洞一樣。這裡有:大盤大盤的米飯、名叫“菲爾”的黑麥糊、名叫“戈德尼韋爾”的小牛肉糜、名叫“雞伊什波伊”的水果糊、蘋果醬、蘋果酒。吃喝自便。 炮聲使他們停了下來。他們只有半個小時了。 伊馬紐斯在塔頂監視敵人的動靜。朗特納克下令別開槍,讓敵人靠近。他說:“他們有四千五百人,在塔外殺他們是沒有用的。要在塔里殺他們。在塔里我們是平等的。” 他又笑著說:“平等、博愛。” 他們商定,一旦敵人開始行動,伊馬紐斯就吹喇叭報警。 大家默默地守在工事後或樓梯上,一手扶著火槍,一手摸著念珠。 形勢明朗了。 對進攻者來說,要越過缺口,摧毀工事,--奪取那上下三間廳室,在槍林彈雨下一級一級地強佔螺旋樓梯;對被圍困者來說,前面是死亡。 戈萬在組織進攻。他向西穆爾丹和蓋尚下最後指示。我們還記得,西穆爾丹應該駐守高原,不參加進攻,而蓋尚應該率領大部隊留守森林營地以觀察形勢。除非塔里有人衝出來或者企圖逃跑,否則樹林裡的矮炮和高原上的高炮一律不許射擊。戈萬親自帶領突擊隊。這使西穆爾丹十分不安。 太陽剛剛落山。 曠野上的塔和大海上的船一樣,對它們的進攻方式是相同的。不是衝鋒而是靠攏。 不用砲擊。不做徒勞無益的事。砲擊十五法尺厚的牆有什麼用呢?在舷門上打一個洞,一方攻,一方守,用的是大斧、刀子、手槍、拳頭和牙齒,這就是進攻。 戈萬感到攻打圖爾格也只能用這種辦法。兩眼發紅地相互肉搏,還有什麼比這更兇殘的嗎?戈萬熟悉高塔可怕的內部,他曾在那裡度過童年。 他在遐想。 此刻,他的助手蓋尚正離他幾步遠,手舉望遠鏡如帕里尼埃方向觀望。蓋尚突然呼叫起來: “呵!總算來了!” 呼聲驚醒了凝神邏想的戈萬。 “什麼事,蓋尚?” “指揮官,梯子到了。” “救生梯?” “是的。” “怎麼?不是已經到了嗎?” “沒有,指揮官。我剛才很擔心。我派去雅弗內的特使已經回來了。” “這我知道。” “他說他在雅弗內的木工場找到了我們要的那種長梯,他徵用了它,將它裝上一輛大車,還調用了十二名騎兵來護送,他看到大車、衛隊和長梯朝帕里尼埃進發才快馬加鞭地趕回來。” “還向我們作了匯報。他還說大車套的是好馬,它是在清晨兩點出發的,日落以前能到達這裡。這些我都知道。出了什麼事?” “是這樣,指揮官,太陽已經落山,而運梯子的大車還沒有到。” “怎麼可能呢?可時間到了,我們該進攻了。如果我們拖延,被圍困的人會以為我們讓步了。” “我們可以進攻,指揮官。” “可是救生梯是必不可少的。” “那當然。” “而我們沒有救生梯。” “我們有了。” “怎麼?” “我剛才說:'總算來了!'我用望遠鏡觀察從帕里尼埃到圖爾格的這條路,我十分高興,指揮官。大車和護送人員都在那裡,正在下坡。您可以看看。” 戈萬接過望遠鏡觀看。 “確實來了。光線暗了,看不太清楚。可不是有護送隊,不過人數似乎比你說的要多,蓋尚。” “我覺得也是這樣。” “他們離這里大約四分之一法裡吧。” “一刻鐘內就能到,指揮官。” “我們可以進攻了。” 來的確實是大車,但不是他們等待的大車。 戈萬轉身時,看見中士拉杜站在身後。中士站得筆直,兩眼朝下,處於敬軍禮的姿勢。 “有什麼事,拉杜中士?” “指揮官公民,我們紅色無檐帽營,我們懇求您一件事。” “什麼事?” “讓我們去拚命。” “呵!”戈萬說。 “您能同意嗎?” “可……這得看情況了。”戈萬說。 “是這樣的,指揮官。自從多爾那一仗以後,您一直照顧我們,我們還有十二個人。” “怎麼樣呢?” “我們覺得丟臉。” “你們是後備部隊。” “我們寧可當前衛。” “可我需要你們來取得最後勝利。我保存你們的實力。” “有點過分了。” “這有什麼關係。你們是在隊伍裡,你們在行進。” “走在最後。可巴黎人有權走在最前面。” “我會考慮的,拉杜中土。” “今天就考慮吧,指揮官。現在正是機會。馬上就要大摔跤了,不是他摔倒就是你摔倒,這可不含糊。誰碰圖爾格誰就會燒手。我們要求讓我們去。” 中士停頓了一下,捻捻小鬍子,用激動的聲調說: “再說哩,指揮官,我們的小傢伙在這座塔里。我們的孩子,我們營的孩子,三個孩子都在裡面。他媽的那個傻瓜,那個叫作藍軍災星、伊馬紐斯的人,那位喧鬧者古日,古日喧鬧者,那位嘴啃地的無賴,那位倒媚的魔鬼,他那張可怕的臉正威脅我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娃娃,指揮官。即使全世界都戰抖,我們也不願意他們遭到不幸。 您明白嗎,長官?我們不願意他們遭到不幸。剛才我利用戰前的間隙去到高原,從窗口看到他們,對,他們確實在那裡,從深溝邊沿就能看見,我看見他們了,還使這些小天使害怕了。指揮官,如果他們可愛的小腦袋掉了一根頭髮,我發誓,我拉杜中土以最神聖的東西發誓,我就饒不了天主。我的營隊說了:我們要救出孩子,要不就死在一起。 這是我們的權利,他媽的!對,死在一起。現在,向您敬禮。 ” 戈萬向拉杜伸出手,說道: “你們是勇士。你們將參加突擊隊。我將你們分成兩組,六個人打前鋒,帶動大家前進,六個人作後衛,防止有人後退。” “還是由我來指揮這十二個人?” “那當然。” “那麼謝謝您了,指揮官。我當然是前鋒了。” 拉杜敬了一個軍禮便回到隊伍裡了。 戈萬掏出手錶,在蓋尚耳邊說了幾句話,於是突擊隊開始整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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