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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6-2

荒原狼 赫尔曼·黑塞 10947 2018-03-21
這個婚禮之舞延續了很長時間。音樂停了兩三次,吹奏師們放下了他們的樂器,鋼琴師從座位上站起,第一小提琴手拒絕地搖搖頭。但每次,最後一批神魂顛倒的舞者都懇求他們再演奏一遍,於是樂隊的餘火又被點燃,只好再演奏一次,節奏越來越快,音樂越來越狂。忽然一我們剛貪婪地跳完最後一個舞,喘著粗氣,互相接著站在那裡——琴蓋好地一聲合上了,我們和吹奏師、提琴手一樣疲乏地垂下雙臂,笛子演奏者瞇起眼睛把笛子收進盒子。門開了,一股冷風湧進舞廳,傳者拿著大衣走了進來,酒吧堂館熄了燈。大家一個個都像幽靈似地、令人害怕地四處逃散,剛才還容光煥發的舞者打著冷戰趕緊穿上大衣,把衣領高高翻起。赫爾米娜站在那裡,臉色蒼白,但微微含笑。她慢慢抬起手臂,把頭髮往後掠,她的胳肢窩在晨靄中閃光,從那裡到穿著衣服的胸脯看得見淡淡的、無限柔和的身影,我覺得那短短的、起伏的線條像她的微笑一樣,包容了她的全部嫵媚,包容了地優美身段的全部魅力。

我們站在那裡,互相凝視著,廳裡的人都走光了,全樓的人都走光了。我聽見下面什麼地方一扇門砰地一聲碰上,玻璃框都被打碎了,一陣吃吃的笑聲漸漸遠去,接著響起汽車發動機的急促的噪聲。遠遠的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一陣笑聲,聽上去非常爽朗快活,同時又很可怕、很陌生,彷彿是由晶體和冰組成似的,明亮閃光,而又冰冷無情。我似乎熟悉這奇特的笑聲,可是我卻聽不出它是從哪里傳過來的。 我們兩人站在那裡,互相瞅著。有一瞬間,我清醒了過來,感到無比的疲乏從背後向我襲來,感到汗濕的衣服粘乎乎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看見從皺摺的汗濕的袖口裡露出一雙血紅 的、血管暴起的手。但這種感覺瞬即消逝,赫爾米娜的一瞥就把它抹去了。我自己的靈魂彷彿從她的眼睛中瞧著我,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現實都崩塌了,我在感官上對她的追求的現實也崩塌了。我們像著了魔似地互相瞅著,我那可憐的小小的靈魂瞅著我。

“你準備好了嗎?”赫爾米娜問道,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胸脯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那陌生的笑聲在陌生的房間裡顯得既響又遠。 我點點頭。噢,是的,我準備好了。 這時,門口出現了音樂家帕勃羅,他瞧著我們,那雙快活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眼睛本是動物的眼睛,動物的眼睛總是嚴肅的,而他的眼睛總是笑瞇瞇的,這又使得他的眼睛變成了人的眼睛。他非常友好地示意讓我們過去。他穿著一件彩色綢便服,紅色的大翻領,襯衣領子已經變軟,領子上他那張疲乏蒼白的臉顯得十分調零敗落,但是他那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抹去了這層陰影。這雙眼睛也抹掉了現實,也發出一種魔力。 我們向他走過去。在門口他輕聲對我說:“哈里兄弟,我邀請你參加一次小小的娛樂活動。瘋子才能入場,入場就要失去理智。您願意去嗎?”我點了點頭。

我的老兄!他輕輕地小心地挽住我們的手臂,右邊挽住赫爾米娜,左邊挽住我,帶我們走下一道樓梯,走進一間小小的圓形屋子,天花板上亮著淡藍色的光,房子裡幾乎空空的,只有一張小圓桌,三把圈手椅。我們在椅子上坐下。 我們在哪兒?我在睡覺?我在家裡?我坐在一輛汽車裡奔馳?不對,我坐在一閃亮著藍色燈光、空氣稀薄的圓形房間裡,坐在一層已經漏洞百出的現實裡。赫爾米娜臉色為什麼那樣蒼白?帕勃羅為什麼喋喋不休?也許正是我在讓他說話,正是我通過他的嘴巴在說話?難道從他的黑眼睛裡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從赫爾米娜的灰色眼睛裡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那頹喪膽怯的小鳥? 我們的朋友帕勃羅有點像舉行什麼儀式似地非常友好地看著我們,並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什麼。我以前從未聽他連貫地說過話,他對討論和咬文嚼字不感興趣,我幾乎不曾相信他有思想。現在,他卻用他優美的、溫柔的嗓音侃侃而談,非常流利,措詞恰到好處。

“朋友們,我邀請你們參加一次娛樂活動,這是哈里夢寐以求的宿願。當然,時間是晚了一點,也許我們大家都有點累了。因此,我們先在這裡稍事休息,喝點東西。” 他從壁龕裡拿出三個林子、一個形狀可笑的小瓶和一個帶有異國風味的彩色小木盒。他斟滿了三個杯子,從木盒裡拿出三支又長又細的黃色香煙,從綢上衣口袋裡掏出打火機,給我們點火。我們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抽著煙,香煙冒出的煙霧很濃,像香火的煙。我們慢慢地小口小口喝著酸甜的液體,那味道很陌生,從未嚐過,使人感到極度興奮,非常欣喜,使人覺得像是充了氣,失去重力飄飄然起來。我們就這樣坐著,一邊休息一邊抽煙,吸飲那液體,漸漸覺得輕鬆快活起來。同時,帕勃羅用那溫柔的聲音低沉地說道:

“親愛的哈里,今天我能稍為款待您感到很高興。您常常覺得您已厭煩您的生活,您竭力想離開這裡,對不對?您渴望離開這個時代,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個現實,到另一個更適合您的現實中去,到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中去。您完全可以這樣做,親愛的朋友,我邀請您這樣做。您當然知道,這個世界隱藏在哪裡,您尋找的世界就是您自己的靈魂世界。您渴望的另一個現實只存在於您自己的內心。您自己身上不存在的東西,我無法給您,我只能開啟您的靈魂的畫廳。除了機會、推動力和鑰匙,我什麼也不能給您。我只能顯現您自己的世界,僅此而已。” 他又把手伸進他那件彩色綢衫的口袋,掏出一面圓形小鏡。 “您看,以前您看見的自己是這樣的。” 他把鏡子舉到我眼前,我忽然想起一首童謠:“鏡子啊,手中的小鏡子”。我看見一幅可怖的、在自身之內活動的、在自身之內激烈地翻騰騷動的圖畫,畫面有點模糊,有點交錯重疊。我看見了我自己——一哈里·哈勒爾,在哈里的內部又看見了荒原狼,一隻怯懦的、健美的、又迷惑害怕地看著我的狼,它的眼睛射出光芒,時而兇惡,時而憂傷,這隻狼的形象通過不停的動作流進哈里的體內,如同一條支流注入大河時,被另一種顏色攪動摻雜一樣,他們互相鬥爭著,一個咬一個,充滿痛苦,充滿不可解脫的渴望,渴望成型。流動的、未成型的狼用那雙優美怯懦的眼睛憂傷地看著我。

“您看見的自己就是這樣的,”帕勃羅又輕聲細氣地說了一遍,把鏡子放回口袋。我感激地閉上眼睛。呷著那酒。 “我們休息過了,”帕勃羅說,“我們喝了點東西,也聊了一會兒。你們不再覺得疲乏的話,我現在就帶你們去看我的萬花筒,讓你們看看我的小劇院。你們同意嗎?” 我們站起身,帕勃羅微笑著在前頭引路,他打開一扇門,拉開一塊幕布。於是,我們發現我們站在一個劇院的馬蹄鐵形的走廊裡,正好在走廊的中央,拱形走廊向兩進展開,順著走廊有不計其數的狹窄的包廂門。 “這是我們的劇院,“帕勃羅解釋道,“娛樂劇院,但願你們找到各種各樣可笑的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大笑起來,雖然只笑了幾聲,但這笑聲卻強烈地震撼了我,這又是我先前在樓上聽到過的爽朗的、異樣的笑聲。

“我的小劇院有無數的包廂門,比你們希望的還多,有十扇、一百扇、一千扇,每扇門後都有你們要找的東西在等著你們。這是一間漂亮的畫室,親愛的朋友,但像您現在這樣走馬觀花跑一遍,對您一點用也沒有。您會被您習慣地稱為您的人格的東西所阻滯,被它弄得頭昏目眩。毫無疑問,您早就猜到,不管您給您的渴望取什麼名字,叫做克服時間也好,從現實中解脫出來也好,還是其他什麼名稱,無非是您希望擺脫您的所謂人格。這人格是一座監獄,您就困在裡頭。假若您抱著老皇曆進入劇院,您就會用哈里的眼睛、通過荒原狼的老花眼鏡去觀察一切。因此,請您放下這副眼鏡,放下這尊貴的人格,把它們留在這裡的存衣處,您可以隨時取回,悉聽尊便。您剛才參加過的漂亮的舞會,荒原狼論文以及我們剛才服用的興奮劑大概已經讓您作了充分準備。您,哈里,您在寄放您那尊貴的人格以後,劇院的左邊任您去參觀,赫爾米娜看右邊,到了裡面,你們又可以隨便碰頭。赫爾米娜,請您暫時退到幕布後面去,我先帶哈里參觀。

“好,哈里,現在跟我來,情緒要好。讓您情緒好起來,教您笑,這是這次活動的目的。我希望,您會配合,不會讓我感到為難的。您感覺良好吧?嗯?不感到害怕吧?那好,很好。按這裡的習慣,您現在通過假自殺,就會毫不害怕、衷心喜悅地進入我們的虛假世界。” 他又取出那面小鏡兒,舉到我的面前。哈里又瞧著我,有一隻零亂的、模糊的、爭鬥著的狼的形像不斷往哈里身上擠。這是我非常熟悉的、確確實實不令人喜愛的畫面,把它毀了一點不會使我憂慮。 “親愛的朋友,現在請您去掉這幅已經變得多餘的鏡畫,您不必做更多的事。如果您的情緒允許的話,您只要真誠地大笑著觀看這幅畫就行了。現在您在幽默的學校裡,您應該學會笑。一旦人們不再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一切更高級的幽默就開始了。”

我直勾勾地瞧著小鏡子,瞧著手中的小鏡子。鏡子裡,哈里狼在顫抖著,抽搐著。有一會兒,我內心深處也抽搐了一下,輕輕地,然而痛苦地,像回憶,像鄉思,像悔恨。然後,一種新的感覺取代了這輕微的壓抑感。這種感覺類似人們從用可卡因麻醉的口腔中拔出一顆牙時的感覺;人們既感到輕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驚訝,怎麼一點不疼呀。同時,我又感到非常興高采烈,很想笑,我終於忍俊不禁,解脫似地大笑起來。 模糊的小鏡畫跳動了一下不見了,小小的圓形鏡面突然像被焚毀一樣,變得灰暗、粗糙、不透明了。帕勃羅大笑著扔掉碎裂的鏡子,鏡子向前滾去,在長長的不見盡頭的走廊的地板上消失了。 “笑得很好,哈里,”帕勃羅嚷道,“你要繼續像不朽者那樣學笑。現在,你終於殺死了荒原狼。用刮臉刀可不行。你要注意,不能讓他活過來!很快你就能離開愚蠢的現實、以後一有機會,我們就結拜為兄弟。親愛的。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喜歡過。如果你認為很重要,那我們可以討論哲學問題,可以互相爭論,談論莫扎特、格魯克、柏拉圖和歌德,來個盡興暢談。現在你會理解,以前為什麼不行。但願你成功,祝你今天就能擺脫荒原狼。因為,你的自殺當然不是徹底的;我們是在魔劇院裡,這裡只有圖畫,而沒有現實。請你找出優美有趣的圖畫,表明你真的不再迷戀你那可疑的人格!如果你渴望重新得到這種人格,那隻要往鏡子裡瞧一眼就夠了,我馬上可以把鏡子舉到你面前。不過你知道那句給人智慧的老話:手裡的一面小鎮比牆上的兩面大鏡還好。哈哈哈!她又笑得那麼美、那麼可怕。好了,現在只需舉行一下有趣的小小儀式。你已經扔掉了你的人格眼鏡,來,現在對著一面真正的鏡子瞧一瞧!它會讓你高興的。”

他大笑著,對我做了幾個可笑助表示親見的小動作,把我轉過身。這時,我面對的是一堵牆,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我在鏡子裡看著我自己。 在那短暫的一瞬,我看見了我如此熟悉的哈里,看見他那張明朗的臉,他情緒異常好,爽朗地笑著。可是,我剛認出他,他就四散分開了,從他身上化出第二個哈里,接著又化出第三個,第十個,第二十個,那面巨大的鏡子裡全是哈里或哈里的化身,裡面的哈里不計其數,每個哈里我都只看見閃電似的一瞬,我一認出他,又出來一個。這數不勝數的哈里中,有的年紀跟我一樣大,有的比我還大,有的已經老態龍鍾,有的卻又很年輕,還是個小伙子,一小學生,“孩子。五十歲和二十歲的哈里在一起亂跑,三十歲的和五歲的,嚴肅的和活潑有趣的,嚴肅的和滑稽可笑的,衣冠楚楚的和衣衫襤褸的以及赤身裸體的,光頭的和長發的,都攪在一起亂跑,他們每個人都是我,每個人我都只看見閃電似的一瞬,我一認出他,他就消失了,他們向各個方向跑開,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鏡子深處跑,有的從鏡子中跑出來。有一個穿著雅緻的年輕小伙子哈哈笑著跑到帕勃羅胸前,擁抱他,跟他一起跑開了。一個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使我特別喜歡,他像一道閃電似的飛快跑進走廊,急切地看著所有門上的牌兒。我跟他跑過去。在一扇門前他停住了腳步,我看到上面寫著: ┌———───────┐ │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 │ │投入一馬克│ └——————───—┘ 可愛的少年一躍而入,頭朝前,跳進投錢口,在門後消失了。 帕勃羅也不見了,鏡子也消失了,那不計其數的哈里形像都無影無踪。我覺得,現在就只剩我自已和劇院,任我隨意觀看了。我好奇地走到每扇門前,挨個兒地觀看,在每一扇門上我都看見一塊牌兒,上面寫的都是引誘或許諾的字樣。 一扇門上寫著: ┌——————───—┐ │請來快樂地狩獵! │ │獵取汽車│ └——————───—┘ 這幾個字引誘了我,我打開窄窄的小門走進去。 我一下進入了一個嘈雜繁忙的世界。公路上汽車(其中一部分是裝甲汽車)在奔馳,在追逐行人、把他們碾為肉醬,把他們逼到房子的牆上壓死。我立刻明白了:這是一場人與機器的搏鬥,這是一場期待已久、早有準備、人們早就為之擔憂的搏鬥,現在終於爆發了。橫七豎八地到處躺著死人,躺著被壓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到處都是撞壞的、扭曲的、燒毀的汽車,混亂的戰場上空飛機在盤旋,到處都有人從房頂上和窗戶裡用獵槍和機關槍向飛機射擊。所有的牆上都貼著粗獷的、五顏六色的、刺眼的標語牌,巨大的字母鮮紅鮮紅的,像燃燒的火炬。這些標語號召全國站在人一邊,奔赴反對機器的戰場,去打死腦滿腸肥、穿羅著緞。散發出香氣的富人。砸毀他們那些咳嗽似地排著廢氣、魔鬼般地嗷嗷亂叫的大汽車,這些富人借助機器榨乾了別人身上的每滴油。標語牌號召全國去點火燒毀工廠,清理出些許受盡折磨的土地,減少人口,讓土地長出青草,讓落滿塵垢的水泥世界又變成森林、草地、荒原、溪流和沼澤。相反,另外一些標語牌畫得非常漂亮,非常優美,色彩柔和,文字非常巧妙和風趣,這些標語頗為動人地警告所有有產者和深思熟慮的人要注意迫在眉睫的無政府主義的混亂,非常引人入勝地描繪了秩序、勞動、財產、文化、法律的好處,讚揚機器是人的最高和最近的發明,有了這項發明,人將變成神。我沉思地、讚賞地讀著這些紅紅綠綠的標語,標語的言詞像火一般灼熱,非常雄辯,邏輯嚴密,我覺得妙極了,堅信這些話都是對的。我時而在這幅標語前站一會兒,時而又在那一幅標語前逗留片刻,當然周圍激烈的射擊聲始終在打攪我。好,我們回到正題上,主要的事情是清楚的:這是戰爭,一場激烈的、火紅的、非常令人同情的戰爭,人們不是為皇帝、共和國或國界而戰,不是為某黨某派、某種信仰而戰,不是為諸如此類更多的帶有裝飾性和戲劇性的東西而戰,歸根結底不是為什麼卑鄙勾當而戰。在這場戰爭中,每一個因空間窄小而感到窒息的人,每一個覺得生活索然無味的人,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表達他們的厭惡,力求全面破壞虛假文明的世界。我看見,他們一個個的眼睛裡都明亮、真誠地露出殺機,露出破壞一切的樂趣,我自己的兩隻眼睛也像血紅的野花,開得又紅又大.我也和他們一樣大笑起來。我興高采烈地參與了戰鬥。 然而一切之中最妙的是,我的中學時期的同學古斯塔夫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他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中最調皮、最結實、最有生活樂趣的朋友之一,幾十年來,我一點不知道他的踪影。當我看見他眨著淺藍色的眼睛向我示意時,我頓然心花怒放起來。他招呼我,我立刻高興地向他走過去。 “啊,天哪,古斯塔夫,”我欣喜地喊道,“又見到你了!你現在當了什麼了?” 他生氣地笑起來,完全跟小時候一樣。 “畜生,難道一見面就得問這個,就得說廢話?我當了神學教授,好了,你現在知道我幹什麼了,可是幸好現在不搞神學,而是在打仗。好吧,來!” 一輛小汽車喘著粗氣向我們開過來。他一槍把開車的人打下車,像猴子那樣敏捷地跳上汽車,把車停下,讓我上車。接著,我們像魔鬼那樣飛快地穿過槍林彈雨,穿過毀壞的汽車向前駛去,向城外開去。 '你站在工廠哪一邊? ”我問我的朋友。 “啊,什麼,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我們到城外再考慮。不,等一會兒,我當然要選擇另一方,雖然從根本上說都一樣。我是個神學家,我的祖師爺路德當時曾幫助貴族和富人對付農民,現在我們要把這一點糾正一下。這是輛老爺車,但願它還能堅持幾公里。” 我們像載滿了上帝所賜的風,飛速向前行駛,開進一片靜謐的地帶,這裡綠草如茵,林木茂盛,有幾英里寬,然後穿過一大片平坦的地帶,慢慢開上一座峻峭的山。我們在光滑、閃爍的公路上停下,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岩壁,一邊是矮矮的護牆,彎彎曲曲向上盤旋,彎兒投得很急,越盤越高。公路下面有一池碧藍的湖水閃著孩她的波光。 “這地方真美,”我說。 “太漂亮了。我們可以把這條路叫作車軸路,據說有不少各種不同的車軸在這裡被扭斷了,小哈里,注意! 路旁有一棵巨大的五針松,樹上用木板搭了一個小棚子,這是個腰望哨和獵台。古斯塔夫沖我爽朗地笑了笑,狡詐地眨了眨藍眼睛,我們急忙下車,順著樹幹爬了上去,隱蔽在盼望哨裡,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們很喜歡這個酸望哨。在裡面,我們找到了獵槍、手槍和子彈箱。我們剛涼快了一會兒,做好打獵的姿勢,就听到最近的拐彎處響起一輛高級轎車的喇叭聲,喇叭聲嘶啞高傲,汽車在閃光的山路上吼叫著,高速開過來。我們已經端好了槍。緊張極了。 “瞄準司機廣古斯塔夫馬上下令說道,汽車正好從我們下面開過。我對準司機的藍相扣了板機。那人應聲而倒,汽車仍在向前駛著,結果撞到岩壁上又彈了回來,像一隻大野蜂似的又重又慘地撞到矮矮的護牆上,車翻了個底朝天,砰地一聲翻 “幹掉了!”廣古斯塔夫笑道。 “下一輛我來。” 又有一輛車開來,三四個乘客坐在軟軟的車座上;一位婦女的頭上包著一塊高高飄起的紗巾,我真為這塊紗巾惋惜,誰知道,在這塊紗巾下面,也許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在歡笑。天哪,假若我們扮演強盜,最好也效法那些偉大的榜樣,不要把我們殺人的狂熱擴及到漂亮的女人身上。可是古斯塔夫已經開槍了。司機抽搐了一下,倒在車裡,汽車撞到刀削似的岩石上,飛向高空,四輪朝天,砰地一聲又掉到公路上。我們等著,車上沒有一點動靜,那些人像被捕鼠器捕獲的耗子那樣毫無聲響,躺在車下。車子還在震響,車輪在空中可笑地轉動,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爆炸聲,車子頓時著了火。 “這是一輛福特車,”古斯塔夫說。 '我們得下去清掃道路。 ” 我們從樹立下來,看著還在燃燒的汽車殘骸。車很快就燒完了,我們折斷小樹做成撬桿,把燒壞的汽車播到路邊,翻過矮牆,推下懸崖,山下的灌木被打斷,噼劈啪啪響了好一陣。翻動汽車時,兩個死者從車中掉了出來,躺在地上,衣服燒壞了一些。有一人的衣服還算完好,我檢查他的口袋,看看能否找到點什麼,表明他是乾什麼的。我掏出一個皮夾子,裡面裝的是名片。我拿起一張,上面寫著:“Tattwamas!” “真有趣,”古斯塔夫說。 “話說回來,我們殺死的人管它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他們跟我不一樣,是些可憐鬼,名字無關緊要。這個世界肯定要毀滅,我們跟著一起毀滅。把他們按在水里十分鐘,這是最無痛苦的解決辦法。好了,開始工作!” 我們把死者也扔下懸崖。又有一輛車嘟嘟地開近。我們乾脆就從路上向它射擊,打中了。車子像個醉漢那樣又向前踉蹌了一段,然後翻倒,呼呼呼呼地停住了。一個乘客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裡,一位年輕的漂亮姑娘卻沒有受傷,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從車子裡走出來。我們親切地向她問候,說願為她效勞。她非常吃驚,說不出一句話,神經錯亂似地盯了我們一會兒。 “好,我們先去看看那位老先生,”古斯塔夫說完就向那位乘客走去。他靠在死了的司機後面的座位上,灰白頭髮短短的,睜著一雙聰慧的淺灰色眼睛。看來他傷得很厲害,嘴巴流著鮮血,發僵的脖子歪斜著。 “老先生,恕我冒昧,我叫古斯塔夫。我們斗膽,打死了您的司機。請問尊姓大名!” 老者那雙小發眼睛冷冷地、悲傷地看著我們。 '我是檢察官羅林,”他慢慢地說。“你們不僅殺死了我可憐的司機,還殺死了我,我覺得我不行了。你們為什麼要向我們開槍? ” “您的車速太快了。” “我們開得不快,是正常速度。” “昨天正常的,今天就不正常了,檢察官先生。今天,我們認為不管什麼車,速度都太快。我們現在毀壞汽車,毀壞一切汽車以及所有其他機器。” 他們也毀壞你們的獵槍? ” “是的,假如我們有時間,就會輪到獵槍。估計到明天或後天,我們大家就都完了。您知道;我們這個地方人口太多了。瞧!現在需要的是空氣。” “難道你們毫無選擇地向每個人開槍?” “當然。對某些人無疑是十分惋惜的。比如說這位漂亮的女士就使我們很難受。她是您的女兒嗎?” “不是,是我的速記員。” “那就更好。現在請您下車,或者我們把您拉出來?我們要把車毀掉。” “我寧可與汽車同歸於盡。” “隨您的便。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您是檢察官。我始終不理解,一個人為什麼能成為檢察官。您控告別的人,您判他們的刑,他們大部分是窮鬼。您就靠這個生活。是嗎?” “是這樣。我履行我的職責。這是我的責任。正像劊子手的工作是殺死被我判以死刑的人一樣。你們現在不也在做類似的事嗎?你們也在殺人。” “我們是在殺人。不過,我們不是為了履行職責,而是為了娛樂,或者乾脆說是出於不滿,出於對世界的絕望。因此,殺人給我們帶來一絲快意。殺人從來沒有使您快樂?” “你們太無聊了。請你們行個好,快結束你們的工作吧。假如你們根本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 他打住了話頭,動了一下嘴唇,像要吐痰。但吐出來的只是一點血,粘在他的下巴上。 “請您等一會兒,”古斯塔夫很有禮貌地說。 “職責這個概念我是不知道,現在不懂了。以前,我的職業經常與這個概念打交道,我以前是神學教授。我還當過士兵,在前線打過仗。我覺得,凡是職責,凡是權威和上司命令我做的事情,壓根兒都不是好事兒,找寧可反其道而行之。但雖說我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我卻知道罪責這個概念,也許這兩者就是同一樣東西。母親生了我,我就有罪了,我就注定要生活,我就必定要屬於一個國家,要去當兵殺人,為購買炮火而納稅。現在,就在此刻,像以前在打仗時一樣,生活之罪又使我不得不殺人。而這次殺人,我心裡毫無反感,我已經屈服於罪責。把這個人口擁擠的愚蠢世界打個粉碎,我一點不反對,我很願意幫助毀滅世界,我自己也很願意一同毀滅。” 檢察官極力要在那沾著血污的嘴上露出一絲微笑。雖然他沒有完全成功,但可以看出他的這個好意。 “這很好,”他說,“那麼說,我們是同事。請履行你的職責,同事先生。” 這期間,那漂亮的姑娘在路邊倒下,昏過去了。 這時,又有一輛車嘟嘟響著喇叭全速開上來。我們把姑娘稍許拉到一邊,靠到岩壁上,讓新來的車開到前一輛車的殘骸前。那輛車來了個急剎車,車頭翹到了半空中,卻完好無損地停住了。我們趕緊端起槍,瞄準新來的人。 “下車!”古斯塔夫命令道。 “舉起手!” 從車上下來三個男人,乖乖地舉起雙手。 “你們當中有醫生嗎片古斯塔夫問道。 他們說沒有。 “那就請你們行個好,小心地把這位先生從座位上抬出來,他受了重傷。你們帶上他,把他送到最近的城市。向前走,把他抬下來吧!” 那位老先生很快就在另一輛車上安置好了,古斯塔夫下命令讓他們開走了。 那位女速記員清醒過來,看見了這一切。我們抓獲了這麼漂亮的戰利品,我很高興。 “小姐,”古斯塔夫說,“您失去了您的雇主。但願在其他方面,那位老先生和您並沒有特別親近的關係。您被我僱用了,請好好地做我們的伙計吧!好了,稍許快一點。一會兒,這裡就會有麻煩的。您能爬樹嗎,小姐?能?那好。我們兩人把您夾在中間,可以幫您一下。” 我們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爬到樹上的哨棚裡。姑娘在上面感到不舒服,想吐。她喝了點法國白蘭地,很快就恢復過來了。她看見優美的湖光山色,非常讚賞,並且告訴我們她叫多拉。 這時,下面又開來一輛汽車,車沒有停,小心謹慎地繞過倒在那裡的汽車,繼而又馬上加大了油門。 “想溜跑?”古斯塔夫哈哈笑起來,開槍射中了司機,汽車亂跳了一會兒,一下子撞到護牆上,車身撞癟了,斜掛在懸崖上。 “多拉,”我說,“您會用獵槍嗎?” 她不會,她向我們學習裝子彈。起先,她笨手笨腳,撞破了手指,流了血,起了泡,向我們要膏藥。可是古斯塔夫告訴她,現在是戰爭,要她拿出勇氣,表明她是聽話的勇敢姑娘。這一說就行。 “但是,我們會有什麼作為?”她接著問。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說,“我的朋友哈里喜歡漂亮的女人,他會成為您的朋友。” '可是,他們會帶著警察和軍隊到這裡來把我們打死的。 ” “警察等等都沒有了。我們可以選擇,多拉。我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留在這裡,打壞所有經過這裡的汽車;我們也可以自己開上一輛車,讓別人向我們開槍。選擇哪一種都一樣。我主張留在這裡” 下而又來了一輛車,清脆的喇叭嘟嘟鳴叫著。這輛車很快就給撂倒了,四輪朝天躺在路上。 “射擊能使人這麼快活,真可笑,”我說。 “以前我還反對戰爭呢!”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 “是呀,現在看來世界上人口太多了。以前沒有註意到這一點。現在,每個人不僅要呼吸空氣,還要有一輛汽車,這就發現人太多了。我們這裡做的當然並不理智,這是一場兒戲,戰爭就是一場大兒戲。以後,人類肯定會學會用理智的手段控制人口的增長、眼下,我們對這無法忍受的狀況的反應是相當不理智的,可是從根本上說,我們做的是正確的:我們在減少人口。” “是的,”我說,“我們做的也許是瘋事,然而這也許是有益的、必要的。人類動腦筋過分,想藉助於理智之力把並不是理智所能達到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這不好。這樣就會產生兩種理想:美國人的理想和布爾什維克的理想,這兩種理想都是非常明智的,但是由於兩者都非常天真地把事情簡單化,它們就可怕地歪曲生活,使人無法生活。原先把人看作是崇高的理想,可是現在對人的看法正在開始變成千篇一律的模式。我們這些瘋子也許能使它重新高尚起來。”古斯塔夫哈哈一笑,接過話茬答道:“老弟,你講得妙極了,領教你這口智慧之井的泉湧之聲真是一種快樂,受益匪淺。也許你講的話也有時的地方。不過,勞駕你,現在還是先裝子彈吧,我覺得你夢想太多了一點。隨時都會有小虎跑上來,我們用哲學可打不死它們、槍膛裡必須老有子彈才行。” 開來一輛汽車,馬上就被打中了,公路被堵住了。一位紅頭髮壯漢倖免於死,在破車旁揮手跺腳,向四周探望。他發現了我們隱蔽的地方,吼叫著跑過來,舉起手槍向我們開了幾槍。 “您快走開,要不,我就開槍了,”古斯塔夫衝下面喊道。那漢子瞄准他又開了一槍。於是我們也開了兩槍,把他打倒了。 後來又開上來兩輛車,我們——一把它們擊毀了。這以後,路上空空的,寂靜無聲,這一段路很危險的消息大概傳開了。我們從容地觀察前面的美景。山腳下,湖的彼岸是一座小城,城的上空冒著煙,我們看見房子一幢接一幢地起了火.我們也聽見槍聲。多拉小聲地哭了起來,我撫摸她那沾滿淚水的臉頰。 “難道我們大家都得死嗎?”她問。沒有人回答。這時,從下面上來一位步行的人,他看見路上堆著許多破汽車,圍著車東聞西看,然後彎身進了一輛汽車,不一會兒從裡面拿出一把花陽傘,一個女式手提皮包和一瓶酒。他心境平和地坐到牆上,嘴巴對著瓶口喝著酒,一邊從提包裡拿出錫紙包著的東西吃了起來。他把那瓶酒喝了個精光,用胳膊夾著陽傘,快活地繼續往前走了。他悠閒自得地走著。我對古斯塔夫說:“現在你能向這位討人喜歡的漢子開槍,把他的腦袋穿個窟窿嗎?天曉得,我可做不到。” “也沒有人要求這樣做,”我的朋友都吹了一句。他的心裡也覺得不好受起來。我們沒有再看那個人。他表現得那樣善良、平和和天真,一身清白無辜,我們突然覺得,那些曾認為非常值得讚許、非常必要的行為是多麼的愚蠢和厭惡。見鬼去吧,所有這些鮮血!我們感到羞愧。不過,據說在戰爭中,甚至將軍們有時也有過這種感覺。 “我們不能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多拉訴苦道,“我們該下去,在車子里肯定能找到點吃的東西。你們這些布爾什維克難道不餓?” 山下,在煙火瀰漫的城裡響起了教堂的鐘聲,那鐘聲聽起來既令人激動又令人害怕。我們準備下樹。當我幫助多拉跨過哨棚的欄杆時,我吻了她的大腿。她爽朗地笑了。正在這時,樹枝折斷了,我們兩人跌下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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