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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6-1

荒原狼 赫尔曼·黑塞 15493 2018-03-21
從我認識瑪麗亞到舉行大化裝舞會之間的一段短暫時間裡,我很幸福,從未有過這種解脫、超生的感覺。我清楚地感到,這一切都是序幕,準備,一切都在激烈地向前發展,正戲還在後頭呢。 我已經學了不少舞,跳得蠻不錯,看來,我可以去參加舞會了。隨著舞會日期的臨近,它就越來越成為大家的話題。赫爾米娜有一個秘密,她堅持不告訴我她在舞會上會穿什麼衣服。她說,到時候我會認出她的,假如我認錯了,她會幫助我,可是,事先我什麼也不許知道。我打算穿什麼戴什麼,她也一點不好奇,於是我決定不化裝。當我想邀請瑪麗亞參加舞會時,她告訴我,她已經有了舞伴,真的,她已經有一張入場券,我有點失望地看到,我只好一個人赴會。這是全市第一流化裝舞會,每年一次,由藝術家協會在格羅布斯廳舉辦。

這些天我很少見到赫爾米娜,舞會的前一天她到我這裡來了一會兒。我給她搞了入場券,她是來取她的入場券的。她平靜地坐在我房間裡,我們談了一次話,我覺得這次談話很奇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現在過得很不錯,”她說,“跳舞對你很有好處。只要四個星期不見,就幾乎認不出你了。” “是的,”我承認,“多年來我沒有過得像現在這樣好過。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赫爾米娜。” “噢,不歸功於你那漂亮的瑪麗亞?” “不。她也是你贈送給我的。她太好了。” “她正是你需要的情人,荒原狼。地漂亮、年輕、情緒好,在愛情方面很有辦法,而不能每天佔有她。如果你不是和別人一起分享她,如果她不是你的匆匆過客,你就不會這麼高興的。”

是的,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承認。 “你所需要的一切現在可都有了?” “不,赫爾米娜,那可不是。我有了一些很美的東西,很使人歡快的東西,我得到了非常親切的安慰,非常快樂。可以說,我很幸福……” “可不是嗎,那你還要什麼呢?” “我要的不只這一點。我不滿足乾生活幸福,我並不是為幸福而生的,這不是我的生活目的。我的生活目的正與此相反。” “那是說,你要的是不幸?你看,過去,你的不幸一個接一個,夠多的了。當時,你由於刮臉刀都不能回家去呢。” “不,赫爾米娜,情況可不是這樣。我承認,當時我很不幸。但是,那是愚蠢的不幸,沒有成果的不幸。” “那是為什麼?” “因為否則我就不會在死亡面前感到害怕,而我希望死亡!我所需要和渴求的是另外一種不幸;這種不幸既讓我懷著熱望忍受痛苦,又讓我懷著極大的歡樂會死。這就是我期待的不幸或幸福。”

“我理解你。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兄妹。但是,你為什麼反對你現在在瑪麗亞身上找到的幸福呢?你為什麼不滿足?” “我不反對這個幸福,噢,不是的,我愛它,我感激它。它就像陰雨連綿的夏天遇到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那樣美。可是,我感到它不會久長的。這個幸福也不會有什麼成果。它使人滿足,可是,滿足並不是我吃的飯菜。它使荒原糧昏昏入睡,連連打嗝。這不是可以為之去死的幸福。” “那麼一定得死嗎,荒原狼?” “我想是的!我對我的幸福感到很滿足,我還可以忍受相當一段時間。但是,假如這種幸福不時地給我可個鐘頭時間,讓我甦醒過來,讓我有所渴望的話,那麼,我並不渴望永遠佔有這種幸福,相反,我渴望的是再次受苦,只是比過去更美一點,不要那麼可憐。找渴望受苦,這些苦難使我自願地準備去死。”

赫爾米娜的眼光突然變得很憂鬱,她溫柔地看著我的眼睛。這是多美、多可怕的眼睛!她搜尋著詞句,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她說得那麼輕,我不得不全神貫注才能聽清): '冷天找要對你說點我早就知道的事情,這件事你也已經知道,不過你也許沒有對自己說過。現在,我告訴你找對我自己、對你、對我們的命運所知道的東西。哈里,你過去是個藝術家、思想家,一個充滿歡樂和信仰的人,始終在追踪偉大永恆的事物,從來不滿足於美麗的、細小的事物。但是,生活越是把你喚醒,越是使你回復自己的本性,你的困苦就越大,你就越來越深地陷入痛苦、不安和絕望之中,一直陪到你的脖子。你以往認識、熱愛和崇敬的一切美好神聖的東西,你以往對人類、對我們的命運的信仰都乾你無補,這一切都失去了任何價值,成了一堆廢物。你的信仰沒有空氣可以呼吸。窒息致死是很難受的死亡。是不是這樣,哈里?這就是你的命運吧? ”

我再三點頭,表示同意。 “你在頭腦中本來有一幅生活的圖畫,你有信仰,有要求,你原本準備做一番事,準備受苦犧牲,但是你逐漸看出,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為,作出犧牲,世界並不要求你做出這一類事情,生活並不是英雄角色及其類似事情的英雄史詩,你逐漸發覺生活只是優雅的好房間,人們住在這個房間裡吃飯,喝酒,喝咖啡,穿上一雙針織襪子,玩玩紙牌,聽聽收音機,人們感到心滿意足。誰要追求別的東西,誰身上具有別的東西——帶有英雄氣概的、美好的事物,崇敬偉大的詩人或崇敬聖人,他就是傻瓜或唐吉柯德式的騎上。好了。我的情況也是這樣,我的朋友!我是個具有聰明才智的姑娘,我生來就是要像高尚的典範人物那樣生活,對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完成偉大的任務。我能夠承受厄運,我可以當王后。做革命黨人的情婦,做某個天才的姐妹或某個殉道者的母親。可是;實際生活卻只允許我變成有點兒修養的交際花!光這一點就是突來的打擊。我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一度很絕望,很長時間我在自己身上尋找原因。我想,生活肯定總是對的,如果生活嘲弄了我的美夢,那麼,我想,我的夢大概太蠢,我的夢大概沒有道理。可是這無濟於事。我眼明耳聰,也有點好奇,於是我仔細觀察這所謂的生活,觀察我的熟人和鄰居,觀察了五十多人及他們的命運。我看到,哈里,我的夢想是對的,百分之百正確,你的夢想也對。而生活是錯的,現實是錯的。像我這樣一個女人只能為某個財主打字,貧困而毫無意義地虛度年華,或者看中某個財主的錢而與他結婚,甚至當一個類似妓女那樣的人;而你這樣的人孤獨、害怕、絕望,不得不用刮臉刀了卻殘生,這是什麼道理啊!在我身上,主要是物質和道德方面的貧困;而在你身上,更多的是思想精神方面的貧困——我們的道路是一樣的。你害怕跳狐步舞,厭惡酒吧間和舞廳,反對爵士音樂,反對這一切鄙陋俗氣的東西,你以為我不能理解?這一切我都非常理解;同樣,我也理解你對政治的厭惡,你對政黨和新聞界的空談和不負責任的行為的傷心,你對戰爭——過去的和未來的戰爭,對人們如何思想,如何閱讀,如何建築,如何搞音樂,如何慶祝節日,如何推行教育的方式感到的絕望!你是對的,荒原狼,你一千個對,一萬個對,可是你還是注定要毀滅。對當前這個簡單、舒適、很易滿足的世界說來,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慾望太多了,這個世界把你吐了出來,因為你與眾不同。在當今世界上,誰要活著並且一輩子十分快活,他就不能做像你我這樣的人。誰不要胡亂演奏而要聽真正的音樂,不要低級娛樂而要真正的歡樂,不要錢而要靈魂,不要忙碌鑽營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場作戲而要真正的激情,那麼,這個漂亮的世界可不是這種人的家鄉……”

她低頭看著地板沉思起來。 “赫爾米娜,”我聲音溫柔地喊道,“我的妹妹,你真能洞察一切!然而你卻教我跳狐步舞!不過,你說我們這種與眾不同的人在這裡無法生活,這話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緣故?只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這樣還是向來如此?” “這我不知道。為這個世界的榮譽考慮,我寧願設想,只是我們這個時代如此,這只是一種病,一時的不幸。元首們正在緊張而卓有成效地準備下一次戰爭,我們其他人則在跳狐步舞,我們做事掙錢,吃夾心巧克力,在這樣一個時代,世界的樣子肯定可憐得很,簡單得很。但願以往的時代和今後的時代比現在好得多,比我們的時代更豐富、更寬闊、更深刻。不過,這對我們毫無幫助。也許向來如此……” “向來都是今天這個樣子?自古以來都是政治家、奸商、堂館和花花公子的世界,而好人卻沒有一點點生活的餘地!”

“這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況且,這也無關緊要,都一樣。不過,我現在想起你的寵兒,我的朋友,你有幾次跟我談起過他,朗讀過他的信,他就是莫扎特。他的情況如何?他那個時代誰統洽世界,誰獲益最大,誰定調子,誰對這個世界注重?是莫扎特還是商人,是莫扎特還是那些庸碌之輩?他又是怎樣去世、怎樣埋葬的?我認為,也許自古以來都是這樣,以後也將永遠如此,他們在學校裡稱作'世界史'的東西,學生為了受教育不得不背的東西,所有那些英雄、天才、偉大的業績和感情,這都只是騙人的東西,都是學校教員為教育的目的虛構出來的,好讓孩子在規定的幾年時間裡有點事做。時間和世界、金錢和權力屬於小人唐人,而其他人,其他真正的人則一無所有,屬於他們的只有死亡。古往今來都是這樣。”

“他們除了死亡一無所有?” “不,也有的,那就是永恆。” “你指的是他們能流芳百世?” “不,親愛的荒原狼,我說的不是榮譽,難道荣譽還有什麼價值?難道你以為,所有真正的完人都名揚四海,流芳百世?” “不,當然不這樣看。” “所以,我說的不是榮譽。榮譽只是為了教育而存在,是學校教員的事。噢,我說的不是榮譽。那麼什麼是我說的永恆呢?虔誠的人把它叫做上帝的天國。我這樣想:如果除了這個世界的空氣再也沒有別的空氣可以呼吸,除了時間不存在永恆,那麼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有更高要求的人,我們這些有渴望的人,我們這些與眾不同的人就根本活不下去,而這永恆就是真之國。屬於這個國度的是莫扎特的音樂,你那些大詩人的詩,那些創造了奇蹟、壯烈犧牲、給人類提供了偉大榜樣的聖人。但是,每一幅真正的行為的圖畫,每一種真正的感情的力量也都屬於永恆,即使沒有人知道它、看見它、寫下它、為後世保存下來。在永恆中沒有後世,只有今世。”

“你的話不錯,”我說。 她沉思地繼續說道:“虔誠的人對此知道得最多。因此他們樹起了聖徒,創立了他們稱之為聖徒會的組織。這些聖徒是真正的人,是耶穌的弟子。我們一輩子都在朝著他們前進,我們每做一件好事,每想出一個勇敢的想法,每產生一次愛情,我們就離他們近一步。早光,聖徒會被畫家們描繪在金色的天空,光芒四射,非常美麗,非常寧靜。我先前稱為'永恆'的東西就是這個聖徒會。這是時間與表象彼岸的國度。我們是屬於那裡的,那是我們的家鄉,我們的心嚮往那裡,荒原狼,因此我們渴望死亡。在那裡,你又會找到你的歌德,找到你的諾瓦利斯和莫扎特、我又會找到我的聖火,投到克里斯托弗·菲利普·封·奈利,找到所有聖人。有許多聖人原先是犯有罪過的壞人,罪過、罪孽和惡習也可能是通向聖人的道路。你也許會笑,但是我常想,我的朋友帕勃羅也可能是個隱蔽的聖者。啊,哈里,我們不得不越過這麼多的污泥濁水,經歷這麼多的荒唐蠢事才能回到家裡!而且沒有人指引我們,我們唯一的嚮導是鄉愁。”

最後幾句話她又說得很輕,現在房間裡非常平和安靜,夕陽西沉,我的藏書中許多書脊上的金字在夕照下閃亮。我雙手捧起赫爾米娜的頭,吻她的前額,把她的臉頰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們就這樣像兄妹一樣靠了一會兒。我多麼願意這麼呆著,今晚不再外出啊!可是,這大舞會前的最後一個夜晚,瑪麗亞答應和我在一起。 然而,我到瑪麗亞那裡去的路,沒有想馬麗亞,而一直在想赫爾米娜講的話。我彷佛覺得,這一切也許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目光敏銳的赫爾米娜學過並吸收了這些思想,現在再把它們講給我聽,於是這些思想有了語言外殼,重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那個鐘頭我特別感激她的是她說出了永恆這個思想。我正需要這個思想,沒有它,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今天,我的朋友和舞蹈教員又把那神聖的彼岸、永恆、永恆價值的世界、神聖的本體的世界送給了我。我不禁想起我的歌德夢,想起這位年高德助的智者的像,他曾那樣不像人似地大笑,裝出一到神聖不朽的模樣,跟我開玩笑。現在我明白了歌德的笑,這是不朽者的笑。這種笑沒有對象,它只是光,只是明亮,那是一個真正的人經歷了人類的苦難、罪孽、差錯、熱情和誤解,進入永恆、進入宇宙後留下的東西。而“永恆”不是別的,正是對時間的超脫,在某種意義上是回到無辜中去,重又轉變為空間。 我到我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尋找瑪麗亞,但她還沒有來。這家郊區小餐館很安靜,我坐在擺好餐具的桌旁等她,我的思想卻還停留在那次談話上。赫爾米娜和我之間交流的這些思想,我覺得如此熟悉,如此親切,是從我自己的神話和圖畫世界中汲取出來的。這些不朽者失神地生活在沒有時間的空間中,變成了畫像,周圍澆鑄了水晶似透明的、像以太那樣的永恆,這些不朽者和這個超凡世界的涼爽的、像星星那樣閃亮的明朗,為什麼我覺得如此熟悉親切?我思考著,忽然想起莫扎特《暢遊曲》和巴赫的《平均津鋼琴曲》中的段落,在這音樂中,我覺得到處都有這種涼爽的、星光似的光亮在閃爍,以太似的清澈在振盪。是的,這就是我嚮往的,這種音樂是某種凝固成空間的時間似的東西,在它上空無邊無際地籠罩著超人的明朗,飄蕩著永恆的、神聖的歡笑。噢,我夢中的老歌德與此多麼協調啊!突然,我聽見我四周響起這種深不可測的笑聲,聽見不朽者朗朗的笑聲。我入迷似地坐在那裡,著迷似地從背心口袋裡找出我的鉛筆,尋找紙張,發現面前放著一張酒單,我把酒單翻過來,在背面寫下一首詩,第二天我才在口袋裡找到這首詩。詩曰: 不朽者 從地球的深山峽谷 向我湧來生活的渴望, 強烈的痛苦、縱情的陶醉, 千百個絞刑架上血腥的煙味, 歡樂的痙攣、無止境的貪欲, 殺人犯的手、高利貸者的手、祈禱者的手, 被恐懼和歡樂鞭撻的人群 散發出溫熱腐朽的臭氣, 吸進幸福和狂喜, 吞噬自己又從嘴中吐出, 策劃戰爭,培育可愛的藝術, 狂熱地裝飾燈火輝煌的坡院, 他們尋花問柳,縱情歡樂, 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他們從沙浪中重新升起, 又再次沉淪為行屍走肉。 晶瑩透亮的上蒼之冰, 是我們居住的地方, 我們不懂有日夜時光, 我們沒有性別,沒有長幼。 你們的罪孽,你們的歡樂, 你們的謀殺,你們的淫樂, 我們看來只是一場戲劇, 像旋轉的太陽, 每一天都是我們最長的一天。 對你們的放縱生活我們安詳地點頭, 我們靜靜地凝視旋轉的星星, 呼吸宇宙之冬的清涼空氣, 天之驕龍是我們的朋友。 涼涼的;永不變化 我們永恆的存在, 涼涼的,像星星那樣明亮 我們永恆的歡笑。 我寫完詩,瑪麗亞來了。我們愉快地吃了飯,然後走進我們的小房間。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熱乎、親切,她讓我嚐到了各種柔情、溫存、遊戲,我覺得對人再熱心也莫過於此了。 “瑪麗亞,”我說道,“你今天像神一樣慷慨大方。別把我們兩人弄得精疲力竭。明天可是化裝舞會喲。你明天的舞伴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怕,我親愛的小花兒,他是個童話中的工礦,你會被他拐走,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你今天這樣愛撫我,就像情侶們在告別,在最後一次見面對那樣恩愛。” 她把嘴唇緊貼我的耳根,輕聲對我說: “別說話,哈里!每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如果赫爾米娜把你拿走,你就不再來找我了。也許她明天就把你拿走了。” 在那舞會的前夜,我有一種獨特的感覺,這種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又苦又甜的雙重感情。我感到的是幸福:瑪麗亞的美麗和縱情,盡情享受、撫弄、吸進千百種細膩迷人的性感(可惜年近半百了才享受到它),在那柔和的歡樂之波在拍擊蕩漾。然而這只是外殼,這一切的內部充滿了意義、緊張和命運,我親切溫柔地沉迷於甜蜜感人的愛情之中,彷彿在純幸福的溫水中游泳。而在心底,我卻感到我的命運在急匆匆地向前亂撞亂奔,像一匹驚馬那樣嘶鳴奔跑,奔向懸崖絕壁,充滿害怕、渴望,充滿獻身精神,沖向死亡。就像我不久前膽怯害怕地抵禦舒適、輕浮的性愛,在瑪麗亞那準備饋贈予人的嫵媚美麗面前感到害怕那樣,現在我感到害怕的是死亡,不過這種害怕很快就會變成獻身和解脫,這已經變得很清楚了。 我們默默地沉溺在愛情的嬉戲中,比任何時候都深切地感到各自屬於對方,而與此同時,我的靈魂在向瑪麗亞告辭,向她使我迷戀的一切告別。通過她,我學習了在我生命結束以前孩子般去熟悉並享受表面的遊戲,去尋找瞬間的歡樂,在純潔的性愛中享受人的本性,動物的本性。在以前的生活中,這種狀況我只是在個別的例外情況下經歷過,因為在我看來,性生活和性幾乎總是帶有某種罪過的苦味,具有禁果那甜蜜而又使人害怕的味道,在這種果實面前,一個從事精神活動的人必須謹慎小心。現在,赫爾米娜和瑪麗亞向我展示了這個純潔的性愛樂園,我一度成了這個樂園的客人,不勝感激;但很快就到了我滾繼續前行的時候了,對我來說,這個樂園太美太溫暖了。我是注定要繼續尋找生活的桂冠,繼續為生活的無窮無盡的罪過懺悔受罰的。輕鬆的生活,輕鬆的愛情,輕鬆的死亡,這對我來說毫無價值。 根據姑娘們的暗示,我得出結論,人們打算在明天的舞會上或舞會後放肆胡鬧,大大享受一通、也許這就是結局,瑪麗亞的預感也許是對的,我們今天是最後一次同枕共眠,明天也許就要開始新的命運之路?我心急如焚,充滿渴望,充滿使人窒息的恐懼,我狂亂地摟住瑪麗亞;再一次熱烈地、貪婪地穿越她的樂園的所有路徑和叢林,再一次吃天堂之樹的甜蜜果實。 夜裡沒有睡夠,第二天我補睡了一天。早晨我洗了澡,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拉上臥室的窗簾,脫衣服時發現了裝在口袋裡的詩,但很快又把它忘掉了。我躺到床上,忘掉了瑪麗亞,忘掉了赫爾米娜,忘掉了化裝舞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我起了床,刮鬍子時我才想起,再過一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我還得找配禮服的襯衣。我情緒很佳,很快準備停當,出去先吃點飯。 這是我將參加的第一次化裝舞會。以前,我也曾偶爾去看過幾次這種舞會,有時也覺得這種舞會挺好玩,但我只是個看客,並不跳;別的人談起這種舞會時流露出滿腔熱情和喜悅,我覺得這種熱情未免可笑。而今天,我也覺得化裝舞會是一件大事情,我非常緊張地、不無害怕地盼望著它的到來。我無須帶女伴前去,所以決定晚一些去,赫爾米娜也是這樣建議我的。 “鋼盔”酒家是我以前消磨時光的地方,那些失意男子常常整晚整晚地坐在那裡,哈哈咕咕地往肚子裡灌酒,扮演光棍的角色。最近一段時間,我很少光顧那裡,這家酒館與我現在的生活格調不再相稱了。今晚,我卻不由自主地來到那裡;現在,一種既害怕又高興、向生活告別的宿命情緒攫住了我,帶著這種情緒,我一生的各個歷程和生活過的地方再次在我的行動中煥發出痛苦和甜美的光澤,這家被煤煙熏黑的小酒館也同樣閃發出了光彩。不久以前,我還是這裡的常客,我還到這裡喝過一瓶鄉村老酒,這種最簡單原始的麻醉劑足夠讓我回到孤單的床上再度過一個夜晚,再忍受一天生活折磨。後來,我嘗試了其他刺激更強烈的麻醉劑,喝過甜蜜的毒品。我微笑著跨進小酒館,老闆娘向我招呼致意,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點頭致意。人們建議我吃烤雞,烤雞很快就給我端了上來,農家大杯裡斟滿了新釀的阿爾薩斯葡萄酒,乾淨的白色木桌和陳舊的黃色護牆板和善地看著我。我邊吃邊喝,行動中湧上一種頹喪和辭別時的感覺,這是甜滋滋的,但又使人有心痛的熱切之感。我感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經歷過的重要場所和種種事情都互相交織在一起,一從未解開過,現在條件逐漸成熟,就要解開了。 “現代”人把這種感覺稱為多愁善感;他不再愛物了,連最神聖的東西,他不久可望換成更好牌子的汽車,也不愛了。那種現代人機敏果斷、能幹、健康、冷靜、剛強,是出類拔萃的典型,在下一次戰爭,他將會非常出色地經受考驗。對於這種人我卻不以為然。我既不是現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經從時代中游離出來,苟且偷生,奄奄一息,只求一死,我不反對傷感情緒,我在燒毀殆盡的心中還能感到類似感情的東西,覺得很高興很感激。就這樣,我沉浸在對老酒館的回憶中,沉浸在對粗笨的舊椅子的眷戀中,我盡情享受菸酒的香氣,享受習慣、溫暖、故鄉似的氣氛等等一切我獨有的閃光。告別是美妙的,使人感到柔和。我喜歡我那木頭硬座,喜歡那農家大杯,喜歡阿爾薩斯酒涼爽的果汁味,我熟悉這房間裡的每件東西,喜歡那些失意的、夢幻般蹲著喝酒的人的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他們的難兄難弟。我在這裡感覺到的是小市民的傷感情調,這種情調摻和著兒童時代酒館的一絲舊式的浪漫香味,在我的兒童時代,飯館、菸酒還是些陌生而美妙的禁品。然而並沒有什麼荒原狼一躍而起、張牙舞爪,要把我的傷感情調撕成碎片。享受著往事的溫暖,在某顆已經隕落的星星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我平靜地坐在那裡。 一位賣炒栗子的小販走進酒館,我買了一包栗子。又來了一位賣花老婦,我向她買了幾支石竹花送給老闆娘。我正想付錢,習慣地往上衣口袋裡掏錢,但卻找不到錢包了,這才注意到我穿著禮服。啊,化裝舞會!赫爾米娜! 不過時間還早,我拿不定主意,現在是否就到格羅布斯大廳去。像最近一段時間每次去參加這一類娛樂活動時一樣,現在我也感到身上有什麼阻力,內心感到膽怯,厭惡進入擁擠嘈雜的大廳,像小學生那樣害怕那陌生的氣氛,害怕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來到大街上閒逛,經過一家電影院,看見霓虹燈光和彩色的巨幅招貼畫在閃亮。我向前繼續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進電影院。這裡,我可以在黑暗中舒舒服服坐到十一點鐘。領座員用遮暗的手電筒引路,帶我穿過門簾,進入黑暗的大廳,我找到一個座位,突然發現放映的是《舊約全書》中的故事。這是那種據說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崇高神聖的目的而耗費巨款精心拍攝的電影。下午,學生們由宗教課教員帶領,集體去看這部電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電影里人物眾多,馬匹駱駝無數,宮殿金碧輝煌,法老們雍容華貴,猶太人在炎熱的沙漠中艱難行進。我看見摩西頭髮梳理得有點像瓦爾特·惠特曼,這是服飾華麗的舞台上的摩西,只見他拄著拐杖,邁著吳坦式的步伐,熾熱而憂鬱地走在猶太人前面,越過沙漠。我看見他在紅海邊向上帝祈禱,看見紅海的海水向兩邊分開,形成一條路,兩邊是聳立的水山(電影家們是怎樣拍成這種特技鏡頭的,由牧師帶來看電影的準備受堅信禮的青年學生們盡可以長時間爭論),我看見預言家和膽怯的老百姓穿過這條水道前進,看見在他們後面出現了法老的戰車,看見埃及人在紅海邊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免害怕井猶豫了一會兒,接著,他們勇敢地朝著那條大道前進,看見水山嚮全身披掛的法老和他的戰車、士兵倒塌下來。看到這裡,我想起了亨德爾的一首非常優美的男低音二重唱,這首歌出色地歌頌了這次事件。接著,我看見摩西登上西奈山,看見他這位憂鬱的英雄站在那陰暗荒涼的岩石上,看見耶和華在那裡怎樣通過風暴雷電向摩西傳授虔誠,而與此同時,他那卑賤的人民卻在山腳鑄起金牛犢,大肆取樂。看見這一切,我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我們在童年時,這些神聖的故事及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蹟曾讓我們第一次朦朧地預感到存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超人的東西,而現在,我卻看見在感激的觀眾面前(他們買了入場券,靜靜地吃著帶來的麵包)表演了這些故事、英雄和奇蹟,這是我們時代巨大的破爛堆和文化大拍賣中的小小一幕。我的上帝,為了避免這類褻瀆神明的事,當時除了埃及人,猶太人和其他人不如也都死了的好,那時死是悲壯的、光明正大的,強似現在我們可怕的假死和半死不活啊,天哪! 看完電影,我很興奮,然而我內心的膽怯、不願承認的對化裝舞會的害怕並沒有減小,反而可惡地變得更強烈了。我想起赫爾米娜,才鼓起勇氣,下了個狠心,乘車去格羅布斯大舞廳,到了那里後跨進舞廳。這當兒已經很晚了,舞會早已開始,正在熱烈進行,我沒來得及脫衣服,就陷入了狂歡的、戴著假面具的人群中。我不免有些羞澀拘謹,有人親切地推了我一把,姑娘們請我去光顧酒吧,喝杯香檳酒,小丑們拍拍我的肩膀,用“你”稱呼我。我一概不予理睬,費力地穿過擁擠的舞廳來到存衣間。我拿了存衣牌,小心地把它放進口袋,心想,也許很快就會用得著它,這裡亂糟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乏味。 整幢大樓的所有房間都是喜氣洋洋的,非常熱鬧,各個大廳房間都有人在跳舞,連地下室也有人在跳,所有走廊樓道都擠滿了化裝的人,到處在奏樂跳舞,熙熙攘攘,笑聲不絕。我心神不安地擠過人群,從黑人樂隊到演奏農家樂的樂隊,從宏大輝煌的主廳來到各條過道迴廊,走進酒吧,走向食品櫃檯,走進賣香檳酒的小房間。小房間的牆上掛著許多年輕畫家粗獷有趣的繪畫。今天,這裡聚集著各行各業的人,有藝術家、記者、學者、商人,全市的花花公子自然是不會錯過這次雅興的。帕勃羅先生坐在一個樂隊裡,激情地吹奏著他那根裝飾著絲穗的薩克斯管;他認出我時,大聲唱了句歌,向我致意。我被人群裹挾著,捲進這個或那個房間,一會兒跟著上樓,一會兒又被擁著下樓;地下室的一條過道被藝術家們裝飾成地獄、一支打扮成魔鬼的小樂隊使勁地在那裡擊鼓。慢慢地,我開始尋找赫爾米娜和瑪麗亞,我到處尋找,幾次想擠到主廳去,可每次不是走錯了地方,就是被人流擠了出來。到半夜,我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我一次舞都沒有跳,就已經全身發熱,腦袋發暈了,我趕緊在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下,周圍都是生人,我讓人斟了酒,覺得像我這樣的老人無法參與這樣鬧嚷嚷的節慶活動。我沮喪地喝著酒,凝視著女人們裸露的胳膊和後背,看見那許多奇形怪狀的假面具和化裝服飾從眼前飄過,任人擠我撞我,有幾個姑娘想坐到我的懷里或者和我跳舞,我一言不發地拒絕了。一個姑娘喊了一聲'嗨,糟老頭”,這話一點兒也不錯。我決定借酒鼓起勇氣,振作精神,可是酒並不好喝,我只喝了一杯。我慢慢感覺到,荒原狼是怎樣地伸出舌頭,站在我的背後。我沒有出什麼事,這裡不是我來的地方。我抱著一片好意來到這裡,但我在這裡卻高興不起來,周圍那喧騰的快樂,。那陣陣歡聲笑語,那整個大樓的狂歡亂舞,在我看來顯得那樣討厭做作。 於是,到了一點鐘我就非常失望惱火,悄悄地潛回存衣處,想穿上大衣離開。這是一場敗仗,是重新跌落為荒原狼,這樣做赫爾米娜幾乎不會原諒我。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邊吃力地擠過人群,向存衣處走去,一邊仔細地向四周觀看,是否會看見一個女友。然而誰也沒有看見。現在我站在存衣處前,櫃棚後面那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已經伸出手來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裡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見了!見鬼,怎麼又碰見這種事!先前,我悲傷地在各個大廳轉悠,坐著喝那沒有什麼味道的酒時,我一邊進行著思想鬥爭,想下決心離開,一邊伸手到口袋裡,每次都摸到那塊又圓又扁的牌兒。現在它卻不見了。什麼事都跟我作對。 “存衣牌丟了?”我旁邊一個穿著紅黃衣服的小鬼尖聲問我。 “伙計,那你可以拿我的。”他說著就已經把他的存衣牌遞過來。我機械地接過存農牌,在手指間翻過來翻過去,轉眼間,機靈的小傢伙消失不見了。 我把又小又圓的馬糞紙片湊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號,這時我才發現,上面根本沒有號,只是寫著幾個潦草的蠅頭小字。我請存衣處的工作人員等一會兒,走到最近的一盞燈下看寫的是什麼。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塗了幾行,字跡很難辨認: 魔劇院今晚四點開演 ——專為狂人而演—— 一入場就要失去理智, 普通人不得入內。 赫爾米娜在地獄裡。 我就好像操縱線一度從表演者手中脫落而僵死麻木了片刻後才活躍起來、又跳又舞地重新開始表演的木偶,被魔索牽拉著,充滿活力、生氣勃勃、情緒熱烈地又跑回到我剛才疲乏地、無精打采地逃離的熙攘嘈雜的人群中。沒有哪個罪人會這樣急於進入地獄。剛才,漆皮皮鞋還擠得我腳疼,充滿濃烈的香水味的空氣熏得我噁心討厭,廳裡的熱氣使我疲乏無力;可是現在,我隨著每步舞的節奏,敏捷地邁著較快的步伐通過所有大廳,跑向地獄。我感到空氣裡充滿了魔力,我似乎被那暖氣,被所有狂熱的音樂,被那色彩的海洋,被那女人肩膀的香氣,被那千百人的醉意,被那笑聲、舞蹈節奏,被那千百雙眼睛的異樣光彩抬起來搖晃著。一位西班牙舞女飛到我的懷裡:“跟我跳舞!”“不行,”我說,“我必須到地獄去。不過很願意吻你一下。”假面具下鮮紅的嘴唇向我挨近,接吻時我才認出這是瑪麗亞。我緊緊地把她摟到懷裡,她那豐滿的嘴像一朵成熟的夏玫瑰。我們嘴唇挨著嘴唇,立刻跳起舞來,從帕勃羅身邊跳過,他愛戀地吹著他那根薩克斯管,他那美麗的動物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同時又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跟踪著我們。我們跳了還不到二十步,音樂就停了,我很不情願地放開馬麗亞。 “我很想再和你跳一次,”我說,我陶醉在她的溫情之中。 “來,瑪麗亞,跟我走幾步,我多麼愛你美麗的雙臂,再讓我換你一會兒!可是你看,赫爾米娜已經在喚我。她在地獄裡。” “我已經想到了。再見,哈里,我仍然愛著你。”她跟我告別。夏玫瑰這樣成熟,這樣芳香,她就是告別、秋天和命運的象徵。 我繼續往前跑,穿過擠滿人的長長的走廊,走下樓梯,進入地獄。孤單,漆黑的牆,亮著刺眼的、凶神惡煞似的燈,魔鬼樂隊狂熱地演奏著音樂。在一把高高的櫃檯椅子上坐著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他穿著禮服,沒有戴假面具。他用譏嘲的眼光打量了我片刻。小房間里約有二十對舞伴在跳舞,我被舞者的旋流擠到牆邊。我貪婪而又害怕地觀察所有的女人,她們大多數仍戴著假面具,有的在向我笑,但是沒有赫爾米娜。那漂亮的小伙子從高高的椅子上向我投來譏嘲的目光。我想,下一次休息時,她就會來喊我的。舞曲結束了,但沒有人來。 我走向設在低矮的小房間裡的酒吧。我走到小伙子座椅旁邊,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一邊喝著酒,一過細看年輕人的側影。這人好像很熟,很招人喜愛,像遠古時代的一幅畫,正因為蒙上了一層年代久遠的靜靜的灰塵而變得非常珍貴。噢,我內心忽然顫抖了一下:那不是赫爾曼,我年輕時的朋友嗎! “赫爾曼!”我猶豫地叫了一聲。 他微微一笑。 “哈里?你找到我了嗎?” 原來是赫爾米娜,她只是稍許化裝打扮了一下,她套著時髦的高領,聰慧的臉顯得蒼白,眼睛漠然地看著我,黑色禮服袖子過於寬大,露出白色的襯衣袖口,一雙小手更顯得嬌小秀美,她穿著長長的黑褲,下面露出穿著黑白相間的男絲襪的纖纖小腳。 “赫爾米娜,這就是你要讓我愛你的裝束?” “到現在為止,我已搞得幾位女子愛上了我。可現在輪到你了。讓我們先喝一杯香檳酒。” 我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喝香檳酒,邊上的人仍在跳著舞,熱切而激烈的弦樂越來越強烈。赫爾米娜似乎沒有資多少勁就使我很快愛上了她。她穿著男裝,我不能和她跳舞,不能親她,不能向她表示各種柔情。她穿著男裝,顯得那麼陌生,那麼漠然,然而她卻用目光、言詞、表情給我送來一種女性的魅力。我沒有觸及它們,只是完全被她的魔力所製服了,即使她穿著男裝也有這種魔力,她的魔力是陰陽兩性兼有的。接著她便跟我談赫爾曼,談我的童年,談她的童年,談論性成熟前的那些歲月。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愛的能力不僅包括兩個性別,他們愛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東西,他們把愛情的魔力,把童話般變化的能力賦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數精英和詩人有時還會具有這種能力。她演得完全像個小伙子,抽煙,才氣橫溢,侃侃而談,常常喜歡帶點譏嘲,但是,她的一舉一動都蒙上一層性愛的光澤,在我看來,一切都成了迷人的誘惑。 我從前以為我完全了解赫爾米娜。而今天夜裡,她卻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多麼輕柔,悄悄地在我周圍織起我渴望已久的網,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樣給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們坐在那裡,喝著香按酒談東論西。我們邊走邊觀察著穿過一個個大廳,我們像探險家那樣挑選一時對舞伴,竊聽他們怎樣談情說愛。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們跳舞,給我出謀劃策,告訴我在這個或那個女人身上該用什麼訣竅去引誘她們。我們像兩個競爭對手那樣上場,兩個人追了一會兒同一個女人,輪換著和她跳舞,兩個人都爭取把她弄到手,然而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場戲。這場戲把我們兩人越拉越近,點燃了我們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話,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點,意義更深了一層,一切都是遊戲和象徵。我們看見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婦女,她看樣子有些痛苦和不滿,赫爾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煥發,轉憂為喜,她帶她去喝香檳酒,後來她告訴我,她並不是作為一個男子,而是作為一個女人,用同性愛的魔力佔領了她。我逐漸覺得,狂歡亂舞的舞廳,這幢發出轟鳴的房子,所有這些戴著假面具的如醉如痴的人,變成了其妙無比的夢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鮮花吐芳爭艷;我用手指反复地掂量著一個個果實,尋找中意的果子;一條條蛇隱蔽在綠色樹蔭中,誘惑似地看著我;荷花在黑沉沉的沼澤上影影綽綽地閃著激光;魔鳥在樹林間鳴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來對某一個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識的姑娘跳舞。我熾熱地追求她;正當我們跳得如醉如痴,騰雲駕霧似地在空中飄浮時,她突然大笑起來,說道:“我都認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還那樣呆笨無味。”我認出了,她就是幾小時前叫我“糟老頭”的那位姑娘。她以為我已經是她的了,但下一個舞我已經熾熱地和另一個姑娘跳了起來。我跳了兩小時舞,也許更長,每個舞我都跳,連我沒有學過的舞也跳。赫爾曼——一位微笑的小伙子他時不時地在我近旁出現,向我點點頭後又消失在人群中。 在今晚的舞會上,我經歷了五十年中從未經歷過的事,每個大姑娘和大學生都知道這種事:節目的經歷,參加節日活動時的共同歡樂,個人融化到人群中時的秘密,歡樂時靈魂和上帝融為一體的秘密。我常常聽人說起過這種經歷,每個女僕都知道這種經歷,我常常看到敘述老的眼睛閃出光芒,而我總是輕蔑和羨慕參半地置之一笑。這種如痴如狂的人,從自身超脫出來、笑容滿面、迷亂恍惚的人,他們個個都是醉意醺醺、兩眼生輝,眼前的這一切,我一生在高貴的和卑下的人的身上看到過千百次,他們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兵,有的是在隆重演出的熱烈情緒中的偉大的藝術家,尤其在出征的新兵身上這種神采,這種微笑見得更多。就在不久前,當我的朋友帕勃羅為音樂所陶醉,坐在樂隊中出神地吹奏薩克斯管,或者觀看歡樂的、狂喜的指揮、鼓手、班卓琴師時.我曾欣賞、熱愛、嘲諷、羨慕過幸福地出神狂喜的人的神采和微笑。先前,我有時想,這種微笑,這種孩子似的神采,只有青少年才會有,只有那些不允許有強烈個性、不允許人們之間存在差別的人才會有。可是今天,在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里——也神采煥發地微笑起來,我自己也在這天真的、童話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飄浮,我自己也從共同狂歡、音樂、節奏、酒和性感的歡樂中呼吸那甜蜜的夢幻和陶醉;以前,某位大學生在講起舞會情況時對此大加讚揚,我常常懷著可憐的優越感和譏嘲情緒聽著。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像鹽溶解到水里那樣在節日的陶醉中溶解了。我跟這位或那位女人跳舞,然而我佔有的不僅僅是我摟在懷裡的女人,不僅僅是在我胸前讓我摩掌,並吸進她們的香氣的女人,而是所有在這大廳裡跳著同一個舞、和我一樣隨著同一舞曲飄蕩的女人都屬於我;她們神采飛揚,像一朵朵大鮮花飛掠過我身旁。不過我也屬於她們大家,大家都是你屬於我、我屬於你。男人也在此列,我也存在於他們身中,他們對我也不陌生,他們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們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們的。 一種新的舞。一種名叫“思戀”的狐步舞在那個冬天風靡世界。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演奏這支舞曲,人們一再希望跳這個舞,我們大家都被這個舞征服了,陶醉了,我們大家都一同哼起舞曲的旋律。我不斷地跳舞,跟我遇到的每一個女人跳,跟黃花少女跳,跟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跳,跟完全成熟正當年華的女人跳,也跟憂傷的半老徐娘跳:她們每一個人都使我喜悅、歡笑、幸福、眉飛色舞。當帕勃羅看見我那樣神采奕奕,他的眼睛也閃出幸福的光芒,以前他總是把我看作可嘆可憐的人。他興奮地從樂隊的椅子上站起來,使勁地吹奏他的薩克斯管,他登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鼓滿腮幫吹奏著,隨著“思戀”樂曲的節奏,使勁地搖擺著身體和樂器,我和我的舞伴向他投去飛吻,高聲地和著節拍唱起來。啊,我一邊跳一邊想,不管我發生什麼事情.我也感到幸福了,我神采煥發,我脫離了我自己,成了帕勃羅的朋友,成了孩子。 我已經失去了時間感,我不知道這種陶醉幸福感延續了幾個小時,延續了多長時間。我也沒有註意到,舞會越熱烈紅火,大家就越是集中到一個較小的範圍、大部分人已經離開,走廊過道已經安靜了,許多燈光已經熄滅,樓梯間空無一人,樓上的舞廳裡,樂隊一個接一個地停止演奏,離開大樓;只有主廳和地獄裡還在喧鬧,節目的狂歡之火仍在燃燒。我不能和赫爾米娜——她打扮成小伙子——跳舞,我們只能在跳舞的間歇匆匆見一面,互致問候,後來她乾脆消失不見了,而且在思想上我也忘了她。我不再有什麼思想了。我完全溶解了,在那充滿醉意的舞蹈的旋渦上飄遊,我聞到香氣,聽到音樂、嘆息、言語聲,不認識的人向我致意,給我以溫暖歡樂,我被四周陌生的臉、嘴唇、臉頰、肩膀、胸脯、大腿所包圍,讓我隨著節拍在水面上顛簸飄蕩。 現在留下的客人不多了,他們擁擠在最後一個小廳裡跳著,只有這裡還響著音樂。我從沉醉中迷迷糊糊醒過來片刻,在這一瞬間,我突然在最後一批客人中看見一位畫成白臉的黑衣女人,這位姑娘年輕標致。十分招人喜愛,女人中只有她一個人還戴著面具。整整一夜,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在其他人身上可以看到熬夜的痕跡,他們的臉紅撲撲的,有些疲憊,衣服被擠得起了皺摺,領子和裙邊像開敗了的花朵耷拉著,而這位黑衣女人戴著假面具,畫著白臉,唯獨她顯得那麼精神,那麼新鮮,她的衣服非常平整,毫無皺摺,襯衫領子上的格進齊齊整整,花邊袖口閃著光澤,頭髮一絲不亂。我不由得向她走過去,摟住她,和她跳起舞來,她襯衫領的領邊觸到了我的下頷,飄來一股芳香,她的頭髮掠過我的面頰,她那優美的身段隨著我的動作輕盈舞動,比別的舞伴都輕柔熱情,她不時地避開我的一些動作,但又總是。戲耍似地強迫、引誘我的身體重新向她靠攏。當我一邊跳一邊彎下腰想吻她時,她的嘴巴突然露出微笑,神色是那麼高傲,那麼熟悉,我認出了豐滿結實的下巴,認出了肩膀、胳膊肘和雙手,非常高興。這是赫爾米娜,而不再是赫爾曼了,她換了裝,臉上稍稍灑了點香水。擦了點撲粉,顯得十分鮮嫩活潑。我們熾熱的嘴唇靠在一起,有一會兒工夫,她懷著強烈的渴望,熱烈地把整個身體從上到下都靠在我身上,然後她離開我的嘴唇,冷冷地和我跳著舞,似乎想逃離我似的。音樂停了,我們互相摟著停住舞步,我們周圍那一時對眼睛燃燒著烈火的舞伴又是鼓掌又是跺腳,連喊帶叫,要求疲憊不堪的樂隊重新演奏“思戀”曲。這時,我們突然感到天已黎明.看見窗簾後面露出朦朧的微光,感到歡樂臨近尾聲,預感到舞會一結束,身體就會疲乏不堪,我們又一次盲目地、絕望地大笑著跳進音樂的海洋,跳進燈光的洪流,狂熱地跳起舞來,我們一對對互相偎依著,隨著節拍快速旋轉邁步,再一次幸福地感到巨大的波濤在我們頭上翻騰。在跳這個舞時,赫爾米娜拋卻了高傲、嘲諷和冷漠的神態,她知道,她無需費力就能讓我愛她。我是屬於她的。不管是跳舞還是接吻,無論是抬眼還是露齒,她都那樣熾熱。這個情緒熱烈的夜晚的所有女人,所有跟我跳過舞的女人,所有被我點燃了烈火以及點燃了我的烈火的女人,所有我追求過的、我懷著熱望在她身邊偎依過的、我用燃燒著烈火的眼睛盯著看過的女人全部熔化到一起,變成了一個女人:她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被我摟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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