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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滿月-1

廚房 吉本芭娜娜 13136 2018-03-21
暮秋,惠理子死了。 一個性情異常的人糾纏不休,殺死了她。那個男人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惠理子,就一見傾心,尾隨其後,得知她工作的酒吧是性轉換者開辦的。他寫了一封長信,說美麗絕倫的她竟是男性,使他受到強烈刺激。由此開始整日泡在酒吧。他越是軟纏硬泡,惠理子和酒吧里的其他人越是對他冷淡,一天夜裡,他突然大叫一聲“你們當我是傻瓜”,舉刀刺中惠理子。惠理子身上鮮血直流,她雙手揮起櫃檯上的裝飾性鐵棒,打死了犯人。 “這是正當防衛,沒有罪吧?”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櫻井美影得悉這件事時,已經是入冬之後了。喪事都處理完後,過了很久,雄一才給我打電話。 “那人英勇搏鬥,死啦。” 雄一突如其來地說。這時已是半夜一點。黑暗之中電話鈴聲響起來,我躍身爬起,抓起聽筒,結果聽到這麼一句,完全摸不清頭腦。昏昏沉沉的腦袋裡,朦朦朧朧地浮現出戰爭影片的畫面。

“雄一,什麼?你說什麼?” 我連連問道。沉默片刻之後,雄一說: “母親……呃,應該叫父親吧,他給人殺死了。” 我不懂。我無法懂。我屏住呼吸,靜靜等待。雄一似乎很不情願地講述,就一點點地開始說惠理子死去的經過。我越發地不能相信,目光呆滯,瞬間覺得話筒離我很遠很遠。 “那是……什麼時候?現在,剛才?”我這樣問。然而我不大清楚我的聲音發自何處,說了什麼。 “……不,老早以前的事了。酒吧里的人一起舉行的葬禮也完了……對不起,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你。” 我的心口一陣巨痛,就像是被剜去一塊肉。那麼她已經不在了。現在已經哪裡都不在了。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雄一再次道歉。

電話裡什麼也沒有傳遞過來。我的眼前不能浮現出雄一的身影。我全然弄不清楚,是想哭泣,還是狂笑;或是想慢慢吐露心緒,或是請他拋開我不管。 “雄一,我馬上過去吧。過去行嗎?我,要看著你的臉說話。” 我說。 “嗯,我送你回去,你放心。” 雄一答應著,可是那種語氣還是不能完全傳達他的情感。 “那就再見了。” 我說著,放下電話。 ——啊,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惠理子的?是笑著分別的嗎?我的思緒紛至沓來,猶如閃電。初秋時節,我乾脆退學,做了烹飪專家的助手,隨後立即搬出了田邊家。祖母去世,孤身一人的半年裡,我是和雄一,還有實則是男人的母親惠理子,在田邊家一起生活過來的……搬家的時候,那是最後一次見面嗎?惠理子哭了一陣說,離得不遠,週末過來玩……不對,上個月底,我見到了她。對了,半夜在一家不大的商場,是那個時候。

我睡不著覺,就去買布丁。惠理子和店里工作的實為男性的女孩子恰好下班,在商場門口喝著紙杯咖啡,吃著五香菜串。我一叫惠理子,她就拉住我的手,哎喲一聲笑著說,我從離開她家之後瘦了不少。她穿著藍色連衣裙。 我買了布丁出來時,惠理子一手端著紙杯,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黑暗中五光十色的大街。我對她開玩笑說,惠理子的表情像男的。惠理子唰地綻開笑臉說,哪裡,咱們的丫頭滿嘴胡說八道,恐怕是思春期開始了。我回了一句,我已經成人了嘛。店裡的女孩子們都笑了起來。然後惠理子笑著告別,叫我到她家去玩。那是最後一次。 我找出旅行用的套裝小牙刷和洗臉巾,花了半天功夫。我幾乎精神崩潰了。抽屜開了關上,關了又開;打開洗手間門,瞧了又瞧;碰倒了花瓶,就擦擦地板,擦好了又碰倒;這樣在房間裡團團亂轉,最後發現兩手空空時,我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閉上眼睛告誡自己,要冷靜鎮定。總算把牙刷和洗臉巾裝進包裡,煤氣和錄音電話檢查了幾次之後,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公寓。

當意識清醒一些時,我已經踏上了去往田邊家的冬夜的路。星空下,我嘩啦嘩啦地擺弄著鑰匙走著,淚水止不住地湧出。這條路,腳下的地,悄無聲息的街道,看起來熱呼呼,歪扭扭。頓時我感到憋悶難忍,苦不堪言。我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的空氣,可是感覺只能吸入一絲空氣。冷風吹拂,眼底深處似有一個尖利的東西,在漸漸變得冰冷。平日看來熟悉無奇的街燈、停住的汽車、黑黝黝的天空,變得模糊難認。一切彷彿都相隔一層騰騰熱氣,如同超現實的畫面一樣,奇妙地歪歪斜斜,閃閃爍爍,直朝眼前猛撲過來。我感到自己的熱量從全身迸發出來,不可抑制,帶著嘶嘶的聲音,消失在黑暗之中。 雙親死的時候,我還是孩子。祖父死的時候,我正在戀愛。祖母去世的時候,剩我一人。比起那個時候,現在我更感孤獨。

我從內心深處企盼前進,渴求生存。明天一定來臨,後天必定來到舊復一日,周而復始,在此期間下一周也當然會來。我從未想到時間竟然如此麻煩難捱。這定然是自己終日生活在黯然悲切的情緒之故,我從心裡厭惡這種生活。心中暴風驟雨,夜路恬淡寧謐,我在路面行走的倒影顯得悲涼沉鬱。 我想,盡快與這一切了斷,只要見到雄一,聽雄一詳細講述便可了結。不過這又能如何,於事無補。這恰似黑夜之中冷雨初歇,毫無希望可言,是一條小暗流匯入了更為冥冥無底的絕望之流。 我心神恍惚地按了田邊家的門鈴。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沒乘電梯,沿著樓梯爬到了十層,累得呼呼喘著粗氣。 我聽見雄一朝門口走來的腳步聲,是那麼熟悉親切。我住在這裡的時候,常常忘帶鑰匙出來,半夜裡不知按響過多少次門鈴。每一次總是雄一起身,響起解開門鏈的聲音。

門開了,露出了雄一略為瘦削下來的臉,叫了一聲: “嗨。” “好久沒見。” 我寒暄道,按捺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對此甚感高興。見到雄一,我的內心深處由衷欣悅。 “可以進去吧?” 我對木頭木腦的雄一說。雄一猛然清醒,慘淡無力地微笑。 “嗯,那還用說……我以為你會很惱火,所以有點感到意外。對不起,請進吧。” “我呀,”我說,“不會因為這種事氣惱的。你明明知道的。” 雄一“嗯”了一聲,有些勉強地堆出平日常見的笑容。我也回了一個微笑,就脫了鞋走進來。 不久之前住過這所房子,雖然開始有些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不過馬上就習慣了這裡的氣息,心中湧出特有的親切感。我深陷進沙發里,正當思忖之時,雄一拿來了咖啡。

“我,有一種好久沒來這裡的感覺呢。” 我說。 “是哩,你正忙嘛。工作怎麼樣?有趣嗎?” 雄一慢條斯理地問。 “嗯,現在什麼都有趣,連剝番薯皮都覺得好玩。正是滿有興趣的時候。” 我面帶微笑地說。 雄一放下杯子,突然談起正題。 “今天晚上,腦袋才變得正常。我捉摸著必須告訴你了,現在立即。所以就打了電話。” 我擺出傾聽的坐姿,身體向前探出,眼睛盯著雄一。雄一開始講起來。 “葬禮期間,我搞不清東西南北,腦袋裡一片空白,眼前是一團漆黑。那個人是我唯一一個共同生活的人,是母親,是父親。從我懂事時起,一直是這樣,所以比我想像的還要驚慌。該干的事一大堆,可是整天暈頭暈腦,躺著沒事。嗨,那個人的死,跟他人一樣死得不尋常,不管怎麼說是刑事案件,犯人的妻子、孩子來來往往,酒吧里的女孩子們也亂做一團;我不能像長子那樣出面處理,事情也就沒個完。不過美影你一直還是在我心裡,真的呀,從來沒忘記過。可是我怎麼也打不了電話。一告訴你,全都成了事實,我害怕。曾是父親的母親那樣死了之後,我怕自己真的就孤零零的了。儘管如此,那個人對你來說,也是很親很親的人。可我沒有通知你,現在想來,一定是瘋了。”雄一凝望著手裡的杯子,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我看著他一蹶不振的樣子。 “在我們的身邊,”我冒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總是沒完沒了的死亡。我的雙親、祖父、祖母,生你的母親,還有那惠理子,真是不得了。宇宙之大,卻沒有我們這樣的兩個人。假如我們恰好是偶然,也實在不同尋常啊……死啊,死啊!” “嗯。”雄一笑了。 “我們兩個人要是生活在想死的人身邊,就可以做死亡買賣了。雖說這種買賣太消極了。” 雄一那笑容淒涼而又明淨,猶如散逝的光。夜越來越深。他回頭眺望窗外夜景,窗外光亮點點,閃閃爍爍。從高處俯視,大街被光點鑲嵌著光邊,長長的車流匯成光河,在夜色中流淌。 “到底是變成孤兒了。” 雄一說。 “我已經第二次了,我這不是誇口。”

我這麼一說,雄一的眼睛裡驀地掉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我好想听你開玩笑,”雄一用手腕擦擦眼睛說。 “真是好想听啊。” 我伸出雙臂,緊緊抱著雄一的頭,說了一句“謝謝你的電話”。 為了紀念惠理子,我要了一件她常穿的紅毛衣。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惠理子讓我試過這件毛衣。她說這麼貴的毛衣,美影穿著合身,可氣,可惱。 接著雄一把放在化妝台抽屜裡的她的遺書全部交給我,說了一聲“晚安”,就回到自己房間去了。我自己一個人讀了那封“遺書”。 雄一: 給自己孩子寫信,感覺好不彆扭。可是最近我覺得身邊有危險,怕萬一發生不測,才寫信給你。這就算是開玩笑吧。以後我們兩人笑著讀吧。 不過,雄一你,要想想看,我要是死了,就剩你自己一個人了。並不是和美影在一起。那孩子的事要認真對待了。我們是沒有親戚的呀。我和你母親結婚的時候,就斷絕了和親戚的關係。在我變成女人的時候,就听人說他們咒罵我。即使實在無奈、也不要跟祖父祖母聯繫,懂嗎?

雄一,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啊,我也頗感費解。有人在黑暗的污泥之中生活;也有人故意討人嫌惡,引人注意,越是如此就越是難以自拔。我是不能理解這種心理的。這種人無故怎樣竭力掙扎,都不值得同情。我是盡力樂觀地生活過來的。我漂亮,我光彩迷人。被我吸引的人,如果不是出自我的本意,那就無可奈何了,正如稅金一樣。因此我要是被殺死了,那一定是事故。你不要胡思亂想。你要相信在你面前的我。 只有這封信,我想以男性用語來寫,盡了很大努力,可還是不得要領。我羞臊得難以下筆。我以為雖說這麼長時間當女人,但某些方面總會有男性的自己,原來的自己還在發揮作用。可是我的身心已經完全成了女性,成了名副其實的母親啦。真好笑。 我熱愛我的人生,曾經是男人的時候也好,和你母親結婚的時候也好,你母親死後,變成女人的時候也好,把你養育長大也好,一起歡度的日子也好……啊,收留美影,那是我最大的快樂!我總想見見美影。那孩子也是我的寶貝孩子。 啊!我竟如此感傷。 請向美影問候。跟美影說,不要在男孩子麵前給腿毛褪色,那樣太難看了。你也會這麼認為吧? 這封信裡裝的是我全部的財產。你不明白文件之類的事情吧。跟律師聯繫一下。總而言之,除了酒吧以外都是你的。這是獨生子的好處。 惠理於XXX 我讀過之後,把信原樣疊好。信中微微散發出惠理子的香水味,這刺痛了我的心。要是再打開幾次這封信,這香水味就會消失。沒有比這更叫人難過的了。 我在沙發上躺下來,在這房裡住時,曾把沙發當作床,現在那種親切感也叫我難過。 同樣的夜降臨到同一房間,窗邊植物的剪影與夜中的街景交映。 儘管一切相同,無論等待多久,她也不會再回來。 黎明時分已近,哼著歌曲的聲音和高跟鞋聲,越來越近,她開門走進來。她下班從酒吧回來時,總是略帶醉意,弄出鬧人的聲響。因而我會迷迷糊糊地醒來。淋浴聲、拖鞋聲、燒水聲,使我又安然入睡。每天如此,叫人依戀,一種病態的懷戀。 我的悲泣聲傳到在對面房間睡覺的雄一的耳中了嗎?或許他正陷入壓抑痛苦的夢裡? 我的悲哀的夜裡,這小小的故事已經拉開了帷幕。 翌日,兩個人終於爬起來時,已經是午後較晚的時候了。我休息沒有上班,一邊嚼著麵包,一邊心不在焉地讀報紙。這時候雄一從房間裡走出來。他洗過臉之後,在我身邊坐下來,喝著牛奶說:“過一會兒我要到學校去一下。” “所以嘛,還是學生的生活自在呀。” 我說著把自己的麵包掰一半給他。雄一接過來,道了一聲謝謝,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我們這樣面對電視吃著。我們已經是一對真正的孤兒了,心中湧出奇妙的情感。 “你怎麼辦?今晚回家嗎?” 雄一站起來問。 “嗯——”我略略一想,“吃完晚飯回去吧。” “哈!要吃上專家做的晚餐啦!” 雄一歡呼。這倒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我認真起來。 “好哇,好好做做。要露一手給你瞧瞧。” 我興高采烈地思索著一個豐盛的菜譜,把需要的全部材料都寫下來,交給雄一。 “開車去吧。把這些東西全都買回來,淨是你喜歡的東西,要叫你吃個痛快,吃到撐死為止。快去快回。” “嘻,活像是新娘。” 雄一嘟囔了一句出去了。 關門聲一響,又剩了我獨自一人,這時才感到自己已經精疲力竭。房間裡萬籟俱寂,靜得連時鐘秒針的聲音都聽得到。此時分泌出的寂然氣氛,叫我為只有自己一人還活著而感羞愧。 死了人後的房子大凡如此。 我呆呆地埋坐進沙發,望著寬大的窗口外邊,初冬的街景灰濛蒙的一片。 在這整個小街區的各個角落、公園、道路,被冬天沉滯的冷氣籠罩,就像霧氣,使人覺得難以承受。被壓得透不過氣。我想。 偉大的人物只要活著就會放射光芒,照亮周圍他人的心裡。當光輝消失的時候,就必然會投下濃重的黑影。惠理子的偉大或許是不足稱道,不過她曾在這里活過,然而現在已經不在了。我身體一歪躺下來,潔白的天花板勾起縷縷的回憶,徐徐湧上心頭,撫慰我的心靈。祖母去世之後,在雄一和惠理子不在家的午後,我大多是這般獨自呆望天花板。是啊,祖母逝世了,失去最後一位有血緣關係的人,我覺得萬分不幸,確信沒有比這更加不幸的事情了。可是這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為不幸的事情。對我而言,惠理子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不管命運是好或壞,只要依附於她,便是享受。這樣想並不是說減少了痛苦。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不幸的生活與正常的生活可以同時接受。雖然我在充滿不快之中長大成人,但生活的確變得不再那麼沉重了。 正因為如此,此刻我的心裡異常沉悶。 那微微暗灰的雲絮,染上了淡淡的桔紅,在西邊的天空中開始瀰漫升騰。寒冷的夜即將緩緩降臨,填滿心靈的空洞。 ——困倦陣陣襲來。 “現在睡覺,就會做惡夢。” 我說出了這句話,又站起身來。 先是到離別已久的田邊家廚房。剎那間惠理子的笑臉又浮現於眼前,胸口一陣刺痛,可我還是想干點什麼。看來近日沒有人使用廚房。污垢斑斑、我開始清掃廚房。用洗潔粉嚓嚓地刷著水槽,擦淨了煤氣灶台,洗了微波爐的盤子,磨了菜刀。把全部的抹布洗出來漂淨,放進乾燥機裡。我看著乾燥機呼呼地轉動,察覺到心裡變得充實有力。為何我會如此厚愛與廚房有關的工作呢,不可思議。這種愛如同鐫刻在靈魂記憶中的遙遠憧憬。只要站在這裡,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失而復得。今年夏天,我集中學習了烹飪理論。 那種感覺,就是腦袋裡細胞繁殖增多的感覺,叫我難以忘懷。 我買來了基礎、理論、應用等三冊書,一一啃了一遍。在公共汽車和沙發床上讀理論篇,背誦了卡路里、溫度、原料。然後只要有時間,就在廚房實際烹飪操作。那三冊書已經搞得破破爛爛。現在還珍藏在手裡。那凹版印刷的彩頁,時時在腦海裡浮現出來,就像是小時候喜愛的畫冊一樣。雄一和惠理子說過好多次,美影簡直瘋了,嘿。我真像瘋子一樣,整個夏天做呀做,做個不停。我把打零工賺來的錢,全都花了進去。如果沒做好,重頭再來,直至成功。做的時候,時而急三火四,時而焦躁不寧,有時慰藉溫暖。 如今想來,三個人因此經常一起吃飯,這是一個多麼愜意的夏天啊。 晚風透過格子窗吹進來,天空餘熱未盡,一片淺藍漸漸印染開去。我們看著窗外景色,吃著燉豬肉、中國涼菜、西瓜色拉。做什麼吃,惠理子都欣喜若狂,而雄一不聲不響,狼吞虎咽。我就是為他們做的。 放入很多餡的煎蛋捲、形色俱佳的燉品、油炸蝦等,學做這類東西頗耗時間。我的缺點是性格急躁,我沒想到這會給做色味俱佳的好菜帶來不利影響。或是沒有等到溫度完全上升,或是水氣沒有消盡就動手,這些細枝末節方面,會在菜上毫不保留地反映出來,使我不禁愕然。我燒出的菜作為家庭主婦的晚餐無傷大雅,但絕對不能成為登在畫報上的佳餚。 無奈我只得凡事小心,仔細留神。碗碟擦得乾乾淨淨,調料用過之後蓋子擰緊,冷靜地捉摸操作順序,情緒開始焦躁時,停下來做深呼吸。起初煩躁不安,灰心喪氣。可是猛然間一切正常時,就又以為連性格都截然改變,其實這只是欺騙自己而已。 這次當上烹飪老師的助手實在不易。老師是頗有名氣的女人,她不僅在教室上課,而且在電視、雜誌上有很多惹人注目的工作。因此我前去應試時,報考的人數多極了。這都是後來聽說的……我想自己是一個初學的生手,經過一個夏天的學習,能夠進入這種地方,實在太幸運了,為此我不由得意洋洋。當我看到來學校學習的其他女人時,恍然大悟,她們與我心態完全不同。 她們的生活幸福甜蜜。她們所受的教育無論怎麼學習,都不會越離幸福圈子之外。大概她們從慈祥的父母那裡接受了這種教育。因而她們並不知道何為真正快樂,在好壞參半的人生之路中,不懂得如何選擇。她們能做的只是走自己的人生。這種幸福人生極力迴避自己孑然一身的感受。我也覺得那很不錯。嫣然一笑,如花一般;扎上圍裙,學做烹飪;帶著滿腹的煩惱,滿心的徬徨,去戀愛結婚。這的確是絕妙的人生,美好而又溫馨。尤其是在身心憔瘁的時候,臉上冒出粉刺的時候,寂寞的夜晚到處打電話找不到朋友的時候,我嫌惡自己的人生,出生,長大,所有的所有。我悔恨一切。 然而今年夏天是最幸福不過了,還有那暖人心扉的廚房。 我毫不害怕燒傷、割破,即使通宵達旦工作,也不覺得痛苦。每天都會迎來明天,又要接受新的挑戰,我高興,心發顫。操作程序已經滾瓜爛熟,在我做出的圓帽形蛋糕裡含有自己靈魂的碎屑。在自選商場找到的西紅柿鮮紅鮮紅,我喜歡得要死。 我體味到了快樂,不再回首。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要保存死亡的意識,否則就沒有生存的感覺。人生便是如此。 在黑暗之中,膽戰心驚地走在刀削陡立的山崖邊上,走到國有大道時,總算舒一口氣。這時懷著充滿恐懼的心情舉頭仰望,明亮的月光沁入心脾,那美妙體驗我沒齒難忘。 清掃結束,準備就緒,已經入夜了。 門鈴一響,雄一抱著一個大塑料袋,費力地推開門,探進頭來。我幾步走到門口。 “不可相信!” 雄一說著,把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什麼不可信?” 我問他。 “你說的都買了,一個人沒辦法拿到這兒,太多了。” 我點點頭,裝做不在乎的神情。可是雄一真的動氣了,只得同他一起來到停車場。 車裡面有兩個自選商場的大袋子,從停車場搬到大門口,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氣。 “嗯,我也買了自己用的各種東西。” 雄一抱起一個更重的袋子。 “各種東西?” 我掃了一眼自己抱的袋子,裡面有洗髮精、筆記本,此外還有速食製品。我看出了他最近一段的飲食生活。 “……喏,你再走幾趟就行嘛。” “可你要是來了,一趟就行了。哎,月亮多美!” 雄一下巴一揚,指指天空的冬月。 “完全不錯。” 我挪揄一句。進入大樓大門的時候,我回頭瞥了一眼令人依戀的月亮,月近全滿,銀光如晝。在上升的電梯之中,雄一說: “到底還是有關係吧。” “什麼有關係?” “看到月亮很美,就會促動你做菜的,不是做'望月麵條'之類的間接關係。” 噌地一聲,電梯停住了。那一瞬間,我的心變成一片真空。我邊走邊說: “是更為本質的?” “是啊是啊,是人的本質方面的。” “有關係,絕對有關係呀。” 我立即肯定。假如這裡是“百人智力問答競賽”電視演播現場,“有關係有關係”的喊聲會響徹宇宙,震撼雲霄。 “到底還是有關吧。我一直以為你會成為藝術家,便毫無根據地以為對你來說藝術便是烹飪。其實呢,你是真心喜歡廚房的工作,終歸說來,這樣也不錯。” 雄一自己點了好幾次頭,表示理解。最後那句話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的。 “簡直是個孩子。” 我笑道。剛才的真空倏地變成詞句閃過腦海。 ——“要是有雄一在,什麼也不需要。” 這只是眨眼之間的感覺,我頗感困惑。這是因為光線太強,耀眼奪目的緣故。我的內心之中已經充實。 我用兩個小時做了晚餐。 這時雄一看看電視,剝剝番薯皮。他的手很巧。 對我而言,惠理子的死相距很遠。我沒有直面體驗。那隻是透過暴風雨,逐漸接近的黑暗事實。雄一則被暴風雨打得萎靡不振,如同敗柳一般。因此我們兩人故意迴避談及惠理子的死。不知此刻幾時。不曉現在何處,時空感覺越發模糊不清,但知道我們兩人此時此刻共在一處。沒有未來,也無其他,只舒適地感覺到一片空間,安逸恬靜。雖然我表述不清楚,但是我覺得必須得為此付出代價。那是巨大而可怕的預感。這強大的預感反而讓我們在黑暗孤獨之中,激化了兩個人的孤兒意識。夜色深沉透明的時分,我們開始吃做好的很多飯菜。色拉、餡餅、燉品、炸丸,另有炸豆腐、涼拌青菜、涼拌粉絲、涼拌雞絲、俄國湯、醋豬肉、燒麥……各國風味雜列。可我們並不在意,吃了很長時間,喝著葡萄酒,全都吃光了。 雄一喝得爛醉如泥,我覺得奇怪,就喝這一點酒不致於喝醉。低頭看了一眼,一個空葡萄酒瓶躺在地上,吃了一驚。像是還沒有做菜之前全都喝空的,怪不得喝得爛醉。我驚愕地問: “雄一,這整整一瓶是剛才喝光的?” 雄一仰面躺在沙發上,咋呼咋味地嚼著西洋芹,應了一聲。 “一點兒也不上臉吶。” 我這麼一說,雄一神色一變,戚然悲切。我想到喝醉了不好侍候,就說: “怎麼啦?” 雄一面帶一副認真的表情說: “這一個月以來,大夥一直這麼說,這句話已經融進心裡了。” “大夥是指學校裡的人?” “嗯。” “這一個月,你淨喝酒了吧?” “嗯。” “所以你沒心思給我打電話。” 我笑了。 “我看著電話,光閃閃的。”雄一也笑著說。 “晚上喝醉回來的路上,電話亭在前面明晃晃的。在黑漆漆的路上,離老遠一眼就看見了。我想,啊,這一口走到那裡非給你打電話不可,號碼是XXX—XXXX,摸出來電話磁卡,插進電話盒子裡。可是一想到我現在在哪裡,然後講什麼,就馬上心煩意亂,就放下了電話。回家嗵地倒在床上一睡,就夢見你在電話那一頭,哭著發火。” “哭著發火,是你想像中的我。實際上沒你想的那麼重。” “嗯,突然我覺得好幸福啊。” 雄一可能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講什麼,他用極其困倦的聲音,一句一句接著講: “母親已經不在了,你來到這房子裡,就在我眼前。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旦大發雷霆,跟我一刀兩斷,那也是沒有辦法。三個人住在這裡時,太難為你了,所以不想再見到……有客人睡在沙發上,以前我向來喜歡。床單雪白雪白,雖然是在自己家裡,好像是在旅行一樣……這一段日子,我沒有怎麼好好吃過飯,有幾次自己想動手做飯。連食物也在閃光。一吃光了就會沒了吧?我就覺得這很麻煩,索性光喝酒。我要是說清楚,也許你會住在這裡,不回去。起碼聽我講講。我想像著那幸福時刻,可是我害怕等待。好可怕,雖然我盼著,但是你一旦火冒三丈,當即我會掉進無底的黑夜裡,自己一個人。我沒有信心,也沒有毅力能夠讓你理解我的心情。” “你呀,可真是那種孩子。” 我的語調雖然略帶慍怒,我的眼睛卻濕潤了。歲月已流過兩人中間,深刻的理解如同心靈感應,倏然而至。我的複雜感情與這個大孩子息息相通。 雄一說: “今天如果沒有盡頭,今夜如果永遠延緩,那該多好哇。美影,就一直住在這裡吧?” “住倒可以。”我想他這是酒後的胡言亂語,因而盡力溫和地說:“惠理子已經不在了。兩個人住在一起,是作為你的女人呢,還是作為朋友呢?” “賣掉沙發,買一張雙人床吧?”雄一笑著,接著極其坦誠老實地說:“我自己也弄不清。” 這奇妙的誠實反倒打動了我的心。雄一繼續說。 “現在什麼也想不了。你對我的人生到底算什麼,我自己今後會如何變化,與過去將有什麼不同,這一切我全都不明白,雖說可以想想,可是現在這種精神狀態,沒法認真思考,也就什麼都決定不了。得盡快擺脫這種狀態,我想快點擺脫。現在不能把你拖進來。兩個人一同陷入死亡的漩渦裡,你也不會快活……也許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總是這樣。” “你現在也不要想啊。順其自然吧。” 我說著,幾乎哭了出來。 “哎,明天醒來,一定全忘。近來總是這樣,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持續到第二天的。”雄一說完之後,咕嚕一下爬在沙發上,又自言自語:不好辦哪……夜中的房間裡靜無聲息,好像也在聽雄一的話。這房子惠理子死後,一切都給人死氣沉沉的感覺。夜已深了,暮色沉沉壓將過來,使人覺得世間萬物全都孤獨無助。 ……我和雄一有時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沿著細窄的梯子攀登到高處,一起俯視巨鍋形狀的地獄。熱氣撲面而來,令人頭暈目眩,看見裡面火海沸騰,血紅的泡沫上下滾動。這時在身邊的人必定是至親無比、不可替代的人,可是我們兩人卻牽不上手。無論多麼膽戰心驚,都想用自己的雙腳站立起來。我望著他的側臉被烈火照得通紅,現出恐慌不安的神色,總覺得這才是真實的。或許,在日常生活的意義上,我們兩人不是男人和女人;但就太初的古代而言,卻是真正的男人與女人。然而無論如何,那個地方過於冷酷了,不是人與人建立和睦關係的地方。 因為不是靈感占卜。 我絞盡腦汁幻想到這裡,忽然意識到這只是空想一場,便不由啞然失笑。我看到的是一對男女望著大鍋形狀的地獄準備情死。如此說來兩人相戀也是地獄之行,此種事自古就有。想到這裡,笑聲難抑。 雄一躺在沙發上,一下子就酣然入睡。那張睡臉好像表現出先我而睡頗感幸運的神情。我給他蓋了被子,他一絲不動。我盡量不出水聲地洗著一大堆要洗的東西,淚水滾滾湧出。 當然我不是因為一個人在洗東西而恨惱,而是在這寂然無聲、怵然發麻的夜裡,獨自一人被遺棄而顧影自憐。 次日早晨得去上班,就把鬧鐘對好了。鈴鈴聲音響了起來,我好不心煩伸手去抓,卻是電話在響,我拿起了話筒。 “餵,餵。” 我叫了一聲之後,想起這是別人家,與此同時又連忙加了一句:“我是田邊。” 可是電話咔喳一聲掛斷了。噢,是一個女孩子打來的,懵懵懂懂之中閃過愧疚之情、瞧了雄一一眼,他還在呼呼大睡。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就準備了一下,悄悄走出房間,去上班了。今夜是否回到雄一家裡,整個白天可以慢慢思量。我到了上班的地方。 大樓的整整一層,都是老師工作用的,其中有教學用的烹飪室,有攝影室。老師正在辦公室裡審閱一篇報導。老師還很年輕,但烹飪技藝精湛,是一個直覺敏銳、待人隨和的女性。今天看見我,就嫣然一笑,摘下眼鏡,開始指示今天的工作。 下午3點開始有烹飪課,準備工作量很大,我今天得幫助做好準備,直到結束。主要助手由別人擔當。那麼傍晚之前,工作就能結束……我的腦袋剛一溜號,者師的指令又繼續不失時機地下達下來。 “櫻井,後天我要到伊豆去採訪,住三天。突然跟你說,不大好意思,不過你和我同行好嗎?” “伊豆?是雜誌的事?” 我吃了一驚。 “嗯……別的孩子都不大方便。計劃是介紹幾家酒店的拿手菜,簡單說明一下做法,不知怎麼樣。住在豪華的旅店、酒店裡,安排單間……希望你盡快給我一個答复。噢,今天晚上……” 老師還沒有說完,我就答應下來: “我去。” 我是一個立刻應承的傢伙。 “這下可好了。” 老師笑笑說。 我往烹飪室走的時候,心情突然變得輕鬆起來。現在離開東京,離開雄一,短期遠行,我覺得不錯。 推開門見典子和栗子正在裡面做準備工作。她們是比我早一年進來當助手的。 “美影,老師問你去伊豆了嗎?”栗子一看見我問。 “真不錯呀,聽說能吃到法國風味,還有好多海鮮呢。” 典子喜滋滋地說。 “可為什麼決定我去?” 我問。 “對不起。我們兩人都預約練習高爾夫球,不能去呀。喏,要是你有事,我們兩個有一個不去練球就是。哎,栗子,這樣可以吧?” “嗯,所以美影你可以實說。” 兩個人都真心實意地說,我笑著搖搖頭說: “啊,我沒關係。” 這兩個人是從同一所大學經人介紹來到這裡的。已經學了四年烹飪,當然是行家里手。 栗子爽快可愛,典子是一個漂亮小姐。她們兩人關係融洽。她們總是穿著高雅華美、引人注目的時裝,看著神清氣爽。舉止謙和親切,態度敦厚溫柔。在烹飪界為數不少的良家小姐型的女性之中,她們也顯得光彩耀眼。 偶爾典子的母親打來電話,她和氣親呢得不免令人惶惶不安。典子一天的生活安排,一般來說她無所不曉,這也使我吃了一驚。世上所謂的母親便是如此吧。 典子用手撩起飄飄欲動的長發,微微笑著,以她那銀鈴般的聲音和母親打著電話。 她們的人生與我的生活可謂天地之別,但我非常喜歡她們兩人。即使給遞一下雞蛋,她們兩個都要甜笑著道謝。我要是傷風感冒,她們馬上關切地問是不是要緊。燈光裡兩個人扎著潔白圍裙,哧哧笑的樣子,幸福得叫人流淚。和她們一起工作,對我是一樁心神寬慰的快事。 按人數分好材料,盛入碗裡;燒開大量熱水;測試分量等等,3點之前還有不少細小的工作。 從寬大的窗口驕陽傾瀉,房間的那大工作台上整整齊齊地擺著電烤箱、微波爐、煤氣灶,這不由得使我聯想起家政課的教室。我們閒聊著,快活地干著。 過了2點,突然響起震耳的敲門聲。 “是老師吧?” 典子歪頭說著,接著又用細柔的聲音叫:“請進。” 栗子急忙嚷叫:“啊呀,指甲油還沒洗,要挨訓了。” 這時我蹲著在手袋裡找洗指甲油水。 隨著門一開,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來。 “櫻井在嗎?” 突然喚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站了起來。門口站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 她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年紀看起來比我小。身材不高,圓圓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嫩黃的薄毛衣上面,披著一件茶色外套,腳上穿著駝色的淺口皮鞋,穩穩地站立。那雙腿雖然略粗,卻很性感,感覺不錯。全身體態豐滿。狹小的額頭向前突出得恰如其分,額頭的頭髮修剪得恰到好處。在苗條豐盈的線條中,卻見嫣紅的嘴唇憤怒地撅出。 這人並不是一個討厭的人,可是……我疑惑不解。我如此審視,卻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可見事情非同小可。 典子和栗子在我身後,不知所措地打量著她。無奈我只得開口。 “不好意思,您是哪一位?” “我叫奧野,有話跟你說。”她沙啞的嗓音尖聲叫著。 “對不起,我現在正在工作,晚上打電話到我家裡好不好?” 我話音剛落,她就生硬地逼問: “那是指田邊家嗎?” 我好歹明白過來,一定是今天早上打電話來的那個人。我明確地說: “不是啊。” 栗子插進來講: “美影,你走開也已經可以了。我們就跟老師好好說,你去買一些東西,準備突然旅行用。” “不,不必了。馬上就完。” 她說。 “你是田邊的朋友嗎?” 我竭力平和地說。 “是,是大學同學……今天來有一事相求,直截了當地說,你不要糾纏田邊。” 她說。 “好壞事要由田邊決定,”我說,“就算你們是戀人,我覺得也不是由你來決定的。” 她頓時滿臉通紅,惱羞成怒,說: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你說你不是田邊的女朋友,卻滿不在乎地去他家,住在那裡,也太放肆了。這比同居還惡劣。”她幾乎眼淚都掉下來了,“你和田邊同住,我確實沒有你了解田邊,只是一般的同學。可我一直關心田邊,喜歡他。最近田邊失去了母親,心情糟透了。很早以前我對田邊吐露過感情。那時,田邊提到了你。我問他是不是戀人,他搖搖頭,否認了,說是要考慮一段時間。他家裡住著女人,這在學校裡都出了名了。所以我也死了心。” “我已經不住了呀。” 她見我打岔,就打斷我的話,繼續說: “可是你完全逃避作為戀人的責任。光是美美地享受戀愛的樂趣,弄得田邊成了無所用心的人。因為你晃著纖細的手腳,長長的頭髮,故作十足的女人樣,在田邊跟前轉來轉去,田邊才會變得油頭滑腦。總是那麼不明不白、不即不離,倒是輕鬆自在。可是戀愛難道不是要關照人,不是要非常用心的嗎?可你推卻重任,擺出一副淡漠的嘴臉,裝得無所不知的樣子……請你離開田邊吧。求你了。只要你在,田邊就哪兒都去不成。” 她對人的觀察相當偏激而自私,可是她的那些有力的話,一針見血,刺中疼處,深深戮傷了我的心。她還要張口繼續說什麼。 “住嘴!” 我大吼一聲。她不禁一怔,無言以對。我說: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任何人自己的感情都得要自己解決……你說的話裡,一點也沒有包含我的心情。你和我初次見面,我在想什麼,你知道嗎?” “你說話怎麼這麼冷酷無情?”她流著淚反問。 “就你那個態度,說是一直喜歡田邊?我可不信。趁田邊母親去世,馬上溜進去住,也太卑鄙了。” 我的心裡漲滿了令人厭惡的哀傷。 雄一的母親原來是男性,我被他家領去時我的精神狀態如何,我和雄一處於何種複雜而脆弱的關係,這一切她都無心了解。她是專程來吵鬧的。 這樣根本不能使她的愛情如心所願,在早晨打過電話之後,立即調查我,查清單位,記下地址,不知從何處,不辭路遙,乘電車來到這裡。這是何等悲憤絕望的行為啊。一想到她滿懷莫名的憤恨闖進烹飪室時的心理,她每天的情緒,我的內心深處湧出一股無限哀痛。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說,“失去朋友還沒有多久,我也是完全一樣。這裡是正在工作的地方,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本想說要她打電話到我家裡,可是我卻說: “我哭著用菜刀砍你,可以嗎?”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太殘忍太狠毒。 她狠狠地瞪著我,冷冷地丟下一句: “想說的全說了,對不起。” 說完她噔噔地向門口走去。她“咣”地一聲,震耳欲聾,摔門而去。 這一場利益完全對立衝突的會面,就此忿然而終。 “美影,你絕對沒錯!” 栗子來到我身邊,憂心忡忡地說。 “是啊,那人很怪的。嫉妒得有點不正常。美影,你要打足精神。” 典子審視著我親切地說。 午後的烹飪室裡陽光普照。我佇立不動,真想放聲大笑。 我出門把牙刷、毛巾放在了田邊家裡,晚上又回到田邊家。雄一出去不在。我隨便做了咖哩飯吃了。 在這裡做飯吃飯,對我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我重新體味著這句自問自答的話時,雄一回家了。 “回來了。”我打了招呼。他一無所知,也無過錯,可是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 “雄一,我後天工作有點急事,要到伊豆去。出門時房間裡亂七八糟的,我想收拾好以後再出差,今天我回去。啊,還剩一些咖哩飯,你吃好了。” “噢,是嗎。那我用車送你回家吧。” 雄一笑著說。 ——車開動了,街市向後滑去。再過五分鐘,就到我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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