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4255 2018-03-21
我在查爾斯的伴隨下繞大廳一周,向眾人問好,他在一邊提醒我來人的名字。如此親切的重聚,心情是多麼愉快啊!我再一次與十五年前去世的傑克遜的兒女們、孫輩們和重孫們相識。其實,他們這對雙胞胎還在這個房間一起住過呢。利昂也乾得不錯,先後結了四次婚,全身心地撫養孩子。我們的年齡跨度很大,小的才三個月,老的已有八十九歲。大廳裡一片喧鬧,嘶啞聲和尖叫聲不絕於耳,服務員巡迴為賓客添加香檳和檸檬。遠房表兄的子女已經上了年紀,他們像久違的朋友一樣向我問好,幾乎每個人都對我寫的書褒嘉了一番。一群非常可愛的十多歲的孩子告訴我,他們在學校裡十分用功地在讀我寫的書。我答應了一位客人閱讀他兒子寫的小說的打印稿,他的兒子那天沒有來。條子和名片塞滿了我的雙手,角落裡的桌子上堆滿了禮物。幾位孩子要我在他們睡覺前而不是等他們睡覺後必須打開禮物。我滿口答應了,與他們一一握手,吻了吻他們的臉頰和嘴唇;我端詳著嬰兒們,逗他們發笑。我正想找個地方坐下,突然發現椅子都朝一面排列好了。查爾斯拍了拍手,在喧鬧聲中大聲宣布,晚宴前要為我舉行一場表演會。請大家各就各位。

我被領到前排的一把扶手椅上就坐。老皮埃羅坐在我身旁,他正和左邊的一位表兄交談。人們焦急地等待著,房間裡幾乎一片寂靜。突然從某個角落傳來孩子們的焦躁的嘀咕聲。我想這個時候最好就當沒聽見。就在這等待中,我可以說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幾秒鐘。趁這當兒,我環視一下四周,這時我才注意到藏書室所有的書和架子都不見了。難怪這房間比我記憶中的大多了。惟一的讀物就是壁爐旁架子裡的鄉村雜誌。在一陣“噓”聲和椅子的摩擦聲中,一位肩披黑斗篷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他臉色蒼白,長著雀斑,頭髮呈深棕色——決不會錯,他是昆西傳人。我估摸他大約九歲或十歲,身體單薄,頭顯得特大,看上去纖弱縹緲。可他環視整個房間時,顯得信心十足。最後他抬起精靈般的下巴,憋足氣勢,用清脆、高亢的童音放聲朗誦。我以為他要表演魔術呢,可誰知傳入我耳畔的故事卻有神奇的格調。

這是一個關於率性的阿拉貝拉的故事, 她與一位外來的小伙子出走私奔。 未經同意就擅自離家去了伊斯特本, 貧病交加,她口袋裡只剩下最後的六便士。 看到自己的長女如此潦倒終生, 她父母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悲憤。 轉瞬間她站在了我的前方,那是個好管閒事、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小姑娘,而且她也沒有死。當朗誦到“擅自離家”時,人們會意地吃吃竊笑,而我那脆弱的心微微地一顫——這是多麼的虛誇,簡直是啼笑皆非!男孩用清晰而又扣人心弦的聲音背誦著台詞,他的咬文吐字中略帶一絲不和諧的聲韻——我們這一代人稱之為倫敦土腔,儘管如今我不知道“t”這一喉音有何意義。我知道他朗誦的是我寫的台詞,可我幾乎已把它們遺忘了。因為此時那麼多的問題湧入我的腦海,那麼多的情感在心中洶湧,我很難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他們是在哪裡找到劇本的呢?這一非凡的自信難道是不同時代的一種徵兆?我看了一眼坐在我身邊的皮埃羅,他掏出手帕在輕輕地擦著眼睛。我認為這不僅僅讓他感到曾祖父般的驕傲。我還懷疑這可能全是他的主意。故事開場白自然而然地向高潮推進。

那位幸運的姑娘迎來甜美的一天, 她嫁給了風度翩翩的王子,但且聽, 墜入愛河前,必須三思而後行, 因為阿拉貝拉差一點悔之已晚。 我們劈裡啪啦地熱烈鼓掌,甚至還傳出幾聲俗不可耐的口哨聲。那本詞典,那本《牛津簡明辭典》上哪兒去了?在蘇格蘭西北部嗎?我得要回來。男孩鞠了一躬,後退了幾步,與另外四個孩子一起走上前,我沒察覺到他們,此刻他們正在舞台的側面等候。 就這樣,《阿拉貝拉的磨難》拉開了序幕,她與焦急而悲傷的父母道別。我馬上認出女主角是利昂的曾孫女克羅怡扮演的。她厚重的低音和她母親的西班牙血統讓她看上去多麼可愛而又莊重啊!我記得去參加過她的第一個生日宴會,那彷彿就在一個月前。我凝望著女主角,她在遭邪惡的伯爵拋棄後一下子就陷入了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境地。這位伯爵就是剛才肩披黑斗篷的報幕員。不到十分鐘,演出就結束了。在記憶中,用一個孩子的理解,這場演出似乎總有莎士比亞戲劇那麼長。我已經徹底忘了婚禮後阿拉貝拉和醫生王子手挽著手,跨步向前,齊聲向觀眾道出最後的對句。

我們磨難過後,愛情開始滋生。 再見了,親愛的朋友,我們揚帆在黃昏中! 我認為不太完美,但整個房間的人——除了我、利昂和皮埃羅之外——起身鼓掌,直至幕謝。這些孩子多麼訓練有素。他們手拉著手,並排站立,在克羅怡的暗示下向後退了兩步,然後再走向前去,又一次鞠躬。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沒有人發現可憐的皮埃羅雙手摀住臉已不能自已。他是否觸景生情,想起父母離婚後那段孤獨而又可怕的時光了呢?想當初,那天晚上,在藏書室裡,他們,這對雙胞胎,多麼想演這齣戲啊。六十四年後的今天,這齣戲終於上演了,而他的兄弟卻早已作古了。 他們把我從舒服的椅子上扶起來,我略表謝意。房間後面,一位嬰兒啼哭了起來,這使我追憶起了1935年。在那年炎熱的夏天,表弟表姐從北方南下。我轉身面對演員。我說即使我們當初把這部戲搬上了舞台,我們的演出也根本無法與他們的相匹敵。皮埃羅連連點頭。我解釋說,那時排練半途而廢,全都是我的錯,因為我中途改變了主意,立志要成為一名小說家。人們開懷大笑,掌聲更加熱烈。查爾斯趁勢宣布,晚宴開始。就這樣,愉快的夜晚粉墨登場——晚餐很熱鬧,我也破天荒喝了點酒,人們互贈禮品,小孩子們睡覺去了,大哥哥、大姐姐們則去看電視了。然後,我們邊喝咖啡邊聊天,大夥兒呵呵地直笑。將近十點時,我開始想我樓上那間妙不可言的房間。這倒不是因為我累了,而是因為我已厭倦了在稠人廣眾之間成為眾人注意的焦點,儘管他們對我深懷善意。最後大家互致晚安,相互道別,半個小時又這樣過去了。隨後,查爾斯和他妻子安妮護送我到了我房間。

現在是凌晨五點,我還在書桌前追思這異乎尋常的兩天。老人真的不需要睡眠——至少不用在夜晚入眠。我還有這麼多的事情需要思考。在不遠的將來,也許在這一年內,我將沒有心境率性而為。我一直構思我的最後一部小說,這本應該是我的第一部小說。最早一稿完成於1940年1月,最後一稿完成於1999年3月,期間有六部不同的手稿。第二稿作於1947年6月,第三稿……誰又想知道呢?我五十九年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們都有罪——我、羅拉和馬歇爾都難辭其咎——從第二稿開始,我就著手把它形諸於筆端。我始終認為,毫不隱瞞真相——(人名、地點、確切的環境)——是我的職責——我把這一切當成歷史紀錄存檔。然而,這些年來,許許多多的編輯告訴我,從法理上說,只要我的同案犯依然在世,那麼我那法庭回憶錄就決不能出版。如果出版了,那你只能是抹黑了你自己,誹謗了死者。馬歇爾夫婦從四十年代後期以來就一直活躍在法庭上。他們不惜血本,堅決捍衛自己良好的聲譽。他們用活期存款就能輕而易舉地使出版社身敗名裂。人們不禁起疑心:難道他們有不可告人的勾當?是的,你儘管想好了,但千萬別提筆寫下來。取代、嬗變、掩蓋——顯而易見,這就是啟迪。撥去想像的迷霧吧!小說家何為?走到極限之處,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安營扎寨,打法律的擦邊球,然而在判下來之前,誰也不知道確切的距離。為穩妥起見,最好還是不動聲色,暗昧難明。我知道,只有等到他們過世了我才能出版。直至今天凌晨,我相信,只要我在,它就不會公開。他們中只有一個走了,那也沒用。就算最後馬歇爾勳爵清癯瘦瘠的臉出現在訃告欄上,我北方的表兄弟也容忍不了同謀的控告。

這兒有罪惡,但也有鍾情相戀的人。我整宿整夜地都在想著有情人和他們幸福的結局。是的,我們正駛入黃昏。我們顛來倒去,抑鬱寡歡。我突然想到,自從我寫了這部小劇本以來,其實並沒有遠行,確切地說,我大大地偏離了正道,如今又折回到了起點。只有在這最後的一稿中,我的有情人才終成眷屬。我走開時,他們並肩站在倫敦南部的林陰道上。以前的幾部稿子都是那麼的無情。可是現在我真的不再覺得,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竭力說服讀者以下的事實到底有何意義。羅比· 特納於1940年6月1日在布雷敦斯死於敗血症,塞西莉婭於同年的9月在貝爾罕姆地鐵車站爆炸中喪生。那年我從未見過他們。我徒步橫穿倫敦,最後在克拉珀姆公地上的教堂門口駐足,然後,怯弱的布里奧妮瘸著腿走回醫院,無法面對剛剛痛失了親人的姐姐。戀人間的魚書鴻雁如今收藏在戰爭博物館內。這一切怎麼能夠算是故事的結尾呢?讀者能從這一狗尾續貂的敘述中獲得什麼樣的意義、希望或欣慰呢?誰會相信他們再也沒見過面,永遠沒有兩情繾綣呢?除了服務於嚴酷的真實性之外,誰會相信呢?我無論如何不能那樣對待他們。我垂垂老矣,我噤若寒蟬,而且太眷戀自己的餘生。我面對的是洶湧的忘卻浪潮,然後是永久的遺忘。我不再擁有戰勝悲觀的勇氣。當我離開人世,當馬歇爾夫婦離開人世,當小說最後出版了,我們只會以作品的形式存在於世。正如那對戀人一樣——他們在貝爾罕姆同床共榻,令女房東勃然大怒——布里奧妮只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存在。沒人會關心小說中哪些事是失實的,哪些人被歪曲了。我知道總有一類讀者會身不由己地問:“可是到底發生什麼了?”回答很簡單:“有情人生生不息。只要我最後一稿的打印孤本留存於世,那麼我那純潔率性而有奇緣的姐妹和他的醫生王子定會相親相愛,直到地老天荒。”

這五十九年來,有一個問題一直縈繞我心:一位擁有絕對權力,能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說家,怎麼樣才能獲得贖罪呢?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種實體或更高的形式是她能籲求的,是可以與之和解的,或者是會寬恕她的。在她身外,什麼也不存在。在她的想像中,她已經劃定了界線,規定了條件。上帝也好,小說家也罷,是沒有贖罪可言的,即便他們是無神論者亦然。這永遠是一項無法完成的任務。這正是要害之所在。奮力嘗試是一切的一切。 我佇立在窗口,感到一陣陣疲憊的浪汐向我襲來,將我全身的餘力捲走。腳下的地板彷彿在波浪起伏。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第一縷灰朦朦的晨光映照出公園和乾涸湖上的橋樑,還有那條伸向遠方雪白處的狹長車道。警察就是驅車沿著這條車道,載著羅比將他帶走的。我深深覺得,讓我小說中的有情人最終團團圓圓,生生不息,決不是怯弱或逃避,而是最後的一大善行,是對遺忘和絕望的抗衡。我給了他們幸福,但我不是私心作祟,要讓他們寬恕我。不是這樣的,還不至於如此呢。假如我能在生日宴會上對他們施以魔法……羅比和塞西莉婭依然活著,依然相愛,依然肩並肩地坐在藏書室裡,對著《阿拉貝拉的磨難》微笑嗎?——這不是不可能的。

但現在我必須睡了。 (續完) 摘自:《外國文藝》2004年05期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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