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17章 第十六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5016 2018-03-21
雖然沒有明言,但是隱藏在這一切背後的其實是一種軍事化的模式。那個永不會被稱呼為佛羅倫薩的南丁格爾小姐曾在克里米亞待了那麼久,所以很明白紀律、嚴厲的命令和訓練良好的團隊有多重要。當布里奧妮在黑暗中聽著仰眠的菲奧娜徹夜的鼾聲響起時,她已感到那平靜的生活——小的時候,她去劍橋看望過利昂和塞西莉婭幾次,那種生活她很容易想像得出——將很快就要從她的人生中岔離。實習生的生活已開始了,這樣過四年,這樣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作息,她也得過下去,她不想離開,也沒有離開的自由。她開始完全沉浸在一種按部就班的人生中:循規蹈矩,逆來順受,沒完沒了的工作,時刻提心吊膽,生怕遭他人的非難。她只是這眾多實習生中的一員——每過幾個月就會有一位新人補充進來,而她,不過就是那個標牌上幾個抽象的字母而已。這兒不會有校園中的課外輔導,更不會有人為了那些關乎自己智力發展的嚴格的課程而睡不著覺。她得倒掉便盆,沖洗乾淨,清掃和擦亮地板,準備可可和濃縮牛肉汁,來回地取東西和搬東西。最重要的是,可以把自己從閉門反思中暫時解脫出來。她從早一年入學的實習生那裡聽說,將來終有一天,她會慢慢地從精明強幹中獲取快樂。近來,她就初嚐了這種快樂的滋味——她可以在專人指導下給病員測脈搏和體溫,並在治療卡上標明讀數。她也曾在病人的蘚斑上塗過龍膽紫,在傷口上抹過乳液,還把鉛洗液擦在淤青上。不過大多數時間裡,她只是個服務員,一個下等女傭——還有在空餘時間裡,一個要靠死記硬背書本來應付考試的不甚聰明的學生而已。沒有什麼時間可胡思亂想,她覺得很開心。但當每天晚上她穿著睡袍站在樓梯平台上——這通常是她每天的最後一件功課——凝望河對岸的沒有光亮的城市的時候,她就記起了籠罩著那一條條街道和病房的惶惶不安,就像那掌控一切的黑暗一樣。沒有任何東西能把她從這思緒中拽出來,就連德拉蒙德護士長也不能保護她免遭不安的侵擾。

每天喝過可可茶之後,熄燈前會有半小時可供女孩子們自己支配,這時候她們總會互相串門子,坐在床上給家人或者情人寫信。有人還會因為鄉愁而泫然淚下,然後大家就會勾肩搭背,互相安慰,說些貼心的話兒。這些在布里奧妮看來都既誇張又荒謬——已經成年的人因為想媽媽而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有個女孩子哭個不停,居然說是因為想起了爸爸煙斗的味道。好笑。可是那些安慰別人的女孩子似乎倒非常樂此不疲。在這麼膩味的氣氛中,布里奧妮有時候也會寫幾個字寄回家,不外乎是翻來覆去那幾句——她沒有生病,沒有不高興,不需要家裡的錢,也絕不會像媽媽預言的那樣改變主意,後悔自己的選擇。別的女孩子把日常工作和學習情況一一封進信裡,來驚嚇可愛的爸爸媽媽,而且還感到很自豪呢。這些東西布里奧妮只會寫在日記本里,但也不會事無鉅細全往上搬。至於媽媽,這些低賤的工作她自是不想讓她知道。她要做護士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要為自己的獨立生活而工作。她的父母,特別是母親,對她自己的生活知道得越少越好,這對她來說很重要。

除了一長串尚未回答的重來复去的問題外,艾米莉的來信很大篇幅都是講疏散到她家裡的那群人。從倫敦海克尼區來的三個媽媽帶著七位孩子被安頓在塔利斯家。其中一位媽媽曾在鄉村酒吧出醜露乖,丟盡了顏面,不過現在已不讓她上那兒去了。還有一位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帶著三個孩子走了四英里路去當地小鎮的教堂做彌撒。但是,身為天主教徒的貝蒂卻不知道這其中的差異。她恨透了這三個女人和她們的孩子。他們竟在來的頭一天早上就說不喜歡她做的飯菜。她聲稱自己親眼看到那個常上教堂的女人把痰吐在了門廳地板上。還有毛孩兒裡最大的一個——看上去不到八歲而實則十三歲的男孩——溜進了噴泉里,爬到特賴頓身上,把他的犄角和直到肘部的一段胳膊掰了下來。傑克說修好它倒並不費甚麼事兒,可是那殘肢被拿進屋,丟在了儲藏室裡,現在卻不見了。貝蒂聽了老哈德曼的口實,一口咬定是那個男孩把它扔進了湖里,但男孩矢口否認。有人提議把湖里的水抽乾,可又擔心這會危及湖中正處在交配期的一對天鵝。那位母親堅決維護自己的兒子,說孩子們在到處玩耍時,噴泉實在是太危險了。她還說要秉書下院議員。她不知道,阿瑟· 裡得雷爵士正是布里奧妮的教父。

然而,艾米莉覺得能招待這群避難的人真是福氣,因為曾幾何時,整座房子好像都要被軍隊征用了去。後來他們改變了主意,終於在休· 凡· 弗萊厄特家安營扎寨,因為那裡有司諾克球桌。她在信中還提到,她的妹妹埃爾米奧娜還在巴黎,不過正在考慮搬到尼斯去;家裡的乳牛都分散到北邊的三塊田地裡放養去了,這樣原來的那塊地就可以騰出來耕種玉米了;十八世紀五十年代始建的一條一英里半長的鐵柵欄已被拆除,熔化掉後用來做噴火式戰鬥機。就連來拆它的工人們都說,這種金屬並不適合用來製造噴火式戰鬥機。莎草叢中,小河轉彎處,用水泥和磚頭當原材料的掩體在岸邊造好了,毀了短尾野鴨和灰色鶺鴒的巢居。大道的進村口,另一個掩體也在修建中。他們把所有易壞物品都藏進了地下室,包括那架羽管鍵琴。可憐的貝蒂在搬克萊姆叔叔的花瓶時不小心失手,花瓶掉在了台階上摔了個粉碎。她說裂縫在她手裡時就已經出現了,不過這話沒什麼說服力。丹尼·哈德曼加入了海軍,村里的其他小伙子則參加了東薩里前線團。傑克辛苦得不得了。他參加了一個特別會議,回來後看上去又累又瘦,而且他還得向她保密,不能告訴她他的去向。聽到花瓶摔破了,他勃然大怒,竟衝著貝蒂大喊大叫,這可一點也不像他的性格。除此之外,她還搞丟了配給證,大家只好過了兩個星期沒有糖的日子。那位被“紅獅”酒吧開除的母親來的時候沒帶防毒面具,根本沒有多餘的可以給她用。空襲警報哨的小頭頭,也就是沃爾金警員的兄弟,總以檢查燈火管制為由在這兒轉悠來轉悠去。他已來了三次,他獨裁的本性已暴露無遺。誰也不喜歡他。

每當在勞累一天后展讀這些信件,布里奧妮就會神情恍惚,思家心切,她隱隱地嚮往那久已遠去的生活。可她並不後悔,因為當初是她自己與家人一刀兩斷的。預備訓練結束後,實習生活開始前,有一個禮拜的假期,她和叔叔、嬸嬸住在櫻草山上,而且她斷然拒絕與電話那頭的媽媽通話。為什麼?為什麼在每個人都想要見她,每個人都熱切地想知道她的新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時候,她就是不肯回去?連一天都不肯?為什麼她連寫信都這麼少?為什麼呢?要明明白白回答太難了。眼下,最好是遠離家園。 床頭櫃的抽屜裡,布里奧妮放著一個大理石紋薄紙板封面的大筆記本,粘在書脊上的是一截線,末端拴了支鉛筆。在就寢時間是禁止使用鉛筆和墨水的。她從預備訓練的頭一天晚上就開始寫日記,並設法做到了基本上每天熄燈前至少擠出十分鐘時間來。她的記錄包括“藝術宣言”、瑣碎的抱怨、人物速寫以及一些簡單的對日常生活的描述——儘管一天天幻想的成分愈加增多。她並不怎麼讀自己寫下的東西,卻陶醉於嘩啦嘩啦地翻動那填得滿滿的紙頁。這兒,在名標和製服的後面,才是真正的她。她的“真我”偷偷地隱藏著,悄悄地積聚著力量。在孩提時代,她就用自己的筆跡覆蓋那本來空無一物的白紙,從中得到了莫大的樂趣。這種樂趣她一直不曾忘懷。至於寫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對她倒是無關緊要。因為抽屜不上鎖,她很用心地把關於德拉蒙德的事情寫得很隱晦。病人的名字她也都改掉了。沒了這一層真實,隨心所欲地塗改細節和胡編亂造就更容易了。她喜歡寫下她想像中那些當事人的閒思漫想。她沒有義務把真相寫出來,也沒有對任何人許諾過要寫一部編年史。只有在日記中她才可以自由馳騁,充分舒展自己的個性。她編了些小故事——不是很能令人信服,語言也很造作——主角也是病房裡的人。有時,她會把自己視為醫學界的喬叟,病房裡擁滿了各色人等:小伙子、酒鬼、當官的老頭子、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的頂漂亮的可人兒。後來的歲月裡,她一直後悔自己的故事離事實太遠,沒給自己儲存下寫作的原材料。清楚知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麼,狀況怎樣,誰在場,誰說了什麼,對她來說都用處多多。那個時候,寫日記讓她維持了自己的尊嚴。沒錯,也許她的樣貌、她的行事、她的生活看來不過是個實習護士,可其實她是個好有影響力的作家啊。是她自己偽裝得巧妙而已。一旦她和自己熟悉的一切說了再見——家族、家園、朋友——那就只寫作這條線,揪著從前,又係著將來。這才是她一直來的所作所為。

每天,她的頭腦少有能自在遊蕩的時候。有時候她會被派到藥房去打雜,因而在等藥劑師的時候便得了閒。她會沿著走廊輕飄飄地晃到樓梯井,透過窗子,河流一覽無餘。每當她眼睛盯著對岸的議會大廈而心卻神遊了去的時候,不知不覺中她就會把全身重量都壓在自己的右腳上。日記沒有佔據她的思緒,她想的是自己已經完成並寄給了雜誌社的長篇故事。在櫻草山的日子裡,她借了叔叔的打字機,躲在餐廳裡,用食指敲完了最後一稿。整個星期,她每天都為這部小說花至少八個小時,直到她腰酸脖疼,直到逬發飛散、參差不齊的像一個個螺旋物開始在她眼前飄遊打轉。可她從來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時刻了——當她最後把那一沓子稿子——足足有一百零三頁!——撫平整時,她能感到酸痛的指尖上那份沉甸甸的作品的分量。這一切都是她的。她布里奧妮的。其他任何人都寫不出這樣的傑作。給自己留份副本,然後把她的故事(這麼個不確切的詞)好好用棕色紙張包好,搭公交車到了布盧姆斯伯里,再走到坐落在蘭斯唐街的那家雜誌社——新近面世的《地平線》,把書稿交給了在門口迎接她的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女子。

她為自己的成就鼓舞著——全篇的構思、純粹的結構以及她自以為很有現代感的富有特色的不確定性。什麼都有個直截了當答案的時代已經結束。人物和情節的時代也已過時。儘管她還在自己的日記中作人物速寫,她其實並不相信有“人物”這檔子事。那隻是屬於十九世紀的古雅有趣的手法。現代心理學已經揭示了,“人物”這個概念本來就是建立在謬誤的基礎上的。情節也只是鏽跡斑斑的機器,其輪子已不會再轉動。就像一個現代作曲家不再能寫出莫扎特的交響樂一樣,一個現代小說家也無法描繪人物和情節了。只有人的知性和感性才使她感興趣。意識之河在時間中流動,該怎樣表現出它的不盡向前,它的支流怎樣漲溢,障礙如何讓它轉了向——這才是她的興致所在。如果有可能,她真想重寫那一段——夏天清晨清冽的陽光裡,一個孩子立在窗前時的纖纖思緒,一泓池水上空,一隻燕子輕巧地俯衝翻飛。這是屬於明天的小說,它和過去一切小說都迥然不同。維吉尼亞·沃爾夫的《海浪》她讀過三遍,她深信人性深處正經歷著一場重大變革。只有小說,只有一種新形式的小說,才能捕捉到這一嬗變的實質。進入到人心中去,把它的功能形態展示出來,並且在齊整勻稱的構造中一展其姿——這就是藝術創作的勝利。徘徊在藥房外,等藥劑師回來的時候,塔利斯護士思潮起伏。她凝望著泰晤士河對岸,忘懷了身邊的危險:德拉蒙德會發現她用一條腿站立著。

三個月過去了,布里奧妮沒有收到來自《地平線》的任何消息。 另一封信也沒有回音。她已到醫院行政辦公室去要了塞西莉婭的地址。五月初,她就寫信給了她姐姐。現在她漸漸覺得這緘默就是姐姐給她的答复。 五月的最後幾天裡,藥品供應的運送量急驟增加。更多非危急病員都被打發回了家。要不是四十個水兵入住,有些病房就會完全騰空了。一場罕見的黃疸病正橫掃整個皇家海軍。布里奧妮再也沒有時間照拂這些事兒了。醫院護理和初級解剖學已經開課。一年級學生們在當班、上課、吃飯和自修之間疲於奔命。閱讀了三大頁後,想再保持清醒實在太難了。大本鐘的每次鳴唱都記錄著這一天的點滴變化。有時,每隔十五分鐘敲一次的肅穆莊嚴的鐘聲加劇了壓抑著的痛苦呻吟,這時女孩子們才會從瞌睡中記起她們又要到另一個地方忙碌去了。

完全臥床休養本身被看作是醫療程序的一個步驟。大多數臥床的病人,不論病情如何,都絕不准走到僅僅幾步路之外的盥洗室去。於是護士們每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端便盆了。護士長不允許她們“像握網球拍那樣”端便盆。做這事是“為了上帝的榮耀”——七點半之前,便盆必須倒空、沖刷、洗淨再堆裝好。到了七點半,就開始喝早茶了。一整天,她們忙於清理便盆,為病人洗浴,擦拭地板。女孩子們怨聲載道:整理床鋪累得腰酸背痛,站了一整天雙腳火辣辣地疼。為這些抱怨個不停。除此之外,她們還得把病房裡一扇扇巨大的窗子拉上窗簾。一天將盡之時,還有更多的便盆要端,痰盂要倒,可可要煮。當班和上課之間幾乎沒有時間回宿捨去取筆記本和教科書。布里奧妮一天內已經被護士長抓到了兩次在走廊裡奔跑。每一次護士長都是無聲地斥責她。只有大出血和火災時,護士才可以有理由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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