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16章 第三部第十五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5209 2018-03-21
躁動不安並非只局限在醫院裡。時值四月,陰雨綿綿,這躁動不安彷彿隨污濁而又湍急的河流暴漲著,升騰著。在夜晚,它籠罩著這黑漆漆的城市,像是一種凌駕於人們精神之上的黃昏,與那料峭的晚春難以割捨,不動聲息地、惡狠狠地膨脹蔓延。整個國家的人都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儘管它隱藏在其瀰漫的慈善中。在醫院裡,某些東西正在慢慢地走向盡頭。在走廊的交叉口處,一群群狂妄自大的資深醫生在交換著意見,商討著一個秘密。個頭高一些的年輕醫生們邁著大步,顯得更加咄咄逼人。只有那會診醫師在查房時顯得心思重重。某一天早晨,他走到走廊的窗邊,對著河的對岸凝視了許久。在他的身後,護士們站在病床旁靜心等候。年長的雜活工們推著病人在病房間來回穿梭,顯得那樣地沮喪,似乎忘記了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從廣播喜劇節目裡學來的令他們快活的名言。如果布里奧妮能再次聽到他們的那句名言,她是會感到很欣慰的,儘管她以前對這句話那麼不屑一顧——“鼓起勁來,親愛的。也許戰爭永遠也不會發生。”

可是戰爭就要來了。這些日子以來,醫院的病人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少了。開始這看來很平常,一幫子腦筋不夠數的受訓者還喜滋滋地把這“大量康復”歸功於他們提高了的醫療技術。慢慢地他們才看出了端倪。空空的床分佈在一間間病房裡,就像夜晚的死亡幽靈。布里奧妮想像著那寬寬的光滑走道上遠去的腳步聲,它們曾經是那麼地清晰和富有節奏,現在卻已變得模糊和猶豫。在電梯外的一段樓梯平台上,那些來安裝新的防火裝置和更換消防沙的工人整整工作了一天,一刻也未停歇,離開前也不對人說一句話,甚至不理睬同在走廊裡的勤雜工們。在那有著二十個床位的病房裡,只有八張正在使用。而且雖然工作比起以前更加辛苦,但是處在一種不安或者說是離奇的恐懼作用下,這些實習護士在一起喝茶時不再抱怨不休。她們都更冷靜了,也更容易知足。她們也不再伸出手來相互比較各自的凍瘡了。

不僅如此,每一個實習護士都憂心忡忡,十分害怕犯錯誤。她們都十分害怕馬喬裡·德拉蒙德護士長,害怕她暴怒前險惡的笑和態度的軟化。布里奧妮有自知之明,最近她已經犯下了一連串的錯誤了。四天前,雖然她小心再小心地說明,一個由她照顧的病人還是咕咚咕咚地喝下了碳酸漱口水——一位勤雜工正好看到,他形容說就像一口氣喝下一品脫烈性的黑啤酒一樣——之後,那個病人吐了一床。布里奧妮也知道,德拉蒙德護士長一直在註意著她,有一次她在搬便盆的時候一次只搬了三個,而不是像忙碌的拉卡普的服務員那樣——要知道她原本是應該一次穩穩噹噹地搬六個的。而且,她很有可能還犯了很多其他的錯誤,它們要么因為她勞累而被忘記了,或者她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她還很容易犯一些舉止上的錯誤——有時一不留神她就會單腳站立,而令她的頂頭上司狂怒不已。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的差池和失誤會積少成多:掃把沒有放好啦、毯子折的時候把標籤朝上啦、硬的領子有細微的褶皺啦、床的腳輪沒有衝裡成一直線啦、走出病房時空著手啦——這些全被人默默看在了眼裡,記在了心裡,直到忍耐達到了限度。這時你若還未讀出征兆,那麼怒火會從天而降,而你還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呢。

但是最近,護士長不再向她的實習護士們投以憂鬱的笑容,也不再用令她們恐懼的壓抑的聲音和她們說話。她彷彿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職責。她像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別的什麼事情上,經常站在男外科手術室門外的四方場地上,和她的拍檔沒完沒了地商談,或連著兩天也不見踪影。 若是在另一種環境裡,從事另一種職業,體態豐滿的她也許會顯得非常慈愛,甚至極富風情,因為她那不著口紅的雙唇有著迷人的曲線和足以自傲的自然的光澤。她臉頰滾圓,有著娃娃般健康的紅暈。所有這些都顯示出她溫藹的天性。但這樣的好印像沒有維持多久就煙消雲散了。事情緣起一個和布里奧妮同齡的女孩。她是個大塊頭,秉性和善卻行動遲緩,喜歡用像奶牛般無辜的眼神打量別人。她領教了護士長氣勢洶洶的威力。蘭格蘭護士被臨時抽調到男外科病房去幫著準備一個年輕士兵的闌尾切除術。她與他單獨呆了一兩分鐘,於是就跟他聊了起來,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叫他不必為自己的手術擔心。他很自然地就問了她的芳名,這可就觸犯了那神聖的戒律。它明明白白地印在指導手冊上,雖然從沒什麼人知道那到底有多麼重要。幾小時後,士兵從麻醉中甦醒過來,喃喃地呼喚著這實習護士的名字,而此時外科手術室的護士長就站在近旁。這下可好了。蘭格蘭見習護士被攆回了她以前的病房,著實蒙了一回羞。其他護士被召集在一道,要她們吸取教訓。就算可憐的蘇姍·蘭格蘭殘忍地殺害了兩打病人,也不至於會蒙受如此的奇恥大辱。德拉蒙德護士長教訓說,對於應該一直追求像南丁格爾一樣護理病人的傳統的她,這樣做是多麼的丟臉。她還說蘭格蘭應該對自己下個月能分揀整理弄髒的亞麻被單而慶幸。她剛一說完,不僅是蘭格蘭,在場的一半女孩也都哭了起來。布里奧妮沒有哭,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還是心有餘悸。她把指導手冊又從頭讀到尾,看看是不是有些禮儀規範被她忽略了。她反復重讀這條戒律,並把它牢牢記在心裡:在任何情況下,護士絕不能把自己的教名告訴病人。

病房騰空了,活兒卻越來越緊。每天早上,病床都被推到房間的中央,這樣實習護士們就能用拖把將地板擦光亮。拖把十分笨重,讓女孩子們把它從一邊挪到另一邊可真是要命。地板要一天清掃三次。不用騰空的衣物櫃要抹乾淨,褥墊要消毒,黃銅衣帽鉤、環形門把手和門洞要擦乾淨。那些木製品——門和踏腳板——要用石碳酸溶劑仔細清洗,當然還有床、鐵床框和彈簧。實習生們整天埋頭於便盆、便瓶的沖洗、擦拭和晾乾,直到它們像能上得正式宴會的餐具一樣閃閃發亮。三噸位的軍用卡車停在裝卸間,運來了更多的床。要它們變得適於擺進病房,擠進它們那整潔的同伴中去,就先得把這些污穢不堪的東西徹底用力擦洗許多遍,再用石碳酸溶液消毒。任務的間歇——大概一天有十來次——實習生們得在冰冷刺骨的水下清洗她們生滿凍瘡而裂開、流血的雙手。與病菌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她們早被灌輸了對清潔的狂熱崇拜。她們在這裡學到的是:沒有什麼東西能比躲在床下的一小撮毛毯的絨毛更令人厭惡了。在那不起眼的表面隱藏著成群成群、密密麻麻的細菌。她們每天都蒸餾、擦拭、打亮、揩乾,這已經成為她們職業驕傲的象徵了,為此她們必須捨棄一切個人安逸。

搬運工們從停車間裡搬來了大量的供給品,包括包紮用品、便盆、皮下注射器、三個嶄新的高溫消毒器和許多標著“濕敷袋”的包裹——它們的用途未加說明。接下來的程序就是打開包裹,盤點物品並開出清單,最後整齊碼好。另有一個已被擦過三遍的藥品櫃也安放好了,塞得滿滿的。平時它都上鎖,鑰匙在德拉蒙德護士長手裡。可是一天早上,這秘密被布里奧妮窺破了——一排排瓶子的標籤上都寫著“嗎啡”。有別的差事時,她看到其他病房也都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有一間病房甚至已空無一人。它空曠而寂靜,顯得格外亮堂,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不過,看著這些她也不好置喙多問。一年前,剛宣戰不久時,頂樓的病房就怕被炸而棄置不用了。手術室現已轉移到了地下室。底層的窗子都被沙袋堵得嚴嚴實實,天窗也都用水泥抹死了。

一位陸軍上將曾到醫院巡視了一番,六七位高級顧問醫生緊隨左右。沒什麼儀式不說,連“肅靜”的要求都沒有。一般地說,在這樣的重要場合,病人們的鼻尖都得和最上面一層被單的折縫成一直線。可這回是沒時間好好準備了。將軍和他的隨從們闊步走過病房,時而低聲輕語,時而頷首點頭,然後便揚長而去。 人們心頭越來越沉甸,卻沒機會打探些確切的消息,因為這是明文禁止的。沒輪班的時候,實習生們要么聽課,聽講座,看示範講解,要么就是自修。進餐和就寢時都給管得牢牢的,好像她們是洛迪安私立女子寄宿學校的新生。有一天,當睡在布里奧妮鄰舖的女孩菲奧娜在餐桌上把盤子一推,大聲宣布——並非針對某一個人——她“無法平心靜氣”吃下用氧氣管蒸熟的菜時,這位南丁格爾護士長便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她,直到她乖乖地把最後一口吃了下去。不妨說,菲奧娜是布里奧妮的朋友。在宿舍裡,在預備訓練的頭一個晚上,她就請求布里奧妮幫她剪右手上的指甲,她解釋說自己左手不會用剪刀,平時這活是她媽媽幹的。她有薑黃色的頭髮和點點雀斑,這使得布里奧妮不自覺地警覺起來。不過和羅拉不同,菲奧娜總是大聲大氣又歡天喜地。她胖乎乎的手背上有一個個“小凹”,她的胸部碩大,常被別的女孩所取笑。她們說這表示她注定會成為一名病房護士長。她家住在切爾西。有一天晚上,她從自己床上探過身來和布里奧妮竊竊私語,說她爸爸有望被召進丘吉爾的戰爭內閣。可是等到內閣成員名單公佈時,那個期望中的姓氏卻沒有出現。布里奧妮想這事她最好還是別去探問什麼究竟了。在預備訓練結束後的頭幾個月裡,菲奧娜和布里奧妮沒什麼機會搞清楚她們是不是真的喜歡對方。不妨就假定她們是的吧。因為她們畢竟沒有任何醫學背景,這樣的實習生為數不多。大部分女孩子們都曾參加過急救培訓,有幾個甚至還曾是英軍志願救護支隊的隊員,早已習慣了與血和死屍打交道,至少她們自稱如此。

不過要培育友誼談何容易。實習生們每天在病房裡輪班工作,工作完還得學習三個小時,然後睡一會兒。下午茶對她們來說簡直是難得的享受。每逢四點到五點之間,她們就會從木頭做的板條架上取下刻有各人名字的精巧的棕色茶杯,在遠離病房的娛樂室裡坐在一處。談話很不自在,因為護士長會在那兒監視她們,看她們是否行事合乎禮儀。況且,她們只要一坐下來,困倦就會向她們襲來,像三床折疊好的厚毛毯那麼沉重地壓在她們身上。一個女孩茶杯和杯托還拿在手裡就睡著了,燙傷了大腿——“真是個練習處理燒傷的絕好機會。”德拉蒙德護士長推門來看個究竟時作如是評說。 還有她自己,也成了橫亙在友誼之路上的一大屏障。頭幾個月裡,布里奧妮常常以為自己只要考慮怎樣和德拉蒙德護士長相處就行了。因為她總在你眼前晃悠。前一分鐘從走廊盡頭不懷好意地走過來,下一分鐘就在布里奧妮的耳畔絮絮叨叨,說她在預備訓練的時候一點也不認真,才不懂給男病員“全身洗浴”時的正確步驟該是什麼:只有在水換過兩遍之後,才能把擦後背用的打了肥皂的法蘭絨和毛巾給病人,這樣他就能自己洗完了。布里奧妮的心情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護士長那會兒覺得她做得如何。德拉蒙德的目光一落到她身上,她就條件反射似地覺得肚子裡一陣冰冷。想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是不可能的。布里奧妮對她的挑剔指責恐懼萬分,對她的表揚褒獎從不幻想。對自己置之不理——這是布里奧妮最大的指望了。

布里奧妮能真正獨處的時間一般是在晚上入睡前的幾分鐘。在黑暗中,她會沉思默想,彷彿看到自己朦朧生活在格頓女子學院。在那裡,她可以讀她的彌爾頓。她本來可以在姐姐曾經就讀過的大學裡唸書,而不是在姐姐所在的醫院裡上班。布里奧妮以為自己正在加入到反戰的洪流中,可到頭來卻把自己的人生和一個年長十五歲的女人綁在了一起。這位女人時時支配著她,其威力甚於一個母親對她幼兒的掌控。 這種束縛最重要的表現形式——對個體身份的剝奪——開始於她親耳聽說德拉蒙德這個人的幾星期之前。為期兩個月的預備訓練的第一天,布里奧妮在班級裡丟盡了顏面,給她上了很好的一課。事情是這樣的:她走到護士長前面,彬彬有禮地指出,她徽章上的姓名有誤。她是B · 塔利斯,而不是像那個小三角形胸飾上表明的那樣是N · 塔利斯。

護士長的回答十分冷淡。 “你就是N · 塔利斯。從現在起就是,以後也還是。這是分給你的新名字。你的教名對我沒有意義。現在,請你坐下吧,塔利斯護士。” 要是敢笑的話,其他女孩子早就縱聲大笑了起來。因為她們的名字首字母全都一樣——N。不過她們都意識到笑是不被准許的。事實證明她們的感覺是正確的。這是衛生講座的時間,還要拿真人大小的模特練習給病員的全身洗浴。假人們也都有名字——麥金托什太太、蔡斯女士、還有喬治寶寶——他那被不懷惡意地做得有些變形的體型使得他有兩個正常的小女嬰那麼大。這時候她們要學會適應不假思索地服從,學會一疊疊地運送便盆,要把一條基本準則記在心頭:千萬別進病房轉了一圈只帶著你自己的手走出來。身體上的不適多少減輕了布里奧妮精神上的緊張。高高豎著的上過漿的衣領磨得她的脖子生疼。每天都要十幾次地在冰冷刺骨的水下用碳酸氫納洗手,使她生出了第一批凍瘡。她自己掏錢買來的鞋子也狠狠地擠著她的腳趾。她們的製服像其他所有種類的製服一樣,也抹殺了人的個性。而那些日復一日的繁冗要求——熨燙褶襉、別住帽子、整理線縫、擦亮雙鞋,尤其是鞋後跟——已成了必須小心對待絕不能出錯的程序,慢慢將其他事情都從她們腦中擠了出去。當女孩子們做好準備進入做實習護士的階段,要在德拉蒙德手下開始為病房服務(她們絕不會說“在病房服務”)時,從前生活的影像在她們腦中已經十分模糊了。她們只知道要服從於日復一日的機械程式——從便盆到濃縮牛肉汁。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們的頭腦漸漸地空虛,也沒了什麼戒備心理,很容易就屈從了病房護士長的絕對權威。護士長在填塞她們騰空了的腦袋時,她們只能乖乖就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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