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濟(Fiji)人雖其至愛之妻,一旦稍有嫌惡即殺之而嗜其肉。塔斯梅尼亞(Tasmania)人當其妻之死,使其子殉葬而平然不為色變。更甚者如澳洲一土著者,當其妻之死,運之山野,取其脂為釣餌雲。
在那本叫作「嫩草」的雜誌上發表暮氣沈沈的小說,不是為了好玩、想標新立異,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在意讀者,是因為我相信這種小說,一樣能夠取悅年輕的讀者。我知道現在這個社會上的年輕讀者們,其實都出乎意料地蒼老,這一類小說應該很輕易就能為他們所接受。這是給失去了希望的人們看的小說。
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在東京這邊,一群年輕軍官鬧出了點事1。那天我和客人隔著長火盆在聊天,完全不知道當天出了事,兩人把話題繞在女人的睡衣上打轉。
「可是這樣我還是不是很了解……具體說說看嘛?用寫實主義的筆法哦。要提到女人,好像還是這種筆法最好。睡衣應該還是長襯衣好吧?」
要真有這樣的女人的話,也犯不著求死了。我們用這話題互相試探著深藏在彼此胸中的憧憬的人的影像。客人想找一位二十七八歲的柔弱的側室,她在向島的一個小地方租了一間原來是商店的二樓,帶著五歲沒有父親的孩子兩個人過活。他會在煙火大會那天晚上到那兒去玩,給她五歲的女兒畫圖,畫個圓圓的大圓圈,中間用鮮黃色的蠟筆小心地塗得滿滿地,然後告訴她,「這是滿月哦」。女孩的母親穿著淺淺帶著水藍色的毛織睡衣,外面繫著藤蔓花樣的細腰帶。客人說完,便開始追問起我喜歡的女性。我也一五一十地道來。
「我不要縐綢的,感覺邋裡邋遢的,而且也未免太不檢點了。怎麽說我們也不是那麽積極的人嘛。」
「那分上下身的好嗎?」
「那更不要,那樣穿不穿還不都一樣嗎。只套上衣的話就和漫畫一樣了。」
「這麽說,還是毛織類的?」
「不,是剛洗乾淨的男用浴衣。粗的直條紋,腰帶用一樣布料的細帶子,和柔道服一樣,結打在前面。那個……就像旅館的浴衣啦,我喜歡那種的。會給人一點少年的感覺的那種女人應該比較好。」
「我知道了,你老是喜歡嘴裡喊累,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挺奢華的。就像人家說最華麗的祭禮就是葬禮,你理想的方向還真是滿好色的耶。髮型呢?」
「我不要日本頭的,油得要命,形狀又那麽怪。」
「你看那個。她那個簡單的西洋髮型不難看吧?她應該是演員吧。以前帝劇2的專屬女演員也挺不錯的。」
「才不呢,女演員根本放不下她們那些窮酸的頭銜,我不喜歡。」
「不要挖苦別人,我是和你談正經的。」
「沒錯啊,我也沒有把它當遊戲。愛可是要賭上性命的,我從來不會等閒視之。」
「我還是不了解。我們採取寫實主義吧,來趟旅行試試?想像讓女人做些各式各樣的事看看,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可是,她不是很主動的人。是好像睡著了一樣沈靜的女人。」
「你未免也太保守了。那我們只好嚴肅點談吧,先想辦法讓她穿上你喜歡的那種旅館的浴衣怎麽樣?」
「不如就從東京車站那裡開始好了。」
「好好好,先和她約在東京車站碰面。」
「前一天晚上只告訴她,我們一起旅行吧,她就點頭說好。我說下午兩點在東京車站等你,她又點頭說好。我們只約了這麽簡單的內容。」
「等一下,等一下,她是什麽人,女作家嗎?」
「不,女作家不行,女作家她們對我的評價好像很糟糕。是對生活有點厭倦的女畫家。不是好像有些女畫家很有錢嗎?」
「那還不是一樣。」
「說得也是。那還是只有藝妓了。總之,我比較喜歡已經不會害怕面對男人的女人。」
「旅行之前也和她有過關係嗎?」
「似有似無。就算有見面,記憶也像作夢一樣模糊。一年見面不會超過三次。」
「要到哪裡去?」
「從東京二、三個小時就能到的地方吧。山里的溫泉最好了。」
「現在高興還太早,她連東京車站都還沒來呢。」
「前一天我約她的時候,感覺像是在開玩笑,雖然覺得她不太可能會來,可是還是半信半疑地來到東京車站看看。她沒來。那就一個人去好了,不過,還是等到最後五分鐘看看。」
「帶些什麽行李?」
「一個小皮箱。就在還差五分兩點的千鈞一發之際,我突然回頭。」
「她笑著站在那兒。」
「不,她沒笑,表情很嚴肅,小聲地說,對不起,我遲到了。」
「然後她無言地要接下你的皮箱。」
「『不,不用了。』我很明白地拒絕她。」
「買藍色票3嗎?」
「一等還是三等……三等好了。」
「上火車。」
「約她到用餐車廂。鋪在桌上的白布、桌上的草花和窗外流逝的風景,都還算愜意。我呆呆地喝著啤酒。」
「也敬她一杯啤酒。」
「不,不敬她。我會請她喝西打。」
「是夏天嗎?」
「秋天。」
「就這樣一直傻傻地坐著嗎?」
「我和她說謝謝。聲音聽在我自己耳裡都覺得很誠懇。然後我就一個人陶醉地坐在那兒。」
「到旅館了。已經是黃昏了吧。」
「從入浴那裡開始,就漸漸到了重頭戲了。」
「當然不可能一起洗吧?要怎麽辦?」
「怎麽樣都不可能一起進去啦。我先洗。泡了個澡回房間,她正在換棉袍。」
「啊,先讓我講講看,不對的話要告訴我。大致的情形我想我已經可以推測出來了。你坐在房間外面走廊的藤椅上吸煙。那煙是狠下心買的Camel4。夕陽照在滿山的紅葉上。過了一會兒她洗完出來,把手巾這樣攤開來晾在走廊的欄杆上,然後悄悄站在你後面,靜靜地和你看著一樣的東西。她在試著從相同的東西里,去揣摩你所感受到的那份美感。就這樣整整持續了五分鐘。」
「不,一分鐘就夠了。五分鐘的話,氣氛就僵了。」
「伙食送來了。裡頭有附酒,要喝嗎?」
「等等,她除了在東京車站說過一句遲到了以外還沒開過口耶,應該趁這機會再讓她說句話。」
「不行,這裡要是亂開口,就什麽都毀了。」
「這樣啊。那就默默地進房間去,兩個人並排坐在伙食前面。好奇怪哦。」
「一點也不奇怪。你就和女服務生說些什麽不就好了。」
「不,不是這樣。服務生被她吩咐回去了。她聲音放得很低,卻很清楚地說,我來就好。突然冒出這句話。」
「原來如此。她是這種人啊。」
「然後她和小男孩一樣笨手笨腳地幫我倒酒,一本正經的表情。左手上還提著酒瓶,把旁邊的晚報在榻榻米上攤開,右手扶在榻榻米上,開始看晚報。」
「晚報上有加茂河氾濫的消息。」
「不好。這裡需要一點時世的色彩來點綴。動物園失火的報導比較好,將近一百隻的猴子在籠子裡被活活燒死。」
「那太誇張了啦,還是看看明日運勢那一版比較自然點。」
「我把酒放下,和她說吃飯吧,然後兩個人一起吃。裡面還有炒蛋,實在太寒酸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丟下筷子,面向書桌,從皮箱裡面拿出稿紙,在上面沙沙地寫起來。」
「什麽意思?」
「這是我的致命傷。如果不這樣裝模作樣一番,我不知道要怎麽樣才下得了台。大概有點類似業障那種東西吧。我覺得心情變得很鬱悶。」
「開始亂了方寸了。」
「沒有東西好寫,只好把iroha5四十七個字依序寫上去。一遍又一遍不停反覆來回地寫,一邊和她說,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急的工作,我想在還沒忘記之前把它寫完,你就趁這時間到鎮上到處去逛逛吧。這裡很安靜,是個很不錯的小鎮。」
「氣氛已經被破壞得差不多了。可是也沒辦法。她應了一聲,換了衣服出去。」
「我馬上把紙筆一丟,躺在地上,張惶地觀望四周。」
「看到晚報的運勢欄,上面寫著,一白6水星、忌旅行。」
「然後把一根三錢的Camel點起來,有一點奢侈的幸福感。自己好像變得比平常可愛了點。」
「這時候女服務生悄悄地進來,『要鋪幾張床?』」
「從我地板上跳起來,爽朗地回答:『兩張』。說完突然覺得很想喝酒,不過還是忍著不喝。」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可以讓她回來了。」
「還沒。好不容易等服務生走遠,我開始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該不會是偷跑吧。」
「是數錢。十圓紙鈔有三張,零錢有二三圓。」
「這樣應該夠。她回來的時候,再繼續裝出工作的樣子。我是不是回來得太早了?她有點緊張地低聲問。」
「先不要回答,一邊繼續寫一邊說,不用管我,你先去睡吧。要用帶點命令口吻的語氣。irohanihoheto,一個字一個字地在稿紙上寫。」
「她在背後打了聲招呼,『我先睡了。』」
「寫好chirinuruwowaka,又寫了ehimosesu。然後把稿紙給撕了。」
「你已經快瘋了。」
「沒辦法嘛。」
「還不睡嗎?」
「我要去澡堂。」
「因為有點冷了。」
「才不是。是因為心裡有點亂。在澡堂裡像白痴一樣泡了快一個小時,從水里爬出來的時候,身體全都埋在蒸氣裡,看起來跟幽靈一樣。等回到房裡,她已經睡了。枕邊的紙檯燈是亮著的。」
「她睡著了嗎?」
「還沒,眼睛睜得大大的,臉色蒼白,緊閉著嘴唇看著天花板。我吃了安眠藥,鑽進被窩裡。」
「她的嗎?」
「不是啦。——躺了大約五分鐘,我偷偷爬起來。不,是猛然爬起來。」
「眼眶含著淚。」
「不,是在生氣。然後站著瞄了她一眼。她的身體很僵硬地縮在棉被底下。我看到她那個樣子,就覺得滿意多了。然後從皮箱裡拿出荷風7的那本冷笑,又回到床舖裡,背向著她心如止水地看書。」
「荷風不會有點太學究嗎?」
「那換聖經好了。」
「你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啦。」
「乾脆來本通俗讀物那種的怎麽樣?」
「餵,這本書很重要的,好好想一本吧。其實怪談之類的也不錯。有沒有什麽好的……思想錄8太艱澀了,春夫9的詩集又太現代了,雖然有點暗示意味……」
「——有了,我唯一的一本創作集10。」
「氣氛變得好荒涼哦。」
「從序開始看起。來來回回翻來翻去一個勁地看,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神啊,救救我吧。」
「她有丈夫了嗎?」
「背後傳來好像是水流的聲音,讓人毛股悚然。雖然聲音很細小,我卻覺得整條背脊都被燒了起來。她用很小的動作翻了個身。」
「然後呢?」
「我說,我們死吧。她也——」
「夠了,這不是幻想。」
客人的推測是正確的。那之後第二天的下午,我就和她殉情了。不是藝妓、也不是畫家,是個在我家幫傭的清苦家世的女人11。
她只不過翻了個身就被我殺了,我自己卻沒死。已經過了七年,我還好端端地活著。
-完-
注
【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1936年),日本的年輕中樞軍官企圖叛變。
【帝劇】帝國劇場,日本在戰後仍沿用「帝國」舊稱的少數設施之一,位於日比谷公園前方。現址:〒100東京都千代田區丸の內3-1-1,電話:03-3213-7221。
【藍色票】現在的藍色票好像是特快車的回數票,有紅色和藍色之分,當時的藍色票不知道是什麽。一等三等可能是快車的等級?
【Camel】據說是美國進口的香菸品牌。
【いろは】平假名四十七字的總稱,大概可以想像成美國人的『ABC』或我們的『ㄅㄆㄇ』。排列原因不明。
【一白】一白=水星,在方位、婚姻等上視為吉星。 (福武國語字典)
【荷風】永井荷風(ながいかふう),唯美派明治小說家。
【思想錄】Penses,法國著名的數學家、物理學家兼思想家帕斯卡(BlaisePascal,1623~1662)的遺稿集,書中闡述基督教辯證論,極力推崇信仰的偉大。 1670年刊。
【春夫】佐藤春夫(さとうはるお,1892~1964),大正詩壇的代表詩人之一,提拔新進作家無數,當時號稱門第三千人,山岸外史與太宰也曾拜他為師。著有《殉情詩集》等。
【創作集】作者當時唯一的創作集是《晚年》,1936年出版。
【幫傭的女人】現實中的田部あつみ小姐是銀座BAR的服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