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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哥哥-1

太宰治作品選 太宰治 3396 2018-03-21
父親過世的時候,大哥二十五歲,才剛大學畢業;二哥二十三歲,老三二十歲,我十四歲。哥哥們對我百般呵護,人也都很成熟穩重,所以雖然父親死了,我也從來沒有吃過一點苦。我把大哥完全視同父親,二哥就當作是成天操勞的叔叔,只顧著向他們撒嬌。無論我再過份的恣意要求,哥哥們都只是笑著容忍我。雖然哥哥們什麽也沒有讓我知道,凡事都一直任憑我為所欲為,不過豈止這些有形的,為了守住那些為數絕對在百萬以上的遺產和先父各方的政治勢力,哥哥們一定還投注了許多許多無形的努力。父親那邊也沒有可以倚靠的叔伯長輩,所有的大小繁務,只有仰仗二十五歲的大哥和二十三歲的二哥兩人協力處理。大哥二十五歲當鎮長,稍微熟悉了政治實務之後,三十一歲就做了縣議員。聽說當時他是全國最年少的縣議員,報紙上稱他是A縣的近衛公1,漫畫書刊也拿他作題材,很得人望。

然而大哥卻仍然整天鬱鬱寡歡的樣子。大哥所嚮往的,並不在那裡。他的書架堆滿了王爾德2全集、易卜生3全集,還有日本戲曲家的著作,自己從前也會寫寫戲曲,常會把弟弟妹妹們叫到房裡來念給我們聽;那時的大哥臉上的,滿是打從心底高興的表情。雖然當時我年紀還小,聽得不是很明白,不過大哥的戲曲,絕大多數似乎都是以命運的淒涼為主題。大哥寫過一篇叫「相爭4」的長篇戲曲,裡面人物的表情,我甚至到現在都還可以清楚地在腦中勾勒出來。 大哥三十歲的時候,我們全家曾經合力發行過一部標題很可笑的同人雜誌「AONBO5」,負責編輯的是當時在美術學校念雕塑科的老三。 「AONBO」這個名字是老三一個人想出來的,這名字好像令他很得意。封面也是他畫的,只是上面都是一些天花亂墜的超現實風格,還用了一大堆銀粉,根本看不懂他在畫什麽。大哥在創刊號上發表了一篇隨筆。

大哥讓我幫他作口述筆記,題目是「飯」。我到現在還記得,大哥把兩隻手背在後頭,眼睛凝視著天花板,在二樓的西式房裡慢慢地踱著圈子。 「好了嗎,好了嗎。我要開始羅。」 「嗯。」 「我今年就滿三十歲了。孔子說過三十而立,然而我哪里站得住,反而隨時都可能要倒下。漸漸地我已經無法再切身感受到生命的意義。勉強要說的話,我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是活著的。這裡所說的『飯』,不是抽象的生活形態,也不是概念式的生活意欲,而是單純指那滿滿的一碗飯而言。是指咀嚼著飯的那一瞬間的感覺。那是一種動物性的滿足。很低俗的話題。……」 那時我還只是個中學生,但是在戰戰兢兢地抄著大哥那些述懷的當中,還是不禁為大哥叫屈。什麽A縣的近衛公,大家口口聲聲無知地吹捧著,事實上大哥心裡有多麽寂寞,我想根本沒有一個人知道。

二哥在這部創刊號上好像什麽也沒有發表,不過他從谷崎潤一郎6的早期開始就是忠實讀者,同時也非常欣賞吉井勇7的風範。二哥很會喝酒,頗有豪快的大將之風,卻從來不會以酒害事,一直都充當大哥的諮詢對象,做事有條不紊,是一個很謙遜的人;不過其實我很懷疑二哥真正嚮往的,搞不好是吉井勇那種「踏入紅燈不復歸者真吾也。8」的勃勃雄心才對。有一次他在地方報紙上發表了一篇寫鴿子的隨筆,作者近照也一起上了報,他開玩笑地大搖大擺拿到我面前:「怎麽樣,我的照片這樣登起來,還挺像文人的吧,有吉井勇的味道吧。」二哥的臉生得像左團次9一樣,很威風;大哥的五官纖細,家里人也都誇讚他長得像松蔦10。他們其實早就意識到自己生得漂亮,有時候喝醉了,還會學左團次松蔦的鳥邊山心中11或皿屋敷12裡面的語調一搭一唱。

這個時候,一個人遠遠地躺在二樓西式房的沙發上,聽了兩個哥哥的模仿相聲,「哼」地一聲發出惡毒的笑聲的,就是老三了。這個哥哥進了美術學校,身子卻很虛弱,所以沒有怎麽把精力放在雕塑上,反而很迷戀小說。他也有很多喜歡文學的朋友,和他們合出過一部名叫「十字街」的同人雜誌,並且親自為那雜誌畫封面,有時候也會在誌上寫些諸如「苦笑收場」的淡彩小說。他用的筆名叫夢川利一(ゆめかわりいち)13,哥哥姊姊都笑他,說受不了他那名字。他還用RIICHIUMEKAWA的羅馬拼字印了名片,故作姿態地也給過我一張,不過因為念起來是梅川利一,連我都渾身發毛,「哥哥你不是夢川嗎?是故意印成這樣的嗎?」我一問,哥哥的臉馬上通紅起來,

「呀,糟了,我不是梅川!」名片已經發到朋友、學長和常去的喫茶店手上了。這好像不是印刷廠的誤印,是哥哥自己親手指定要UMEKAWA的。把u這個字用英語發音誤念成〔yu〕,是許多人都容易犯的錯。這張名片終於落為全家的大笑柄,哥哥在家裡也被梅川先生、忠兵衛14先生地叫。這個哥哥的身體很虛弱,十年前,二十八歲就死了。他生得一副恍若天人的美貌,那時候姊姊們在看的少女雜誌,每個月的封面上都會有一個叫作吹矢浩二的人畫的眼睛大大、身材細細長長的少女,哥哥長得就和那少女一模一樣,我常常看著哥哥的那張臉發呆。我並不嫉妒他,反而不明究理地樂在自己哭笑不得的奇妙感覺當中。 哥哥生性正經,私底下甚至還相當嚴謹,卻偏偏喜歡把聽說是以前法國流行過的風流紳士風和鬼面毒笑風15奉為平日消遣,一個勁胡亂瞧不起別人,裝出一副孤傲的樣子。大哥結了婚,當時已經生了一個小女孩,每到暑假,年輕的叔叔阿姨們便會從東京、從A市、從H市、從各處的學校回到家裡來齊集一堂,來來來,到東京的叔叔這邊來,來來來到A阿姨這邊來,七嘴八舌地爭相搶著一個小侄子,這時候哥哥就會站在離大家遠一點的地方說剛出生的小侄子的壞話:「怎麽搞的,還紅紅的嘛,真噁心。」然後無可奈何似的意思意思伸出兩隻手,「來來來,到法國的叔叔這邊來。」晚餐時間,每個人面向桌上的菜,依照祖母、媽媽、大哥、二哥、三哥和我的順序排排坐著,對面就坐著管帳的,還有大嫂和姊姊們。大哥和二哥不管夏天再炎熱,一定堅持要喝日本酒,兩個人身旁都讓人準備好了大毛巾,一邊喝著燙熱的酒,一邊不停拿毛巾往自己身上答答滴下來的汗上擦。他們每天晚上大概都喝個一兩升,不過兩個都很能喝,所以從來沒有看他們在大家面前失過態。三哥絕不會加入他們的行列,只是視而不見地坐在座位上,自顧自地把葡萄酒倒進很講究的玻璃杯裡,眨眼間杯子就見了底,接著又匆匆忙忙把飯吃完,一本正經地向大家道過慢用,就像消失了一樣不見踪影,那身段之漂亮真是令人稱奇。

發行那本「AONBO」雜誌的時候也是老樣子,這個哥哥本著自己是總編輯,要我去和全家人收齊了各式各樣的原稿來,抱在手上惡毒地邊讀邊哼。我總算作完了大哥那篇隨筆「飯」的口述筆記,喜孜孜地交到總編輯手上,總編輯劈頭就是一聲「哼」。 「這什麽啊。這種東西就叫作號令式語氣。什麽孔子曰,真爛。」狠狠地倒出一箱子臭罵。三哥很清楚大哥心裡的寂苦,卻還是禁不住興趣使然,每次都說他的壞話。老是把別人的作品罵得一文不值,到底這個哥哥自己的作品寫得如何呢,每次提到這個問題,總不覺有些落寞。 「AONBO」這本怪名字的雜誌創刊號上,總編輯謙守自重,沒有發表小說,只登了兩首敘情詩。現在再怎麽想,我都真的不覺得那是傑作。哥哥他貴為哥哥,為什麽會想要發表這種東西,現在我甚至還覺得很遺憾。這實在很不好意思寫出來,那兩首詩是這樣的:一首叫「紅色美人蕉」,另一首叫「矢車菊惹人憐」,前者曰「紅色的美人蕉,恰似我的心。云云。」總覺得寫得很不好意思。後者曰,「楚楚可憐的矢車菊。一朵、二朵、三朵,收進我的衣袖裡,云云。」各位覺得怎麽樣呢。也許這還是慎重地深藏在筐底不要拿出來比較好吧,為了哥哥那瀟灑又風流的紳士形象,現在我會這麽想。不過當時的我非常尊敬哥哥那徹底的鬼面毒笑風,他又是東京好像很有名的同人雜誌「十字街」的成員,加上哥哥自己似乎也相當滿意那首詩,後來還在鎮上的印刷廠裡一邊為那首詩校稿,一邊用奇怪的調子唱起「紅色的美人蕉,恰似我的心」來,弄得我也覺得那好像是篇傑作。在這本「AONBO」雜誌上,有著太多太多教人懷念與捧腹的回憶,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我卻懶得再談,因此我想在這裡聊聊這第三個哥哥去世的時候,好為本文作個結尾。

這一位哥哥,在去世的前兩三年,已經幾乎是在病榻上度日的。他的體內正開始被結核菌蟲蝕殆盡,但是精神還是特別好,不太想回鄉下,也不肯住院,就在戶山原那裡租了間屋子,把同鄉的W夫妻二人請來搬進其中的一間,剩下的房間全歸自己使用,悠閒地住在裡頭。我進了高中以後,放假日也不回鄉下,大多都到哥哥在東京戶塚的家裡去找他玩,和他一起在東京的街道上漫步。哥哥很喜歡編謊話騙我。他會在銀座一邊走一邊小聲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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