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愛與黑暗的故事

第13章 愛與黑暗的故事(13)

他的好友約瑟夫·科罕才迪克把這些詩歌翻譯成希伯來語,例如:“沉睡多年後/仁慈的神,我崛起了;/我的眼簾含著愛戀睜開,/再活三天。/從一端到另一端/讓我踏遍先祖的土地/讓我漫步每座山丘峽谷/領略她的美好/每個人將安全地居住在此/在無花果和蔓藤下,/大地賜予禮物,/快樂遍及我故鄉的土地……”他寫讚美之詩,歌頌弗拉基米爾·傑伯廷斯基、梅納赫姆·貝京或者是他著名的兄長,我的約瑟夫伯祖;也寫詩歌奮起反抗德國人、阿拉伯人、英國人,以及其他所有仇恨猶太人的人。我在所有這些詩歌中,也發現三四首描寫孤獨與悲傷的詩,有這樣的句子:“如此陰鬱的思想包圍著我/在我人生的夜晚:/告別了年輕人的生機/告別了陽光下的希冀——/留下的是冰冷的冬季……”但困擾著他的通常並非冰冷的冬季。他是位民族主義者,愛國主義者,酷愛武裝、勝利和征服,一個熱情澎湃心地純真的鷹派人物。他堅信,要是我們猶太人給自己佩上勇氣、無畏和鋼鐵般的決心,等等,要是我們終將奮起不再擔心異族人,我們就能打敗所有的敵人,從尼羅河到偉大的幼發拉底河,建立起大衛王國,整個殘酷邪惡的異族人世界,會來到我們面前頂禮膜拜。他嗜好崇高,強大,光彩照人之物——軍服,黃銅號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旗幟和長矛,皇家宮殿和武器裝備。他是十九世紀的產兒,縱然他活得很長,看到了四分之三個二十世紀。我記得,他身穿淺米黃色法蘭絨西裝,要么就穿一套筆挺的細條西裝。他有時在套裝下面惹人注目地穿上內包縫的馬甲,腰上纏一條精緻的銀鍊,伸進那件馬甲的口袋裡。夏天,他頭上戴頂編織得鬆鬆散散的草帽,冬天戴頂系黑絲帶的博爾撒利諾帽。他暴躁易怒,有突然動雷霆之怒的危險,但很快又喜笑顏開,道歉,請求原諒,表示痛悔,彷彿他的憤怒只是陣發性劇烈的咳嗽。你老遠就可以一下子了解他的情緒,因為他的臉色就像信號燈一樣變來變去:粉,白,紅,又回到粉。多數情況下,他雙頰露出心滿意足的粉色,但當他被人冒犯後,就會變得慘白,要是生氣了,就變得通紅,但一會兒過後,就又恢復到粉色,等於向全世界宣布雷雨風暴已經結束,冬天已經過去,花開大地,爺爺習慣性的喜悅在短暫中止後又熠熠生輝。

他一下子就會完全忘記是誰又是為什麼激怒了他,風暴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像一個孩子哭過一陣後立即平息下來,綻開微笑,又高高興興地玩兒去了。拉夫·亞歷山大·霍羅德諾(當時在俄國,後來在波蘭,而今在白俄羅斯)的拉夫·亞歷山大·吉斯金德逝世於1794年。他是位神秘主義者,喀巴拉學者,苦修者,創作了幾部富有影響力的倫理學著作。據說,“他終生把自己隔絕在一個小房間,研習《托拉》;他從來不親吻或管教孩子,從來不和他們進行非宗教話題的談話”。他的妻子獨自支撐著家庭,撫養子女。然而,這位傑出的苦行者教導說,一個人應該“怀大喜悅和熱誠崇拜上帝”。 (布拉茨拉夫的納哈曼拉比說他是一個先鋒派哈西迪。)但是喜悅也好,熱誠也罷,都無法阻止亞歷山大·吉斯金德拉比摒棄這樣一個願望,那就是他死後,“喪葬協會將委託猶太教公會對吾之遺體進行四次死亡懲罰,直至一切肢體均被粉碎”。比如說,“命之把我舉到屋頂,使勁將我扔到地上,不要放床單或麥秸,命之如此重複七次,我莊嚴告誡喪葬協會,受被開除教籍之痛苦,用七死來折磨我,勿免除吾之屈辱,因屈辱乃吾之榮幸,可免除些許上天之大罰”。所有這些能夠贖罪或者純化“為女子利百加所生亞歷山大·吉斯金德的精神或心靈”。他另一件著名軼事是,漫遊德國一個個小鎮,為猶太人定居聖地籌錢,甚至因此遭到監禁。

他的後人姓布拉茲,乃為“亞歷山大·吉斯金德拉比所生”的縮寫。他的兒子拉夫·約塞勒·布拉茲,父親從未吻過管教過的孩子中的一個,被視為絕頂義人,此人終日研習《托拉》,工作日期間從未離開過書房,甚至連睡覺也沒有離開過。他允許自己坐在那裡,頭枕著胳膊,胳膊放在桌子上,夜裡睡上三四個小時,手指間夾著一根蠟燭,當蠟燭燃燒殆盡時,火苗會將其喚醒。就連他的快餐也被送到書房,只有在安息日來臨之際他才離開書房,安息日一結束,立即又趕了回來。他和父親一樣,也是個苦修者。他的妻子開了家布料店,一直養活他和他的孩子,直至他去世,同時在他母親的有生之年也供養他的母親,因為拉夫·約塞勒為人謙遜,不允許自己擔任拉比一職,但是他給窮孩子教授《托拉》,不收任何報酬。他也未著書立說,因為他認為自己庸碌無為,不適合講前人未在他面前講過的新東西。拉夫·約塞勒的兒子拉夫·亞歷山大·吉斯金德·布拉茲(我爺爺亞歷山大的祖父)是個成功的生意人,經營穀物、亞麻,乃至猪鬃,到哥尼斯堡、但澤和萊比錫等地做貿易。他是位一絲不苟遵守戒律的猶太人,但大家都知道,他與祖父和父親的過於狂熱拉開了距離。

他並非背離社會,不仰仗妻子額頭上的汗水度日,不憎恨時代思潮和啟蒙運動。他允許孩子們學習俄文、德文,以及一點“異族智慧”,甚至鼓勵他的女兒拉莎凱拉·布拉茲學習,讀書,做個知識女性。他當然沒用可怕威脅告誡喪葬協會在他死後把他的屍體粉碎。門納海姆·門德勒·布拉茲,亞歷山大·吉斯金德之子,拉夫·約塞勒之孫,亞歷山大·吉斯金德拉比、《崇拜的基礎和根源》之作者之曾孫,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定居敖德薩,與妻子帕爾拉一起開了一家小玻璃廠。在這之前,當他年輕之際,他在哥尼斯堡做政府職員。門納海姆·布拉茲富有,英俊,講究吃喝,意志堅強,不墨守成規,即使按照十九世紀末期猶太人敖德薩非常寬容的標準評價。作為不加掩飾的無神論者,著名的享樂主義者,他既憎惡宗教,也憎惡宗教狂熱,其全心全意之程度與他祖父和曾祖父連絲毫律法都要恪守的程度一模一樣。門納海姆·布拉茲在表現自我方面是個自由思想家。他在安息日當眾抽煙,狂放不羈大吃禁吃食品,出於人生苦短的陰鬱觀點,也出於對來生和神明審判的激烈反對,他追求快樂。這位伊壁鳩魯和伏爾泰的崇拜者相信,人應該伸手拿取生活賦予他的一切,任情於心中憧憬的無拘無束的快樂,只要這樣做,他既不會遭受傷害和非正義的痛苦,也不會給別人帶來苦難。他的姐姐拉莎凱拉,拉夫·亞歷山大·吉斯金德·布拉茲那位受過教育的女兒卻和立陶宛奧爾凱尼基鄉村(離維爾納不遠)一個淳樸的猶太人訂婚,那個人名叫耶胡達·萊夫·克勞斯納,耶海茲凱爾·克勞斯納之子,一個佃農奧爾凱尼基的克勞斯納一家,可不像附近特拉凱鎮上他們那博學多才的堂兄弟們,基本是純樸的鄉村猶太人,固執而天真。埃茲耶凱爾·克勞斯納飼養牛羊,種植水果蔬菜,先是在一個名叫泊皮書克(或者是帕皮施基)的村里,繼之到魯德尼克村,最後到了奧爾凱尼基村。

三個村子都離維爾納很近。耶胡達·萊夫與父親耶海茲凱爾一樣,只從鄉村教師那裡學到了一點點《托拉》和《塔木德》,遵守戒律,然而他不喜歡闡釋學的精微。他熱愛戶外生活,痛恨被禁錮在室內。誗①名字在家族中沿用。我大女兒取了我母親的名字范妮婭,我的兒子叫丹尼愛拉·耶胡達·阿里耶,用的是我最大的堂兄丹尼愛拉·克勞斯納和我父親耶胡達·阿里耶·克勞斯納的名字。丹尼愛拉·克勞斯納比我大一歲,三歲那年和父親大衛、母親瑪爾卡在維爾納被德國人殺害。我父親耶胡達·阿里耶·克勞斯納用的是出生於立陶宛奧爾凱尼基鄉村的他的祖父耶胡達·萊夫·克勞斯納的名字,耶胡達·萊夫·克勞斯納乃萊夫·耶海茲凱爾之子,萊夫·耶海茲凱爾乃萊夫·卡第什之子,萊夫·卡第什乃萊夫·傑達利亞·克勞斯納-奧爾凱尼基之子,後者是拉比亞伯拉罕·克勞斯納,《風俗習慣書》作者的後裔。拉比亞伯拉罕·克勞斯納在十四世紀末期居住在維也納。我弟弟大衛用的是大衛伯伯、我父親哥哥、那個被德國人殺死在維爾納的人的名字。我的三個孫兒分別用的是他們的祖父(馬加比·薩爾茲伯格)祖母(洛特·薩爾茲伯格,莉娃·祖克爾曼)的名字。他試圖經營農產品,但沒有成功。這是因為其他生意人很快便發現並利用了他的天真,把他擠出市場。耶胡達·萊夫用剩下的錢買了一匹馬和一輛馬車,欣欣然一村接一村地運送乘客和貨物。他是個為人隨和、性情平和的馬車夫,滿足於現狀,喜愛佳餚,喜歡在安息日和節日坐在桌前唱歌,喜歡在冬夜喝杯荷蘭烈酒。他從來不毆打他的馬,不畏艱難險阻。他喜歡獨自旅行,步履緩慢而輕鬆。他的馬車載著樹木和一袋袋糧食穿過黑黝黝的森林、空曠的平原,穿過狂風暴雪,穿過冬天覆蓋河面的一層薄冰。

一旦冰在沉重的馬車下碎裂(因此亞歷山大爺爺喜歡一遍遍地提到冬天的夜晚),耶胡達·萊夫就會跳入冰水中,用他那強壯有力的雙手抓住馬轡,把馬和車拉到安全的地方。拉莎凱拉為她的馬車夫丈夫生了三兒三女。但是在1884年她身染重病,克勞斯納一家決定離開立陶宛偏僻的鄉村,輾轉數百里來到敖德薩,拉莎凱拉就生在那個地方,她富有的哥哥就住在那個地方。門納海姆·門德勒·布拉茲肯定會照顧他們,確保生病的妹妹得到最好的醫治。克勞斯納一家定居敖德薩的1885年,他們的長子,我伯祖約瑟夫是個十一歲的神童,天性勤奮,酷愛希伯來語,渴求知識。他似乎更像自己的堂兄弟特拉凱頭腦敏銳的克勞斯納,而不像其先祖奧爾凱尼基的農民和馬車夫。他的舅舅,崇拜伊壁鳩魯和伏爾泰的門納海姆·布拉茲宣稱,小約瑟夫注定要成為大人物,並資助他讀書。可他弟弟亞歷山大·吉斯金德在他們搬到敖德薩時只有四歲左右,有些難於管教,是個情緒化的孩子,很快便顯示出與祖父和爸爸那些鄉野克勞斯納相像的傾向。他的心思不在讀書上,自幼喜歡長時間待在外面,觀察人們的舉止,體味並感受世界,一個人待在草地樹林裡,陷入重重夢幻。他活潑,慷慨,善良,人見人愛,大家都稱之為祖西亞或者茲賽爾。那就是爺爺亞歷山大。他們還有一個小弟弟,我叔祖比扎萊爾,以及三姐妹索菲亞、安娜和達麗亞,他們都沒有來成以色列。

我目前能夠確信的是,俄國“十月革命”后索菲亞是文學老師,後來做了列寧格勒一所中學的校長。安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已經去世,而達麗亞,或者說達沃拉,試圖在革命後與丈夫米沙逃到巴勒斯坦,但由於達麗亞懷孕,被“扣”在了基輔。克勞斯納一家剛到城裡時,儘管有興旺發達的門納海姆舅舅,還有布拉茲家族在敖德薩的其他親戚們幫忙,但一度非常艱難。馬車夫耶胡達·萊夫,一個身強力壯、熱愛生活、好開玩笑的堅韌之人,不得不用盡積蓄購買了一個不通風的小雜貨店,來維持不牢靠的家庭生計,之後身體漸衰。他思念開闊的平原、森林、雪原,思念他的馬和車,思念他所離開的立陶宛的鄉村客棧和河流。幾年以後,他一病不起,不久死在他蹩腳的小店裡,年僅五十七歲。他的遺孀拉莎凱拉在他死後活了二十五年,最後於1928年死於耶路撒冷的布哈拉區。正當約瑟夫伯祖在敖德薩、後來在海德堡追求輝煌的學業時,爺爺亞歷山大十五歲那年輟學,做點小生意,在這裡買點什麼,又到那裡販賣,夜裡寫下激情澎湃的俄文詩歌,貪婪的目光投向商店的櫥窗,投向一堆堆瓜果、葡萄和西瓜,投向淫蕩的南方女人,匆匆趕回家中寫下另一首感情充沛的詩,而後又在敖德薩的大街上轉一圈,小心翼翼打扮得十分入時,像成年人那樣抽煙,黑鬍子仔細地打過蠟。他有時到港口盡情觀賞輪船、裝卸工和廉價的娼妓,不然就激動地觀看一隊士兵伴著軍樂列隊走過,有時他會在圖書館待上一兩個小時,不管拿到什麼都如飢似渴地閱讀,決意不去和長兄的手不釋卷較勁。

與此同時,他學會了怎樣和知書達理的年輕女子跳舞,怎樣喝上幾杯白蘭地卻依然不乏睿智,怎樣在咖啡館與人結識,怎樣討好小狗,為的是取悅女士。他在敖德薩陽光明媚的大街上轉悠,好幾個民族的風格使這個港口城市帶著濃烈的異國情調。他結識了各種各樣的朋友,向女孩子獻殷勤,做點小買賣有時也贏利,坐到咖啡館的角落或者是公園的長凳上,拿出筆記本寫首詩(四節,八韻),接著又開始轉悠,在尚無電話的敖德薩,給熱愛錫安協會領袖們做不計報酬的僮僕——從阿哈德·哈阿姆那裡拿來急件,送到門德勒·莫凱爾·塞佛里姆處,要么就是從門德勒·莫凱爾·塞佛里姆那里送到愛說俏皮話的比阿里克先生或者是門納海姆·尤西施金生那裡,或者是從尤西施金先生那里送到利連布魯姆那裡。當他在休息室或者大廳裡等待答复時,反映熱愛錫安運動精神的俄文詩便在他的心中湧起:耶路撒冷的街道,鋪上了素瑪瑙和水蒼玉,雄鷹兀立在街道的每個角落,天空在頭上閃爍著七重天的光彩。他甚至寫致希伯來語言的愛情詩,讚美它的優美和樂感,闡明他永恆的信仰,但都是用俄語。 (甚至後來他在耶路撒冷住了四十餘年,爺爺也不能完全掌握希伯來語,直至臨終之際,他講的是打破各種韻律的個人希伯來語,在寫希伯來語詩時犯可怕的錯誤。在他去世前不久,給我們寄到胡爾達基布茲的最後一張明信片上寫道:“我非常親愛的孫兒重孫兒們,我非常非常念你們。我非常非常你們大家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