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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三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5498 2018-03-21
上午禮拜 塞維里努斯對威廉提到一本奇怪的書,威廉對使者們談到一個與俗世政府有關的奇特概念 當一個看門的見習僧走進來時,爭吵還沒有減弱的跡象。他走過那混亂的場面,猶如某個人走過一片下著冰雹的田野般。他走到威廉身旁,低聲告訴他塞維里努斯急著要和他說話。我們走出門,踏到走廊上,有許多好奇的僧侶都擠在那兒,想從那些叫嚷和吵鬧聲中,弄清楚裡面出了什麼事。亞歷山大里亞的埃馬羅也擠在第一排人之間,一見到我們,他便照例以他對世間愚蠢的人那種既輕蔑又憐憫的姿態歡迎我們:“說起來,自從托缽修道會興起之後,基督教世界已變得比較高潔了。”他說。 威廉有點粗魯地將他推到一旁,向在角落等著我們的塞維里努斯走去。他顯得很困擾,希望和我們私下談談,但在這個混亂的局面中根本不可能找到一個安靜的地點。我們想到外面去,可是切澤納的邁克爾由會堂的門口探出頭來,叫威廉快進去,他說,爭吵就快平息了,立刻又要開始一連串的辯論。

望著兩袋乾草左右為難的威廉,催促塞維里努斯快說出他想說的話。那個藥草師只有盡可能地避免讓別人聽到。 他說:“貝倫加到澡堂去之前,確實到過療養所。” “你怎麼知道?”有些僧侶靠了過來,被我們的交談引起了好奇心。塞維里努斯左右張望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了。 “你跟我說過他……必定帶了某件東西……呃,我在我的實驗室裡找到了某件東西,和別的書混在一起,一本並不屬於我的書,一本奇怪的書……” “一定就是那本沒錯。”威廉高興地說,“快把它拿給我吧。” “我不能。”塞維里努斯說,“待會兒我再向你解釋。我發現了……我相信我發現了有趣的事……你必須到那裡去,我得讓你看那本書,很謹慎地……”他驀地停住口。我們意識到一向來無踪去無影的佐治,像變魔術般出現在我們身旁。他兩手伸向前,似乎是由於他不習慣在這地區走動,所以試著感覺他的方向。一個正常人不會注意到塞維里努斯的低語,但我們幾天前便已獲知佐治就和所有的盲人一樣,聽覺特別敏銳。

然而,那老人好像沒聽見什麼。事實上,他自我們身旁移開,碰碰一個僧侶,低聲問了他幾句話。那個僧侶輕輕握住他的肩膀,帶引他走到外面去。這時邁克爾又出現了,再度召喚威廉。我的導師下了個決定,他對塞維里努斯說:“請你立刻回到你來的地方去。把你自己鎖在裡面,等我。你——”他對我說——“跟踪佐治。就算他真聽到了什麼,我想他也不會讓別人帶引他到療養所去。總而言之,等一下你再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他轉身要進入會堂時,注意到(我也注意到了)埃馬羅在騷動的群眾中擁擠著,想要跟著佐治到外面去。這時威廉的行動卻很不智,因為他由走廊的另一端大聲叫道:“千萬要注意那些文件……別讓它們回到……原來的地方!”我正準備跟踪佐治時,看見管理員雷米吉奧靠在外側大門的門把上,他聽見了威廉的警告,看看我的導師,又看看塞維里努斯,一張臉恐懼地繃緊。他跟在塞維里努斯後面走了出去。我站在門檻上,深怕會失去佐治的踪影,他就快被濃霧吞噬了,可是朝另一個方向而行的藥草師和管理員兩個人,也已快消失在迷霧中了。我很快地算計著我該怎麼辦。威廉命我跟踪那個瞎眼的老人,是怕他會到療養所去。

可是,那個僧侶卻導引他朝另一個方向走,他正穿過迴廊,不是要到禮拜堂,就是要去大教堂。另一方面,雷米吉奧卻顯然是在跟踪塞維里努斯,而且威廉擔心實驗室可能會出什麼事。所以我決定跟踪管理員和藥草師,同時我又不禁想著埃馬羅到哪兒去了,除非他是為了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目的才出來的。 我和管理員保持一段適當的距離,卻不敢丟了他的踪影。他放慢了腳步,顯然知道我在跟他。他不能確信跟在他後面的那個人影是不是我,當然,就像我不敢肯定我所跟的那個人影是不是他。但我毫無疑問認定是他,他卻摸不清我。 我迫使他留意我,因此他沒法太靠近塞維里努斯。所以等到療養所的門出現在茫霧中時,它是關著的。塞維里努斯已經進去了。感謝上帝。管理員又一次回頭注視我,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就像花園裡的一棵樹。然後他好像做了決定,朝廚房的方向走去。我覺得我已完成了任務,所以該回去向威廉報告。也許我犯了個錯:如果我留在那裡監視,其他的許多不幸可能都能免除了。但現在我知道,當時我卻不知道。

我又走向會堂去。我覺得,那忙碌的一群人,實在不像代表一個極大的危險。我又走到威廉身旁,簡短地向他報告。他點點頭,隨即示意我別再說話。混亂的局面已經和緩了,雙方的代表團員交換著和平之吻。阿爾波里主教讚美麥諾瑞特的信仰,杰羅姆稱揚傳教士的慈善,每個人都表明希望教會不會再發生內部的衝突。有些人讚揚一個團體的力量,另一些人稱頌對方的節制,所有的人都祈求公平,協議慎重。我從未見過這麼多人如此真心地關切道德的實踐。 現在波吉託的伯特蘭邀威廉解釋帝國的神學家了。威廉勉強地站起身,他已意識到這次會議實在是徒然無益的,而且他急於離開,因為此刻對他而言那本神秘的書比會議的結果更要緊。可是他顯然不能推避他的職務。

他開始發言,發出許多“呃”或“噢”的聲音,可能比平常還多,而且多得有些不太合宜了,彷彿是說明他對自己將要說的話一點也不確定。一開始他說他十分了解在他之前那些發言者的觀點,其他人所謂帝國神學家的“教義”,事實上只不過是不能形成文字的分散意見罷了。 他又說,上帝在創造它的子民之時,灌注了無比的慈愛,毫無區別地愛他們全體,回溯尚未提及神職者和國王的《創世紀》,認為上帝也把駕馭萬物的權力賜給了亞當和他的子孫,只要他們服從神聖的法則。據此我們可以推論上帝也不反對對於世間的事物,人民當先立法,並遵行法律的概念。他說,“人民”一詞,應該被界定為所有的市民,但由於市民中也包括孩童,以及白痴、殘廢者和婦女,或許“人民”合理的定義應該是較好的部分市民,雖然他自己也不敢斷言究竟什麼人才屬於那一部分。

他清清喉嚨,向他的聽眾道歉,說空氣相當潮濕。接著說,人民表達意願的方式,就是透過代表的集會。他覺得這樣的集會被賦予解釋、改變擴張法律的權力,是很明智的,因為如果法律單由一個人制定,他可能因無知或惡意而造成傷害。威廉又說他沒有必要再向在場的人提及許多近年來的例證。我注意到對他前面的話感到迷惑的觀眾,只能同意他最後的幾句話。他們顯然都想到了不同的某個人,並認為他所想的人非常壞。 威廉繼續說,那麼,如果一個人制定出的法律可能很糟,許多人所製定的法律難道不會比較好嗎?自然,他所說的是塵世的法律,關於民事的管理。上帝曾告訴亞當,不要吃善與惡的果實,那就是神的法則;但他又鼓勵亞當為萬物命名,並允許他的塵世臣民自由發揮。事實上,《創世紀》上對這一點寫得很清楚。

上帝把所有的動物都帶到亞當面前,看他會怎麼叫它們。亞當對'每種生物的稱呼,也就是沿用至今的名字。雖然第一個人類有足夠的智慧命名,以他自己的語言,根據萬物的天性,然而他在設想名字之時,便已運用了一種主權。因為現在大家都知道,人類為不同的概念安上各種名稱,雖然只是概念,事物的跡象,卻仍是一樣的。因此“nomen”這個字是源自“nomos”,也就是“法律”。 聽眾們對這個博學的例證不敢提出異議。 威廉歸結,因此,那顯然賦予了世間萬物的合法性。於是在城市和王國的事物上,便有神職的階級制度存在,和聖言的保護與管理無關。但是,威廉又說,異教徒卻沒有相同的權威,可以為他們解釋聖言(每個人都為異教徒難過)。然而我們是不是因此可以說異教徒沒有製定法律的傾向,透過政府、國王、皇帝、或蘇丹、哈利發等等的權威者來管理他們的事務呢?而且我們能否定有許多羅馬皇帝——例如,圖雷真——以智慧運用他們的塵世權力嗎?是誰把這種立法及在政治團體中的自然能力,賦予異教徒及無神論者的呢?是不是他們的假神——那些並不必要存在的神抵呢?當然不是。那隻可能是萬人之主,以色列的上帝,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之父,所給予的。上帝竟把評判政治事物的能力也賜給那些否定羅馬教廷權威,並且不信仰基督教人民所敬仰之甜蜜、神聖事物的異教徒,正是他慈愛的證據啊!但是還有比這個更好的明證,那就是世俗法規和塵世的司法制度,與教會及耶穌基督的法則毫無關聯,並且經上帝制定,超越所有神職者的確認,甚至在我們神聖的宗教創立之前的事實。

他又咳了幾聲,但這回並不是只是他一個人。在場的許多人都在座位上不安地蠕動,並清著喉嚨。我看見樞機主教用舌頭舔舔嘴唇,又比了一下手勢,雖然焦慮但頗有禮貌,催促威廉把重點說出。於是威廉便為他無可爭論的說理提出結論——就所有的人而言,這結論可能不是很愉悅的。威廉說:他的推論可以說是由基督本身的例子所支持。基督到這世上來,並不是要來指揮下令的,而是屈從他在這世間所發現的情況,至少是就凱撒的法律而言。他不要使徒們下令和統馭,因此繼任者也應該解除任何世俗或強制的權力才對。如果教皇、主教和神職者,不遵從君王的世俗及強制權力,君王的權威便受到挑戰,於是,一項命令也會受到挑戰,而這項命令,先前已證實過了,是上帝所命定的。確切地說,有些微妙的事例必須加以考慮,例如異教徒的異端論點惟有教會——真理的監護者——可以宣判,雖然只有世俗的武力可以行動。當教會辨明了某些異教徒,他就得向君王指出他們,由君王把這種情況通告人民。但君王對異教徒應該怎麼辦呢?以教會所指控的罪名譴責他嗎?假如那個異教徒的行為傷害到團體,也就是說,為了宣揚異端,這個異教徒殺害或妨礙那些並不信仰異端的人,那麼君王可以且必須譴責他。但這樣一來那個君王的權力便終止了,因為世上沒有一個人可以透過苦刑而被迫遵循福音的告誡,否則我們在下一個世界才被評判的自由意志行為又怎麼說呢?教會可以也必須警告那個異教徒,他是在棄絕信仰者的團體,但它不能在世間評判他,並迫使他違反他的意志。假如基督要他的神職者擁有強制的權力,他會留下特定的訓誡,猶如摩西十誡一般。他沒有這麼做,所以他並不希望如此。或者有人想建議他是希望的,只是缺乏時間和能力在三年的傳教期間中說出來?但是他是不該希望的,因為如果他有那樣的想法,那麼教皇就可以強迫國王接受他的意願,基督教信仰便不再是一種自由的法則,而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奴役了。

威廉又以愉悅的表情說,這一切都不是要限定教廷的權力,而是讚揚它的任務:因為上帝臣僕的僕人就在這世上侍奉而不被侍候。最後,如果教皇對羅馬帝國的事務有司法管轄權,對世上其他王國卻無權力,那不是很奇怪嗎?每個人都知道,教皇對神聖問題的解答,就是法蘭西國王和英格蘭國王的臣民也必須遵守,但是對異教的大可汗或蘇丹臣民也應該有效,他們之所以被稱為異教徒,正是因為他們並不相信這個美麗的真理。所以,如果教皇認為他對帝國的事務有世俗的管轄權,同理可證他對薩拉遜人、塔特斯人,甚至英格蘭人、法蘭西人,都沒有精神的管轄權——這是一件罪惡的冒瀆。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威廉歸結道,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覺得阿維尼翁教會主張它對被選為羅馬皇帝的人有批准或停職的權力,無異是傷害所有的人類。教皇對帝國的權力,並不比他對王國的權力大,既然法蘭西國王或蘇丹王都不需經過教皇認可,日耳曼和意大利的皇帝似乎也沒有理由向他稱臣。這種臣服也不是神聖的權利,因為《聖經》並未提及。它也未經過人民的權利核准,理由先前已解釋過了。至於貧窮的爭論,威廉又說,他個人謙卑的意見導致下列的結論:假如聖方濟格修士意欲保持貧窮,教皇不能也不該反對這麼有道德的一個希望。確切地說,如果基督貧窮的假設經過證實,這不僅有助於麥諾瑞特修會,也加強了耶穌並不希望任何世間管轄權的概念。然而那天早上他,威廉,卻聽到極為明智的人說,基督曾經貧窮是不可能被證明的。因此他認為反對這個結論將會更合宜。因為沒有人能夠斷言耶穌曾為他或他的使徒尋求過任何世俗的管轄權。這個耶穌對世俗事物冷淡遠離的事實,便足以證明他是寧可貧窮的。

威廉的語調溫和,不疾不徐地說出他的看法,以致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可以站起來反駁,當然這並不表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話。阿維尼翁代表騷動皺眉,低聲交談,就連院長也似乎不以為然,好像是在想這並不是他的修道院與帝國之間的關係。至於麥諾瑞特代表,切澤納的邁克爾困惑,杰羅姆驚愕,烏伯蒂諾則默然沉思。 打破沉默的是伯特蘭樞機主教,他面帶微笑,問威廉是不是要到阿維尼翁去,對教皇本人說這番話。威廉反問他的意見。他說教皇這一生已聽過許多爭論不決的陳述,是個最慈愛的父親,愛他所有的兒子,但這些主張無疑會使他感到很難過。 先前一直不曾開口的貝爾納德·古伊,到這時才說道:“威廉兄弟的辯才令人佩服,我樂於見他把這些概念同教宗提出,交予教宗評判……” “你使我知罪了,貝爾納德裁判官,”威廉說,“我不會去的。”然後他又以近乎歉然的口吻,對樞機主教說,“你知道,我的胸腔有充血的毛病,只怕無法在這個季節承受如此漫長的旅程……” 伯特蘭問:“那你為什麼可以長篇大論,說這麼久的話呢?” “那是為了揭示真理。”威廉謙遜地說,“真理使我們自由。” “啊,不!”喬萬尼衝口說道,“我們所要討論的並不是使我們自由的真理,而是過度的自由想要托詞借真理之名!” “這也是可能的。”威廉和悅地承認。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的直覺突然警告我,另一陣心與舌的風暴又要爆發了,比上一次更加激烈。但什麼也沒發生。喬萬尼還在說話之際,弓箭手的隊長走了進來,附在貝爾納德的耳畔低語了幾句。貝爾納德驀地站起身,舉起一隻手發言。 “各位兄弟,”他說,“這次有裨益的討論可在稍後繼續,但目前有件非常嚴重的事情使我們不得不把會議暫時延擱,請院長允許。外頭出了些事情……”他指了指外面,然後便大步走出了會堂。許多人也跟著他走出,威廉和我也都加快了腳步。 我的導師看看我,說道:“恐怕塞維里努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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