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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十八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5629 2018-03-21
第六時禱告 阿德索贏得薩爾瓦託的信任,一言難以蔽之,也引起他漫長而深入的沉思 我吃東西的當兒,看見薩爾瓦托縮在一個角落裡,快樂地吃著羊肉餡餅,顯然已和廚子講和了。看他的吃相,好像這輩子沒吃過東西似的,連一點肉屑也沒掉下來,一副感謝上帝的神情。 他對我眨眨眼,以他那種古怪的語言,說他現在大吃大嚼,是因為挨餓過許多年的緣故。我追問他。他對我說他童年時住在一個貧窮的村子裡,那裡空氣很壞,經常下雨,田地都被破壞,空中充滿了致命的沼氣。滂沱的大雨一年四季都帶來洪水,即使下種後也別想有收成。薩爾瓦托又說,就連地主們也都和窮人一樣面黃肌瘦,雖然窮人們大批大批的死亡,或許(他咧嘴一笑)因為他們人數較多的關係……食物的價錢昂貴,傳教士宣布世界末日已到。但薩爾瓦託的父母親和祖父母也都聽過同樣的說法,因此他們的結論是,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他們把所能找到的鳥屍和下等動物都吃完之後,村里謠傳有人開始要把死人挖出來吃。薩爾瓦託以一種戲劇化的腔調解釋那些“食尸者”的行為:某人剛剛下葬之後,這些邪惡的人便用手指刨開墓園的泥土。

“哪!”他說著,咬了一口餡餅,模仿吃屍體的人那股猙獰迫切勁兒。接著,有些更凶狠的人不再以吃屍體為滿足,便潛伏在森林裡,出其不意地攔截旅人。薩爾瓦托就拿出刀子橫在他的頸子前,叫了一聲“卡!”然後又一聲“嚓!”那些人便像吃雞蛋蘋果似的,把旅人吃得一干二淨。不過,薩爾瓦托又嚴肅地解釋道,還是先烹煮過才吃的。他說有個人到村里去賣熟肉,索價又不很高,沒有人明白怎麼會有這樣的運氣。後來神父說那是人肉,憤怒的群眾便把那個人碎屍萬段。然而在同一夜,村里有個人又跑到墓地去,把那個受害者挖出來吃,只是由於他的行踪又被發現,結果也被處死了。 但薩爾瓦託不止告訴我這個故事而已。他以我並不十分了解的普羅旺斯和意大利方言,對我說他怎麼離開家鄉,四處流浪。

在他的故事中,包括了許多我早已認識或是在旅程中邂逅的人,後來我又結識了不少人,因此雖然事隔多年,我還是能夠把他的歷險說出來。事實上,這是想像的力量,結合了山一般金色的記憶後,便可創造出金山般的概念。 在我們的旅程中,我常聽威廉提到“一般人”,這名詞不只是指大眾而已,而且專指無知無識的愚民。在我看來,這個措詞是概括性的,因為在意大利城市中,我遇見過許多工匠和商人,他們雖然沒有高深的學問,卻也不是沒讀過書,只不過他們操的是地方話。話說回來,當時統治意大利半島的獨裁君主們,有些對於理論、邏輯和醫學根本一無所知,也不會看拉丁文,可是他們並不是“一般人”或蒙昧無知的。所以我相信當我的導師說到“一般人”時,只是指著很普通的概念。但毫無疑問,薩爾瓦托是很單純的。他的故鄉是個幾世紀來都臣屬於封建地主,並且貧苦不堪的鄉村。他很單純,卻不是一個傻子。當他逃出家園時,他渴望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樹上長有乳酪和香腸的蓬萊仙島。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懷著這樣的希望,薩爾瓦托離開他的故鄉蒙非特,經過許多地方,然後北上經由普羅旺斯省,進入法蘭西王國的領域。 薩爾瓦托四處流浪,乞討,偷竊,裝病,在某個領主那裡做過一陣工,然後再一次上路。由他告訴我的故事中,我想像得到他和一些浪人混在一起,麻風病患者、跛子、騙子、殘廢的士兵、由異教徒手中逃出的猶太人、瘋子、被放逐的人、被削掉一隻耳朵的罪犯、雞姦者,還有移動性的工匠、織工、鍋匠、修理桌椅的人、磨刀匠、織籃工、石匠、鐵匠、惡棍、職業賭徒、歹徒、無賴、小人、太保、流氓,和買賣僧職盜用公款的神職者、偽造羅馬教皇敕書及玉璽的人、假裝中風而躺在教堂前面的人、逃出修道院的流浪漢、出售聖物的人、賣免罪符者、算命師、魔法師、各個種類的通姦者、以欺騙和暴力拐走修女和少女的拐子,以及憂鬱型的神經病患者。有些人在身上塗上膠泥,假裝他們有不治的潰瘍,有些人在嘴裡含著鮮紅色的液體,假裝他們有嚴重的肺病,還有的假裝肢體殘缺,拿著拐杖並且模仿淋巴腺腫、疥癬、腫傷,又裹上繃帶,塗上番紅花的氣味,手中拿著鐵器,頭上纏著紗布,渾身發臭地溜進教堂裡,突然間在廣場中昏倒,口吐白沫,兩眼鼓出,將黑莓汁塗到鼻子下方權充流鼻血,然後從驚恐但慈悲的人手中得到食物和金錢。因為神父常告誡他們,把麵包分給飢餓的人,將無家可歸的人帶到你的爐床前。我們探視基督,在家中供奉基督,為基督著衣,因為正如水可以將火撲熄,仁愛可以滌盡我們的罪惡。

在我現在敘述的事件過了很久之後,我在多瑙河沿岸見到了許多這一類的騙子,成群結隊,如同魔鬼。 那就像是一股泥漿,流過我們這世界的巷道,其中還混著信仰虔誠的傳教士、尋找受害者的異教徒、煽動衝突變亂的人。約翰教皇最怕的就是傳揚並實施貧窮的人可能會有什麼行動,所以他痛低托缽僧,說他們高舉繪有數目字的旗幟,傳教並強奪金錢,藉以吸收好奇的群眾。教皇雖腐敗貪污,但他把宣揚貧窮的托缽僧比做強盜匪徒會不會是對的?在那時候,我只到過意大利半島上的一些小城市,對這件事無法肯定。我聽說過阿爾托帕西奧的僧侶們在傳教時,威脅要將教徒逐出教會,並允諾赦免他們,寬宥搶劫並殺害過自己兄妹的人,好得到他們奉獻的金錢。 這些僧侶佯稱在他們的救濟院裡每天要做一百次彌撒,把教徒的捐款收好,他們就用這些錢為兩百位貧窮的女孩置備嫁妝。我也聽說過保洛·左波修士的故事;他隱居在萊提森林中,吹牛說上帝會直接向他顯示,說肉慾的行為並非罪惡——因此他引誘良家婦女,稱她們“姊妹”,強迫她們赤裸著身子接受鞭笞,排成十字形跪地拜神五次,然後他再將她呈給上帝,宣稱對她們賜予了“平安之吻”。但這會是真的嗎?這些自喻聖靈的隱士和那些沿門托缽的苦行僧之間,有什麼關聯呢?

薩爾瓦託的故事和我從經驗已經得知的事物交疊在一起,但這些特性並不怎麼明顯,一切看起來和別的都沒什麼兩樣。聽著他敘述,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都蘭那些跛腳乞丐,在聖馬丁的屍體快接近他們時便飛快逃逸,深怕這位聖徒會將他們治愈,因而剝奪了他們的收入來源。然而聖徒卻毫不容情地在他們逃抵邊界之前救了他們,使他們的四肢復元,藉以懲罰他們的罪惡。不過,有時當他跟我說到他和那群壞人混在一起時,每當聆聽聖方濟格傳教士的話,他便了解他所過的窮困生活是一種喜悅的奉獻行為,於是他加入了苦行僧行列。那些托缽教團的名稱他說不清楚,但也盛讚他們的教義,這時他那張鬼臉往往散發著甜美的光芒。我推測他可能和培塔利尼、瓦爾登西,也許卡薩、阿諾德、烏米拉第等集團在一起過,由於他在世界各地遊蕩,所以由一個集團換到另一個集團,漸漸地領悟出他的任務,開始虔誠地信仰上帝。

可是,前後經過了多久呢?據我記憶所及,大約三十年前,他曾進入托斯卡納一所麥諾瑞特修道院,在那裡得到了聖方濟格的僧衣,卻不受教規限制。我相信他一定在那裡學到了他那口支離破碎的拉丁語,將它和他無家可歸時所聽來的各地語言混在一起。他說,他在修道院裡過著贖罪的生活(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說著“裴尼坦吉特”,我再次聽到引起威廉好奇心的措詞)。但是和他在一起的僧侶們顯然也沒有什麼明晰的概念,因為他們曾對相鄰教團的一個會員感到憤怒,指控他是個竊賊,有一天強行進入他的住宅,將他推下階梯而死,奪佔了他的房子。為此主教派出武裝的士兵,將那些僧侶驅逐。最後薩爾瓦托和一群佛拉諦斯黎修士——或者麥諾瑞特的托缽僧——在意大利北部流浪。此時這派教團尚無任何教規或紀律。

從那裡,他避到法國的土魯斯附近,開始了一次奇異的歷險。因為他聽說了宗教改革者的偉大行動,受到了鼓舞。有一天一群牧羊人和許多謙卑的人們聚集在一起,飄洋過海,為信仰而戰。他們被稱之為“巴斯托廬”——“牧羊人”。事實上,他們想要逃離不幸的家鄉。領導這群人的兩個人,在他們的腦子裡灌輸了許多錯誤的理論:這兩個領導者一個是因行為不正被教會逐出的神父,另一個是聖本尼迪克特的叛教僧侶。這兩個人煽惑無知的人群,就連十六歲的男孩也違抗父母的勸說,拿著行囊和棍子,一文不名地離開了家園,和那群烏合之眾一起追隨兩個領袖。這時候他們不受任何道理或正義所約束,隨心所欲地為所欲為。他們就像一群喝醉酒的人,懷抱著對希望之鄉的期待聚在一起,猛烈攻擊過許多城市和村莊,掠奪一切東西。假如他們之中有人被捕,他們就會攻打監獄,將他救出來。他們在任何地方遇到猶太人時便將他們全部殺害,再把這些猶太人身上的財物劫走。

我問薩爾瓦托:“為什麼要殺害猶太人呢?” 他回答道:“為什麼不?” 他對我解釋他從小就听傳教士說猶太人是基督教王國的敵人,積聚了許多基督教窮人所否定的財物。然而我問他,領主和主教不是也透過什一稅製而儲積了不少的金錢嗎?所以牧羊人並未鬥爭真正的敵人。他回答說當真正的敵人太強大時,也就只好退而對付較弱的敵人。我想這就是他們被稱之為“愚民”的緣故。只有權高勢大的人明了他們真正的敵人是誰。領主不希望“牧羊人”危及他們的所有物,說起來他們也實在幸運,因為牧羊人的領袖告訴他們最有錢的人是猶太人。 我問他是誰教這群人去攻擊猶太人的。薩爾瓦託說他不記得了。我相信當這樣一群人聚成一堆,被一個允諾所誘惑,而且立刻想得到某些東西,想要知道誰率先發言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想到他們的領袖曾在修道院里和教會學校中受過教育,所說的是貴族的語言,儘管他們所用的是“牧羊人”聽得懂的詞彙。 “牧羊人”不知道教皇在哪裡,可是他們知道猶太人在哪裡。總之,當一群驚恐的猶太人躲到法蘭西國王一座高而寬闊的塔樓裡時,他們將這座塔樓包圍了起來。猶太人高踞在塔樓上,丟下石頭和木頭,勇敢地作戰。但“牧羊人”卻縱火燒塔門,用煙和火阻住猶太人的出路。無法抵禦攻擊者的猶太人,寧願自殺身亡,也不願死於敵人手中,便請求他們之中最勇敢的一個人將他們全都殺死。他同意了,殺死了將近五百個人,然後帶著猶太孩童衝出了塔樓,要求“牧羊人”為他施洗。但“牧羊人”對他說:“你屠殺了你的同胞,現在你竟想逃脫死亡嗎?”於是他們將他碎屍萬段,卻放過了那些孩童,為他們施洗。然後,“牧羊人”繼續前往卡爾卡松,一路上洗劫了許多村莊。這時法蘭西國王警告他們鬧得太過分了,命令他們所經過的城市抗拒他們,宣布只要猶太人是國王的臣民,也應受到保護……

為什麼國王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變得如此關懷猶太人呢?或許是由於他開始意識到,“牧羊人”可能會荼毒整個王國,他們的人數激增,使他不得不重視這件事。此外,更因為猶太人對國家的貿易有所貢獻,“牧羊人”也已到了非毀滅不可的地步,所有的好基督教徒總要有個好理由低毀他們的罪行。但是有許多基督教徒並不服從國王,認為不該保護一向被視為基督教敵人的猶太人。猶太人在不少城市中放高利貸,那些被債務所苦的窮人,都樂於看到“牧羊人”為他們的財富殺害他們。不久之後,國王眼見有不少人失去性命,憤而下令任何人都不許援助“牧羊人”。 他召集大軍,攻打“牧羊人”,許多人死於戰爭中,另一些人雖逃入了森林,卻最終因飢寒而死。不久,所有的“牧羊人”都被消滅了。國王的將領將他們俘虜吊死,一次二三十個人,吊在最高的樹上,好讓每個看到他們屍體的人有所警惕,不敢再起而作亂。

令我感到訝異的是,薩爾瓦託對我說這故事時,好像是在敘述一件最有德行的事。事實上,他依然相信那群所謂的“牧羊人”真是要征服聖墓,將它自異教徒手中搶來。我無法說服他相信在隱士彼得和聖貝爾納德的時代,法王聖路易便已完成了這項征服。不管怎麼說,薩爾瓦托並未到達異教徒之邦,因為他在匆忙間離開了法蘭西的領域。他到了意大利西北部的諾瓦拉城,但他對這時候的事記不太清楚了。他告訴我最後他到達卡薩爾,被麥諾瑞特的修道院所接受(我相信他就在此時遇到了雷米吉奧)。 當此之時,許多麥諾瑞特僧侶都受到教皇迫害,換了僧衣到別的修會的修道院去避難,免得被指為異端而死於火場。正如烏伯蒂諾先前對我們說過的。多虧薩爾瓦託對許多手工勞動十分熟悉(他四處流浪時,為了不誠實的目的,及後來出於對基督的愛,為了神聖的目的,都曾多方出力),管理員立刻收留了他,讓他做他的私人助手。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在這裡待了許多年,對修道院的壯觀華美不以為意,卻對地窖和食品室的行政極感興趣,在這裡他不用偷竊便可安享食物,也可以讚頌天主而不必被燒死。 我好奇地註視他,並不是為了他的經驗顯得那麼獨特,而是由於他所經歷過的事,可以說是當時使得意大利令人著迷又難以理解的許多事件及行動的縮影。 在那些故事中蘊含了什麼呢?一個曾經流浪、歷險過的人,可能殺死他的同伴卻不知道他的罪行。雖然那時我認為任何違反教規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但我已開始了解某些我常聽到別人討論的現象,我也明白了群眾在狂熱的狀態中誤以為魔鬼的規則是上帝的律法,因而大肆屠殺,以及一個人經過算計後,冷血而不為人知的犯罪,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依我想來,薩爾瓦託的心靈不可能受到這種罪行的污染。 另一方面,我想發覺院長的暗示有何意義,而多爾西諾兄弟的事更使我感到困擾,過去這幾天來我所聽過的許多對話中,彷彿都隱浮著他的鬼魂,我對他卻幾乎一無所知。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因此我直截了當地問薩爾瓦托:“在你的旅途中,你見過多爾西諾兄弟嗎?” 他的反應至為奇特。他瞪大眼睛,重複地在胸前畫十字,用一種到現在我仍然不懂的語言低聲呢喃了幾句話。但我覺得那些都是否定的句子。本來他看著我的目光一直是信任而友善的,此刻他卻忿然地瞪著我。然後,他編了一個藉口,轉身離去。 這下子我可克制不住自己了。這個使人一聽到他名字便十分驚恐的僧侶究竟是誰呢?我再也不能壓抑住急欲獲知的慾望了。 我心裡湧現了一個主意。烏伯蒂諾!第一天傍晚我們和他會晤時,他首次提出了這個名字,他知道各種變遷,不管是公開或是秘密的,這些年來所有的僧侶、修士所發生的事他一應知曉。這時刻我該到哪裡去找他呢?當然是在禮拜堂裡了,他一定在那裡禱告。由於我的導師不在,我就趁著這個自由的機會到那裡去了。 我沒有找到他,事實上,直到那天傍晚我才找到他。因此我的好奇心一直沒能得到滿足,在那當兒又發生了別的事情,現在我將詳加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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