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玫瑰之名

第15章 第十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9906 2018-03-21
上午禮拜 訪客目睹了僕人的一場爭吵,亞歷山大里亞的埃馬羅有所暗示,阿德索思索聖徒及魔鬼的意義。其後威廉和阿德索回到寫字間,威廉看見有趣的事物,第三次談論“笑”是否適當的問題,最後還是無法到他想探尋的地方去 上樓到寫字間去之前,我們先在廚房停歇了一會兒,因為自起床之後我們還粒米未進呢。我喝了一碗熱牛奶,立刻感到振奮。南邊的火爐已火勢熊熊,像鍛鐵爐一樣,爐上烤著當天要吃的麵包。兩個牧羊人把剛宰的羊隻放好。我看見薩爾瓦托夾在廚子之間,張開野狼般的大口對我微笑。我也看見他從桌上抓了一片昨晚吃剩的雞肉,偷偷塞給牧羊人。牧羊人把雞肉藏到羊皮外衣下,臉上露出快樂的笑容。但是大廚師注意到了,便斥罵薩爾瓦托。

“管理員,管理員,”他說,“你必須看管修道院的物品,而不是將它們隨意浪費掉!” “那有什麼。”薩爾瓦託說,“耶穌說過善待這些波利,就是為他做事呀!” “骯髒的佛拉諦斯黎,麥諾瑞特的屁!”廚子對他吼道,“你不再是那些飽經蝨咬的修士之一了!院長的慈悲會照應上帝子民的飲食!” 薩爾瓦托沉下了臉,忿怒地轉過身:“我不是麥諾瑞特修士!我是聖本尼迪克特的僧侶!去你的!” 廚子叫道:“你去罵晚上陪你睡覺的那個婊子吧,你這個異教的豬玀!” 薩爾瓦托把牧羊人推出門,靠向我們,擔憂地望著我們。 “兄弟,”他對威廉說,“你要為這個修會辯護,告訴他聖方濟格修士並不是異教徒!”然後他在威廉耳畔低語道,“他說謊,呸!”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廚子走過來,粗暴地將他推出去,並用力把門關上。 “修士,”他虔敬地對威廉說,“我並不是罵您的修會或是修會裡的聖人。我說的是那個假冒麥諾瑞特或班尼狄特修士,非人非獸的傢伙!” “我知道他來自什麼地方。”威廉安撫地說,“但現在他和你一樣是個修士,你該對他友愛些才對。” “可是他每次都要在與他不相干的事情插上一腳,只因為他有管理員撐腰,就以為他自己便是管理員了。他把這修道院看成他自己的似的,不分日夜。” “夜晚怎麼樣呢?”威廉問。 廚子比了一下手勢,似乎是說他不願談論那些傷風敗德的事。 威廉沒有再追問他,安靜地喝完他那碗牛奶。 我愈來愈好奇了。和烏伯蒂諾的會晤,談到薩爾瓦託的過去和他的管理員,愈來愈常聽他們提及佛拉諦斯黎和異教的麥諾瑞特,我的導師不肯告訴我多爾西諾兄弟的事……一連串的影像湧上我的心頭。

舉例而言,在我們的旅途中,我們至少碰過兩次自笞派苦修者的行列。一次當地的民眾虔敬地註視他們,彷彿他們都是聖徒,另一次人們卻議論著這些人都是異教徒。然而他們都是同一種人啊。他們兩兩成列而行,走過城市的大街小巷,只蓋住他們的外陰部,因為他們已不再感到羞辱。每個人手裡都握著一支皮鞭,拼命鞭打自己的肩膀,直到皮肉綻開,鮮血流出;他們不停地流著淚,彷彿親眼見過基督受難;他們以悲傷的曲調祈求上帝發慈悲,聖母代為說項。不只是白天而已,夜晚亦然。持著點燃的蠟燭,在嚴寒的冬季,一群人由一所教堂走到另一所教堂,謙卑地跪倒在祭壇前,由拿著蠟燭和旗幟的僧侶在前頭帶路,隨行在後的人有一般的男女平民,也有貴族仕女和商人……

然後便是懺悔的大行動:偷竊過的人把贓物歸還,其他人則坦白供出他們的罪行……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可是威廉卻淡然地註視他們,告訴我說這並不是真正的懺悔。然後他又說著剛才不久之前,也就是今天早上,他曾說過的那些話,懺悔的偉大時代已經結束了,這些不過是傳教士鼓勵民眾信仰的手段,使他們不致對懺悔的慾望屈服,那才真是異教的,而且也使每個人驚恐。但是我不明白這有什麼不同——假如真有差異的話。在我看來,兩派的行動並無區別,惟有教會在評判這些行動的態度會有不同。 我記起了和烏伯蒂諾的談論。威廉無疑巧妙地奉承過,試著對他說他那神秘而且正統的信仰和異教徒扭曲的信仰之間,並沒有多少差別。烏伯蒂諾卻清楚地看出了差異,所以對威廉的話不以為然。我的感想是,他確實是不一樣的,因為他能夠看出差異何在。威廉由於再也看不出差異,所以放棄了裁判官的職責。為了這個緣故,他不能把那神秘的多爾西諾兄弟說給我聽。但這麼說來(我告訴自己),威廉顯然已失去了天主的協助。天主不只教人如何看出差異,並且因他有識別的能力而將他選出。烏伯蒂諾和蒙特法爾科的克拉爾(她的四周卻環繞著罪人)仍然是聖徒,就是因為他們知道如何區別。惟有這一點是神聖的。

可是為什麼威廉竟不知道如何區別呢?他的頭腦清晰精明,而且他能辨認兩件東西之間最微小的差異或僅有的一點相似…… 我沉湎在這些思緒中時,威廉也喝完了牛奶,突然間我們聽到了某個人向我們寒暄致意。那是亞歷山大里亞的埃馬羅,我們在寫字間見過他,我對他一臉輕蔑的神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他永不可能順應人類的貪癲癡狂,卻又不認為這個宇宙的悲劇有多麼的重要。 “噫,威廉兄弟,你對這個瘋人窩已經習慣了嗎?” 威廉謹慎地說:“我倒覺得這是個有許多學者和聖徒的地方。” “是的,院長有院長的威嚴,圖書管理員也恪盡圖書管理員的職守。你也看見了,那上面——”他朝著樓上點了一下頭,“那個有雙瞎子的眼睛,半死的日耳曼人,虔誠地傾聽那個有雙死人的眼睛,已瞎的西班牙人瘋狂地胡言亂語。每天早上,基督之敵都像要降臨了。他們一天到晚摩擦羊皮紙,可是卻沒有什麼新的著述……我們在這上面,他們卻在下面的城裡行動。我們的修道院曾經統治過整個世界。今天的情勢你也看見了:皇帝利用我們,派他的朋友到這裡來見他的敵人(我對你的任務略有所知,僧侶們喜歡嚼舌根子,他們沒有別的事做)。但假如他想控制這個國家的事務,他只好留在城裡。我們忙著曬穀子,養家禽,他們在下面拿幾丈長的絲綢換幾尺長的亞麻,拿幾尺長的亞麻換幾袋子香料,那些都是可以賣錢的。我們守護我們的寶藏,但是在下面他們的財寶卻愈堆愈高。還有書,也比我們的要精美多了。”

“確切地說,在這世界上一切都日新月異。為什麼你認為該歸咎於院長呢?” “因為他把圖書館交給外國人,把修道院看成屏蔽圖書館的城堡。在意大利本國境內的聖本尼迪克特修道院,應該是個由意大利人決定意大利問題的地方。如今意大利人甚至沒有一個教皇了,他們到底在做些什麼呢?他們做買賣,從事製造業,他們比法蘭西國王還富有。因此,我們也得這麼做。我們知道怎麼制精美的書,我們應該製書供給各大學,關心山谷裡的事情——我並不是說插手皇帝的事務,包括你的任務,威廉兄弟,我指的是波隆那人和佛羅倫薩人的作為。從這裡我們可以控制朝聖者和商人由意大利到普羅旺斯的路徑。我們的圖書館應該收納本國語的著作,以及那些不再以拉丁文寫作的作家成品。然而我們卻被一群外國人控制了,圖書館和克隆尼的奧多擔任院長時沒有什麼兩樣……”

“但你們的院長是意大利人。”威廉說。 “這裡的院長根本無足輕重。”埃馬羅依然輕藐地說,“他的腦袋裡有個書架,被蟲腐蝕了。他怨恨教皇,所以允許佛拉諦斯黎侵入修道院……兄弟,我指的是異教徒,那些棄絕神聖修會的人……為了取悅皇帝,他邀請北方每一家修道院的僧侶,好像我們這裡沒有好抄寫員,本國內也沒有通曉日耳曼文和阿拉伯文的人,彷彿在佛羅倫薩和比薩沒有商人之子,富有而慷慨,樂於進入修會,只要修會可能增加其父的聲望和權力。但是在這裡,世俗事務的恩惠只有當日耳曼人被允許……哦,上帝,制止我的舌頭吧,因為我快說出無禮的話了!” “修道院裡有什麼不道德的事嗎?”威廉心不在焉地問著,又為自己倒了些牛奶。

“修士也是人啊。”埃馬羅說,“但是在這裡他們比在別的地方更沒有人性。對於我所說過的話:請記住我並沒有說過。” “有趣。”威廉說,“這些只是你個人的意見呢,或者有許多人也都有同樣的想法呢?” “許多,許多。許多人為失去了阿德爾莫而悲傷,但如果再有另一個人跌入深淵,某個人就會更勤於在圖書室裡走動,他們不會不高興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得太多了。我們在這裡談得太多了,你必然也已註意到了。一方面,這裡已不再有人敬重沉默;另一方面,它又受到過多的敬重。我們應該以行動來替代說話或保持緘默。在我們修會的黃金時代,假如一個院長沒有院長的氣質,一杯毒酒會為繼任者開路。我之對你講這些話,威廉兄弟,並非說院長或其他兄弟們的閒話。上帝保佑我,幸好我並沒有嚼舌根的劣習。但是如果院長要你調查我或其他人,例如蒂沃利的帕西菲庫斯或聖塔布諾的彼德,我會很不高興的。我們對圖書館的事務沒有什麼話說,可是我們也想說些話。快把這個毒蛇窩揭露吧,你這個燒死過許多異教徒的裁判官。”

“我從未燒死過任何人。”威廉銳利地回答。 “那不過是一種說法罷了。”埃馬羅坦然地說著,露出了微笑,“祝你有所收穫,威廉兄弟,但到了夜晚可要當心些。” “白天為什麼不必呢?”※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因為在這裡,白天有很好的藥草照料肉體,但到了夜晚壞的藥草會使人心靈迷惘。不要相信阿德爾莫是被某人的手推入深淵的,也不要相信是某人的手將維南蒂烏斯塞入缸裡。在這裡有個人不希望僧侶們為自己決定該到哪裡去,該做什麼事。他使用地獄的力量,或者是巫師的力量,讓好奇的心智發狂……” “你說的是草藥師傅嗎?” “桑克特文得爾的塞維里努斯是個好人。當然,他也是日耳曼人,就和馬拉其一樣……”埃馬羅再一次表示他憎恨說別人閒話後,便上樓去工作了。

“他到底想對我們說什麼呢?”我問道。 “什麼都想說,又什麼都沒說。修道院裡的僧侶們常會為了得到控制修會的權力而互相傾軋,在梅勒克也是一樣。或許因為你只是個見習僧,所以還不能體會到這一點。但在你的國家,得到控制修道院的權力,便意味著贏得可以和皇帝直接交涉的地位。在這個國度情況卻不一樣了,天高皇帝遠,就算他遠道到羅馬視察也一樣。沒有宮廷,現在連羅馬教廷也沒了,只有各大城市而已。你必然也看到了。” “當然,而且我對它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意大利的城市和我們國家內的不同……那不僅是生活的地方,也是決定大事的地方,人們總是聚集在廣場,對城市行政官的仰賴遠勝過對皇帝或教皇。這些城市就像……許多個王國。” “而商人就是國王,他們的武器是金錢。在意大利,金錢有一種不同的功能,那是在你或我的國家裡都沒有的。錢流通各處,然而有很多地方的生活仍是被以物易物的貿易制度支配著,雞或麥稈束,或者是大鐮刀,或是一輛篷車,而錢只是用來獲得這些物品。相反的,在意大利的城市,你必然注意到物品是用來獲取金錢的。就連僧侶、主教、修會,也都很重視錢。所以,理所當然的,反對當權者的暴動總是以貧窮為號召。叛徒們否定和金錢的任何關聯,因此每一次貧窮的號召都曾激起緊張和爭論,整個城市,由主教到行政官,都將過於傳導貧窮的人視為個人的仇敵。有人對魔鬼糞便臭氣有所反應的地方,裁判官就會聞到魔鬼的臭味。現在你明白埃馬羅的想法了吧。在修會的黃金時代,一所聖本尼迪克特的修道院,是個牧羊人控制信仰虔誠的羊群之處。埃馬羅希望恢復傳統。只是信徒的生活已經改變了,修道人只有接受信徒的新方式,本身也加以改變,才可能恢復傳統(恢復它的榮耀,它以前的權力)。由於今天這裡的信徒是由金錢的控制所支配,並不是由武器或教規儀式,所以埃馬羅希望整所修道院,以及圖書館本身,都成為工作場,成為一所賺錢的工廠。” “這和罪行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還不知道。不過現在我想上樓去,走吧。” 修士們都已在工作了,整個寫字間裡一片靜默,但這份沉寂並不是發自每顆心靈用功的安寧。比我們先到一步的貝倫加尷尬地接待我們,其他的僧侶們都抬頭注視。他們知道我們到那裡去是為了調查維南蒂烏斯之死,他們的目光帶引我們的注意力轉向一張空著的書桌,那張桌子在中央八角形井孔旁,一扇打開的窗子下。 雖然那天天氣很冷,寫字間的溫度卻很溫和。設計人最初將它安置在廚房上面並不是沒有原因的,廚房的熱氣會傳到上面,再加上西邊和南邊塔樓兩道螺旋形樓梯旁,各有一個大火爐,平添了幾分溫暖。至於北邊塔樓,在這個大房間的正對面,雖然沒有樓梯,但有個不小的壁爐整天燃燒著,也帶來了不少暖氣。此外,地板上又鋪了稻草,這樣就不會有影響別人研究的腳步聲。 換言之,最不暖和的角落就是東邊塔樓,事實上我還注意到,雖然空位不多,所有的修士們卻仍盡量避免坐在那地區的書桌去。 後來我才曉得東邊塔樓的樓梯不僅是惟一向下通到廚房,也是惟一向上通到圖書室的樓梯,我不禁想著寫字間的暖氣配置是不是經過刻意算計的,這樣一來僧侶們會更沒興趣探查那個地區,圖書管理員便更易於控製圖書室的通路了。 維南蒂烏斯的書桌背對大火爐,可能是最令人嚮往的位置之一。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太多在寫字間度過的經驗,不過後來我倒是花了很多時間待在寫字間裡,我很了解對抄寫員、標示員和學者而言,坐在書桌前握過漫長的冬季會有多麼痛苦,他們握著鐵筆的手指會發麻(即使在正常的氣溫下,連續書寫六個鐘頭之後,手指也會抽筋,拇指更像被踐踏過後的疼痛),這解釋了何以我們常在手稿的頁緣找到抄寫員受苦(以及他的不耐煩)時所留下的句子,例如“謝天謝地,天就快黑了”,或是“哦,要是我有杯美酒就好了”,或是“今天天氣很冷,光線幽暗,這張羊皮紙上面有毛,什麼事都不對勁”等等。正如一句古諺所云:握筆的只有三隻手指,工作的卻是全身,發痛的也是全身。但我要說的是維南蒂烏斯的書桌。排放在八角形天井四周的桌子都很小,因為是給學者研讀用的,然而外牆窗畔的書桌是專為圖書裝飾員及抄寫員所設計,因此比較大。維南蒂烏斯的書桌旁也有誦經台,或許他也閱讀借自修道院的手稿,並將它抄錄下來。書桌下方有幾排低矮的架子,上面堆放了沒有裝訂的紙張,由於紙上的文字都是拉丁文,我推測那是他最近的翻譯稿。那都是匆匆寫就的,而且並未註明頁碼,因為稿子還得再交付給抄寫員抄一遍,並讓裝飾員加上圖畫。所以,那些字跡潦草得難以辨讀。除了那幾沓紙張外,還有幾本希臘文的書。 誦經台上也放了一本攤開的希臘文書籍,那是維南蒂烏斯過去幾天來所翻譯的原著。那時我還不懂得希臘文,但我的導師看了標題,說作者名叫盧西安,故事的內容是關於一個人變成了一頭驢子。我想起了阿普列伊烏斯(棒槌學堂注:紀元後二世紀,羅馬的哲學家及諷刺家)也有一則同樣的寓言,通常教會嚴厲禁止見習僧閱讀。 威廉問站在我們旁邊的貝倫加:“維南蒂烏斯為什麼要譯這本書呢?” “米蘭的一位地主請求修道院譯的,報酬是修道院對東側幾家農場出產的酒享有優先權。”貝倫加用右手指向遠處。但他又迅速接口道,“並非修道院為凡人做收費的工作,只是委託我們做這件事的地主,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威尼斯總督那裡借到這本珍貴的希臘文手稿,而威尼斯總督又是由拜占庭皇帝那裡得到的。等維南蒂烏斯翻譯完稿後,我們會抄錄兩份下來,一份交給米蘭地主,另一份則收錄在我們的圖書館裡。” “這麼說來,圖書館並不以收藏異教徒的寓言集為忤了。”威廉說。 “圖書館證實真理,也證實錯誤。”一個聲音從我們背後傳來,那是佐治。 我再次為這位老者突如其來的出現感到驚訝(接下來的幾天更夠我驚訝的了),彷彿剛才我們雖沒看見他,他卻一直看著我們。我也奇怪一個瞎眼的人到圖書室來幹嗎,後來我才明了佐治可以說是無所不在,隨時會出現在修道院的任何一個角落。他經常在寫字間裡,坐在壁爐旁的一張凳子上,房裡的一切動靜似乎都逃不過他的耳朵。有一回我聽到他由他的位置大聲問道:“上樓去的是誰?”同時把頭轉向正要上圖書室去的馬拉其,雖然有稻草掩住了他的腳步聲。 修士們都很尊敬他,並時常仰賴他,把很難懂的段落念給他聽,和他商量該怎麼潤色,或向他請教該怎麼描述一隻動物或一個聖人。他會用那雙空洞的眼睛瞪著書頁,彷彿看著記憶中的文字。他會回答假先知的打扮一如主教,但開口卻吐出青蛙,或者會說那種石頭是用來裝飾聖城耶路撒冷的圍牆,抑或阿里馬斯皮人就是普列斯特·約翰(譯註:傳說中一位中世紀的基督徒及僧人,據云曾統治非洲或遠東某一個王國)的領域附近——要他們別把插圖畫得太過誘惑,將它們視為像徵,可以辨認,但並不令人嚮往,或者使人發笑。 有一次我曾聽他勸告一個訓話學者,如何根據聖奧古斯汀的思想,把蒂康尼烏斯的著作精譯出來,避開異教徒的論點。還有一次我聽見他說明在評述時該如何區別異教徒和分離教派者。另一回,他告訴一個迷惑的學者在圖書目錄中找什麼書,以及他大致可在哪一頁找到書目,並向他保證圖書館管理員一定會把書借給他,因為那是一本由上帝啟發的著作。最後,在另一個場合,我聽到他說某本書是絕對找不到的,雖然目錄中載明了書名,但那本書在五十年前便已被老鼠所毀,現在任何人一碰它,它大概就會化為一堆粉末了。換句話說,他是圖書館的記憶,也是寫字間的靈魂。有時候他會訓誡低聲交談的僧侶:“快點,快將真理證實吧,時間有限啊!”他所指的是基督之敵的來臨。 “圖書館證實真理,也證實錯誤。”佐治說。 “阿普列伊烏斯和盧西安無疑都被視為魔法師。”威廉說,“但這則寓言,在虛構的紗幕下,也有很好的寓意。它告訴我們犯了錯要付出怎樣的代價,而且,我相信這個人變了驢子的故事是在暗喻心靈墮入了罪惡。” “很可能。”佐治說。 ※棒槌學堂&精校E書※ “現在我明白了,在我昨天所聽說的那段對話中,為什麼維南蒂烏斯對喜劇的問題會這麼感興趣。事實上,這一類的寓言可以說是古代的一種喜劇。故事中的人物都是不存在的,不像悲劇;相反的,正如伊西多爾所言,它們是虛構的……” 最初我不了解威廉何以要提出這個博學的討論,並且和一個似乎並不喜歡這個主題的人討論。但佐治的回答,卻使我領悟到我的導師用心有多麼微妙。 “那天我們所討論的並不是喜劇,只是笑的正當與否。”佐治皺著眉頭。 我記得很清楚,才不過前一天維南蒂烏斯提及那次討論時,佐治還說他已記不得了。 “啊,”威廉漫不經心地說,“我以為你談到了說謊並巧立謎題的詩人……” “我們談論'笑'。”佐治尖銳地說,“喜劇是異教徒為了讓讀者發笑而寫的,那是絕對錯誤的。主耶穌基督從不說喜劇或寓言,只說著清楚的比喻,暗中指示我們如何登上天堂,如此而已。” 威廉說:“我倒奇怪你為何強烈反對耶穌可能笑過的說法。我相信笑是良藥,就像沐浴,治療人的情緒和其他的苦惱,尤其是憂鬱症。” “沐浴是好事,”佐治說,“阿奎納也說過沐浴可以驅散憂傷,也可以使情緒恢復平衡。笑卻使身體震動,使臉上的五官扭曲,把人弄得像猴子一樣。” 威廉說:“猴子不會笑。笑對人類是合宜的,是理性行為的一種徵象。” “言談也是人類理性行為的一種徵象,人卻可以以言談來冒瀆上帝。對人類合宜的事,並不一定全是好的。發笑的人並不見得相信他所笑的事物,卻也不厭恨它。因此,笑邪惡的事並不表示準備要對抗它,笑善良的事也不表示承認善的力量。所以教規說:'謙遜的第十度並不是要使人發笑的。” “羅馬修辭學家奎因蒂利安說過,”我的導師接腔道,“為了莊嚴之故,讚詞中製止笑,但在其他情況中卻應加以鼓勵。普林·楊格寫道:'有時候我會笑,會嘲弄,會玩耍,因為我是個人。” “他們是異教徒。”佐治回答道,“教規嚴禁這些無聊的話語。” “可是從前基督的話傳揚於世時,昔蘭的西尼休斯說神性可以和諧地結合喜劇和悲劇;埃列斯·斯馬蒂安努斯也說到哈德里安皇帝——一個行為高傲並有基督徒精神的人——說他可以將歡樂和嚴肅的時刻混合起來。就連奧索尼烏斯也建議適當地運用嚴厲和嘲謔呢。” “可是諾拉的寶林納和亞歷山德利亞的克萊門特卻要我們防止這種愚行,蘇爾皮休斯·塞維路斯說過,沒有人曾看過聖馬丁發怒或歡笑。” “但是他也引述了幾句聖徒的回答。”威廉說。 “那些是智慧之語,並不失之荒謬。聖艾弗林寫過反對僧侶發笑的一篇訓誡,在《僧侶的言行》一書中,更強烈警告應避免猥褻的行為和俏皮話,將它們視為毒蛇猛獸!” “然而海德柏特極力主張笑是生活歡樂的泉源,索爾茲伯里的約翰也認可謹慎的歡笑。再說,你曾引用傳道書上的句子,說笑是愚人的行為,可是你別忘了那上面也寫著,在心情寧靜時,無聲的微笑卻是有益的。” “唯有在沉思真理以及成就善事時,心情才會寧靜。而真和善都不是好笑的事,因此基督才不笑。笑會挑起疑惑。” “但是有時候疑惑並不是壞事。” “我不以為然。當你心中起疑時,必須向一個權威者求助,聽一位神父或學者的話;然後懷疑的原因才會消失。我看你對爭論教義十分熱衷,和巴黎的那些邏輯學家一樣。不過聖貝爾納明白如何阻撓法國的閹逆阿貝拉;阿貝拉想要把所有的問題都訴諸冷漠、毫無生命、不會被《聖經》啟發過的理性,說什麼照理而言如何如何的。當然一個接受危險思想的人也可能欣賞一個無知的人對真理的嘲笑。” “可敬的佐治啊,你稱神學家阿貝拉為'閹逆'是不是很不公平呢?你知道他陷入那種可悲的情況,是由於其他人的軟弱……” “是由於他的罪,由於他信仰人類理性的自負。大眾的信仰因而被嘲諷,上帝的奧秘被去除了菁華(至少他們嘗試過,那些傻子),和最祟高的事物相關的問題被輕率地回答,神父們受到嘲諷,因為他們認為這些問題應該加以抑止,而不應該提出。” “我不同意,可敬的佐治。上帝要我們對許多隱晦不明的事物運用理性,那些事物都是《聖經》留給我們自由決定的。當某人建議你相信一個主張時,你必定要先檢查它是否可以接受,因為我們的理性是上帝創造出來的,能取悅於我們的理性的,必然也能取悅於神性;至於神性,我們只能藉著理性的進程來推論。因此,為了暗中低毀違反理性的荒謬主張,有時'笑'也是一種很適宜的工具。笑可以使壞人惶恐,使他們的愚蠢變得顯明。據說,當異教徒把聖莫路斯投入滾水中時,他還抱怨洗澡水太冷了;異教的行政官還愚蠢地把手伸入水里試探水溫,結果燙傷了自己。這個神聖的殉教者以此嘲弄了信仰的敵人。” 佐治哼了一聲:“即使是在傳教士所說的軼事中,也有很多老太婆的故事。一個聖徒被浸入滾水中,為基督受苦,抑止住自己的喊叫,他不會對那個異教徒耍這種幼稚的花招!” “你瞧!”威廉說,“你認為這故事違背了常理,控訴它失之無稽!雖然你控制自己的嘴唇,你卻暗自嘲笑某件事,而且也不希望我當真。你所嘲笑的雖是'笑”但你不能否認你是在笑啊! ” 佐治憤憤地揮了一下手:“嘲笑'笑'——你將我引入了無聊的爭辯。然而你也知道基督是不笑的。” “這點我並不確知。當他要法利賽人丟第一顆石子,當他問納貢的硬幣上刻了誰的像,當他說著機巧的話語時,我相信他說的是俏皮話,藉以喚醒罪人,並鼓舞門徒的精神。當他對該隱說:'你已經說過了。'那也是一句詼諧的話。我想你一定也很清楚當克魯尼亞克和西斯特西亞的衝突到了最熾烈的地步,克魯尼亞克控訴西斯特西亞沒有穿褲子,使他們都顯得很滑稽。在《愚人之鏡》中,敘述傻子佈魯樂想著,如果夜晚刮風,把毯子吹掀了,僧侶們看見他們自己的外陰部,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情形……” 圍在四周的修士們都笑了起來。 佐治怒不可遏:“你是在引誘我的這些兄弟陷入愚人的歡樂。我知道聖方濟格修士慣於以這種胡言亂語討群眾的歡喜,但對於這種把戲,我不妨引用你們的一位傳教士所說的話來告訴你:惡臭應由肛門排出。” 這句譴責嚴重了些。威廉是比較魯莽了,但現在佐治卻指控他由嘴巴放屁。我不禁想著這句嚴厲的回答是不是這位老僧示意要我們離開寫字間。然而,剛才還意興風發的威廉,現在卻變得謙恭了。 “請原諒我,可敬的佐治。”他說,“我的嘴洩露了我的思想。我無意對你表示不敬,或許你所說的才是正確的,而我的話是錯了。” 佐治面對這段極端謙遜的說詞,低哼了一聲,不知是表明滿意或是原諒;總之,他也只有回到他的座位去。而在辯論的當兒逐漸聚攏過來的修士們也都散開了。威廉再度在維南蒂烏斯的書桌前跪下來,重新搜尋那些紙張。藉著那幾句溫順的答話,威廉獲得了幾秒鐘的寧靜。而他在那幾秒鐘之間所看到的東西,激發了他在當夜再來查探的想法。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但是真的就只有幾秒鐘而已。本諾立即走了過來,假裝剛才圍過來聽辯論時把尖筆忘在桌上了;他低聲對威廉說,他必須立刻和他談談,約好了在澡堂後面的一個地點碰面。他叫威廉先離開,一會兒之後他再跟出來。 威廉猶豫了一下,然後便叫喚馬拉其。馬拉其一直坐在圖書管理員的桌位後,將一切看在眼底。威廉央求他,鑑於院長的命令(他特別強調這個特權),請他派人看守維南蒂烏斯的書桌;在威廉回來之前,這一整天不可讓任何人靠近這個桌位,而且這件事是很重要的。他大聲說出這些話,如此,不僅馬拉其必須監視修士們,修士們也會監視馬拉其。馬拉其只有點頭同意,威廉和我便轉身離開了。 我們穿過庭園,走近與療養所相鄰的澡堂之時,威廉開口道:“好像有很多人怕我在維南蒂烏斯的桌上或桌下找到什麼東西。” “會有什麼東西呢?” “我覺得就連那些害怕的人自己也不知道。” “這麼說來,本諾並不是真的有話要告訴我們,只是要調我們離開寫字間了?” 威廉說:“我們很快就會明白了。” 事實上,過不了多久,本諾便朝著我們匆匆走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