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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六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5577 2018-03-21
黃昏晚禱 探訪修道院其餘的地區,威廉對阿德爾莫的死推測出一些結論,與負責玻璃工藝的修士談論幫助閱讀的玻璃,及讀書太多的人所產生的幻象 就在這裡,黃昏晚禱的鐘聲響了,修士們紛紛起身要離開書桌。馬拉其明白地告訴我們,說我們也該走了。他會讓他的助手貝倫加留下來收拾一切東西(他就是這麼說的),並把書籍整理好。威廉問他是不是要把門鎖起來。 “想要到寫字間,必須走通往廚房和餐廳的門,要到圖書室去,也得先經過寫字間。院長的禁令比任何門都要有效。在晚禱之前,修士們必須回到廚房和餐廳,晚禱過後,就不許任何人或動物進入大教堂了。由於動物聽不懂禁令,所以我會親自把通往廚房和餐廳的外門鎖上,到時候大教堂裡就空無一人了。”

我們下了樓。僧侶們往禮拜堂走去,但我的導師認為天主會原諒我們不參加禮拜儀式(在接下來的幾天,可有許多事情必須請天主原諒的了),他建議我和他到處走走,好熟悉一下這個地方。 天氣愈變愈壞了,不知何時吹起了寒風,天空也變得灰濛蒙的,太陽慢慢落到菜園後,但猶有幾抹殘光。我們繞過禮拜堂側邊朝東而行,到了修道院最後方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連接大教堂東方塔樓,幾乎緊依著外牆而建的就是馬厩,養豬人正要把那缸豬血蓋好。我們注意到馬厩後面的外牆比較低,所以可以隔牆眺望。圍牆之後的地勢陡然落下,新下的雪掩不住陡坡上鬆軟的土。我意識到那是乾枯的稻草堆,由這里扔過牆,一直延伸到山徑的彎路,也就是布魯納勒斯那匹馬開始逃亡的地方。

附近的馬棚裡,馬夫牽著馬走到槽頭去。我們循著小路前行,經過一間間的馬棚,左邊和禮拜堂相接的房舍,就是修士宿舍和廁所。然後,到了東邊圍牆折向北的轉角處,有一間鑄造房,幾個鐵匠正忙著收拾工具,把爐火熄滅,準備到禮拜堂去。 威廉好奇地走到鑄造房內幾乎是獨立的一個角落,有個修士在那裡收東西。在他的桌上有一堆很漂亮的彩色玻璃,但較大片的玻璃都靠牆而放。他前面放了一個尚未完成的聖物箱,只有銀的架構,不過他顯然已開始在上面鑲上切成和珠寶一般大小的玻璃和寶石。 這個人就是修道院內負責玻璃工藝的修士,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他向我們解釋,在鑄造房的後側,他們先吹成玻璃,然後再送到前面來裝上鉛框,做成窗戶。他又說,裝飾大教堂和禮拜堂的那些彩色玻璃,卻是兩世紀前的成品了。現在他和其他人所做的是較小的工事,且兼修復因時間而破損的部位。

“這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他說,“因為現在想要找到和以前一模一樣的顏色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禮拜堂裡的那種藍色,非常的清澄,每當太陽升高,陽光透過那層藍色,就會把天堂的光芒照進禮拜堂內。教堂西側的玻璃是不久前才修復的,品質就不太一樣,夏天時你就看得出來了。真是沒辦法。”他繼續說道,“我們已不再擁有古人的技巧,巨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我們都是侏儒,”威廉同意道,“但是卻站在那些巨人的肩上,雖然我們很矮小,有時卻可以看得比他們更遠。” “告訴我我們怎麼才能做得比他們更好吧。”尼科拉斯說,“只要你到禮拜堂的地下室去,也就是修道院存放寶藏的地方,你就會看到前人精緻的遺作。和那些比起來,我現在正在做的這些玩意兒——”他朝著桌上的玻璃點了一下頭——“簡直就是雕蟲小技!” ※棒槌學堂&精校E書※

“玻璃工匠並不一定要繼續製造窗子和金匠的聖物箱,因為過去的名匠就可以做出那麼美麗的東西,注定要流傳後世的。要不然世間就會有過多的聖物箱,而實際上卻沒有那麼多聖人的遺物。”威廉打趣地說,“再說,也不會永遠都有那麼多窗子可以焊接呀。但是每個世紀都有新的玻璃成品,據我看,這意味著未來的世界,玻璃將不僅只有神聖的用途,而且還有助於改進人類的弱點。我拿一樣我們這時代的創作給你看吧,這就是個很實用的例子。”他伸手從僧衣裡掏出那個透鏡,把我們的朋友看得目瞪口呆。 威廉把那個叉狀的儀器遞上前,尼科拉斯很感興趣地接了過去。 “多奇妙啊!”他叫道,“我在比薩遇見一位約爾丹兄弟,曾經聽他說過!他說這些東西發明迄今還不到二十年。不過我是在二十多年前和他交談的。”

“我相信這是在更早的時候就發明了,”威廉說,“但是要製造這種透鏡並不簡單,而且需要高超的技術,費時又費力。十年前兩片這樣的玻璃要賣六波隆那銀幣。我這一對是一位師傅,阿爾馬蒂的薩爾維努斯,在十多年前送給我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謹慎地保存著它們,就好像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尼科拉斯興奮地說:“希望你允許我哪天仔細檢視它們,我想製做出同樣的一副。” “當然。”威廉同意道,“可是我要提醒你,玻璃的厚度必須依戴用它的眼睛來決定,你必須試驗過許多透鏡,讓那個人試戴,直到找到適宜的厚度。” “太妙了!”尼科拉斯接口說,“然而有許多人會說這是巫術和魔鬼的陰謀……” “這項設計確實是神奇的,”威廉說,“但奇術也有兩種形式。有一種奇術是魔法,目的要人們在這種巧計中墮落。但是另一種奇術卻是神聖的,透過人的知識顯現出上帝的知識,它可以改變自然,目的之一在於延長人的生命。而這透鏡就是神聖的奇術,人們應該更加潛心研究,不僅是要發現新的事物,同時也再度探尋許多自然的秘密;神的智慧曾對希伯來人、希臘人和其他的古人,甚至是現代的異教徒,顯示過這些秘密。(我不能告訴你在異教徒的書中有多少關於視覺和光學的記載!)基督徒應該重獲這一切的學識,別讓異教徒和無信仰者專美於前。”

“可是那些擁有這種學識的人,為什麼不把它傳授給上帝所有的子民呢?” “因為並不是每一個上帝的子民都能夠接受這麼多秘密的,而且擁有這種學識的人,常被誤以為是和魔鬼交往的巫師,當他們希望把他們貯存的知識和別人分享時,卻往往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我自己在審判有人被控和魔鬼打交道的案子時,便不敢使用這副透鏡,只有依賴秘書把我所需要的文件念給我聽。否則,在惡魔的存在如此普及的一刻,人人都能聞到硫磺的惡臭味,我很可能會被認為是被告的友人。最後,一如偉大的羅傑·培根所警告的,科學的秘密萬不可傳入所有人手中,因為有些人會利用他們達到邪惡的目的。有學問的人常常得把看似神奇的書寫得併不怎麼神奇,而只是很好的科學,以保護自己免遭猜忌。”

尼科拉斯問:“那麼,你是怕一般人會利用這些奇蹟去做壞事嗎?” “說到一般人,我只怕他們會對這奇蹟感到害怕,將它們和牧師經常提及的魔鬼伎倆混為一談。你瞧,我認識幾個醫術高超的醫生,他們制出了可以迅速治愈某種病症的藥,但是當他們為一般人敷用或註入這種藥物時,還得說上幾句像是禱告的神聖話語或讚美詩句。並非因為這些禱告有治病的力量,而是一般人只相信禱告的神效,非要這樣才肯吃藥、敷藥,繼而痊癒,卻沒想到那藥物的功效。而且,信仰的處方也會鼓舞病人的精神,從而使得肉體更能接受醫藥。但學識的寶藏是必須保護的,不是提防一般人,而是提防其他學者。現在人們已造出奇妙的機械裝置,可以預測自然的進程,哪天我再詳細說給你聽。但假如它們落入那些利用它們來滿足私慾,擴張權力的人手中,那可就糟了。我聽說中國有個賢者調出了一種粉末,只要一碰到火就會產生震天的聲響和火焰,摧毀周圍幾公尺內的一切東西。這是個神奇的發明,可以用來改變河床,或為開墾耕地將石頭炸得粉碎。但如果有人利用這種粉末來傷害他個人的仇敵呢?”

“或許那也不壞,只要那些人是上帝子民的公敵。”尼科拉斯虔誠地說。 “也許吧。”威廉承認道,“然而今天誰是上帝子民的公敵呢?路易皇帝,還是約翰教皇?” “哦,天主啊!”尼科拉斯驚恐地說,“我真的不想解決這麼複雜的問題!” “你看吧?”威廉說,“有時候某些秘密還是以難解的話語掩飾起來比較好。自然的奧秘並不表現在山羊皮或綿羊皮上。亞里斯多德在有關自然界神秘的書中就曾說過,傳達太多自然和藝術的奧秘,會破壞天國的誓約,許多邪惡之事也可能繼之而來。這並不是說必須將這些奇蹟隱而不宣,而是學者們必須決定以何種方法,在何時說出來。” “最好是在像這裡一樣的地方,”尼科拉斯說,“並不是所有的書籍都可隨心所欲地取閱。” ※棒槌學堂&精校E書※

“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威廉說,“好辯的途徑可能是一種罪惡,沉默的途徑也一樣有可能。我並不是說必須要將知識的來源隱藏起來,相反地,我倒認為這是個很大的罪過。我是說,由於這些奧秘可能導致好也可能導致壞,學者們有權利也有責任運用難解的語言,只有他的同伴才能了解。學問的實體是困難的,要由惡中辨出善更不容易。我們這時代的學者們卻常常只是站在侏儒肩上的侏儒罷了。” 和我的導師這番真摯的談話,必然使尼科拉斯感到心有戚戚焉。因為他對威廉眨眨眼(好像是說:你和我彼此了解,我們所說的是同樣的事),暗示道:“但是在那邊,”他朝大教堂點點頭,“學識的奧秘被神奇的手腕防衛得很嚴密……” “真的?”威廉好像不太熱衷地說,“無非是鎖門、嚴厲地禁令、威脅之類的吧。”

“哦,不,不止如此……” “例如什麼呢?” “呃,我也不敢肯定。我的職務是玻璃,和書籍沒有關係。可是修道院內有謠言……奇怪的謠言……” “什麼謠言?” “很奇怪的。這樣說吧,謠傳有個修士決定在夜間冒險進入圖書室內,找尋馬拉其拒絕借他的書,結果他看到了大蛇、無頭人和雙頭人,他走出迷宮時已經半瘋了……” “為什麼你把它們形容成神奇的幻象,而不是惡魔的幻象呢?” “因為我雖然只是一個玻璃工匠,卻不是愚昧無知的。魔鬼(上帝救我們!)不會用大蛇和雙頭人來誘惑僧侶,他所用的是色欲的幻象,就如他誘惑沙漠中的神父一樣。再說,如果閱讀某些書本是邪惡的,魔鬼又為何要製止一個修士去作惡呢?” “這倒是個很好的推論。”我的導師承認道。 “還有,當我在修理療養所的窗子時,曾經好奇地翻閱塞維里努斯的書。我相信其中有一本聖阿爾伯特·馬格魯(棒槌學堂注:1193- 1280,德國名哲學家,為意大利神學家阿奎奈之師)的著作,裡面講的是自然界的神秘。我被書裡一些奇妙的插圖吸引了,便看了幾頁。那是教人怎麼在油燈的燈芯上塗脂,冒出使人產生幻象的煙氣。你一定注意到了——或者你還沒注意到,因為你不曾在修道院住宿過夜——夜幕籠罩後,大教堂樓上卻是亮的,在某幾個地方,會由窗子裡透出一抹幽暗的光線。大夥兒都奇怪那是什麼,有人說是鬼火,也有人說是已死的圖書管理員靈魂回來探訪舊日的領域。很多人都相信這些說法。我卻認為那些是用來製造幻象的油燈。你知道,把狗耳朵裡挖出來的耳垢塗在燈芯上,任何人聞到了那盞油燈的煙氣,都會相信他有個狗頭;假如他和另一個人在一起,那個人也會看見他有個狗頭。還有另一種迷藥會使靠近油燈的人覺得像像一樣大。用蝙蝠眼,兩種我記不得名字的魚,和一隻野狼的唾液塗在燈芯上,燈芯一燃,就會使你看見那幾種動物。用蜥蠍的尾巴塗,可以使人覺得周圍的東西都是銀的。用黑蛇的油加上一小片壽衣,會使整個房間裡都像是爬滿了大蛇。我知道這個。圖書室裡顯然有個很聰明的人……” “可是,不會真是以前的管理員鬼魂在作祟嗎?” 尼科拉斯仍然困惑不安:“我從沒有這種想法。也許吧。上帝保佑我們。天暗了,黃昏晚禱已經開始了,再會吧。”他說罷,便往禮拜堂走去。 我們繼續朝南而行,我們的右邊是朝聖者招待所和麵對一片花園的修士會會堂,左邊是橄欖壓榨廠、磨坊、穀倉、地窖和見習僧宿舍。人人都急步走向禮拜堂。 “您對尼科拉斯所說的話有什麼看法?”我問。 “我不知道。圖書館裡有些不對勁,我也不信有什麼管理員的鬼魂。” “為什麼不信呢?” ※棒槌學堂&精校E書※ “因為我想他們都有極高的道德,所以現在都在天堂的國度享福呢。希望你對這個答案滿意。至於油燈,假如真有的話,我們就會看見的。再說我們的玻璃工匠提及的迷藥,引起幻像有更容易的方法,塞維里努斯很清楚的,你也知道。惟一確定的事情是,在這所修道院,他們不願讓任何人在夜間進入圖書館,而正相反的,有許多人卻試圖這麼做。” “我們所調查的罪惡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呢?” “罪惡。我愈想愈覺得阿德爾莫是自殺而死的。” “怎麼說呢?” “你記不記得今早我注意到那堆臟稻草?我們繞過東邊塔樓下方的彎路時,我注意到那一處有些山崩的跡象;或者我該說,塔樓下面堆積廢物的地方崩落了些。所以今天傍晚我們從上面俯瞰上方時,稻草堆上只覆了一點雪,那不是前幾天所積的雪,而是昨天才下的。院長跟我們說過,阿德爾莫的屍體被岩石劃得傷痕累累,面目全非。就在東邊塔樓下,那處陡坡長有不少松樹。不過,岩石就在牆壁末端下方,形成了石階,然後才是稻草堆。” “所以說呢?” “所以說,我們無妨相信阿德爾莫為了有待證實的原因,自己跳下胸牆,碰到岩石,然後,不管他或死或傷,又落到稻草堆裡。接著那一晚的暴風雪,又把稻草和一部分的泥土及那個可憐人的屍體衝到東邊塔樓的下面去。這樣想我們就——怎麼說呢?省得多費思量了。” “為什麼這樣想就省得我們多費思量呢?” “親愛的阿德索,除非絕對必要,解釋和原因是不該相乘的。假如阿德爾莫是由東邊塔樓落下的,他必然潛進了圖書館裡,某個人也一定先將他打昏,免得他抵抗,然後這個人必定找到一個方法,背著那具失去知覺的身體爬到窗台上,打開窗子,將那個倒霉的修士丟出窗外。但我先前的假設卻只涉及阿德爾莫,他的決定和一點地形的改變而已。只要較少的原因便將一切解釋清楚了。” “可是為什麼他要自殺呢?” “可是為什麼會有人要殺他呢?不管是自殺或他殺,都必須找到理由,而且毫無疑問的,這些理由也一定存在。在大教堂裡有種謹慎沉默的氣氛,他們都不敢把心裡的話說出來。目前,我們已蒐集到一些暗示——說起來是很含糊的——關於阿德爾莫和貝倫加之間奇妙的關係,那就意味著我們得時時注意那個助理管理員。” 我們說話的當兒,黃昏晚禱結束了。僕人們又回去做各人的事,準備稍後休息吃晚餐。修士們都往餐廳走去。天色已經全暗,雪又開始下了,只是一場小雪,軟綿綿的雪花。我相信這場雪必然下了整夜,因為次日一早整個地面上一片銀白。待會兒我會再詳述。 我已感到飢餓,想到待會兒吃飯,便覺得如釋重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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