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迷宮中的將軍

第9章 第八章-1

到那時,我們將登上厄瓜多爾的欽博拉索山,把永遠統一,自由的大美洲三色旗插在雪山項上。 我怎樣才能走出這座迷宮呢? 最大的危險是行走,危險不在於會跌跤,而在於過分吃力。相反,他上下樓梯倒沒有關係,因為顯然總會有人攙扶,儘管他自己可以上樓下樓。不過,當真的有人攙扶他時,他卻不允許他們這樣做。 “謝謝,”他說,“我自己能行。” 有一天他終於不行了。那一天,他正準備自己下樓,突然天旋地轉起來。 “我腿一軟一下子跌在了地上,摔了個半死。”他告訴一個朋友說。他奇蹟般地活了下來,因為他剛好暈倒在樓梯邊上,那輕飄飄的身體沒有順著樓梯滾下去。 加斯特爾馮多趕忙用堂?巴托羅梅?莫利納雷斯的汽車把他送到古老的聖尼科拉斯去。將軍從前來這兒的時候,莫利納雷斯先生曾把他安置在自己家中,這一次他又為他準備了一間同樣寬大,通風良好的臥室,而且面臨安查大街.在路上,將軍的左眼角里出現了一種粘稠的東西,使他很不舒服。他沿途什麼也不看,只是有時似乎嘴裡嘟嘟噥噥像是在祈禱,實際上,那是在低吟他喜歡的詩篇。將軍向來很注意自身的衛生,可這次他居然不去擦眼角里的分泌物,這不禁令醫生感到驚奇,只好自己動手替他擦拭。剛一進城將軍便醒了過來,這時,一群脫韁的母牛在狂奔亂跑,雖然沒有把他的車撞翻,卻撞上了牧師的雙輪四座轎式馬車。牧師在空中翻了個筋斗,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他立即從地上爬起來,黑色的長袍和頭髮上都沾上了塵土。前額和雙手都碰出了血。當牧師從震驚中平靜下來時,榴彈兵不得不走在前邊開路,推開那些一心看熱鬧的行人和看到牧師挨摔只是拍手叫好的光屁股孩童,他們根本不知道象死人一般坐在車子陰影裡的那位過客究竟是誰。

醫生向將軍介紹說,當大主教們在講道台上瘋狂地反對他時,牧師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堅決支持他的人之一,為此他被加上“好色的共濟會會員”的罪名逐出了教門。將軍對發生的一切似乎已經麻木不仁,直到看見牧師長袍上的血跡時才意識到世界的存在。牧師要求他運用他們的權威讓母牛不要在城內亂跑,因為大街上已有那麼多車輛,再加上這些母牛,行人難免會出危險。 “您不要自我沒趣啦,閣下,”他漫不經心地對牧師說,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全國的情形都一樣”。 上午十一點鐘的陽光灑在寬闊悲涼的沙地街面上,四周寂寞無聲,整座城市散發著熱氣,像一個大蒸籠。將軍很高興人們沒有把他安排在這座城市呆太長的時間,只是準備讓他在那兒恢復跌跤對身體造成的影響,並打算讓他在一個波浪翻滾的日子裡乘船海上一游去,因為那本《法國醫療手冊》上說,頭暈可以幫助吐出膽汁和清洗胃。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快,但在大海怒吼的日子里安排船隻卻不那麼容易。

將軍對於自己每況愈下的體力感到十分惱火。他沒有精力參加任何政治或社會活動。如果接待某個來訪者的話,那隻能是他的契友,是途徑此城來向他道別的人。他住的房子寬敞,涼爽,寧靜,具備11 月裡可能得到的一切優越條件,主人還為他把這幢房子變成了家庭醫院。堂?巴托洛梅是戰爭中眾多的傾家蕩產者之一,戰爭給他留下的唯一好處是他的郵政管理員的職務。這個職務他已擔任了10 年,但是沒有一分錢的工資。這個人極為忠厚善良,上次來此地旅行時,將軍曾戲謔地稱他為教皇。他的妻子是一位愛嘮叨然而十分能幹的家庭主婦,每天刺繡花邊,拿到歐洲來的輪船上去賣,很受歡迎。但是自從將軍來了以後,她放下手裡的營生,專心為他服務。她甚至跟費爾南達?巴里加吵了嘴,因為她主張炒扁豆時加橄欖油,她認為橄欖油可以治療胸口疼,然而將軍只是出於感激才勉強把這種菜咽進肚裡。

那些天最使將軍厭煩的是眼角里不斷流出那種粘糊糊的液體,他的情緒十分低落,最後終於答應了為他點母菊花眼藥水。為了避免長腳蚊的襲擊,也為了擺脫黃昏的淒涼,得到瞬間的安慰,將軍參加了打牌。在打牌中間,將軍很少後悔出錯牌,然而有一次出錯了牌在跟房東半認真半開玩笑中他說出的一個警句令他們大為震驚,“一個合適的協議勝過打贏一千次官司。” “政治上也是這樣嗎?”莫利納雷斯先生問道。 “特別是在政治問題上。”將軍說,“我們未能同桑坦德和好使我們大家遭到了厄運。” “只要有朋友,就存在希望。” “恰恰相反,”將軍說,“不是敵人的背信棄義,而是朋友們的折騰葬送了我的榮譽。是他們使我上了奧卡尼亞議會的賊船,是他們使我陷入了君主政體的麻煩,是他們最初迫使我去爭取重新當選總統,而後又以同樣的理由讓我放棄這一職位,而現在他們把我囚禁在這個國家裡,我現在已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丟失了。”

雨沒完沒了地下著,潮濕甚至使人們的記憶都產生了裂縫。然而,即使在夜間也是熱浪逼人,將軍不得不幾次替換被汗水濕透的衣服。 “我感到像是在洗熱水澡。”他抱怨說。一天下午,他整整在陽台上坐了三個小時,看著貧民區的破磚爛瓦、家甚雜物、動物屍體被一陣震天動地的暴雨形成的激流席捲而去,暴雨簡直要把房舍連地基全部沖走。 駐軍司令兼市長胡安?格倫少校冒著大雨風風火火地來了,因為他聽說比斯瓦爾先生的一個女僕由於把將軍在索萊達剪下的頭髮作為聖物出售而被捕。將軍再次感到無限傷悲,因為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切都變成了廉價的處理商品。 “人們在心目中已經認為我已去見上帝了。”他說。 莫利納雷斯夫人走近牌桌旁的安樂椅接著說道:“不,大家還像原來那樣對待您,您是一位聖人。”

“嗯,”他說,“如果是這樣,那就把那個可憐無辜的女人放掉吧。” 將軍不再閱讀書籍。如有不得不寫的信,他便向費爾南多口授大意,令其捉刀代筆,即使需要他親筆署名的少數信件他也懶得看。上午,他呆坐在陽台上,定睛地看著鋪滿沙子的冷清街道和馱水走過的毛驢,注視著那個放蕩而歡樂的黑女人在叫賣被烈日曬乾的小魚,凝望著十一點整放學回來的小學生和身穿綴滿補丁的道袍、站在教堂門廊下為他禱告的牧師,他幾乎被熱得融化了。下午一點鐘,在別人睡午覺的時候.將軍沿著臭氣沖天的河溝獨自蹓躂,他自身的孤影把露天市場上的一群兀鷲嚇得四下亂飛。他同寥寥幾個認出他的人們打著招呼,那些人看到他身著便裝,形容枯槁。他一直走到榴彈兵的營地,所謂營地,只是內河航遠港口對面的一個泥巴蘆葦牆的棚屋。他擔心軍隊厭戰會造成士氣低落,從那亂糟糟的營房來看,士氣低落已無庸置疑,那裡散發出的臭氣已經令人難以忍受。但是,一個由於天氣悶熱而頭昏腦脹的軍曹一語道出的真情卻更使將軍惶惑不安。

“給我們帶來麻煩的不是士氣,閣下,”他對將軍說,“而是淋病。” 直到這時,將軍才知道士兵患淋病的事。當地醫生已竭盡全力,用光了高錳酸鹽灌腸劑和奶糖緩解劑,並且把問題提交給了軍隊指揮官,但軍官們對如何處置這件事沒有取得一致意見。全城人都知道了淋病在威脅著他們,光榮的共和國軍隊被視為瘟疫的傳播者。將軍並不像別人那樣驚慌失措,他當機立斷,決定實行絕對的隔離檢疫.由於訊息不通,將軍極度不安。這時,一位騎馬的信使從聖瑪爾塔為他帶來了蒙蒂利亞將軍的一封沒頭沒腦的信,“人已經是我們的了,手續在順利地辦著。” 將軍覺得這封信十分蹊蹺,送信方式也很不尋常,以致他認為是一件至關重要的參謀部的事情。同時,他還把這封信同里奧阿查聯繫在一起,他認為這一戰役佔有最重要的歷史地位,可他的這種想法沒有一個人能理解。

密寫信件這種方式在策劃反對西班牙統站的起義中,初期曾經起過莫大作用,可後來由於政府的草率馬虎將它取消了。在這種情況下,出於安全的考慮,當時把信件寫得隱晦曲折,把軍事報告寫得含含糊糊是合乎情理的事。將軍很久以來一直擔心他的下屬,軍官們欺騙他.蒙蒂利亞也贊同他的想法,這使那封信件之謎更為複雜,使將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於是他派何塞?帕拉西奧斯去了聖瑪爾塔,藉口是去弄些當地市場上買不到的水果、新鮮蔬菜和純正的雪利酒、白葡萄酒。但何塞?帕拉西奧斯去聖瑪爾塔的真正目的是揭開那封信的奧秘。其實,事情很簡單,蒙蒂利亞那封信的意思是,米蘭達?林達薩的丈夫已從洪達監獄轉到了卡塔赫納,赦免已指日可待。這個謎不費吹灰之力就真相大白了,使將軍大為失望,以致儘管給他在牙買加的女救命恩人帶來了好運,他都並不感到高興。

聖瑪爾塔的主教在11 月初的一封親筆便條上告訴將軍,由於他進行了使徒般的翰旋中安撫了謝納加附近村落的居民的情緒,避免了上星期的一場企圖支持里奧阿查的民眾暴亂。將軍也寫了親筆信對他表示感謝,並直還要求蒙蒂利亞這樣做,但是主教著急地要求他還債的做法令他不悅。 將軍和主教埃斯特韋斯之間的關係從來都談不上融洽相投。仁慈的主教一邊拄著象徵溫順的彎柄牧,一邊卻積極地參予政治。但是,此人並不是一個明智的政治人物,他從內心裡一直反對共和國,反對美洲大陸的統一,反對將軍在政治上的一切安排。他曾任非常議會的副議長,將軍非常清楚,他的真正使命是為了蘇克雷掌握政治設置障礙,不管是在政府委員的選舉中還是在他們一起力圖要妥善解決同委內瑞拉的衝突中,他運用得更多的是他們奸詐手腕,而不是他的辦事效率。莫利納雷斯夫婦了解他們之間的分歧,因此當下午四點鐘吃點心,將軍從預言家的比喻對他們說出下面這樣的話時,他們一點也沒感到意外:“在一場革命被一個主教的折騰完蛋的國家裡,我們的子孫將會怎樣呢?”

莫利納雷斯夫人以親切而堅定的語氣反駁他說:“儘管您講得有道理,閣下,可我不想知道今後的事,我只知道我們仍是以前的天主教徒。” “當然,您是一個比主教先生虔誠得多的天主教徒,因為他沒有為愛上帝而在謝納加建立和平,而是為了在戰爭中反對卡塔赫納而把他的全體教民團結在一起。” “我們這兒也反對卡塔赫納的暴政。”莫利納雷斯先生插嘴說。 “這我明白,”將軍說,“每個哥倫比亞人都是一個敵對的國家。” 將軍從索萊達寫信給蒙蒂利亞,要他派一隻輕便船隻到鄰港薩巴尼利亞去,以便他利用海上的顛簸造成暈船嘔吐出膽汁,蒙蒂利亞沒有能力滿足他的要求,一個名叫華金?德米耶爾的西班牙共和派人,埃爾維爾斯海軍準將的一位股東,曾答應給他提供一條輪船在馬格達萊納河上臨時應用。由於計劃沒有實現,11 月中旬,蒙蒂利亞給將軍派了一條英國商船,這條商船沒有事先通知就開來了聖瑪爾塔。將軍得知這一消息之後,立刻發出指示要乘這艘商船離開哥倫比亞。 “我決心到任何地方去,只要不死在哥倫比亞就行。”

他說。後來,由於預感到卡米列會站在大海對面到放滿鮮花的陽台上遙望著天邊等待著,將軍心潮澎湃,感慨不已地說道: “還是牙買加的人愛我。” 他指示何塞?帕拉西奧斯馬上收拾行裝。那天晚上一直到很晚他還在尋找幾份不惜一切代價要帶走的文件。他一夜只睡了三個小時,弄得疲憊不堪。黎明睜開眼睛,當聽到何塞?帕拉西奧斯唱聖詩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什麼地方。 “我夢見到我的聖瑪爾塔,”他說,“那座城市很清潔,房子都是白色的,而且是同一風格,但是高山擋住了我的視線,看不到大海。” “那不是聖瑪爾塔,”何塞?帕位西奧斯說,“而是加拉加斯。” 那麼,夜裡的夢向將軍指示的是,他們將不去牙買加。費爾南多從一大早便在港口上安排旅行的細節,可當他回來的時候,他看到叔叔正在向威爾遜口授一封信,在這封信裡他要求烏達內塔重新給他簽發出國護照,因為政府原來為他簽發的護照已經過期。這便是他為取消那次旅行所做的唯一解釋。 儘管如此,可大家一致認可將軍取消旅行的真正原因是那天上午收到的關於里奧阿查軍事行動的消息,那些行動的結果進一步惡化了原告的局勢。祖國正在從這個大洋跌入那一個大洋,變得支離破碎。內戰的幽靈正在她的廢墟上張牙舞爪,沒有比面對逆境使將軍更為厭煩的事情了。 “為了挽救里奧阿查,我們準備忍受一切犧牲。”他說。醫生加斯特爾馮多對將軍憂心憂心忡忡的比對他的不治之症更為關切,他是唯一能對他講出真話而又不傷害他感情的人。 “對於您來說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可您還關注著里奧阿查,”他對將軍說,“我們作夢都沒想到過能得到這樣的殊榮。” 將軍當即反駁道:“這是因為世界的命運決定於里奧阿查。” 將軍的確這麼認為,然而他無法掩飾他的焦慮,因為他們已經到了預計佔領馬拉開波的階段,可實際上他們距勝利比任何時候都更為遙遠.隨著12 月以它那黃金般的下午逐漸臨近,將軍不僅擔心會失掉里奧阿查或整個沿海地區,而且擔心委內瑞拉會組織一次遠征掃清他的幻夢的最後殘跡。 自從上個星期以來,天氣開始變了。原先應該下雨的地方,如今天空卻萬里無雲,清澈透明,夜晚群星閃爍。將軍對這種人間奇蹟已漠不關心,他有時坐在吊床上發呆,有時參加玩牌,對自己的命運已不放在心上。不久之後,有一次將軍在跟軍官們玩牌時,忽然吹來一陣夾雜著海玫瑰味的海風,把他們手中的牌都刮走了,窗戶上的插銷也掉了下來。莫利納雷斯夫人對上帝安排的季節提前到來感到異常興奮,驚呼道:“這才象12 月!”威爾遜和何塞?帕拉西奧斯趕緊把窗戶關上,以不讓海風吹到屋裡來,而將軍正沉浸在思考中。 “已經是12 月,可我們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建樹,”他說,“人們說得對,寧可要不稱職的軍曹,也不要無用的將軍。” 說罷,將軍繼續玩牌。玩到一半的時間時,他把牌放到一邊,吩咐何塞?勞倫西奧安排一切,準備旅行。前一天剛剛第二次從船上卸下他行李的威爾遜一時被他弄得摸不著頭腦,怔怔地說道:“船已經走了。” 其實將軍知道。 “這條船真不夠意思。”他說,“我們一定得到里奧阿查去,去看看是否能讓我們大名鼎鼎的將軍們終於下決心打贏這一仗。”在離開牌桌之前,他感到有必要向房東夫婦作一解釋。 “這甚至不是出於打仗的需要”他對他們說,“而是講有關榮譽問題事情。” 就這樣,12 月的第一天清晨八時,將軍登上了“曼努埃爾”號的雙桅帆船,那是華金?德米耶爾先生提供他使用的。到海上兜風以嘔吐膽汁,沿河到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糖廠去鬆弛一下神經,恢復一下多病的身體和驅除數不盡的憂愁,或者直駛里奧阿查實現他再次拯救美洲的企圖。跟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將軍一起乘雙桅帆船趕來的馬里亞諾、蒙蒂利亞還安排了美國的“逆戟鯨” 號護衛艦為“曼努埃爾”號帆船護航。護衛艦上除裝備有精良的大砲之外,還配備有優秀的外科醫生尼特大夫。然而,當蒙蒂利亞看到將軍那令人遺憾的健康狀況後,他不想只聽尼特大夫的看法,也求教了他的當地醫生。 “我甚至認為他經不起路上的顛簸,”醫生加斯特爾馮多說,“但是還是讓他去吧,發生任何事都比這樣活著強。” 大沼澤地的水道水流很慢,熱乎乎地散發著致人死命的燕氣。於是他們,以利用從北方吹來的季風而徑直往大海駛去,那一年季風提前到來,而且不強不弱正好行船。那條方形雙桅帆船維修得很好,為將軍準備的客艙又清潔又舒適,船行進時樣子挺瀟灑。 將軍登船時客光煥發,他想呆在甲板上看看大馬格達萊納河的河灘。河灘的泥漿甚至把大海幾十公里之內的水都染得混濁不清。他穿了一條舊燈心絨褲,頭戴安第斯式帽,外加一件船長送給他的英國海軍外套。在明媚的陽光和陣陣的海風吹拂下,看上去,他的氣色有明顯的好轉。為了向他表示敬意,船員們捕獲了一條大鱉魚,在這條鱉魚的肚子裡,除了找到幾件日常五金用品外,還發現了一位騎士的馬刺。將軍享受著一個旅遊者的全部樂趣,直到體力不支了,才又重新沉入到了他心靈的深處。他打了個手勢讓何塞?帕拉西奧斯走到他跟前時,他附到帕拉西奧斯耳邊悄聲告訴他:“現在莫利納雷斯大爺大概正在焚燒我用過的褥墊和埋葬我用過的那些勺子哪。” 中午時分,他們通過了大沼澤地前面一片遼闊而污濁的水域。天空的各種飛鳥在爭食大量金色的小魚。在沼澤地和大海之間,是熱浪逼人的平坦的鹽鹼地,這裡蒼空明澈.空氣清新,座座漁村散佈其間,每個漁民的院子裡都晾滿了漁夫們的工藝品。更遠處,便是神秘的謝納加鎮,鎮里大白天出沒的幽靈使德國自然科學家洪堡的弟子們都懷疑起他們從事的科學。大沼澤的另一邊聳立著雪山那長年不化的冰峰。 雙桅帆船輕快地行駛著,藉著寂然無聲的風推動白帆,宛如在水面上飛弛。它是那般的敏捷而穩定,本來希望船的顛簸造成身體不適,以嘔吐出膽汁的計劃,未能如願以償,再往前行,當繞過一座伸進大海的高山支脈時,海水變得波濤洶湧起來,風也變得呼嘯不止。將軍看到天氣驟變,也便增加了希望,他看到猛禽在他的腦袋上空盤旋,大地也開始旋轉起來,隨之冷汗濕透了他的襯衫,他的眼裡湧滿了淚水。蒙蒂利亞和成爾遜不得不馬上扶著他,因為他的身體是如此瘦弱,輕飄飄的,兩個浪濤就可以將他打下海去。傍晚,當他們進入聖瑪爾塔海灣緩流處的時候,他那幾乎要散架的身體裡已沒有任何東西好嘔吐了。他精疲力盡地躺在船長的床位上,奄奄一息,但卻陶醉於夢想實現的歡娛之中。看到那種情況,蒙蒂利亞將軍十分驚慌.在開始下船之前,他又叫來了尼特大夫為將軍檢查,結果大夫決定派兩個人用手臂搭成椅子抬上岸。 聖瑪爾塔人向來對帶有官方色彩事情持冷漠態度,再加上其他因素,在碼頭上迎候將軍的人寥寥無幾。共和國的事業對聖瑪爾塔人極難產生誘惑力,可以說它是全國對共和國不感興趣的少數幾個城市之一。即使在博亞卡戰役後獨立已成定局的時候,總督薩馬諾還躲藏在這裡等待西班牙援軍的到來。將軍本人曾幾次試圖解放聖瑪爾塔,但都沒有成功,只有蒙蒂利亞將軍在共和國建成之後才完成了此項大業。在這兒,除了保皇派對玻利瓦爾的固有仇恨之外,還有所有人對卡塔赫納不滿的情緒,它們認為中央政權偏愛卡塔赫納,而將軍又以自己對卡塔赫納人的特殊情誼無意識加劇了這種不滿。然而,這種不滿最強烈的原因甚至在許多支持將軍的人中間也是如此,仍然是當即處死海軍上將,何塞?普魯登西奧?帕迪利亞。他們除了認為那是將軍庸人自擾之外,還著重帕迪利亞是跟皮亞爾一樣,因為他們是黑白混血種人。烏達內塔掌握政權之後,聖瑪爾塔人的敵對情緒更趨加劇,因為烏達內塔是軍事法庭的主席,是他宣布了判處帕迪利亞的死刑命令。鑑於上述原因,將軍到達聖瑪爾塔時,教堂的鐘沒有按照預想的計劃敲響,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莫羅城堡也沒有放歡迎禮炮,為了不讓將軍看到用炭筆寫在教堂側面牆上的大標語,士兵們一直忙碌到將軍下船之前。他們擦去的標語是:“何塞?普魯登西奧萬歲!”官方正式通知將軍已經到達的消息,幾乎沒有使等在碼頭上的稀稀落落的人們感到興奮,而且最顯眼的是大主教埃斯特韋斯沒有前來,無人不知,他是當地最顯赫的頭號要人。 直到許多年之後,堂?華金?德米耶爾肯定會記得在那悶熱的第一個夜晚人們用擔架從船上抬下來的那個可怕的小人兒。他身上裹著一條毛毯,兩個帽子套在一起戴在頭上一直拉到眉梢,昭示死神已在向他招手。然而,德米耶爾記得最清楚的應該是他那滾燙的手,他那艱難的呼吸,他那走下擔架向大家問候的超人的毅力。在副官們的幫助下,他吃力地站在那兒,呼喚著每個人的頭銜和全名,跟他們逐個寒暄。爾後,人們把他抬上雙輪四座轎式馬車。他頹然地倒在座位上,腦袋無力地倚靠著馬車的後背,但他那貪婪的目光卻在追尋著窗外勃勃生機的萬物,那樣的景色是最後一次閃過他的眼前,此後將一去永不復返。 車隊只需要穿過林蔭大道便到了舊海關大樓,那便是為將軍準備的下榻之處。時間是將近晚上八點鐘,星期三,然而由於最初的12 月的微風吹來,海灣林蔭道上是一派週末的氣氛。街道很寬,但很骯髒,粗毛石砌成的房子鑲著帶走廊的陽台,看上去比全國其他地方的房舍要好得多。人們搬出家具坐在人行道上,有些家庭甚至在大街中央接待來客。樹林間成群的熒火蟲照耀著海邊的林蔭道,它們發出的磷光比街燈還要明亮。 舊海關大樓是全國最古老的建築,已有299 年曆史,最近剛剛修葺一新,將軍的臥室安排在第二層,可以看到海灣,但是此刻他己沒有閒情逸致去欣賞海景,而總是呆在大廳裡,那是唯一有鐵環供他掛吊床的地方。大廳裡還有一張粗糙的桃花心木大台子,16 天之後,將軍塗過香料防腐劑的屍體,將裝進熱乎乎的棺木擺在上邊,那屍體穿著與他軍階相稱的蘭色制服,然而上面的八枚純金鈕扣已被人在將軍彌留的混亂之際扯走。 只有將軍本人似乎還不相信死神己近在咫尺。相反,晚上九點鐘蒙蒂利亞將軍緊急召來的法國醫生阿歷杭德雷?普羅斯佩爾?雷韋倫多大夫無須摸脈便看出將軍在幾年前便已預示著死亡。他的脖頸己鬆軟無力,胸部已經抽縮,臉色臘黃,雷韋倫多大夫認為其主要原因是肺部受到嚴重損害,以後幾天的觀察進一步證實了他的見解是對的。在他一半用西班牙語一半用法語為將軍單獨作的初步檢查中,他還證實了患者有歪曲疾病症狀、編造病疼原因的奇才。在檢查中間,為了努力不讓自已咳嗽和吐痰,他的僅有的一點呼吸也似乎令人難以覺察了。初步的診斷後來被診所的診斷所證實。 15 天之內,共發布了33 次將軍的健康公告,從那天晚上的第一次公告起,那位法國醫生就認為肉體的上疾病和精神上的痛苦對將軍有同等的利害關係。 雷韋倫多大夫34 歲,為人自信,有修養,衣冠楚楚。由於對波旁王朝在法國復辟感到沮喪,六年前來到了哥倫比亞。他講一口準確流利的西班牙語,書寫也得心應手。但是將軍第一次同他見面便向他表明自己精通法語。醫生馬上聽了出來。 “閣下講的法語是巴黎口音。”他對將軍說。 “維維安街口音,”將軍說,精神頓時振作起來. “您怎麼聽出來的?" “只憑口音我便可以猜出某個人是在巴黎的哪個街角長大的。” 大夫說,“儘管我出生在諾曼底的一個小鎮上,並在那兒長大。” “那個小鎮上的乳酪不錯,但是酒並不怎麼樣。”將軍說。 “也許這正是我們健康長壽的秘密所在。” 雷韋倫多大夫觸摸著將軍的天真之點,使將軍無一絲痛感,從而取得了他的信任。後來由於他在給將軍診斷之後沒有開新藥,只是讓他喝了一勺加斯特爾馮多大夫為他準備好的止咳糖漿,吃了一片鎮靜劑,這樣,又進一步贏得了他的信賴。將軍一個勁兒地想睡覺,便痛痛快快地吃了藥片,以後他們又繼續海闊天空地聊了一會兒,直到安眠藥發揮了作用。大夫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蒙蒂利亞將軍和其他軍官把他送回家中。大夫告訴蒙蒂利亞將軍,他想和衣而臥,以備將軍需要急救時可以及時趕到,這位將軍不禁大驚失色。 一周之間,雷韋倫多大夫和尼特大夫就將軍病症進行了幾次會診,但沒有取得一致意見。雷韋倫多認為將軍是由於感冒沒有痊癒導致肺炎,而尼特則從他的皮色和下午發燒這兩點判斷他患了慢性瘧疾。但他們都認為將軍病得很嚴重。他們請求另外的醫生一起會診,以解決他們的分歧,但聖瑪爾塔三位醫生和城裡的其他醫生均拒絕前來,當然他們沒有申述理由。因此雷韋倫多大夫和尼特達成了一個妥協的治療方案:在胸部貼上含香脂的藥膏治感冒,服用奎寧片治瘧疾。 到了周末,由於將軍瞞著醫生自作主張喝了一杯驢奶,他的病情就更加惡化了。當年他的母親讓他喝加蜂蜜的鮮驢奶,那是母親從他幼年起就想用這種飲食減輕他的咳嗽。但是,如今再喝驢奶,立刻便引起了他親切而遙遠的回憶,結果造成他膽汁分泌紊亂,致使病情更加惡化。將軍的身體狀況惡化到瞭如此地步,尼特大夫不得不提早前往牙買加,以便為他從那兒請一位專家。結果請來了兩個帶著各種器械和藥品的專家,儘管令人難以置信地迅速趕到,但還是太晚了。 然而,將軍的精神狀態和他虛弱的身體極不相稱。從他的行動上看,那些正在致他以死命的疾病彷彿只是些普通的病痛。晚上他躺在吊床上不睡覺,凝望著莫羅堡上燈塔發出的旋轉的光束。他咬緊牙關忍著劇疼痛不哼出聲來,目光盯著海灣那五彩斑爛的景色,他一度認為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海灣。 “老是盯著海灣,我的眼都疼了。”他說。 白天,將軍竭力想表現得像昔日一樣勤奮和努力,他召喚伊瓦拉,召喚威爾遜,召喚費爾南多,召喚他身邊的一切人。他指示他們寫信,因為他已沒有耐心向他們口授信件。只有何塞?帕拉西奧斯頭腦清楚,意識到他倉促行事,是因為留給他的時日並不多了。主要是為親朋好友做出日後安排,包括一些當時不在聖瑪爾塔的人。他忘記了跟他的老秘書何塞?桑塔納將軍的爭吵,安排他到國外工作,以使他享受新婚之樂。他把經常恰如其分地頌揚他的仁慈的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將軍置於數年之後必須走向委內瑞拉代理總統寶座的大道上。他要求烏達內塔給安德列斯?伊瓦拉和何塞?勞倫西奧簽發任命書,以使他們將來至少可以領到一份正常的工資。席爾瓦後來當了他們國家的總司令和陸海軍部長,終年82 歲,晚年患了他害怕的嚴重白內障,視力不濟,他四處奔波弄到一張賴以維持生計的殘廢證,以證明他在戰爭中的功績。那功績是不可否認的,因為他身上到處是傷疤。 將軍還企圖說服佩德羅?布里塞尼奧?門德斯.讓他回到新格拉納達擔任國防部長,但是,匆促的時間使他沒有來得及辦完這件事。他在遺囑中為他的侄子費爾南多在公共管理方面開闢了一條金光大道。迭戈?伊瓦位將軍曾經是他的第一位副官,是他為數不多的以你相稱的人之一,而且私下也對他以你相稱,他勸他不要老是呆在委內瑞拉,而要到一個更適合施展他才能的地方去。即使對在這幾天依舊跟他鬧彆扭的胡斯托?布里塞尼奧將軍,他在臨終時對他的生活也作了最後的關照。 也許他的軍官們從來沒有想到那種權力和利益的分配是何等緊密地將他們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因為,不管是走運還是倒霉,他們的餘生都要在一起同甘共苦,包括歷史對他們的嘲弄,五年後他們又重聚委內瑞拉,在佩德羅?卡魯霍司令的指揮下,為了實現玻利瓦爾統一美洲大陸的理想,而並肩戰鬥,並發動了一場軍事冒險行動。 將軍的行為已不屬政治操縱,而是通過遺囑對他的“孤兒們”作出妥善有利的安排。威爾遜最後通過一份聲明證實了這一點,那份聲明的內容包括將軍在病榻上口授給烏達內塔的一封信中。 “里奧阿查已經完了。”他說。就在當天下午,將軍收到了那位令人難以捉摸的大主教埃斯特韋斯的一封信,主教要求將軍對中央政權施加他的巨大影響,以便讓聖瑪爾塔和里奧阿查宣佈為省,結束歷史上長期遺留下來的它們同卡塔赫納的分歧。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把這封信剛一讀完,將軍便灰心喪氣地打了個手勢說,“所有哥倫比亞人都想要分裂。”後來,當他跟費爾南多處理其它信件時,心情則更加憂傷。 “你根本不要回信,”他對他說:“讓他們等到我死後願意怎麼乾就怎麼幹吧?” 他時刻盼望氣候改變的迫切心情幾乎到了讓他發瘋的程度。如果氣候潮濕,他便希望乾燥;如果氣候寒冷,他便希望溫和,如果是山地氣候,他便希望海洋氣候,這種心情始終使他處於煩燥不安的狀態。他一會兒要人把窗戶打開通空氣,一會兒又要人把它關上,一會兒要人把安樂椅背光而放,一會兒又要人把它移到另外的地方去。只有當他躺在吊床上有氣無力地搖動著的時候,他才似乎感到輕鬆些。 將軍在聖瑪爾塔的日子變得如此淒慘,以致當他稍微恢復了一點平靜後,他又提出了要到米耶爾先生的別墅去。雷韋倫多第一個鼓勵他這樣做,因為他明白,那是將軍一去不復返的生命征途的最後徵兆。將軍在出發前夕寫信給一位朋友說,“我在兩個月內肯定不在人間了。”其實,這話可說是他對所有人發表的聲明,因為將軍在他的一生中,尤其在他最後的年代裡,極少提到他死亡的事。 佛羅里達?德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距聖瑪爾塔城約五、六公里,座落在大雪山支脈,那裡是一個甘蔗種植園,並設有一家煉製紅糖的糖廠。將軍乘米耶爾先生的雙輪四座轎式馬車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前往,十天之後,他的屍體將裹在一床荒原地區使用的毛毯裡躺在牛車上送回來。在看到別墅之前,他便感覺到了浸潤著熱糖漿氣味的柔風,於是一陣悲涼又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情不自禁地嘆息道:“這是聖馬特奧糖廠的氣味。” 距加拉加斯132 公里的聖馬特奧糖廠是他多年鄉愁的中心。在那兒,他三歲喪父,九歲喪母,20 歲失去愛妻。他曾在西班牙跟一個秀麗的美洲姑娘結為伉儷。這姑娘是他的親戚,他跟她結合的唯一幻想便是在聖馬特奧糖廠當好廠長,管好資產,增加他的巨額財富,夫妻安居樂業,美滿地白頭偕老。他一直沒有弄清楚妻子僅僅在結婚後八個月即與世長辭是由於惡性熱病還是由於家裡的一件偶然事故。對於他來說,那是一次歷史的新生,因為在這之前,他是出生於委內瑞拉一個西班牙血統的土著貴族之家的花花公子,整天沉湎於世俗的燈紅酒綠之中,對政治絲毫無興趣。自從失去愛妻之後,他就變成了一位偉人,直至他去世為止。他沒有談起過他死去的妻子,從沒有想起過她,也從沒有打算續娶。在他的一生中,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夢到聖馬特奧故居,夢到他的父親和母親,夢到兄弟姐妹們,但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妻子,他一直把她忘記了,彷彿是跟她一刀兩斷似的,似乎沒有她也能夠繼續活下去。唯一能稍微撥動一下他的記憶的是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糖廠製糖後飄出的糖漿味兒——,糖廠裡表情冷漠、甚至連一道憐憫的目光都不曾向他投來過的奴隸,以及為了迎接他而剛剛粉刷得雪白的房子及它周圍的參天大樹。這是另一座糖廠,在這裡,一種難以逃脫的命運將把他推向死亡的深淵。 “她叫瑪麗亞?特雷莎?羅德里格斯?德爾托羅?伊?阿萊薩。” 將軍沒頭沒腦地突然說道。 米耶爾先生正在出神。 “誰?”他問道。 “我從前的妻子。”他說道,但他馬上又反應過來:“不過,請把我剛才說的話忘掉吧,這是我青年時代的一件傷心事兒。”他再沒說什麼。 當他仔細地審視了給他安排的房間時,他覺得每一件東西都顯露出一種含義,因此又陷入了種種遙遠而紛亂的回憶之中。臥室裡除了那張帶帷帳的大床之外,還有一個桃花心木的衣櫃,一張大理石貼面的床頭櫃也是桃花心木的,一把大安樂椅則罩著紅天鵝絨套子。在窗戶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個羅馬數字的八角鐘,指針停在一點零七分上。 “我們從前在這兒住過。”他說。 後來,當何塞?帕拉西奧斯上好弦把鐘撥正之後,將軍躺在吊床上想睡一會兒,哪怕是一分鐘也好。直到那時,他才從窗戶裡看到了那巍峨的雪山,那雪山清晰而透明,呈蘭色,酷似掛在天空的一幅巨畫。回憶又把將軍帶到了他一生住過的其他房間。 “我從未感到過離家這麼近。”他說。 在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別墅的第一個晚上將軍睡得很好,第二天似乎身上的疾病都消失了。甚至他去參觀了糖廠。他對糖廠的良種黃牛贊不絕口。品嚐了糖廠的蜜,他在榨糖技術方面的淵博知識使大家驚嘆不已。看到將軍的這些變化蒙蒂利亞將軍委實感到莫名其妙,便要求雷韋倫多大夫告訴他將軍的實際病情。大夫對他解釋說,將軍這種思維想像的好轉在垂死者身上是屢見不鮮的,他的死期已指日可待,也許是幾小時的事。蒙蒂利亞將軍被這一壞訊息弄得慌了手腳,在光禿禿的牆壁上重重地捶了一拳,結果手被劃出了血。在他的餘生中,他再也不會是昔日的那個蒙蒂利亞了。以前他曾多次欺騙將軍,但那是出於好心和無足輕重的政治原因。而從那天起,他欺騙將軍便是出於惻隱之心了,並且他還叮囑所有接近將軍的人都這樣做。 那天上午,有八位由於反政府活動而被從委內瑞拉趕出來的高級軍官到了聖瑪爾塔,他們中間有幾位是在解放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的:尼克拉斯?席爾瓦、特里尼達?波託卡雷羅、胡利安?因方特。蒙蒂利亞不僅要求他們別透露壞消息,而且還要他們報告些喜訊,以使那位正在遭受沈痾折磨的孤苦病夫得到一點安慰。於是這些軍官便走得更遠,他們把他們國家的情況說得如此令人歡欣鼓舞,以致將軍的雙目又像昔日一般閃爍出了欣喜的光芒。關於里奧阿查的事,將軍已有一個星期不提了,現在他又重新掛在了嘴上。他也重新談起了委內瑞拉,彷彿那裡的事情馬上便可成功。 “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來重新沿著正確的道路開始,” 他說,接著他又信心百倍地下結論道:“當我重新踏上阿拉瓜谷地的那一天起,全委內瑞拉的人都會起來支持我。” 一天下午,將軍當著來訪軍官的面製訂了新的軍事行動計劃,而這些軍官則出於憐憫之心表現出眉飛色舞的樣子,給予了他幫助。可是,整個晚上他們不得不聽他宣佈如何重新建立他們想像中的遼闊的帝國,他從這個計劃的起源講起,一直講到此次的永久打算。蒙蒂利亞是唯一敢於訓斥那些在聽將軍講話時昏昏欲睡者,因為他們以為是在聽一位狂人胡說八道。 “注意,”他對他們說,“將軍現在講的跟他在卡薩科馬湖講的話一樣。 不錯,誰也沒有忘記1817 年7 月4 日將軍不得不泡在卡薩科馬湖里過夜的情景。當時是他帶著為數不多的一夥軍官,其中包括布里塞尼奧?門德斯在內,逃避西班牙軍隊的追捕,他們險些在曠野裡被獲。將軍半裸著身子,燒得渾身發抖,忽然,他開始高叫著慢慢地宣布起將來一步步要作的事情:“立即攻占安戈斯圖拉,翻越安第斯山,直至解放新格拉納達,解放委內瑞拉,以便建立哥倫比亞共和國,最後是征服直到秘魯的南方廣大領上。到那時,我們將登上厄瓜多爾的欽博拉索山,把永遠統一、自由的大美洲三色旗插在雪山頂上。”最後他作出了這樣的結論。當時聽他講這些話的人也以為他發了瘋,但他的這一預言卻在不到五年的時間內一字不差地逐漸實現了。 可惜將軍在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的預言只不過是厄運臨頭前夜的幻覺。第一周推遲到來的折磨和痛苦突然像一陣颶風似地同時向他襲來,完全把他摧垮了。將軍當時的身體抽縮了那麼多,以致人們不得不把他襯衫的袖子挽起來,把他的燈心絨褲剪掉一寸。夜裡他只在開始時能睡上三個小時,爾後便一直被咳嗽憋得透不過氣來,或神智不清,處於幻覺之中,或被在聖瑪爾塔復發的越來越頑固的打嗝症弄得煩躁不安。到了下午,當別人在打瞌睡時,他卻透過窗戶兩眼直直地盯著高聳的雪山頂上,以減輕一點自己的痛楚。 他曾四渡大西洋,騎馬走遍了解放的領土,這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但是他從未寫過遺囑,這在當時是罕見的。 “我沒有任何東西留給任何人。”他常常這樣說。當他在聖菲準備這次旅行時,佩德羅?阿爾坎塔拉?埃蘭將軍曾經提醒過他,理由是一切外出旅行者留下遺囑以防不測是件正常事。而將軍嚴肅多於玩笑地對他說,死亡還沒有納入他的近期計劃。儘管如此,在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別墅他還是主動口授了遺囑的草稿和最後的公告。永遠沒有人說得清那是一種神誌不清醒時的自覺行動,還是他那顆痛苦的心使他邁出了失誤的一步。 由於費爾南多患病,開頭他向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口授一些頗為零亂的要點,那些話既無法表達他的願望,也無法表達他的失望和痛苦:美洲是難以駕馭和統治的,進行革命等於在大海上耕耘,這個國家將無可救藥地落在一群烏合之眾手中,之後將被形形色色的令人難以察覺的暴君掌握。將其他一些陰暗的思想已分散出現在致各種類型朋友的信件中。 一連幾個小時,將軍不停地口授著信件,彷彿在處理一件具有遠見卓識的事,甚至咳嗽時都不停頓。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跟不上他的速度,而安德烈斯由於用左手寫字不能堅持時間太長。當所有的書記官和副官都疲倦了的時候,騎兵中尉尼科拉斯?馬里亞諾?德帕斯站了起來,他用秀麗的字體一筆一劃地抄錄著將軍的話,直到寫滿了手頭所有的紙。他要求別人再拿些紙來,但是好久都沒有拿來,他只好繼續在牆上寫,直到把牆壁幾乎寫滿。將軍對中尉極為感激,慷慨地把洛倫索?卡卡莫將軍為愛情決鬥的兩支手槍贈送給了他。 將軍在遺囑中交待:他的遺體要送到委內瑞拉安葬;曾經屬於拿破崙的兩本書要保存在加拉加斯大學;要送給何塞?帕拉西奧斯8000 比索,以感謝他對將軍的終生效勞;他交給卡塔赫納的帕瓦熱先生照管的文件全部燒毀;玻利維亞議會授予他的勳章物歸原主;蘇克雷將軍贈給他的鑲著寶石的金劍歸還給這位元帥遺孀;其他的財產,包括阿羅阿銅礦,分給他的兩個姐妹和他亡兄的孩子們。除此以外,他再沒有別的遺產,就是提到的這些遺產也還要把幾筆大小債務還掉,包括拖欠蘭卡斯特爾教授的200 杜羅,這件事一直象惡夢般困擾著他。 在依照法律寫出的條款中,將軍特別額外加了一條以感謝羅伯托?威爾遜先生的美好表示,和他兒子對他的耿耿忠心。將軍給予威爾遜先生這樣的榮譽並不奇怪,但他沒有把同樣的榮譽給奧利裡將軍卻令人不解,因為後者之所以在他臨終時沒有守在他的床邊,只是因為他未能從卡塔赫納及時趕到,因為他正是根據將軍的命令呆在卡塔赫納為烏達內塔為總統效勞的。 威爾遜和奧利裡這兩個名字將永遠同將軍的名字聯在一起。威爾遜後來當了大不列顛帝國駐利馬大使館的代辦,爾後又駐加拉加斯代辦,並且站在第一線繼續參與兩國的政治和軍事事務。此後,奧利裡將在金斯頓定居,後來遷到聖菲,在那兒長期任他的國家駐波哥大的領事,並把他在將軍身邊的生活經歷撰寫成了34卷的巨篇回憶錄,51 歲闔然長逝。他的晚年無聲無息然而卻富有成果。他自己將自己的暮年概括為這樣一句話:“解放者死了,他的偉大事業夭折了,於是我隱居到牙買加,整理材料,並撰寫我的回憶錄。” 自從將軍立下他的遺囑之後,醫生施展其全部才能,利用減緩劑千方百計地延長他垂死的生命:腳上塗抹芥子泥,對脊椎施行按摩,全身使用安第斯泥罨敷劑。用十分厲害的速效灌腸劑為他通便。因為擔心他出現腦溢血,便給他使用起庖劑消除他腦顱裡的慢性黏膜炎。這種治療法是貼一塊班蟊膏藥,班蟊是一種腐蝕性的蟲子,將它搗碎之後,貼在皮膚上可使之起泡以吸收藥物。雷韋倫多大夫在奄奄一息的病人頸部貼了五處起瘡劑,小腿部貼了一處。過了一個世紀後,許多醫生都仍舊認為將軍死亡的直接原因正是這些腐蝕性的膏藥,它引起泌尿系統紊亂,便溺失控,不停地溢尿,繼之撒尿疼痛,最後便血,直至膀胱乾枯.貼在骨盆上,雷韋倫多大夫在解剖時證明了這一點。 將軍的嗅覺變得那樣敏感,以致他強迫醫生兼藥劑師奧古斯托?托馬辛站得遠遠的,以避免嗅聞他身上散發出的藥味,他讓人在臥室裡灑著大量香水,並且繼續夢幻般地洗澡,自己刮臉,瘋狂地刷牙,以超人的毅力防禦死亡的污穢對他的侵襲。 12 月的第二個星期,上校路易斯?佩魯?德拉克魯瓦途經聖瑪爾塔,他不久前一直是將軍的副官,現在是拿破崙部隊經驗豐富的年輕戰士。他拜見將軍後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如實地寫信給曼努埃拉?薩恩斯。而後者一收到他的信立刻啟程趕赴聖瑪爾塔,但到瓜杜阿斯的時候,人們告訴她將軍己經去世。這一消息使她在世界上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踪。她甘願默默無聞地生活下去,除了照管好將軍的兩箱文件之外她再沒有別的操心事了。那兩箱文件將軍藏在聖菲的一個安全之地,他去世幾年之後,丹尼爾?奧利裡終於按照他的遺願如數收回。桑坦德將軍重新執政後做的頭幾件事之一便是把曼努埃拉?薩恩斯驅逐出國外。曼努埃拉憤懣而不失尊嚴地聽任安排,她先去牙買加,爾後是淒淒慘慘地到處流浪,直到在秘魯的派塔安頓下來。派塔是太平洋裡一個骯髒的港口,各大洋的捕鯨船都在那兒停留。在那兒,為了忘記一切,她克服手關節炎的疼痛從事編織,跟騾夫們一起吸煙,還製作動物糖果拿去賣給海員。她的丈夫索恩大夫在利馬的曠野上遇上暴徒搶劫而慘遭殺害,其實他帶的財物並不多。丈夫在遺囑中為她留下了一筆同與她結婚時提供的嫁妝價值相等的財產,但是這筆財產始終沒有交給她。有三次難忘的拜訪使她在寂寞的生活中得到了安慰:西蒙?羅德里格斯老師,她一直跟他共享著玻利瓦爾的遺留下的榮譽,意大利愛國者朱塞佩?加爾瓦爾迪,他是在阿根廷進行了反對羅薩斯獨裁政權的鬥爭之後返回時拜望她的;美國名作家赫爾曼?梅爾德爾,他曾為了寫被稱為捕鯨百科全書的代表作蒐集材料走遍了世界的海域。曼努埃拉年邁時臀部骨折成了殘廢,整日躺在吊床上看牌算命,為戀人們提供有關的諮詢。她59 歲時死於瘟疫,她的棚屋被衛生警察用她保存的將軍的寶貴資料(包括他們的情書)點燃後燒成灰燼。據佩魯?德拉克魯瓦說,留在她手中的唯一的將軍私人遺物是他的一綹頭髮和一隻手套。 佩魯?德拉克魯瓦上校在拉佛羅里達?德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別墅看到的已是將軍臨終前的一片混亂景象。整座別墅有如一艘隨波逐流的船,沒有權威照管。軍官們休息無定時,困了便倒頭而睡,不管什麼時間,他們的脾氣一觸即發,大動肝火,甚至連處事謹慎周到的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都拔出劍來對待雷韋倫多大夫的默默懇求。費爾南達?巴里加總是那樣鎮靜,她總是高高興興地侍奉所有那麼多隨時等著就餐的人。士氣低落到極點的人們不分晝夜地玩牌,根本不在乎隔壁屋子裡垂死的將軍會聽到他們的大喊大叫。一天下午,當將軍燒得迷迷糊糊躺在吊床上時,有個人站在平台上扯著脖子大嚷大叫。他是來討帳的,無理地要為6 塊木板、225 個大釘子、600 個普通的小釘子、50 個鍍金飾物,10 尺高級白棉布,10 尺馬尼拉絲帶和6 尺一般絲帶收取12 個比索23 個生太伏。 那一連串的叫嚷聲壓倒了其他一切聲音,響徹了整個莊園。雷韋倫多大夫正在臥室裡給手部骨折的蒙蒂利亞將軍換繃帶,兩個人馬上意識到在打盹間的清醒時刻,將軍肯定也會聽到那討價還價的聲音,於是蒙蒂利亞從窗戶裡探出頭去竭盡全力喊道:“別吵啦,他媽的!” 將軍閉著眼晴阻止說:“隨他們便吧,歸根結底,怎麼算帳都對我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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