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綠色國王

第52章 裝一條木腿的海龜—— 14

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凌晨兩點鐘左右,喬治·塔拉斯肯定自己絕對睡不著了。他開了燈——這已經是他上床之後第六次開燈——從亂七八糟地堆在廣場飯店他這個房間裡的大批書籍中翻出那本《蒙田散文集》。哦,親愛的老蒙田!當初,塔拉斯就是把自己珍藏的這本舊書借給從奧地利毛特豪森集中營死裡逃生的那個小青年。 “三十五年來,我們走完了整整一圈,”他想。 他從窗戶向外望去,瞧見月下的中央公園只是黑糊糊的一片;此時此刻,那裡的矮樹叢和林蔭道,很可能比亞馬遜尼亞叢林危險很多。他把《蒙田散文集》信手翻到第三編第二章: 我提倡簡樸無華的生活……全部倫理學既適用於普通的私生活,也適用於比較豐富的生活;每一個人自己身上都具備做人的一切條件……

他回過頭去該前面的幾行: 世界本身處於永恆的運動之中。世上的一切都在不停地運動,包括大地、高加索山脈的岩石、埃及的金字塔,既有共同的運動,也有本身各自的運動。穩定狀態不過是比較緩慢的運動。我無法固定我的目標。它就像一般醉漢那樣踉踉蹌蹌、東倒西歪…… 塔拉斯思付:“那幾年,他一直把這本書帶在身邊,在他拿來還給我之前,已經反复讀了不知多少遍。” 塔拉斯踱回屋子中央,發現電話機上的紅色小燈一閃一閃發出信號,這表示有人打電話給他而接線員以為他在睡覺。塔拉斯於是與接線員通話,接線員告訴他,幾分鐘之前一位大衛·塞梯尼亞茲先生給他來過電話,但是得知他可能睡著了,只要求轉告說某人給他打過電話。 “請接到他那邊去,”塔拉斯對接線員說。

塞梯尼亞茲在電話裡說: “我睡不著,喬治。我在屋裡打轉轉。” “由於某種奇怪的巧合,塞梯尼亞茲君,我也同你一樣悶得慌。大概是春天的緣故吧。我這兒有杯子和冰塊,要是你能帶一瓶……” “只要二十分鐘我就來。” 其實他頂多只花了十五分鐘。他們喝得不太多。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刻能夠互相作伴,兩人心裡都覺得踏實一些。時間—個鐘點—個鐘點地過去,一瓶酒還是喝完了,他們看見晨曦照亮了春天公園裡的樹葉。兩人言語不多,不談別的,單談他們已經知道的事情,或關於對方的,或關於雷伯的,以前,在王的秘密的明影籠罩下,他們彼此保密,互相隱瞞,如今那個時代早已過去了。 他們甚至不想打聽王可能在哪裡,儘管他們並不知道。一星期之前,在麥迪遜大街那個班子的協助下,塔拉斯對他自己輯錄的法律條文彙編作了一份詳細的註釋交給雷伯。從那以後一直沒有消息。塞梯尼亞茲知道得更少,自從在埃克斯昂普羅旺斯分手之後,就再沒有見過他。

他們兩人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情緒沒有受到影響。他們把以往跟雷伯呆在一起的時間統統加起來算了一下,結果發現,在三十五年裡(還差十二小時就是整整三十五年),他們同王會面的時間不過一百到一百二十小時。關於克立姆羅德,如果說到今天還有什麼使他們感到驚訝的,那就是:儘管接觸的時間這麼少,雷伯對於他們兩人一生的影響卻如此巨大。不光是影響他們兩人的一生,還影響到被他改變了命運的成百成千男男女女的一生。在這一點上,他們兩人看法不謀而合。 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們的看法也是一致的:要是十小時或十二小時之後他消失得無影無踪,他所建造的這台巨大的機器仍然會運轉,生產出毫無用處的財富,因為他根本不把這些財富放在心上。

實際上,完全可以想像,如果機器照這樣運轉下去,今年(1980年)的一百七十億美元十年以後就會變成三百或四百億,到本世紀末還會更多。這種狀況委實荒謬,卻是可能的,或許是非常可能的。只要允許這樣興旺發達的局面存在的製度到那時還沒有崩潰。 “我們討論起哲學來了。”塔拉斯說。 “現在可不是時候。我們應該洗個淋浴,把衣服穿好,塞梯尼亞茲君。否則,到時候我們會心慌意亂的……” “我們果然心慌意亂了,”塔拉斯說。 “如果你的緊張程度只有我的一半,我已經要打心眼裡可憐你。” 他至少還有勇氣和力量自我解嘲。塞梯尼亞茲則不然,他已經面無人色。 將近九點鐘,出租汽車把他們送到第一街。聯合國大廈入口處恰如平時一樣熱鬧;插著國旗的轎車依次停在環形車道上,讓代表們下車。

塞梯尼亞茲首先看見的是迪耶戈·哈斯。 這位小個子的阿根廷人獨自倚牆站在哈馬舍爾德(注:達格·哈馬舍爾德(1905—1981),瑞典政治家,聯合國第二任秘書長)圖書館旁,一對亮閃閃的黃眼珠子望著陸續到來的人群,目光充滿輕蔑和嘲弄。塞梯尼亞茲幾乎想暫時丟開對哈斯的反感,向他走過去打聽一下他知道些什麼消息。 “不過他什麼也不會告訴我。”塞梯尼亞茲後來說。 “如果他有話要轉告我或喬治,早就把口信帶到了。他肯定看見我們到達,卻裝做沒看見。” 五月五日看來可能像晴熱的夏天,儘管東河上罩著薄霧。塔拉斯和塞梯尼亞茲走向勒科爾比西埃(注:勒科爾比西埃(1887—1965),原名夏爾·讓內雷,法國著名建築師,1946年參與聯合國大廈的設計工作)設計的三十九層玻璃和鋼架結構的大廈入口處。

但是他們沒有進去。他們在自由之鐘前面等候。 “這個阿諾德·巴姆要什麼時候來?” “再過二十分鐘他應該到了。我的天哪,大衛,瞧!” 塞梯尼亞茲朝塔拉斯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在越來越密的人群中搜索。在幾個服飾鮮豔奪目的非洲代表中間他發現了保爾·蘇必斯清瘦、瀟灑的身影。蘇必斯在微笑,但看得出並不快活,倒是有幾分尷尬,這種神態在他身上是罕見的。 他不是—個人來的。奈西姆·沙哈則和佩特里迪斯兄第一起出現。不一會,所有的王臣都到齊了。他們集成一群,就好像要擺什麼陣勢似的,儘管個個都彬彬有禮,實際上緊張得要命,偏偏裝出沒不經心酌樣子。 塞梯尼亞茲喉嚨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卡住了,他說:“我不知道你會來……”

蘇必斯點點頭。 “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大衛。” 通常閃耀在他眼睛裡那種智慧的光芒,這一次去蒙上一層膽怯的薄翳。 “真見鬼,這是打哈哈的時候嗎?!” 隨後,黑狗們也從人群中出現了,首先是列爾納和貝爾科維奇。他們彼此並不相識,只認識塞梯尼亞茲,他們神情淡漠,目光陰沉跟他們辦事的猛勁和行踪的詭秘有著奇怪的相似之處,彷彿此刻正在猶豫:要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塞梯尼亞茲懷著越發難以控制的激動心倩暗暗想道:“他甚至通知了這些人,讓他們知道一部創業史的結局。也許他把全體黑狗召集在一起開會,或者更可能是與他們逐個分別聯繫的。”這後一種解釋看來比較合理,因為不但貝爾科維奇和列爾納如此,其餘的黑狗現在也分散在廣場各此,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沒有集合成群,儘管他們總共將近有三十人之多,其中有些來自歐洲、亞洲或者非洲。多年來,塞梯尼亞茲曾見過所有這三十來個男男女女出入他在第五十八街的辦公室,他們偶爾在那里相遇卻不相識。

“巴姆來了,”塔拉斯說:“非常淮時.” 九點二十分正,大約一百六十個國家的代表,開始進入宏偉壯麗的圓頂大廈,聯合國大會的全體會議就在那裡舉行。 “我要去陪巴拇,在那邊等你,”塔拉斯說。 塞梯尼亞茲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不容易才勉強不讓兩隻手發抖。 塔拉斯與巴姆一起走去,這位來自加勒比海的島國代表像個推銷員似地帶著一隻黑色的長匣子,裡邊裝的就是那一面海盜裝束的海龜旗。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哈馬舍爾德圖書館附近一下子人頭攢動,塞梯尼亞茲這才吃驚地發現自己早該想到他們會來:這個代表因由瑪爾尼·奧克斯和特拉雅諾·達席爾瓦率領,後面跟著麥肯齊、科爾切斯科、埃斯卡蘭特、黃森、索別斯基、哈撒書、魏茨曼夫婦、埃弗雷特還有許多人的名字塞梯尼亞茲有的記得,有的記不太清楚。他們無疑是直接從亞馬遜尼亞來的。

廣場上人越來越多,離大會開始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塞梯尼亞茲的目光在尋找迪耶戈·哈斯,但是這個矮胖的呵根廷人不見了,至少已經不在原地。塞梯尼亞茲緊張、焦急的情緒頃刻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現在已到了說來就來的時候,”他思付道。他右邊的蘇必斯用法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反正也有點兒象熱鍋上的螞蟻,想必純粹是條件反射的結果。 一輛轎車出現了。 接著又是一輛。 每輛車上都有一面綠色的旗和天盔色的聯合國特許通行標誌。 四個亞諾馬米人從第一輛車上下來,另外兩個印第安人和雷伯走出第二輛車。塞梯尼亞茲認出了雅瓦。這一小群人開始走過來,雷伯在前面領頭,只有他一個人穿著鞋,他的同伴仍然赤腳,雖然身上都穿著布料的褲子和襯衫。

這時,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雷伯和六個印第安人臉上毫無表情,在他們經過的地方,人們自發地、不聲不響地讓開一條路來,形成夾道之勢。他們一行徑直來到聯大會議大廳門前,向警衛出示必要的證件之後走了進去。 “來吧,”蘇必斯說。 他移步走去,其餘的人都跟著。 只有塞梯尼亞茲一個人還呆在那裡,紋絲不動。本著對什麼事情都要做到心中有數的老脾氣,他在拼命地向自己追問,此刻自己體會到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最後,他發現此刻在他心中對其餘的一切佔壓倒優勢的是一種自豪感,一種非同尋常的自豪感。 廣場上的人一下子都走空了。 塞梯尼亞茲又遲疑了幾分鐘。他拿不准自己要不要去親眼看一看即將發生的事情,但他確信印像一定是辛酸而痛苦的,並且將伴隨他終此一生。他沒有勇氣目睹這個場面。最後他打定了主意,雷伯曾經說過:“我不會說俄語或漢語,阿拉伯語也太差。但聯合國還有另外三種正式工作語言,我要一會兒用英語、一會兒用法語、一會兒用西班牙語發言。這或許有點兒孩子氣,大衛;但是,如果世上存在某種沒有國籍的語言,那就是我要使用的語言。” 塞梯尼亞茲來到樓上那裡的一些房間是供同聲翻譯專用的。其個一個小房間的門開了,開門的是塔拉斯。他說: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這正是時候。阿諾德開場白即將結束,接下來就輪到他。” “我不打算呆在這兒,”塞梯尼亞茲說。 塔拉斯洞察秋毫的目光透過鏡片和藹地註視者他。 “我沒想到你感情會這麼脆弱,大衛。” “我自己也沒想到,”塞梯尼亞茲回答時嗓音沙啞。 他仍站在同聲傳譯室的門口。這里共有兩位譯員,一男一女,他們隔著玻璃窗面向沐浴在淡黃色燈光中的會議大廳。塞梯尼亞茲正對著被好些聚光燈照亮的講台,講台周圍的電子燈光牌可以顯示投票或發言者所代表的國家名稱。 接下來是本書的結尾,有兩個結局,英譯本和法文原本的結局有所不同,可能作者在其間做過修改,我將會把兩個結局都貼出來,喜歡那個你自己挑吧(但我認為兩個結局相差不大) 這個帖子貼了將近兩個月,終於完成了,所有的掃描和校對都是我一個人做的,雖然很辛苦,不過能把自己喜歡的書推薦給大家,還是感覺不錯。 英譯本結局 “現在,”塔拉斯說時…… ……阿諾德·巴姆在下面的大廳裡結束了他簡短的講話。 塔拉斯向前伸長脖子探出上半身,整個姿勢表明他又添了幾分緊張,眼神簡直象迪耶戈·哈斯那樣兇惡。 他們在外面的穿堂裡等候。塞梯尼亞茲靠在牆上,以至於一名警衛人員過來問道:“你的臉色蒼白,有什麼不舒服嗎?” “沒什麼。” 他又開始走動,然後到樓下的小賣部要了一杯水,因感到噁心幾乎沒有喝。過了幾分鐘,他走到戶外。五月的陽光再也巴不受玻璃和鋼架結構的高樓阻擋,向廣場上傾瀉下來。 五月五日。 三十五年前的今天,他到達毛特豪森。正是這一天!塞梯尼亞茲禁不住一陣哆嗦。事情巧到這種程度,很難說純粹是一種偶然。 他在台階上坐下來,不去理會打他身旁走過的人向他投來疑問的目光。 忽然,他感覺到有人站在他身旁。是迪耶戈·哈斯。 “事情怎樣了?”塞梯尼亞茲問。 “他們說,他不能藉用開曼群島代表的發言時間。他們說,巴姆的要求被拒絕了。他們說,他不是官方代表,官方代表團成員才能發言。” 哈斯在微笑,可以說是一種冷笑。 “那他怎麼樣呢?” “他對他們說,如果他們給他半個小時發言,他可以給他們五億美元,”哈斯答道。 塞梯尼亞茲說:“他們決不相信他拿得出那麼多餞。他們會讓他發言嗎?” 迪耶戈·哈斯聳聳肩,攤開雙手。又住回走向會議大廳。 塞梯尼亞茲站起來跟上去。 他們發現雷伯站在大門外等候開門。當兩人走到他跟前時,門開了。 一個面貌酷似大衛·尼文(注:(1909—1983),英國著名電影演員)的人飄然走出大廳,直接來到雷伯身邊;此人身材矮小,衣冠楚楚,動作敏捷。 “是克立姆羅德先生嗎?” “是的。” “安理會考慮了你的要求。” “他們讓我發言嗎?” “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就是不可能。” “為什麼?” “你不是官方代表。你不代表聯合國的任何國。” “我代表亞馬遜尼亞。我來就是要談這個問題。如果能讓大會聽一聽我的意見,或許能找到一項辦法解決核威脅問題,防止發生世界範圍的大屠殺……” “很抱歉。” 克立姆羅德兩眼直瞪著他。 “你們讓阿拉法特發言!為什麼不讓我發言?”這兩句話說得很慢,似乎越來越力竭氣短。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有章程。這是違反章程的。”衣冠楚楚的小個子官員身體略略前傾,做出說知心話的樣子:“實話對你說吧,克立姆羅德先生,這樣做對我們不利。國界、民族和部落——我們就是乾這一行的,如果這些都消失了,我們也將消失。那時還要我們幹什麼,你說對不對?”他眨眨眼睛。 克立姆羅德直勾勾地看著他,但是那人避開他的目光,卻把他上下打量,從頭箍一直看到腳上的涼鞋。 “很抱歉,”小個子官員說。他第一次與雷伯目光對接,但只有短短的幾秒鐘。之後,他像芭蕾舞演員做轉體動作那樣轉過身去,匆匆返回大廳。他進去後,警衛人員就把大門關上。 接著一切都靜止下來。打破這局面的是一名新聞記者,他匆匆來到雷伯身邊,說:“克賴恩羅德先生,聽說你曾試圖出餞購買在聯大發言的時間,這是真的嗎?據說你是個億萬官翁。據說——” 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不理睬他,開始慢慢地向出口處走去。記者跟了幾步,但旋即又改變主意。 “說實話,朋友,”他在雷伯背後大聲說,“我看你連乘公共汽車到布朗克斯(注:紐約最北邊的行政區)去的車錢都沒有!” 喬治·塔拉斯在流淚。 迪耶戈·哈斯兩眼發直,好像中了什麼催眠的魔法。 接著,他追過雷伯,向地下停車場跑。 走出穿堂之前,雷伯停步轉過身去。他凝視著高高的房頂和遠處的牆壁,然後把視線移到他熟悉的那些人身上。 “雷伯,跟我走吧。我去把車開來——” “不,”他說。 “我跟迪耶戈走。” 塞梯尼亞茲從後面起上來,當他和雷伯的目光交接時,驀地楞住了一動也不動。他聽見王低聲吐出一個單詞:毛特豪森。 然後,那個瘦長的身影不知去向。 以下摘自大衛·塞梯尼亞茲日記中的一頁: 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黑狗們也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沒有人給我帶信來。我得不到指示。再也沒有雷伯的專差到第五十八街我的辦公室來過。 該做的事我都做了。我已經為我退休或死亡的那一天安排好接班的人選。所有的王臣也都這樣做了。這台機器將繼續潤滑而有效地運轉。它甚至可以繼續運轉若干世紀,如果人類在若干世紀內繼續生存的話。 亞馬遜尼亞依然存在,那是一個沒有國王的王國。失去了指揮,發展規劃開始顯得後勁不繼。 自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以後,三年多過去了。 我時常想念他。我用盡一切辦法要找到他。喬治·塔拉斯和我一起到布魯克林去拜訪那位很像夏眠·佩吉的女畫家。她也沒有再見到雷伯或者接到他的電話。 我們在里約熱內盧的人員去查訪了迪耶戈在伊帕內瑪海灘的寓所。現在居住在那兒的一戶人家,從來沒有聽說過姓克立姆羅德或哈斯的人。 烏巴爾多·羅沙這人可不好找。我長途跋涉親自前往卡拉卡拉伊溫布同他面唔。他和雅瓦都說不知道雷伯在什麼地方。這兩個人哀傷溢於言表,決不可能撒謊。 我也許可能大膽猜測他會跟喬治·塔拉斯一起隱遁。然而,他選擇了迪耶戈,瘋瘋癲癲的迪耶戈,那天以後,這個阿根廷人也沒有誰再見到過。 塔拉斯認為雷伯一定活著,不過喬治總是相信他願意相信的一切。 老實說,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還活著,但願他活著。我怎麼也無法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我也許永遠見不著他了。我甚至不敢去想:我與他相處這麼多年,卻一次也沒有正視過他那雙寂寞、孤獨、朦朧、憂傷的灰眼睛,一次也沒有對他說道,我是多麼欽佩他,多麼愛他。 法文原本結局 “現在,”塔拉斯說時…… ……大廳裡的阿諾德·巴姆已經結束了他簡短的講話。喬治·塔拉斯向前探出上半身,整個姿勢表明他又添了幾分緊張,眼神簡直象迪耶戈·哈斯那樣窮凶極惡,巴姆離開講台時,掌聲零零落落。 接著突然出現一片彷彿連空氣都在震顫的寂靜,雖說是從擴音器里傳來的,卻給人一種幾乎觸摸得到的感覺,就在這一片寂靜中,塞梯尼亞茲看到雷伯瘦長的身影登上講台,全身被聚光燈照亮。他額上套著綠色頭箍,在無限漫長的一段時間內,他那雙顏色極淡而又迷離恍惚的眼睛把佈置成圓弧形的代表席位一排排看遍。他的語調顯得比任何時候更鎮定、更徐緩: “我叫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 塞拂尼亞茲倒退一步,關上那間小室的門。他在甬道裡走了不多幾步,就把肩膀靠到牆上站住不動。一名警衛人員見他臉色蒼白,關切地問道, “有什麼不好服嗎?” “沒什麼。” 他又移動腳步,一直走到樓下小賣部要了一杯水,但因感到一陣噁心而幾乎沒有沾唇。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戶外。五月的陽光擺脫用玻璃和鋼鐵建成的巍峨大廈的阻擋,向廣場上傾瀉下來。這一天是五月五日。 整整三十五年以前(只差六個小時),他走進毛特豪森集中營。事情巧到這種程度,很難說純粹是一種偶然。 他在台階上坐下來,不去管別人看到他這個樣子會怎麼想。 他感到有人在註視著他。 他扭頭一看,只見迪耶戈·哈斯在三十米外睜大兩個黃眼珠子,嘴角浮泛著似笑非笑的揶揄表情.這時廣場上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人。 然而,那個阿根廷人絲毫沒有走過來的意思。塞梯尼亞茲也不移動,只是頻頻扭過頭去看看老是在那裡似笑非笑的哈斯。 在這裡照錄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那天的發言,決計沒有任何好處。有些輝煌的高潮事後咀嚼起來會有死灰的味道,有些話語是那樣言簡意駭,甚至不再屬於說話的人到頭來還對他不利,將來既不會有人重複,也不會有人記住,只會像說話的人一樣消失在千百年滔滔不絕、其實跟無聲差不多的發言中,這僅僅是一段簡短的插話,王只能是永遠沒有國土的王。 同聲傳譯室一時陷於惶惑之中,這個操三國語言而且不斷更換語種的人可把譯員們折騰得夠嗆。是的,王這篇發言也許首先在翻譯部門造成一點淡淡的不愉悅,引起一片慌亂、一股說不出的彆扭、一陣神經性的抽搐,凡此種種傳染給了全體代表,使會場裡出現一派蠢蠢欲動、不大耐煩的氣氛,好在大家覺得堪慮的事情太遙遠了,也就不大像是真的。 他發言已畢,用目光作了幾秒鐘的巡視,企圖在大廳裡尋找敢於和他對接的目光。不管是和他一樣的灰眼睛,還是黑眼睛或藍眼睛,只要敢於正視他提出的問題而不是顧左右而言他。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表決速度之快在聯大歷史上是空前的。阿諾德·巴姆提出的成立一個新國家的議案遭到一百五十四票反對。贊成:零票。棄權:零票。 喬治·塔拉斯在流淚。 塞梯尼亞茲與迪耶戈·哈斯之間無聲的對峙已經持續十分鐘左右。 迪耶戈看了看表,先挪動身子。他從原先倚靠的牆邊走開,朝地下停車場的方向而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又過了五六分鐘。 塞梯尼亞茲右邊開始有動靜。雅瓦和他的印第安同胞們走出來,全部登上隨即出現的一輛汽車。人剛坐好,車立刻朝東四十八街的方向駛去,塞梯尼亞茲可以肯定他們是前往肯尼迪機場. ……他還在那裡目送去遠的轎車,這時雷伯出現了,身邊沒有別人。塞梯尼亞茲站起來,可是此外沒有別的舉動,更沒有打招呼。雷伯在廣場上走得相當快,一下子上了另一輛由迪耶戈·哈斯駕駛的汽車,緊跟在他後面從會議大廳裡衝出來的攝影記者中跑在最前面的也沒追上。 只有最前面的幾名記者來得及按動他們的相機快門,而且這僅有的幾個鏡頭還是從背後或側後面搶到的。迪耶戈已經把車發動起來往前猛衝,輪胎因驟然加速而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有一個人在塞梯尼亞茲旁邊說話,他甚至沒有轉過去看是誰。悲痛正撕扯著他的心,那種劇烈的程度連他自己也大吃一諒。但他總算沒讓自己的眼睛濕潤。 塞梯尼亞茲事後回憶道: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黑狗。一夜之間,他們便完全絕跡,始終沒有在第五十八街我的事務所裡重新露面。 “我已經為自己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引退的那一天作好交接班的準備。毫無疑問,所有的王臣也都這樣做了,採取了必要的措施以防萬一。整個機器將繼續運轉,也許會永遠無謂地空轉下去。 “亞馬遜尼亞那一頭一切照舊。儘管這個王國沒有國王,目前卻依然存在。 “我不知道雷伯在什麼地方。從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到現在,已經十九個月零二十五天過去了。他始終沒有和我或喬治·塔拉斯恢復聯繫。我甚至去布魯克林高等住宅區走訪過那位面貌酷似夏眠·佩吉的女畫家,可是她所知道的比我更少。反正她也沒有再見到雷伯。 “我不相信他會返回內格羅河與布蘭科河之間的亞馬遜尼亞叢林中某個所在,也不相信他會去較北的瓜阿里沃人的家鄉——他年輕時呆過的地方。迪耶戈不會陪他前往,而迪耶戈自己又哪兒也不見人影,里約熱內市郊外伊帕內瑪海灘上他的寓所如今被別人住著,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姓克立姆羅德或哈斯的人。 “烏巴爾多·羅沙這人可不好找.我便是長途跋涉直到卡拉卡拉伊瀑布。他和雅瓦什麼都不知道。這兩人的悲傷溢於言表,我不相信他們會對我撒謊。 “老實說,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還活著。塔拉斯認定他還活著,不過喬洽·塔拉斯總是相信他願意相信的一切。我自己則因日而異。前天,即聖誕節後三天,我不得不接受采訪發表公開講話。我沒有什麼可談,要么談自己這種毫無把握的心情。我實在沒有心思玩什麼浪漫主義的把戲。我受到的指責夠多了…… “……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當我面對著好幾台攝像機講話時,我總覺得,很少有人認得是什麼模樣的王,非常可能就在世界的某個地方聽我說些什麼,用他那雙充滿遐想的灰色眼睛注視著我,非常可能他就在我們大家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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