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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裝一條木腿的海龜—— 8

綠色國王 保尔·鲁·苏里策尔 10598 2018-03-21
一九七六年六月,突多爾·安蓋爾因心髒病猝發去世,當時他正驅車行駛在聖莫尼卡的大街上。這位羅馬尼亞裔的洛杉礬律師是負責多方面業務的王臣。不過,經手最多的還是有關金礦的事務。 九天之後,即六月二十八日,雪莉·塔拉斯在癌症的折磨下掙扎了十餘年後也去世了。 大衛·塞梯尼亞茲從王那裡聽到了這個消息。 “什麼時候?” “三小時之前。” 雷伯的聲音有點異樣,過了一會兒塞梯尼亞茲才明白是什麼原因。 “你是在飛機上和我通話嗎?” “是的。兩小時前我們離開了里約熱內盧。在直接去波士頓。你是不是也到那兒去?” 也許可以說,沒有什麼比雪莉·塔拉斯的死更使塞梯尼亞茲傷心的了。他認識雪莉·塔拉斯已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像對母親一般敬愛她。她的去世使大衛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雖然並不感到意外。醫生早在四年前就已認為她沒有希望了。

出乎意料的倒是這次王本人竟親自前往。 “那時,”塞梯尼亞茲後來回憶道:“我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沒見過他。根據雷伯的特別指示,凡是需要他過目的文件我都讓瑪爾尼·奧克斯轉交。在文件中,我幾次指出,由於他提取的款項金額越來越大,我正面臨著財政上的困難。三天后,文件由傑思羅手下一位匿名信使送還給我,上面標明:'絕密。面交收件人。'一張附條上寫著:'情況我知道。望盡力而為。'我記得,當時我是這樣想像他的:光著身子,額上套著綠色蛇皮頭箍,頭髮披到肩頭,在危機四伏的叢林深處,置身於未開化的印第安人之間卻得其所哉,天曉得吃著什麼東西,一邊還能對我實行遙控指揮。比如說,他給我的另外幾張附條中寫著:'薩格勒布聯合銀行,帳號583452LM67,未把那筆十一萬二千六百美元的款子轉來。為什麼?RMK。'。'我已要求從德黑蘭的伊朗啟夏瓦茲公司撤回全部資金,但至今尚未完全撤回。此事請照辦。RMK。'

“……現在我獲悉,他總算露面了,目的僅僅是參加在緬因州一個偏僻的鄉村小公墓舉行的葬禮,在那裡陪伴一位剛剛失去妻子的朋友……” 喬治·塔拉斯當然也記得。 雪莉是上午九點鐘左右在醫院裡去世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倒是一種解脫。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個半月裡,醫生天天結她注射嗎啡,劑量越來越大,她幾乎終日不省人事。如果稱一下的話,她臨終前那幾天的體重恐伯只有三十公斤。這情景勾起了塔拉斯奇怪的聯想,他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達豪和毛特豪森集中營裡的那些幽靈。 及至一切告終,他沒有失聲痛哭,也沒有讓半點悲哀流露出來。他這人和眼淚無緣。他的想法十分明確,而且早就打定了主意:誰也不通知。一旦通知人家,將會發生什麼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他從前在哈佛教書的的學生和同事都會匆匆前來,雷莉那些多得數不清的出版界朋友也會趕採。她生前在評論中對一些著名作家時而滿腔熱情地支持,時而痛痛快快地批評,這些作家也會覺得有必要到緬因州來弔唁一番。

只有一個人,他猶豫著是否要遇知:大衛·塞梯尼亞茲。雪莉把大衛當作他們的兒子—般看待。他在醫院裡甚至已經拿起聽筒準備往紐約掛電話,但又改變了主意,他心情沉重,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把他緊緊包圍起來。 “上帝啊,這是怎麼回事?其實我好幾個月以前就知道她即將死去,現在她真的死了。”儘管如此,他依然能自我解嘲。即使是現在,他仍抱著一種嘲諷人生的態度,他無法想像自己怎麼在電話裡談這等事情。 “塔拉斯,你會一下子哭起鼻子來,還是別出這種洋相吧。” 也許是受到一種反作用的驅使,他立即著手做那些急需辦理的具體事情。他租了一架飛機,並定好一輛柩車在班戈與飛機銜接,辦裡了把一具屍體從一個州運到另一個州所需的各項手續。下午兩點,他到達緬因州,然後又花了兩小時為第二天舉行安葬儀式做好安排。五點鐘,他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這座房子兀立在皮諾布斯科特灣與藍丘灣之間的岬角上,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冷落淒清。煮萊的時候,他有點動搖了。他在空蕩蕩的房子裡漫無目的地走著,有那麼二十分鐘左右簡直難以忍受,浴室藥櫃裡的那些藥片老是在他的腦子裡打轉,怎麼也排遣不開。末了,還是這樣一種思想佔了上風:卡瓦諾太太每週要送三次鬆餅來,明天正是送鬆餅的日子,如果發現他撒手西逝,偏偏挑在鬆餅照例做得最好的星期三(為什麼鬆餅總是星期三最好,原因不明),這位厚道的婦女非暈倒不可。塔拉強烈地意識到,這局面該多麼可笑。

他走出家門。 阿道夫和貝尼托這兩隻愚蠢的鸕鶿,棲息在老地方——一條破爛的小船上。凡是有生命的東西沒有比它們更缺乏幽默感、更可悲的了。它們年年歸來,在這裡度夏。也許它們已經不是四十年代的阿道夫和貝尼托,不過一定是那兩隻鸕鶿的直系後代。難道別的鸕鶿的後代會有這麼一副蠢相? “我得承認,”他聽到一個緩慢、安詳的聲音說,“我從來沒見過樣子這麼愚蠢的鳥。” “我已經答應把這塊地方租給它們九十九年,”塔拉斯接茬時似乎並不感到驚訝。 “只要達成默契,租期還可以延長。” 他感覺到,除了這個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外還有別人。他轉過身去,發現大衛站在幾米以外。這時,他再也克制不住,真的哭了起來。

第二天,只有他們三個人參加的安葬儀式結束後說,他想在紅房子(注:西方對停屍間的別稱)裡住一兩天。 “我找不到更恰當的字眼,只好稱它為紅房子了。不過,也可以這麼說,我是一個把自己強加於你的不速之客。” “我警告你,我睡覺要打呼嗜的,”塔拉斯說。 “總響不過我的朋友們養的一隻美洲虎。再說,你的鬍鬚也沒那麼長。” 大衛回紐約去了。雷伯和塔拉斯在房子周圍散了很長時間的步。雖然已是六月,氣溫還相當低,儘管雨點兒還沒有灑落下來,不過明擺著只是早晚幾分鐘的事。只穿一件全棉圓領白汗衫的雷伯不由得直打寒顫。 “冷了吧?” “這是因為天氣要變了,過一會兒就好。” “會不會是瘧疾?”

“我們沙馬塔里人從來不生瘧疾。” 話雖這麼說,他們還是回到屋裡,生起了壁爐。他們談論著蒙田、斯太倫、巴金、內保爾,談論著繪畫和其他。然而,塔拉斯看得很清楚,雷伯雖然談天說地,無所不及,對他真正關心的事卻隻字不提。 “亞馬遜尼亞”這個詞似乎從他的記憶中完全抹去了。 三點半光景,卡瓦諾太太開車送來剛出爐的鬆餅。她為他們煮了茶,還說這麼好的天氣他們竟呆在屋裡不出去,真是發瘋了;雖說可能有點兒潮濕(此刻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不過真叫她想起了她的故鄉愛爾蘭。她主動提出留下來為他們做晚飯,可是雷伯謝絕了,說他自會照料一切的。於是,這位愛爾蘭婦女告辭離去。 “照料一切!人家聽起來還以為我一百歲了!”

“你七十五歲啦。” 除了窗外透進來的光線,這間猩紅色的書房裡就只有壁爐中的火光。幽暗的光線使雷伯愈加顯得瘦骨嶙峋、容顏憔悴。塔拉斯想道:自從在毛特豪森初次見面以來,他的模樣幾乎一點未變。他直到死也不會變樣。雪爾2生前常說,他是世上最富有魅力而又最少人間煙火味的人,也許,他來自另一個星球。 他大聲問道:“她剛剛去世,你怎麼已經知道了,又是傑思羅?” “這無關緊要。除非你當真想談這事。” “你說的對,這無關緊要。” “綸我講講你正在寫的那本書吧。 “給我講講亞馬遜尼亞吧。” “我不是為此而米的。” “你為什麼而來,我很清楚。既然如此,巧得很,我正想……” “嘖嘖嘖嘖。”雷伯含笑打斷他的話頭。

他放下杯子,站起來,走過去拿起他的布袋,從裡面取出三四瓶酒。 “你真的喜歡喝那種中國茶?” “我起碼已經十五年沒有碰過伏特加了。” “我這一輩子大概喝過三回。” 他們向第一瓶酒發起進攻。雷伯的話來了,這回他談起了他白己,談他諱莫如深的過去,談他和繹夫·拉扎魯斯一起去西西里島以及鐸夫當著他的面槍斃蘭根和德格羅特那件事。他還談到,另一次,他和鐸夫一起站在丹吉爾的馬拉巴塔燈塔附近,鐸夫槍射海鷗,並慫恿他殺人報仇。雷伯肯定沒有喝醉,因為那瓶格魯吉亞伏特加他只喝了一丁點,所以,並不是酒精促使他回首往事。 塔拉斯看得一清二楚: “他從來不可能大大方方地談論愛情和友誼;過去接觸到這些題目時,他總是非常不好意思,簡直連別人也感到窘迫。可是我敢肯定,現在他把自己把往事告訴我,正是為了向我表達他對我的友情。”

“不要把我灌醉。”塔拉斯說,此刻他自己已經灌了大半瓶酒。 “我老家在格魯吉亞,也就是說,我差不多可以算個俄國人,至少跟蘇聯沾點兒邊。我身上既有美國人的血統,也有高加索人和烏克蘭人的血統。儘管你的伏特加是格魯吉亞貨,也不會……” “酒是奈西姆從第比利斯帶回來的。” “味道好極了。” “我不想用我的故事來煩擾你。” “別說傻話了,克立姆羅德君。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故事對我有多麼大的吸引力,我是多麼愛聽。那個在紐倫堡想弄死三四十萬納粹分子的人叫什麼名字?” “布尼姆·阿涅列維奇。他已經死了。某一天,他終於發現在東方國家再也找不到一塊安身立命之地,於是他去了以色列。他是在六天戰爭中被打死的。當然,那時他已經改名換姓。”

夜已降臨。十點鐘的劉候,雷伯說他餓了。塔拉斯站起來才走了幾步,使得出結論:他的房子,恐怕包括房子所在的大西洋邊這個岩石岬角,全都傾斜了。於是,他決定還是坐在圍椅上不動為妙,心想,身邊反正有世上最富最富的一名男僕在侍候他。雨已止,風已息,海上幾乎毫無動靜,必須屏息凝神才能聽見類乎狗酣睡時發出的深沉呼吸。 雷伯拿著他做的零陵香熏肉蛋捲從廚房裡回來。他們一邊吃蛋捲,一邊喝著塔拉斯已經開始進攻的第二瓶伏特加。 “還想听故事嗎,喬治?” “如果必要,就編造幾個吧。” “我本來就在編造,喬治。你以為我在幹什麼?” 接著他講起了在奧地利與仇人的角逐、從薩爾茨堡到死山相互追踪、拜訪西蒙·威森塔爾、鐸夫·拉扎魯斯的死以及遇見那個猶如驚弓之烏、帶著四張不同姓名護照的人的經過。 “他就是卡爾·阿道夫·艾希曼,你能想到嗎?” 塔拉斯睡著了。他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只覺得舌頭軟綿綿的。屋裡悄無人聲,他以為雷伯已經走了。他急急忙忙走下樓去。發現雷伯正操著葡萄牙語在打電話。 “我煮了一點咖啡,”雷伯一隻手摀住話筒說,“還沒有涼,在廚房裡。” 他輪番使用英語、德語、西班牙語、法語繼續一個接一個打電話。 外面,天已放晴,風和日麗,萬里無雲。他們走出去,沿著海邊散步。 “我昨天是自己躺到床上,還是你把我拖上床的?” “可以說兩者兼而有之。” 阿道夫和貝尼托棲息在老地方,還是那麼一副蠢相。 “雷伯,”塔拉斯驀地說,“我不想成為一個局外人。” 他的眼睛和那雙灰色的眼睛相遇了,塔拉斯又體會到三十一年前在毛特豪森已經領教過的那種畏縮心情。他繼續說道: “找還沒有老到那種地步。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或遲或早,或被動或主動,這一仗你總是要打的……只有一點我還拿不准:你究竟是主動出擊呢,還是起而迎戰。我比較傾向於前一種辦法。” 雷伯彎下腰,拾起一塊挺大的卵石,揚手投了出去。石頭準確地落在兩隻鸕鶿之間的水面上,它們硬者頭皮裝出不理不睬的樣子。 “你肯定這是兩隻活鳥嗎?” “當然是的。就跟我一樣活著。” 雷伯脫掉鞋,赤腳蹚入水中,一點不在乎弄濕褲子。他搖了搖頭。 “我還沒有下定決心,”他說。 “暫時巴西利亞當局對我不加干涉。加拉加斯和波哥大方面也不管我。” “這種情況不會長久的,你也知道。” 沉默。 雷伯脫下圓領衫,慢騰騰地把身體泡在水里,只露出個頭,兩眼瞪得大大的,看起來有點像個溺水的人。塔拉斯走到平日最喜愛的一塊礁石上坐下。 “不要把我拒之門外,雷伯,我求求你,不要這樣做。” 雷伯不見了,他在水下潛泳,過了彷彿無窮無盡的兩分鐘才冒出頭來。他遊回礁石那邊,全身脫得精光,把衣服擰乾,然後重新穿上身。 “你只到那裡去過一次,喬治。” “那裡太熱,我受不了。再說,我也不是要你僱我當伐木工。” 又是闐然無聲。雷伯繫著運動鞋的鞋帶,可是他住了手,陷入沉思。 “我剛才對你說過,我還沒有做出決定。這是真話。我可以就按現在這樣子生活下去。” “這次你用了多少家公司?” “一百十一家。” “它們之間表面上沒有任何联系?” “沒有。” “有朝一日會不會有人跳出來揭露事情的真相,指出你是所有這些公司唯一的老闆,這種可能一點都沒有?” “我想沒有。” 塔拉斯沉思良久,後來終於說: “你說得對。你可以像你所說的'就按現在這樣子生活下去'。大不了將來會有人對你那一百十一家公司中的某一家表示不滿。不過我想,每家公司反正都有自己的律師班子,他們一個比一個精明。而且我好像記得,你手下的人中有幾位還入了閣。其中一個不就是巴西總統的私人顧問嗎?” 雷伯露出了微笑,說:“是的。” “因此,唯一真正的危險,”塔拉斯說,“那就是在巴西、委內瑞拉或哥倫比亞發生古巴式的革命。看來可能性不大,至少在今後的二十年內不會發生。而且,哪怕天國成了紅色的,總還是可以通過商量達成妥協的。你和克里姆林宮的關係還那麼好嗎?” “是的。” “牽線的是保爾、奈西姆、那個有藝術品收藏癖的美國人以及另一個鄉音很重的法國人?” “是的,還有別人。” 塔拉斯居然還能笑出聲來。 “我的上帝,雷伯,你一個人就頂得上一個多國集團。我在說什麼呀,何止是一個多國集團?你本身就是好幾個多國集團,說不定你可以買下通用汽車公司,或是埃克森公司。或許把兩個一起買下來也難說。我說得對嗎?” “我從來沒想過。” 他們又開始散步,肩並肩朝塔拉斯的房子走去。 “雷伯,事情很簡單:一切取決於你。如果你繼續保持沉默,隱姓埋名,那就不會出什麼問題,不會出什麼嚴重的問題。” 他們走進屋裡。 “可是我知道,事情不會長久如此,”塔拉斯說。 “不會?” “不會。你自己也說地'我還沒有下定決心。'這說明你正在考慮這個問題。我想你會幹的。依我看,拉開戰幕的將是你。你創建了一個國家,而在它的國境以外,幾乎無人知曉它的存在。總有一天,你將不再保持沉默。我相信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最近我對這事想得很多,我想你也一樣。” 雷伯微微一笑。 “跟我來。”塔拉斯說。 他朝書房走去。書籍、筆記胡亂堆在那裡,不把塞梯尼亞茲那樣的人嚇壞才怪。 “昨天晚上,”塔拉斯說。 “在你那麼不光彩地把我灌醉之前,你問過我一個問題,我還沒有回答。你要我談談我在寫的這本書……” 他拿起一個文件夾,把它打開。裡面只有一張紙。 “全部都在這兒了,雷伯,我懷疑它是否會有出版問世的一天。不過,寫倒是寫完了。所有的內容都寫在裡面。如果你想听的話,我可以念一念。” “我簡直等不及了,”雷伯答道,臉上又露出一絲笑意。 “首先是書名,《論國家法統之預謬性》,作者喬治·塔拉斯。下面是正文。第一章。其它章節其實並不存在。第一章也是唯一的一章,內容加下: 國家法統說乃是一個離奇可笑、荒謬絕倫的概念。它毫無法律根據。每一個國家都建立在這樣一個歷史事實的基礎之上:在某一時期,一個部落的石斧大於毗鄰的其他部落,此部落便得以打垮其他部落。結論是一目了然的:任何現存國家的存在都毫無法律根據。 “就這些,雷伯。我對我得出的結論十分滿意。” “雷伯,”塔拉斯說。 “我可以給你上課,我可以……” “我想看一些這方面的書。” “吉拉爾德·菲茨莫里斯爵士所寫的《國際法概論》;莫斯勒的《作為法治社會的國際社會》;保爾·吉根海姆的《國際公法原理》,卡瓦列利的《和平法準則》,雷德斯洛勃的《國際公法條約》,海牙國際法學會出版的各種刊物《美國國際法雜誌》;《世界貿易法雜誌》;《聯合國仲裁決定彙編》……當然,還可以加上韋斯特累克、韋頓、雷瑙爾特的著作以及文爾瓦累茲的傑作《美國的國際法》……另外還有俄國人屯金、蒙得維的亞的希門尼斯·德阿雷查加、弗德羅斯與西馬他們合寫的書剛出版我手頭還沒有,不過我會弄到一本的……至於奧康內爾、凱爾森、馮·德海特、施瓦爾曾伯格、布朗利……等人就不提了……” “你喘口氣再說吧。” “即使你以光速來讀書,雷伯,可能也要花好幾年才能看完這些書。” 塔拉斯伸手碰了碰書堆中的一摞,這一摞書立刻倒了下來。 “我剛才說的許多書這裡面就有,當然,並不全在這裡。你一定要有一個可信賴的人,雷伯。” “就是你。” “就算是我。我和所有你能羅致的法學家,當然各種國籍的人都要。我甚至可以弄到一個面色紅潤的地地道道的俄國佬,他甚至不是一個持不同政見者。他是個和克里姆林富有聯繫的重要人物,雖然經常住在倫敦和芬蘭。他會加入這個班子並且守口如瓶,我塔拉斯以名譽擔保。” “這個班子將做些什麼事呢?” “做你想要它做的一切,雷伯:按照你的設想證明你締造的國家能夠而且必須生存下去,證明它有權利生存下去。” 那雙灰色的眼睛睜得更圓了。 “喬治,你認為我有足夠的瘋勁這樣子嗎?” “我認為你擁有比這大得多的瘋勁,雷伯。” 塔拉斯心想:“歸根到底,我身上也有迪耶戈·哈斯的某些東西。我和那個阿根廷人被創造出來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彷彿就是為了推動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去完成他的使命……”然而,在隨後的幾秒鐘內,他又轉而認為:這是他自己和迪耶戈.哈斯的愚人之見,他們把自己抬得太高了。 他心平氣和地繼續說:“雷伯,我知道我已經七十五歲了。我要求做這件事,並不是要你憐憫我,你或許會念及我現在孤身一人,或出於你可能對我懷有的友情而對我大發慈悲。我確實有能力組織這個班子,做好一切準備,一旦你下決心採取行動,便可發揮作用。” 一陣沉默。 接著,雷伯對他此說:“我希望際到那裡去。至少再去一次。你總共才去過一次,那還是在一九六四年。” “一九六五年。” “六四年,”雷伯說。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二十日。要不要打賭?” “老天爺,不要。”塔拉斯說。 “我對你的記憶力太了解了。沒準兒那天我穿的什麼衣服你都說得上來。” “白色的套裝,綠色的領帶,手帕也是綠的,頭領一頂巴拿馬草帽。雅瓦和他的兒子們覺得那草帽很古怪,直到如今他們提起來還笑呢。喬治,我希望你明年來,就在二月份吧,那時候雨水少些。” “我會來的。當然,如果那時我還在這個世界上的話。” “如果你死了,我決不寬恕你。”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雷伯的目光變得更加深沉。 “你真的能找出有說服力的論據?” “國家是一個擁有領土、人口和政府的實體。國家還享有主權和獨立,因而不從屬於另一個國家或任何別的實體,但直接受國際法約束。單是這個問題就足夠世世代代的法學家打上五百年官司。” “我也許等不了那麼久。” “雷伯,甚至連'國際法'這個詞兒本身都沒有什麼過硬的依據。大約兩百年前,第一次使用它的是個名叫邊沁的人。邊沁一定是在酒精中毒症發作時發明了這個詞兒。在他之前,這個詞是不存在的。在他之前用的是jus inter gentes,這個拉丁名詞本身也是從十六世紀的另一個瘋子那里傳下來的。他叫維多利亞。一七二〇年左右,法國人達蓋索把拉丁文jus inter gentes澤成了法文driot entrs les nations只要稍懂拉丁文的人都看得出,這種譯法蠻不講理而又愚蠢透頂。老達蓋索這樣做是迎合他的主子和當時正處在帝國主義擴張期的法國的需要。而一些盎格魯—撒克遜的法學家急於為征服其他民族國家的行徑闢護,這樣就師出有名,於是迫不及持地和他唱一個調子。因此,當親愛的老康德……” “喬治。” “……在他一七九五年出版的《論永久和平》'nations,一詞易為'國家'時,國際法……” “喬治!” 沉默。 “像這樣我可以一口氣談上一百四十三個小時,”塔拉斯說。 “也許還不止。” “領土、人口、政府。” “你擁有領土,顯然也擁有人口。你可以提名雅瓦當首相或總統,名稱反正隨你或他的便。沒有人能夠對他作為先佔者的權利提出異議,除非回溯到白令海峽形成之前,那時美洲的印第安人還是亞洲人。至於領土,你將不得不向全世界宴布,那一百十一家公司無非是你一個人布下的疑陣。這將使你開創的全部事業(不僅僅是亞馬遜尼亞那一頭)大白於天下,雷伯,你肯定在我之前就考慮過這個問題,或許這就是你遲疑不決的原因。一切都無法再保密。全世界都將知道打一個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那時,人們不嚇得摔一個屁股墩兒才怪呢。” 雷伯轉身背對著他。 “代價是巨大的,雷伯。你將不得不從幕後走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無異於自殺。這麼多年的保密措施將付諸東流。……” 雷伯既不開口,也不移動。 “雷伯,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確信你會這麼做,無論代價多大。這並不是因為我勸過你。我從來不曾自以為有一星半點影響你的能力。你產生這個念頭有多久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有好幾年了。”雷伯平靜地說,他轉過身來面向塔拉斯。 “你真想把全部任務擔當起來?” “我在世上最強烈的願望莫過於此。”塔拉斯回答時簡直是橫下一條心的語氣。他隨即又說:“但這決不是因為如今我形單影只。雷伯,我想擔當這個任務,是因為我真誠地相信而且是再清醒不過地相信,我是乾這件事最合適的人選。我有點兒了解你……” “相當了解,”雷伯微笑說。 “這就是明證。” “我幹得了,雷伯。我已經想好了幾個人。有五六個人先乾起來就可以了。寧可到我們把腦汁絞盡的時候再擴充人馬。另外還要一些資料員。我認識一個值得欽佩的女人,她能為我們組織起一支隊伍來。我們要掌握現存的有關國際法的全部資料,一字不漏地全部查閱。雷伯,從古至今,世界上從來不存在一個合法的國家。法統根本就不存在,這是個彌天大慌。Ubi societas, ibi jus(有社會的地方便有法律)。一派胡引純粹是空話。我們這些吃法律飯的把一片真空塗上五額六色,便宣稱已經築起了城牆。當我們象達蓋索一樣為國王大唱頌歌時,表面上好像有人相信我們。諾,就在你左肩後面有一本霍爾的著作。你把它拿下來,翻到第一百二十七頁,我相信就在這一頁上有這麼一段話: 一個國家可通過各種手段獲得領土,如:主動採取單方而的行動;通過佔領;由另一國家、團體或個人割讓:通過贈予,通過長期使用而獲得所佔權;或因自然界的作用而面積擴大…… “我是憑記憶背出來的。雷伯,你聽見這句了嗎:'主動採取單方面的行動……'這不是盜竊、掠奪和武力征服又是什麼?同樣,所謂法統、主權以及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這種居心險惡的鬧劇,無非都是些色彩,用於粉刷戰爭、強權統治、不平等條約或作為搞平衡的結果而訂立的條約(締約雙方不是彼此心存疑懼,就是鬥得兩敗俱傷)。英法兩國瘋狂對抗的結果誕生了比利時,而英法自身也是不斷侵略的紹果。非洲國家實際上是一塊塊被任意切割的土地,如果這種國界的劃分與民族分佈相符,那純粹是偶然的巧合。南美、中美甚至北美的情況又怎樣呢?征服了墨西哥的西班牙人後代,如果在阿拉莫堡一役之後沒有被開拓了美國的英國人後代打敗,情況又會怎樣呢?若是沒有沙俄帝國,蘇聯今天又是什麼光景?那些俄國人把他們的大爪子從波羅的海和烏克蘭一直伸到日本、蒙古、阿富汗和中國的地域,且不談三十年前被他們興高采烈地消滅了的哈薩克人,更不談目前為他們亢當廓爾喀兵和塞內加爾士兵的黑皮膚古巴人。土耳其人征服過遼闊的中亞草原,曾一度飲馬地中海,他們用我們對付印第安人的手段解決了亞美尼亞人問題,試問,土耳其人哪來這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佔領考究竟要過多久才能成為土著?我在墨西哥、阿爾及利亞、越南遇到過不少人對於那裡成為殖民地感到憤慨。可是,墨西哥的岡薩雷斯們自己就是直接來自西班牙卡斯蒂利亞或阿拉貢的移民。同樣,提濟烏祖的穆罕默德們從阿拉伯半島來到那裡,為的是憑藉大棒迫使先於他們居住在那裡的柏柏爾人改宗。而柏柏爾人自己身上也有那麼一點兒西哥德人或只有真主知道的什麼血統。阮某某在湄公河三角洲也曾得意忘形地把早先住在那見的佔族人和其他高棉人踩在腳下。我可以一直不停地說下去。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太可笑了!這方而的例子還能舉出成千上萬。” “Nen jetez p1us,la cour est pleine,(注:夠了,不要再講了)”雷伯說了一句法國話。 “雷伯,世上根本沒有、也不會有什麼理論可言,任何準則都是不存在的。給你舉個例子吧。就在今年,他們準備拒絕承認特蘭斯凱(注:南非開普省東部科薩人居住區),這倒也不無充分理由,因為處在南非包圍下的特蘭斯凱是否享有真正的獨立,確實值得懷疑。可是,蘇聯在聯合國內有三票,即蘇聯、烏克蘭、白俄羅斯,有誰對這個事實提出過異議?而哪一個敢說白俄羅斯是獨立國家?” “說完了?” “說先了這些,還有無數的例子可說,反正這段公案是可以辯護的,雷伯。只要你找到一個講壇搞'切腹自殺''或者至少犧牲隱姓埋名的做法,這等於要你蛻去皮外的一層皮。雷伯!” “嗯?” “你能製造一枚或幾枚原子彈嗎?” “能。” “你真能做到?” “能。” “你考慮過這件事嗎?” “我當然不會做這件事,但我考慮過,就算一種智力遊戲吧,純屬抽象思維。” “你肯定知道,還有另一種解決辦法。向巴西、哥倫比亞、委內瑞拉宣戰;只要你有辦法使當今世界兩大賊幫的老頭子——我指的是美國和蘇聯——覺得有利可圖而劍拔弩張……” “又一個加丹加。(注:加丹加,扎伊爾沙巴區的舊稱,1960年7月,扎伊爾獨立後,加丹加在比利時的支持下宣布獨立,1963年1月,聯合國軍擊敗衝伯領導的叛軍,重新統一)” “這樣比擬對你可沒有好處。所謂的加丹加國維護的是殖民者的既得利益,而你不同,你是披荊斬棘蠻荒創業。此外,你比衝伯不知高明多少倍。不過,反正這事你也不會幹。” “不會。”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塔拉斯用的口吻可謂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 “這實在太可惜了?因為,想要建立一個無可爭議的、所謂'合法的'新國家,最好的辦法是打一場精采像樣的戰爭,既有扣人心弦的大屠殺,又有蔚為壯觀的血水浴。” 塔拉斯看雷伯拿起布袋準備告辭。雷伯馬上要走並不使他怎樣難受,若是在前一天晚上,他會感到萬分淒涼。現在他想:“雷伯即將表示同意,其實他已經同意了,我就要投入這場戰鬥……” 雷伯柔聲柔氣地說:“你當然知道,我希望你準備好什麼樣的材料。” “這些材料必須論見開拓與創業自由,個人高於國家,現行製度都不完備,無一例外;必須拿出新的樣板來;把強權即公理主義搞臭,把所有的'主義'全部揭穿。在這個世界上有將近兩百個國家,其中近似自由的國家不到二十個。而'近似自由'是不存在的,就像不能說一個婦女'近似懷孕'一樣。還有別的事嗎,雷伯?” “暫時就這些。” 雷伯朝門口走去。塔拉斯知道,迪耶戈·哈斯一定就在什麼地方等侯,雖然瞧不見人,但絕對沒有疑問。 “我立即就著手進行。”他說。 “不,請不要談經費問題。有你這些年給我的錢,我可以聘用六百位高水平的法學家。我存錢的銀行還以為我是毒品販子呢。我租得起凡爾賽宮開學術討論會。雷伯,你還沒有問我,當那一天到來時,你的呼聲被人聽見的希望究竟有多大……” “答案我知道,你也知道。” “零,”塔拉斯說:“絕對是零,而且是無法挽回的。不過,有哪一個唐·吉柯德向諾大的風車發動過進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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