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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必須落寞地離開巴黎

獵物 内米洛夫斯基 11524 2018-03-21
必須落寞地離開巴黎(1) “我不去里奧姆,”約瑟猛然說道,“我想住在巴黎。噢!我來這裡不向你要任何東西,只是,無論如何,你是我惟一的親人……我想知道,假如在必要的時候,我能不能投靠你?等等,我重申這並不是要你資助和馬上救助。我暫時還是可以應付的,我打零工,我找到了一份助理攝影師的職位,在一家報社里。我勉強能生活。可是,今後,假如全都失敗了,我想知道,想確定我是不是必須落寞地離開巴黎……” “你何苦要這麼做?你原來已經有一份職位了,有穩穩噹噹的謀生手段……要是我,在你這樣的年齡,我會很滿意的……” “不。”約瑟低聲說道。 “你這樣認為嗎?也許……可是,你現在的工作有什麼讓你覺得那麼了不起的?”讓-盧克用疲憊的聲音說道。

“首先,可以自由地,盡可能地過我自己的生活,不求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今後有權力干涉我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讓-盧克說道。 但他似聽非聽的,他的一切思想都凝聚到瑪麗身上了。她還在睡嗎?她感覺好些了嗎?休息好了,還是加重了? ……他看著站在窗前的約瑟,他那張棱角分明、閃爍著智慧的面龐,他那雙冷峻的眼睛……這冷酷無情的目光第一次讓他震撼,這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在世界上只尋找它們自己反光的地方。他問道: “那你的母親呢?” 約瑟皺了皺眉頭: “她走了,她……” “據我對她的了解,你那麼容易就得到她的同意,我很吃驚……” “我沒有費太大的勁……她沒法阻止我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除了放我自由,她也不能為我做任何事情。這是最起碼的了……這是父母親給我們的惟一有效的幫助。你不信?”他忽然問道,一邊問,一邊抬起頭,把頭髮猛地甩到後面,甩頭髮的動作迅猛、不耐煩,幾乎還是孩子式的。

讓-盧克把手指壓在嘴唇上。 “噓!別那麼大聲……你會吵醒……” “你妻子嗎?對不起……” 他又壓低聲音,怯生生地說道: “我準備走了,讓-盧克。” 但他並沒有走,他好奇而又焦急地看著哥哥,終於打動了讓-盧克。 讓-盧克更加柔聲地問道: “我以為你來這裡問我一些經驗教訓一類的東西……不是這些嗎?” “不是。可我還只是個孩子。你呢,你已經在裡面掙扎了好多年了。你也是像我一樣開始的。說到底,我們是同一代人。我們出生得太晚了,有些生不逢時。” “'生活盛宴上的不幸賓客',小蛋糕都一個不剩了,酒吧招待把雞尾酒調和器都鎖起來了。”讓-盧克說道。 約瑟微微一笑,他的微笑本身都好像充滿懷疑,嘴唇才啟開一點點,微笑隨即就消失不見了。

“媽媽對我說我沒有權利就這麼犧牲她,說她在世界上沒有別的依靠,首先為她著想是我的義務。可這不是真的,不是嗎,讓-盧克?……我們只有一生,如此寶貴卻又如此短暫的一生……” “放心吧,”讓-盧克心想,“生活,與別人想的恰恰相反,在你這個年紀才會顯得短暫。相反,當你沒有了那種自命不凡的感覺後,生活會很漫長。那種感覺少得可憐,人們轉了一圈後很快又回去了:成功,失敗,短暫的快樂時光……” 但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他突然想,他應該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地告訴父親的,告訴一個老人,而不是這個孩子。在這個孩子麵前,他為自己已經變得老氣橫秋,變得溫情脈脈而感到羞恥。 他換了一種語調問道: “可是,現在的工作實際上能給你帶來什麼呢?你的這種新生活,一定很艱難,很難過吧?”

“我可以見到許多人,”約瑟激動地說道,“你笑,你!這一點自然很像你。你忘記了……你知道維希納的那個家是怎麼回事吧?還有,在你那個時候……” “噢!我幾乎不了解……” “那當然,我總說你運氣出奇的好……可我呢……我母親,克洛蒂娜,還有中學。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周圍有那個世界,卻是陌生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你明白嗎?現在可好了,我可以看到這個世界,觸摸到它,”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就好像他真的感覺到世界在他的手指下戰栗。 “這……真是難以言表……” “是的,激動人心,但徒勞無益。” “怎麼說?” “要知道人們如何行動,只要有智慧就行了。而要知道自己該怎麼行動,則需要經驗。”

“我每一天都試著嚴格自律,”約瑟低聲說道,“我覺得很了解自己……” “我不懷疑。”讓-盧克以難以察覺的嘲諷口吻說道。 能跟約瑟說什麼呢? ……他到了這個時候,才開始隱約看見對他來說什麼是真理,它佔據了他的全部身心。他不想與別人分享。他心想: “假如我跟他說,我這個做哥哥的,你崇拜我的沉著冷靜,我的冷酷無情,我的功成名就,我那實現了的抱負,但實際上我卻成了最卑鄙可恥的愛情的獵物。還不是愛情,是我自己,是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的,所有我摒棄的,所有我覺得恥辱低下而實際上也的確是恥辱低下的……這才是最可怕的。我非常清楚我這是一種可鄙的懦弱,一種卑劣的感情,但它比我強大,我鬥不過它。約瑟什麼也不會懂的。我的父親從前不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嗎?可我沒有聽懂……這種事情僅憑本能或者理智是理解不了的,而需要在吃飽肚子、心情平靜、內心有更高的要求的時候……啊!多糟糕……聊以自慰的是,那些步你後塵的人跟你一樣傻傻的,同樣脆弱,同樣不幸……”

必須落寞地離開巴黎(2) 他動了一下,好像聽到了瑪麗的聲音,她在叫他。他一心只想把約瑟打發走,單獨(就那麼點時間,我的天老爺啊……)和瑪麗在一起。他拿起丟在桌子上的錢包,抽出一張五百法郎的紙幣,把它塞到約瑟的手裡,然後站起身來。約瑟明白了,接下了錢。讓-盧克心想他來就是為這個的。他輕輕地把他推到門口。 “原諒我……有人在喊我……你想什麼時候回來都行……” 約瑟終於走了。讓-盧克趕忙朝瑪麗走過去。 16 “塞爾日不想到巴黎生活。我們離開法國。抱歉。” 在穿越那座小城的馬車裡,讓-盧克不斷地重複著這幾句同樣的話,寫在昨天收到的那張紙條上的話。瑪麗走了,他永遠也見不著她了。塞爾日知道了,猜到了他和瑪麗之間的事情,於是把她帶走了……多虧了讓-盧克的幫忙,多虧了他那瘋狂的愛情,他倆現在自由了。他激動地想:

“我受騙上當了,我做起事來就像個孩子。我痛苦啊。我應該聽天由命,永遠也不再去見她的,可我做不到,我不甘心啊……” 他又一次回頭去找杜爾丹,哀求他,威脅他,收買他,從他那裡得到這個女人。他絕望地想: “可她連漂亮都談不上啊?……到底是為什麼呀?” 他俯下身子,朝車夫喊道: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車夫揮動著馬鞭,但是,幾乎在同一時刻,那匹馬又慢了下來。他們過了那條河和林蔭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寧靜。那是一個3月天,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沒有認出那些房子和街道的佈局。他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在這座小城裡找到杜爾丹和瑪麗,說不准他們已經離開了。他們在哪裡?他像個瘋子一樣尋找瑪麗,他必須觸摸到她,聽到她的說話聲。他對她是如此的期待,如此的渴望……可是現在! ……要是碰不到她的頭髮,摸不到她的乳房,他會死的……如此受折磨真是奇恥大辱啊!他會殺了杜爾丹的,假如他的死可以讓瑪麗回到自己身邊的話。但最好是給他錢。 “他是不可能拒絕的!……即使私下盤算著回來把瑪麗搶走……可他愛瑪麗沒有我愛瑪麗那麼深……沒有她,他還不照樣過了五年……可我……”

他心想: “可到哪裡去弄錢呢?” 因為在他周圍的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同時坍塌了一樣。這是因為蘭昆表現出的敵意,還是自己已經到了人生的這個節骨眼上,周圍的一切同時散開、動搖並且土崩瓦解了? ……肯定是死亡的先兆……他的職位一個接一個丟了,錢也沒了。他只剩下一線希望了,在下一屆議會任期裡的議員席位,可是就連這件事也是千頭萬緒,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把這項沉悶的工作理出個頭緒,並努力做好它。他對所有那些人都是嗤之以鼻。他們拉幫結派,沆瀣一氣,而他卻是孤軍奮戰,他從來都是孤軍奮戰。他剛開始生活的時候,就缺少家庭、朋友和一個團隊的支持。這個蘭昆就是被他人為地吹捧、想像出來的。他覺得脫離蘭昆這步棋走錯了。但他能怎麼樣呢?有個愛蒂橫在他們之間。啊!所有的棋子都掉轉頭來對他窮追猛打。但所有這一切都無足輕重,所有這一切……只要瑪麗……他絕望地重複著她的名字:

“瑪麗……” 除了瑪麗,世界上的一切他都膩味了! ……他已經厭倦了這種不停地從手指間溜走的生活,這種必須無休無止地組織再組織,塑造再塑造的生活…… 只有和瑪麗在一起,他才能歇一口氣,才得以休息,找回在許多年以前,在成長為一個青年之前,在成年之前才體會過的那種妙不可言的逍遙自在的感覺……但是,事實上,他真的體會過了嗎?他好像一直以來總是這樣,總是那麼緊張、辛苦、懷疑、鬱悶。只有跟她在一起,他才心甘情願成為一個最卑微的人,願意付出比回報更多的東西,也只有依偎在她的懷抱裡,他才能體會到安寧,那種妙不可言的酣眠,在這種酣眠中慾望安息了,那種痛苦的自尊也沉睡了。 馬車停了下來。他走下馬車,在街上徘徊良久都不敢敲那扇門。咖啡館裡空無一人,就像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最後,他還是走了進去,穿過大廳,走在鋪著木屑的地面上。他走進隔壁的一個辦公室,一個女人告訴他,杜爾丹先生和夫人都不在家,但他們隨時都可能回來。他問道:

“他們還沒有走嗎?他們不會走吧?”他希望那個女人說出這些讓人安慰的充滿希望的話。 “沒有……他們還在這裡……” 她補充道: “我認為他們月底就要走了……” “去哪裡?” “啊!我不知道。我想他們要離開法國。我知道他們12號要在波爾多上船。但我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 她好奇地看著讓-盧克,可能很吃驚,這個衣冠楚楚的先生怎麼會對一對流浪夫妻感興趣。她突然轉身問他: “先生是杜爾丹先生的哥哥,是不是?” “不是。”讓-盧克驚訝地回答道。 那女人抱歉地說: “對不起,我還以為……你們長得很像……” 讓-盧克記得童年的時候,別人確實覺得他和塞爾日· 杜爾丹長得很像。那時他是多麼喜歡他啊! ……可現在,杜爾丹對他來說只是最可怕、最無情的障礙。 “可他比我更幸福。”他洩氣地想。 他坐在咖啡館的一個角落裡。夜幕很快降臨。寂寞的大廳裡只聽見一座掛鐘的聲音,它整天都在走動,但被別的聲音蓋住了,被說話聲和玻璃器皿的撞擊聲蓋住了。現在,它開始反撲,大廳裡全是它的聲音,它那嘶啞的嘆息,它的嘎吱聲,它的擺動聲。讓-盧克聽著鐘聲,在人生的某些時刻,甚至在受到死亡威脅的時候,人會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上。他聽著鐘聲,痛苦地想: “好像它會發出威斯敏斯特大排鐘的鐘樂。” 必須落寞地離開巴黎(3) 沒有,它只是發出幾聲哀鳴般的噹噹聲,然後又回到了意味著時間流失的沉悶而又可怕的鐘擺聲。百葉窗關上了,他推開一扇,大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冷冷清清的。他繼續等著。 最後,他終於見到他們了。他們手挽手地走在一起。他們走得很慢,不慌不忙,洋溢著幸福。他看不見他們臉上的表情,但他知道他們很幸福。她依然穿著那件很窄小的舊外套,他再熟悉不過了。他站起身來,心怦怦地跳著。慢慢地,門開了。他們走了進來。 杜爾丹第一個看到他。他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都不說話。杜爾丹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顯得更平靜,更幸福……是的,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了,讓-盧克心想,他很幸福……這個窮鬼,這個被普通法判為有罪的人很幸福…… 他感到特別氣憤。但他還是用一種哀求的語氣說道: “請原諒。在你走之前,我得跟你談一談,這事非常嚴重……” “好吧,”杜爾丹說道,“上樓吧。這里馬上就會坐滿人。每晚都有政治會議,正在準備選舉運動了。這個你肯定比我更了解……” 讓-盧克默默不答。他沒怎麼在聽。他凝視著瑪麗。他們慢慢地登上那個通往杜爾丹的房間的樓梯。 17 讓-盧克在上樓,就像在一些夢裡一樣,狹窄得只能走一個人螺旋式的樓梯彷彿在不停地向前延伸,永遠也沒有盡頭。杜爾丹手上提著的燈照亮了一根漆成灰色的輕便木扶手,以及牆壁上的一幅色情畫。 他們走進房間。讓-盧克又看見那張蓋著紅色羽絨被的大床、生了火的壁爐和那扇复折屋頂窗。是的,他沒有弄錯,儘管表面上很寒酸,這個房間對跟他一起進去的兩個人是溫馨親切的。 瑪麗在爐火邊坐下來的時候舒了一口氣,這口氣是愜意的,安逸的。他們很窮,他們舉目無親,但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就要走了。他們很年輕。他們的生活重新開始了。杜爾丹一語不發地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走著,整理文件,並不看讓-盧克。 讓-盧克終於開口說話了,盡量保持平靜的語氣: “你們要走了?” “是的,”杜爾丹說道,“瑪麗給你寫信了?” “你已經知道了?” 他沒有回答。 “你們去哪裡?” “去南美洲。那地方的名字你不會感興趣。” “你在那裡找到一份工作了?” “是的。”杜爾丹輕描淡寫地說道。 “瑪麗不跟你去。”讓-盧克低聲說道。 杜爾丹突然抬起頭,他好像沒看見讓-盧克。他去看瑪麗的臉。他倆不說一句話,但讓-盧克捕捉到的目光是信任的、平靜的。可能她已經把什麼都說出來了。 “你知道她做過我的情婦嗎?”讓-盧克還在追問。 他強迫自己用平靜不變的語調,但他的雙手在顫抖,他也沒能控制住嘴唇的抽搐。杜爾丹和瑪麗一動不動、默默不語,好像在那裡等著。 “她不該走。你讓她過的是一種如此……如此悲慘的生活。你那麼窮,塞爾日。你什麼也沒有。可我……她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將很幸福。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幸福,塞爾日。” 瑪麗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塞爾日輕輕地搖了搖頭,她便止住了話頭。 “她和我在一起很幸福,我發誓!你即將過的那種生活,怎麼受得起一個女人的拖累?你好好想一想!那是不可能的,很可怕的。塞爾日,你聽著,我會弄到一筆錢,”他絕望地說道,“你想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只是,你離開!……把她留下……你不必馬上就回答我。你好好想清楚!……你已經……完了……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錢,你的生活注定要失敗的。你們滿懷希望地去到那邊,但是你們會被迫過上貧苦、恥辱的生活。而當你一個人的時候,用我給你的錢,你就有可能得救!你們已經分開了。你們在一起生活過了!好好想一想吧,塞爾日。記住,你們現在不接受,可半年以後,你們會因為拒絕了我而後悔的……” 他抓起瑪麗的手: “來,我求你了!來。他會更幸福的,相信我。來……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樓下的大廳傳來越來越大的喧鬧聲。突然,杜爾丹打開門,把讓-盧克猛地推到外面。那座狹窄的樓梯沒有平台,讓-盧克被推到最上面的那一級樓梯上。杜爾丹費力地、從緊咬著牙的牙縫裡吐出一個字: “滾!” “塞爾日,我不會放棄她的。你不懂。你不了解我!我從來就不強求什麼,可是這個女人……我需要她。” 從他嘴裡說出的話是多麼笨拙和蒼白無力啊! ……用語言是無法自衛的,而要用牙齒和拳頭。他不由自主地朝杜爾丹的臉揮起了拳頭。 “我揍……” 杜爾丹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後來,讓-盧克想到,由於他的這個威脅性的動作,從前的那個習慣了暴力的犯人感到害怕了,還有,他的這種卑鄙的暴跳行為,杜爾丹永遠也不會原諒,那張到那時為止還很平靜莊重的面孔突然因為氣憤而變得扭曲起來。他尖聲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 樓下聽到椅子的挪動聲。一扇門打開了。一些人出現了,吃驚地看著黑暗的樓梯。 “救命啊!他想殺了我!他想打我!這人就是達格爾納,讓-盧克· 達格爾納,雷蘇爾那個黨的希望,未來的議員,他到這裡來想用錢封住我的嘴巴,要我不要把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事情張揚出去!……他是撒拉的女婿,你們知道嗎?……那個破產的撒拉!……他和撒拉一起瓜分了儲戶的錢!……” 讓-盧克揪住杜爾丹的肩膀。兩個人一起滾到了樓梯下面。眾人把他們拉開了。在可怕的喧鬧聲中,還能聽見杜爾丹在那里大喊大叫: “達格爾納!……你們好好記住他的名字!……達格爾納!……” 讓-盧克的雙手被擦破了皮,衣服弄髒了,最終他走到了外面。 必須落寞地離開巴黎(4) 18 隨著大選日期的臨近,整個國家都是記者,在守候著醜聞的發生。襲擊事件發生的第二天,一份地方小報就刊登了這條醜聞。巴黎的一家報紙做了轉載,人們在讓-盧克的人生經歷中發現了撒拉的名字。 人們早就知道他娶了撒拉的女兒,但在巴黎什麼事都會很快就被忘得一干二淨,所以這個名字幾乎喚不起什麼回憶。但那些反對雷蘇爾的報紙抓住這件事大肆渲染,大做文章,還刊發了讓-盧克結婚時的一幅照片。這嚴格地說並不是杜爾丹事件引發的醜聞,而是那些閃爍其詞的謠言,蘭昆差點也和讓-盧克一樣遭殃,因為他的政敵們急於利用這件小事使他名譽掃地。只是,蘭昆經常受人攻擊和失去人氣,所以對他來說,這是小事一樁。發表一次演說,態度誠懇一些,許下一些諾言,就可以再一次為他扭轉乾坤。 但對達格爾納來說就不一樣了:雷蘇爾毫不隱諱地說出了他將要面臨的困難。他用沙啞的農民腔調,他的說話方式,他那從不看對面的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溫柔地,幾乎帶著慈愛和同情地接待了讓-盧克。 “這件事可真麻煩啊,我的老弟……這件事是無中生有的,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的確也就是這些事情讓人有口難辯……風言風語,人言可畏啊!……去弄明白這件事的後面暗藏著什麼玄機……在撒拉那個時代,這件事可能不會給你帶來那麼多的損害,因為那個時候,有明確的、完整的指控。可是現在,我再跟你說,能怎麼辦呢?……只能是保持沉默,夾著尾巴做人,讓暴風雨過去……為了黨的利益,為了你本人的利益……” 讓-盧克極度厭煩地聽著。他心想: “這種事不會再讓我高興……嗨,這才是最可怕的。這個才會要我的命……生活的趣味和意義已經失去了。我太熟悉遊戲規則了……很早就知道了其中的細枝末節……我還有可能獲勝,我還有可能激動,但是我對此已經毫無興趣,它不會帶給我任何樂趣……” 他離開了雷蘇爾。他完全明白,假如自己參選,失敗是確定無疑的。讓-盧克寄了一封雷蘇爾等待著的信給他:“經過深思熟慮……為了黨部的利益……” 雷蘇爾讓庫圖給他回信,庫圖接替了他的位置,名字出現在所有的佈告欄前面。 “您的選擇是明智的。您是那麼年輕……您還可以等待……” 在選舉中,庫圖和蘭昆一樣被選上了。那天晚上,讓-盧克從收音機裡聽到了消息。那天晚上,他獨自一人,聽著高音喇叭用沉悶的鼻音向人群吐出候選人的名字。時不時地,播音員停止說話,在遙遠的外省聚集在大街小巷的人們中升起一陣陣低沉的幾乎是恐怖的聲音,暴風雨般的叫喊聲,時斷時續的歌聲。讓-盧克用全部的心靈聆聽著。他多想重新感覺到那種壯志未酬的失望,那種仇恨和對權力的渴望啊……那還能拯救他自己……可是,他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他的血液裡只有愛情,如此卑下的愛情,就像一股毒液…… 19 12號,讓-盧克去了波爾多。他什麼都不指望了,什麼也不期待了,但去一次那裡的念頭把他折磨得心力交瘁。他到達波爾多時,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這個由石塊、陽光和水組成的,幾乎沒有樹木的城市,接收和反射著夕陽的光輝,讓它們穿過一層白色的耀眼塵埃,就像是大理石塵埃一樣。 在瑪麗出發去波爾多的前幾天,他給她寫了一封信想碰碰運氣,冒著那封信被杜爾丹看見的危險。他乞求她在客輪出發之前去他的旅館。她會來的,他心裡想……也許因為這致命的絕望的愛情,她對杜爾丹也體驗過,所以比另外一個女人更能理解讓-盧克對她的需要,以及和她見上一面的渴求。因為,現在他什麼也不求了,既不要她的愛情,她的同情,也不要她的身子,只要能再見到她一次。 他下榻的那家旅館建在劇院廣場邊上。當他走進那個光線明亮的房間的時候,他感覺到一陣愜意。太陽此刻正在西沉,陽光在廣場上,在粗大的石柱上,在劇院的台階上閃耀著。旅館的對面,一扇玻璃窗熠熠閃光。 讓-盧克坐在兩扇成直角的窗戶中間。從他坐的位置能看到大街。他會從所有那些打那兒經過的女人中一眼就認出瑪麗來。他等待著。他來這裡沒有別的目的。他等待著夜幕降臨。他等待著瑪麗的腳步聲在門前響起,等待著見到她的面容,她的聲音。她會來的,然後……他不再懷有把她留住的希望,他知道她要走的。他還會等下去……等黑夜過去,等太陽出來,等枕頭上她睡過的地方變冷。在費了好大的力量想像這一切的時候,他給自己提了一個願望:就一次,就一個小時……她一定會同意的……他等待著,在他周圍,在他的身上,生命停止了,時不時地,他看著被陽光照過的窄小的白床,發現隱藏在這家旅館裡,躲在漠不關心的人群中間,潛伏在芸芸眾生之中,終於找到一種他一直在逃避的溫暖,感覺挺好的。 黃昏彷彿是從大地上升起來的,升到房屋半高的地方,而與此同時屋頂上面和一些窗戶玻璃還反射著大片的光芒。這是吃晚飯的時候。廣場很快就空了。人們能聽見關門的聲音,百葉窗翻下來貼住窗戶的聲音。讓-盧克半閉著眼睛,想起他最後一次見到瑪麗的那座小城……他不停地發抖。最後一次……不,不,不可能……然而已經超過七點鐘了,輪船明天上午出發,有人跟他說過的。她會來的。 他俯身向前,用整個靈魂看著空寂的廣場和盡收眼底的所有街道,她必定從其中的一條街道走過。 一些鴿子猛地撲向劇院的台階。已經晚了。他對面的那條小街越來越暗。現在他可能什麼也看不見了,燈光只照射著柱廊和鋪路石,行人則變得影影綽綽的。幾分鐘之後,咖啡館就會向廣場上吐出一群看不清的人影。他閉上眼睛,只諦聽旅館裡面的腳步聲,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叫人然後又止住的聲音。但都不是她,從來都不是她…… 他又重新開始估算自己有多大的機會,算得人都遲鈍了,都出現譫妄了。首先是那封信,那封信到了她手上嗎? ……杜爾丹把那封信截留了嗎? ……機會好像非常渺茫,然而,他知道她會來。他撲到床上,兩隻手緊緊地抱著冷冰冰的枕頭,緊緊地貼在嘴巴上。他發狂地等待著,希望著。 他知道這一次,不管是他的激情,還是他的勇氣,沒有任何東西能幫得上他的忙,但是,這種絕望的頑強,是他最後的武器,惟一的武器。他不再想了,他不再痛苦了。只是在他的心裡有一種壓迫感,一種生理上的窒息的感覺是如此強烈、如此純粹,使他有時能夠排解掉。他似乎覺得他的呼吸將不會再從他那哽咽住的喉嚨裡經過。又一個惶惶不安的時刻,又一個滿懷期待的時刻——是她,是她的腳步聲,他聽出來了,他在床上坐起來,他的牙齒咬住嘴唇,腳步聲卻走遠了。 他多少次想像這急促的、猶疑的、在他房間門前減慢的腳步聲,想像那輕輕轉動的門把手和他自己的聲音:“是你嗎?瑪麗,你終於來了嗎?”以至於當一切如願地實現時,他反倒沒感覺到驚喜,也幾乎沒感覺到幸福……現在必須把她留住,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用盡全部的力量,永遠也不再鬆開。 她走了進來。她在他身邊的床沿上坐了下來。他沒有開燈。他所需要的,並不是她的容顏,也不是她的眼神,而是她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得到,她那柔滑的肌膚,她的體溫和她那微微顫抖的手指。 “瑪麗!瑪麗!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我一直在等你。我已經等你好久了,你知道嗎?” 必須落寞地離開巴黎(5) 她任由他親吻著。她感受到這種愛情,感受到讓-盧克的這種瘋狂的癡情,一直都覺得很甜蜜,跟她對杜爾丹的愛情是那麼的相似。只是有的時候,她會表現殘忍的一面,表現女人們對她們所不愛、她們沒有看中的男人的那種幾乎是野蠻的殘忍,但此時此刻,她可憐他了。她低聲說道: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另一個女人?為什麼,我可憐的小伙子,為什麼?” 他用手指抓住她的乳房,揉捏著,眼睛都不看她地喃喃道: “一次,就一次,最後一次……” “不……” “瑪麗……已經有一次了,回想一下……因為疲倦,因為煩惱,為了在你身邊感受到一個活著的生命的體溫……可現在輪到我了……我是那麼孤獨,你要是知道……” “不,不,像這樣,對你沒有愛情,沒有慾望,愛的是另外一個人,離開你去找另外一個人,這能給你帶來什麼幸福啊?” 他用生氣和痛苦的聲調說道: “這不是幸福!這只是暫時的忘卻,只有你能給我……” 她沒有回答。吻她的時候,他發現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流了出來。 “你可憐我嗎?瑪麗。”他柔聲問道。 她喃喃道: “可憐你……可憐你……” 然後,她由著他要了最後一次。 20 讓-盧克等到黑夜的盡頭,等到輪船駛離的時刻,就像他事先答應自己的一樣,直到最後一分鐘,然後再給自己一點點時間的寬限……(杜爾丹可能會死,戰爭爆發,還有什麼別的事可以阻止他們離開?……)他等到他們倆交頸時在枕頭上落下的印記消失,然後,他也走了,朝巴黎返回;然後,他心想,要把落下的生活重新調整到正常狀態。 三個星期之後,初夏一個已經很炎熱的夜晚,想要一千法郎和一頓晚餐的約瑟給讓-盧克打電話後,應邀來到哥哥的家裡。他知道哥哥沒有參加大選,但他猜想這裡面又有許許多多的陰謀詭計。他發現讓-盧克很疲憊,臉面蒼老了許多,目光也很暗淡,但他的聲音和從前一樣平靜,語調里略略帶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苦澀、更加倦怠的嘲諷。他身上的衣服脫了一半,坐在陽台上,手裡拿著一本書。生平第一次,約瑟發現讓-盧克的面孔和他們倆父親的臉是那麼的相像。他和洛朗· 達格爾納一樣,看上去很謹慎。約瑟心想: “他的失敗給他多大的打擊啊……我啊,什麼東西都不會使我氣餒。” 和讓-盧克在一起,約瑟從來也沒顯示出不信任或者冷漠,就像年輕人對他們的大哥哥一樣。他是帶著信任來找他的,跟他交談就像跟一個同等的人一樣,但讓-盧克驚異地感覺到和弟弟在一起有著同樣的煩惱……以前,在學會洞悉蘭昆那幫人和雷蘇爾那幫人之後,他常常想,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要比那些熟諳生意之道、被歲月耗盡精力的人更富有智慧、更有知識,因為他們被他們的成功沖昏了頭腦,到最後只看得清自己。現在,這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坐在他對面,用尊敬和嘲諷的語氣跟他說話——他熟悉這種語氣,是他自己年輕的時候的縮影,他卻不喜歡這個約瑟,他身上缺少了什麼東西:機靈、對現實的迅速把握,以及那種最冷漠的男人從流失的歲月中獲得的溫柔。這個約瑟,他是多麼地冷酷無情啊,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不聞不問! ……他坐在讓-盧克的腳邊的一個小擱腳凳上,兩隻手緊緊地抱著膝蓋,亂蓬蓬的頭髮垂到他那俊美的前額上。已經有一陣子沒在聽他說話的讓-盧克突然問他: “你在給我打電話的同時還給一個女人打了電話,那女人是誰啊?請原諒,你剛掛電話電話又響了,但當時我的電話可能還是和你接通的,所以我就听見了……你有情婦了?” 約瑟聳了聳肩膀。 “那是一個規矩的女孩子,”約瑟猶豫著如何措辭,“但這並不妨礙她和我第二次見面後就跟我上床,可你知道女人是什麼東西……她的年紀比我大,已經二十歲了。” “那你呢,已經?” “十八歲了。” 他沉默了半晌後,聲音更低地說道: “我蠻喜歡她的,但時間不會太長久。我發現她……要的東西特別多……當然不是結婚,而是別的東西,愛情……我……瞧,我寧可告訴你我也一樣,我……她很有魅力……但一個人生活太艱辛了。” 他突然補充說道: “你知道迪斯累裡1老的時候說了句什麼話嗎?他說人很難控制。說得多正確啊……” 讓-盧克搖了搖頭。 必須落寞地離開巴黎(6) “別信他……相反,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把自己的願望和自己的夢想跟人們提出來就行了。而極度難以控制的,是一個人自己,是他自己的心。” 他說最後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更低,彷彿他為說這些話感到羞恥一樣。 然後,他就緘口不言。約瑟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可現在他的哥哥甚至都不裝模作樣地聽他說話了。他突然站起來,走進客廳裡。客廳裡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開始從一面牆走到另一面牆,根本沒在意正一臉吃驚地看著他的約瑟。他已經忘記了約瑟,這是顯而易見的。他走到窗戶邊,掀起一塊窗簾,站在那裡,背對著大廳。約瑟只能看見他把手放在窗簾的褶子上,用急劇而不連貫的動作把它揉皺。 約瑟站了起來,走到哥哥身邊,讓-盧克的面孔像平常一樣冷峻、封閉,無動於衷。約瑟的呼吸更順暢了一些,他心想: “如果他能把錢給我,我就馬上走……我使他心煩了……” 然而,他沒有張嘴。讓-盧克這時朝他轉過身來,顯得很遲疑地問: “你跟我去喝一杯嗎?” “如果你想……” “那好!走吧,我馬上就來……” 約瑟朝門口走去,但讓-盧克一直都沒有動,而是一直凝望著窗戶裡那個被昏暗搖曳的燈光照亮的四方形的天空。約瑟叫了他好幾遍,但他好像沒聽見。最後,他喃喃道: “等我一下……我去穿衣服……” 他重複說了一遍: “就在這裡等我……” 他從約瑟前面走過,走進自己的臥室並關上了門。幾乎就在同時,約瑟聽見一聲槍響,是一種很輕很脆的咔噠聲。約瑟一開始並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朝那間臥室衝過去,猛地用肩膀頂開那扇門,但房門並沒有關,倒是這個撞門的動作使他鬆了一口氣。 讓-盧克倒在地上,但還活著,還有氣息。不知所措的約瑟把他抱在懷裡,突然,他感覺到哥哥把他緊緊地抓住了,用驚人的力氣把他死死地抱住,抱得那麼緊,就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他想逃走,大喊救命,但臨死前的讓-盧克用冷冰冰的雙手,用已經一動不動的整個身體的重量死死地抓住他。只有他的眼睛還活著,一些話語堵在已經翕動不了的嘴唇上。那嘴唇使盡全力想動一下,但發不出任何聲音,勉強能聽見一絲呻吟,奇怪的呻吟。然而,最後的那一刻,他似乎恢復了神誌。也許他認出了約瑟?他可能以為向他俯下身子的是另外那個人的面孔?他的頭轉到一邊,臉貼在手上,闔上了眼簾,死得那麼安詳,以至於約瑟連他最後嚥氣的聲音都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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