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平家物語

第39章 十六~十九

平家物語 无名氏 8689 2018-03-21
十六 副將被斬 同年五月七日,九郎大夫判官要把平家俘虜一起送往關東。內大臣平宗盛得知這消息後,派使者對判官說道:“聽說明日要去關東了,父子之情是難以割捨的,俘虜的登記簿中有一個八歲的幼童,此刻或許尚在人世,希望與他再見一面。”判官答道:“父子之情是任何人也難得割捨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呀。”便叫河越小太郎重房把寄押在他手下的那位小少爺送到大臣那裡去。重房借了車子給少爺坐,跟隨他的兩個女侍也同車前來。小少爺已有多日沒見到父親,自然非常高興。大臣說:“餵,你過來。”於是讓他坐在膝頭,撫摸著他的頭髮,不覺潸潸淚下,對看守的武士們說道:“有句話,讓你們各位都知道。這是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他母親生他時雖然平安,但後來一病不起,終於離開人世了。她曾對我說:'以後無論哪位夫人生了公子,請你像對別的孩子一樣把他撫養成人,作為我的紀念,千萬不要委託給乳母,一推了事。'我覺得他很可憐,便說:那個右衛門督【1】在掃平朝廷叛逆的時候升為大將軍,這孩子就升為副將軍吧。從此就取名為副將。她對此十分滿意,彌留之際,還戀戀不捨地呼喚這個名字。終於在產後第七天溘然而逝了。每當我看到這個孩子便回想起這件事來。”邊說邊不住地流淚。那些武士也都淚沾衣袖。右衛門督也痛哭流涕,乳母也頻頻絞除衣袖上的淚水。過了片刻,大臣說道:“副將,你趕快回去吧,見到你,我就滿意了。”小少爺不肯走。右衛門督見此情狀忍住眼淚說道:“副將啊,今晚早些回去吧,還有客人要來,明日一早再來吧。”小少爺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袖說:“不,不回去。”這樣拖延了好長時間,不覺天色已暮。因為終須一別,乳母便抱他起來,坐在車上,兩個女侍也以袖掩面,哀泣告辭,同車回去了。大臣目送他們遠去,此時此刻的憐愛之情是平素難以比擬的。想來實在可悲!當年大臣曾說:“每當想起他母親的遺言,就覺得這孩子真是可憐。”因此沒有把他送到乳母家去,朝夕留在身邊撫養,三歲時舉行戴冠禮,取名義宗。隨著日益成長,姿容更加英俊,器宇更加軒昂,大臣也就更加憐愛。在西海飄零的日子裡,煙波之上,舟楫之內,從無片刻離開左右。然而自從戰敗之後,直到今日才得初次相見。

河越小太郎走到判官跟前請示道:“那位小少爺,您打算怎麼處置?”判官指示說:“無須押解到鎌倉,在這邊處置了吧。”河越小太郎回到住處,對兩位女侍說道:“大臣要押解到鎌倉去,小少爺仍然留在京里,我也要到鎌倉去,現在把你們移交給緒方三郎維義,請上車吧。”車子到了跟前時,小少爺從從容容地上了車,他以為跟昨天一樣,又要與父親見面了。這真是一場空歡喜呀!到了六條大路向東轉去,兩位女侍想道:“哎呀,不對勁呀!”便失魂落魄地擔心起來。在距離車子不遠的地方,有軍士五六十騎向河原方向走去。不一會兒,車子停住,鋪了塊毛皮請他們下車。小少爺從車上下來,迷惑不解地問道:“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呀?”兩位女侍也無法回答。河越小太郎的從卒們,手持腰刀藏在身後,站在小少爺的左右。小少爺看出馬上就要殺他,便像要逃跑似地一頭扎進乳母懷裡。武士們也不忍心把他從懷里拉出來,乳母就緊緊地摟住他,也顧不得人們在聽著,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那情景真是淒慘。過了很久,河越小太郎重房忍著眼淚說道:“事已至此,說什麼也沒用了。”重房的從卒把小少爺從乳母懷里拉了過來,用腰刀逼他俯身在地,終於取了他的首級。這些勇猛之士也並非木石,無不為之落淚。因為須請判官驗看,便將首級給判官送去。那位乳母赤著腳從後面追來,哀求道:“人既已死,把首級給我留下,我還要為他的來世祭奠哩!”判官也很受感動,潸然落淚道:“你說得不錯,還給你吧。”於是,乳母把首級藏於懷中,一路啼哭著走回城裡去。五六天后,在桂川發現兩具溺水的女屍,其中一個懷裡藏著少年的頭顱,這人便是副將的乳母。另一個抱住屍體的,是協助乳母自盡的人。乳母決心殉難也在情理之中,協助別人殉難也自溺而死,倒是極為罕見呢!

-------------------------- 【1】指平清宗,宗盛的長男。 -------------------------- 十七 腰越驛【1】 再說大臣平宗盛父子,由九郎大夫判官押解,七日清晨出了粟田口【2】,但見皇宮猶如雲天相隔,逢坂關的清水【3】即在眼前,於是悲從中來,詠出一首歌道: 今日別故都,粼粼見清泉。 焉得再過關,顧影池水邊。 一路之上心中非常懊悔,判官本是重情感之人,便從旁多方安慰。於是大臣向判官說道:“請鼎力周旋,救我父子一命吧。”“或許是流徙到遠國遠島,想來不會喪命吧。萬一真有不測,我寧願以勳功獎賞贖你性命。儘管放心。”“即使流徙到阿伊努人居住的千島也好,但望能苟且偷生……”此話出於平家首腦之口,未免遺憾。行經數日,同月二十四日抵達鎌倉。

梶原景時比判官先一步到達,向鎌倉公禀報說:“如今日本全國皆已臣服,唯有令弟九郎大夫判官義經將最終與你為敵。一之谷會戰時,他曾說:'若不是我從一之谷上面俯衝下來,東西城門是難以攻破的。凡是捉到的敵人,無論死活,本該都送交我義經查驗,為何全送到並無戰功的範賴【4】那裡去了。如若範賴不把正三位中將給我送過來,我定要親自去討。'那情形幾乎是要同室操戈了。因此我與土肥同心協力,把正三位中將關押在土肥次郎那裡【5】。九郎義經這才平靜下來。”鎌倉公聽了這番言語,沉吟片刻說道:“今日九郎將到鎌倉,你們要作好警戒。”於是大名、小名都跑來聚集,大約集中了幾千騎人馬。 在金洗澤【6】安營扎寨,接收了內大臣父子,命令判官退回到腰越驛去。鎌倉公讓衛兵在自己身邊圍了七八層,就在此重重防衛中向九郎說道:“九郎是個機敏的人,從鋪席底下也能爬進爬出,但我賴朝是不會被人暗算的。”九郎判官思忖片刻,說道:“自從去年討伐木曾義仲,以至一之谷、壇浦兩次會戰,我不顧性命打敗平家,取回了神鏡、神璽的寶箱,完好無損地奉還朝廷,生俘了平家大將軍父子,這次押解他們到這兒來,無論你有何疑心之處,也該當面說個明白。如果按常規論功行賞,應該給我晉升為九國總追捕使,在山陰、山陽或南海道擔當鎮守一方的大任吧。而你卻讓我僅僅管領伊豫一國,並且不許進入鎌倉,這是什麼意思呢?平定日本全國,難道不是靠義仲、義經效力嗎?若論行輩,常言道:同為一父之子,先生者自當為兄,後生者必然為弟。若論治理天下,那當然應由能者為之。這次想晉見你都不允許,居然趕我回去,實在令人遺憾!至於我這方面,是沒什麼可向你認錯的。”即使這樣分辯,但也沒用。後來,又多次陳情,說明自己並無不忠之意,但因景時屢進讒言,鎌倉公一概不予理睬。判官最後邊哭邊寫了一紙書札,送至大江廣元【7】處,全文如下:

源義經惶恐再拜而言者:義經榮膺選派,得充鎌倉公代理,乃奉法皇聖旨,拜為欽使,討伐逆臣,卒雪會稽之恥【8】。本當論功褒賞,詎奈橫被讒謗,[莫大功勳置於不顧,無辜罪罰加於一身,有功無過而遭遇如此,]【9】殊令人痛心疾首耳。讒言之實否不察,鎌倉之晉見被拒,披陳肝膽無由,忽焉竟已數日。當此時也,吾兄尊顏不得叩見,骨肉同胞情斷義絕。嗟呼,是乃今生之宿命歟,抑或前生之孽根歟!悲哉,亡父尊靈不得複生,何人為我一申悲嘆,何人為我一垂哀憐!故特再次上書,略述所懷:義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行年未幾,而先君見背,淪為失怙孤兒,幸有慈母憫卹,攜至大和國宇多郡,往依外伯祖父。但自此以還,從無片刻安寧,雖得苟延歲月,惟京都難以安身,只得遠遁邊鄙之地,任土民百姓驅遣。所幸者,突兀之間運轉時來,為討伐平家一族奉旨進京。軍興之際,削除木曾義仲,之後為徹底誅滅平家,時而揮鞭躍馬於峨峨巉岩之間,置性命於不顧;時而冒風行舟於驚濤駭浪之中,幾葬身於鯨鯢之腹。非但如此,我之所以枕冑甲、宿露野者,良以揮戈從戎之素志,端在雪洗先君會稽之恥,別無他求。況且義經補任五位尉,乃係源氏歷代要職。雖云如此,今日仍不能不深愁浩歎。除祈求神佛保佑之外,惟有剴切陳詞,冀達鈞鑒耳。謹以諸神社諸寺院之最大護符,書明我之素無野心;敬向日本全國之大小神佛,表明我之赤膽忠心。尺素數通,冀邀清覽;惜乎如石沉海,終未原宥。我朝神國也,神非禮勿享,別無可求矣。惟可仰賴者,吾兄之廣大慈悲耳。願得風便之機,得達兄長玉聰,苟能略加體諒,辨明無辜,恕我無罪,則兄長一門誠為積善而有餘慶之家,榮華富貴必當綿延遠及子孫,而我得展多年之愁眉,可獲一生之安寧矣。書不盡言,略述一二。義經惶恐謹啟。

元歷二年六月五日 源義經 此上因幡守公【10】 -------------------------- 【1】腰越驛是位於鎌倉西郊的一個小部落,當時在這裡設置有驛站。 【2】粟田口在京都東山區。 【3】逢坂關明神神社內有清水,是歷代詩人時常吟詠的勝地。 【4】範賴和義經都是源賴朝的異母弟,參見第八卷第十一節註四,第四卷第三節註十。後來都為賴朝所害,參見第十二卷第五節。 【5】參見第十卷第二節。 【6】金洗澤在鎌倉郊外。 【7】大江廣元是鎌倉公文所的別當,相當於秘書長。 【8】會稽之恥指其父義朝死於平治之亂。 【9】括號中的話為古典文學大系本所無,據明治書院本補譯。

【10】因幡守即大江廣元。 -------------------------- 十八 大臣被斬 且說一說鎌倉公源賴朝與內大臣平宗盛相見之情形。鎌倉公端坐堂上,讓大臣坐在正對面相隔一個庭院的屋子裡,與之隔簾相望,由比企藤四郎能員在中間傳話。鎌倉公說道:“我對平家並無其他成見,尤其是令祖母大人和已故入道相國待我不薄;救我免於死罪,改為流徙,實在是相國的大恩。自那以後,二十年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不料平家成了朝廷逆臣,賴朝奉法皇旨意誅逆平叛。生於王土,詔命難違,這是不得已的事。所以能夠如此相見也是我所希望的。”叫能員把這意思傳達過去。能員來到大臣面前,大臣正襟危坐,匍匐聽命。列坐左右的有各國的大名、小名,朝中要人也有不少,還有過去平家的家臣。他們對宗盛的儀態,很是不滿,議論道:“還以為匍匐聽命就可免於一死呢!本該在西國自盡,現被生俘,在此卑躬屈節也是必然的嘍!”其中也有人為之落淚。還有人說道:“古人說: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1】。猛虎在深山的時候,所有野獸都怕它,可是一旦關在籠子裡,就要向人搖尾乞憐了。無論多麼勇猛的大將,遭遇這種情況之後都會變心的,大臣自然也是這樣嘍!”

且說九郎大夫判官雖然剴切陳辭,但由於梶原景時的讒謗,鎌倉公仍然沒有明確答复。後來命令他說:“快回京都去吧。”便於同年六月九日偕同大臣平宗盛父子起身回京了。大臣為延緩幾日處刑自是高興。一路上曾多次猜想,就要在這里處斬了吧;可是過了一國又一國,宿了一站又一站,終於來到尾張國名叫內海的地方。這是從前故左馬頭源義朝被殺之處,他想必定要在這里處斬了吧。可是又平安通過了。於是產生了或許能免於一死的想法,說道:“也許可以活命呢。”其實,這完全是妄想。右衛門督心想:“怎麼會保全性命呢,因為天氣炎熱,怕爛了首級,所以要行至京都近處再動手。”因恐大臣心焦,怪可憐的,所以就沒有說出來,只是心裡不停地念佛。又過了幾日,來到了距京都不遠的近江國篠原地方的驛站。

判官義經是個講情義的人,在距篠原還有三日路程的時候,便叫人先走一步,去請大原的本性坊湛豪法師,準備給平宗盛大臣做臨終佛事。直至昨天總在一起的大臣父子,從今天早晨被各置一處,因此大臣頗為焦慮地說:“今天怕是最後的限期了。”內大臣眼淚撲簌地說:“右衛門督現在哪裡?讓我們攜著手一同死去吧,即使頭顱已掉,讓屍身躺在一張席上也好啊。生死離別是最可哀的,十七年來,一日片刻也沒分離過,我沒在西國自沉海底,以致留下污名,也都是為了這個孩子。”法師見他哭哭啼啼,心裡很覺悲傷,但想到身為法師,不能這樣,便強忍眼淚裝出不在乎的樣子說:“如今不必再想兒子的事了。相互看著臨終的情景豈不是更慘。本來,像你這樣生來富貴榮華的人,自古是很少見的。榮為皇室外戚,晉升大臣之位,一生榮華可謂絕頂了。如今遭逢這樣的厄運,也是前世的宿孽,不必怨天尤人。大梵王宮【2】深禪入定的樂趣是綿延不斷的。塵世性命猶如電光朝露一般,即使是忉利天【3】那樣億萬年的壽命,到頭來也不過一場幻夢。你已經活了三十九年,想來也不過是一個時辰。誰嚐過不老不死之藥,誰能保東父西母【4】之命,秦始皇窮奢極欲,終埋於驪山之墓;漢武帝惜命貪生,空朽於茂陵之苔【5】。生者必滅,釋尊仍不免受栴檀之煙【6】;樂盡悲來,天人尚有五衰之日。佛有言曰:'我心自空,罪福無主,觀心無心,法不住法。'【7】把善惡都看空了,自然順應佛心。彌陀如來經受五劫之時,發出普救眾生的宏願。我們是何等樣人,於億萬劫數之中生死輪迴,入寶山之中空手而歸,豈不是恨上加恨,悔中加悔嘛!除念佛之外絕不可再有其他妄念。”如此諄諄告誡,勸他念誦佛號。內大臣覺得這位法師說得很有道理,便頓然棄絕妄念,朝西合十,高聲念佛。這時桔右馬允公長拔出腰刀,由左方暗暗走到背後,正要動手,大臣突然停止念佛,說道:“右衛門督,他已……”情形十分可憐。就在他剛剛看見公長立在背後的瞬間,那頭顱便已落地了。法師被眼淚哽咽住了,武士們也很感悲痛,而這位公長正是平家世代的家臣,在新中納言平知盛家朝夕供職的武士。人們都恥笑他說:“真是個諂世媚俗、無情無義的傢伙!”

之後,法師照樣給右衛門督授戒,勸他念佛。右衛門督問道:“內大臣臨終時情形如何?”令人覺得十分淒慘。 “英勇慷慨,你放心吧。”右衛門督聽了,高興地流淚說道:“再也沒什麼掛念的了,快動手吧!”這次是由堀彌太郎動手。首級由判官手下的人送至京都,遺骸由公長收殮,把父子二人埋在同一墓穴內。大概是因為內大臣說過罪孽深重、不想分離的話,才這樣處置的吧。 同月二十三日,內大臣父子的首級轉送至京都。檢非違使等人在三條河原等候,接收了首級,在大路上巡迴示眾之後,懸掛在獄門左側的樗樹上。三位以上高官的頭顱在大路上巡迴示眾,然後懸掛於獄門,這在外國不知有無先例,在我朝算是首創了。平治年代,因中納言藤原信賴惡行昭彰,曾經梟首,但並未懸之獄門。懸首的事是從平家開始的。從西國押解至京都,由六條大路押往東國,又由東國押回京都,死後又從三條大路往西遊街示眾,其所受的屈辱,生前死後都算是登峰造極了。

-------------------------- 【1】引自司馬遷《報任安書》。 【2】大梵王宮即梵天王的宮殿,深邃幽靜。 【3】據佛教傳說,忉利天在須彌山頂峰,生在那裡的人可有億萬年的壽命。 【4】東父西母即東方朔和西王母。 【5】茂陵之苔指漢武帝墓。 【6】釋迦死後用栴檀木火葬,故有此語。 【7】引自《觀普賢經》,意思是我心本是空的,罪福發之於心,也是空的。心本是看不見的,一切佛法並非寓於法中。 -------------------------- 十九 重衡被斬 正三位中將平重衡由狩野介宗茂監押,自去年便已移居伊豆國。奈良的僧眾不斷地要求將他“押解到這邊來”。於是便下令給源三位入道賴政的孫子、伊豆藏人大夫賴兼,把他押送到奈良去。途中未進京都,取道大津,經山科過醍醐路來到日野附近。這位重衡中將的夫人,乃是鳥飼中納言藤原惟實【1】的女兒,五條大納言藤原邦綱的養女,曾當過先帝安德天皇的乳母,稱之為大納言典侍【2】。三位中將在一之谷被俘後,她仍在先帝身邊侍應,壇浦會戰時想要投海,被勇猛的武士拽住,後來回歸故里,與姐姐藤原成子【3】同住在日野。聽說中將命在旦夕,猶如葉尖上的朝露,往日只能夢中相會,如今但願能見一面才好,倘若不能,則只有朝夕以淚洗面,別無可以告慰的了。三位中將向守護的武士說:“這段日子承你盛情照顧,使我很感快慰,今有一事,最後一次向你懇求。我無兒無女,對人世無所牽掛,唯有長年廝守的妻子,聽說住在日野,想與她見上一面,叮囑一下身後的事。”這樣請求給假片刻。武士們也並非木石,個個流淚,都說無甚妨礙,便準了他的假。中將很是高興,叫人進去對夫人說:“大納言典侍在這裡嗎?三位中將就要經過這裡,前往奈良,如今站在院內等候會面。”夫人沒等聽完,忙問:“在哪裡?在哪裡?”跑出內室,只見一個男人穿著藍布花紋的直裰,戴著折烏帽子,又黑又瘦,靠廊沿站著,這不就是他嗎!夫人走到門簾近旁說道:“是做夢,還是現實?快進來!”夫人話音剛落,重衡早已淚流滿面了。夫人也覺得兩眼昏黑,心內茫然,半晌說不出話來。三位中將掀起門簾,探身進去,哭哭啼啼地說:“去年春天本該戰死在一之谷,只因罪孽深重,報應難逃,淪為俘虜,被遊街示眾,在京都和鎌倉倍受羞辱,目前正要引渡給奈良僧眾,行將就戮了。今日幸得見你一面,於心無可遺憾了。原想剪下一綹青絲,留給你作出家的紀念,只因未獲准許,這也沒能做到。”於是把額前的頭髮抓過一綹,用牙齒把所能咬得到的部分咬了下來,送給夫人說,請留作紀念吧。夫人平時一直為他的安危擔憂,今日更加悲切不安了,哭訴道:“自從離別以後,我就想學越前三位夫人【4】的樣,葬身海底,因不知你是死是活,總盼望有一天會出乎意料地夫妻相會,所以苟且偷生,捱延至今。卻想不到今日一見竟成永訣,真是令人傷心!從前,我苟延歲月,所盼的是有個萬幸……”述說著前前後後的心事,那無盡無休的惟有眼淚罷了。接下去說道:“你穿的衣服褶皺得不成樣子,給你換一件吧。”說完取出一件夾衣和白色便服。三位中將換在身上,將舊衣交給夫人道:“留作紀念吧。”夫人說道:“這個當然留下,還要請你留下一點筆跡作為長遠的紀念。”取出硯台之後,中將一邊流淚一邊寫下一首歌: 淚染舊衣留給你,永誌不忘; 卿卿新服換身上,從此永訣。 夫人立即和了一首,歌云: 脫下舊衣何所用, 為君紀念永留存。 “若有緣,來世必將生在一處。向神佛祈禱,讓我們生在同一蓮葉上吧!太陽已經西斜,奈良還很遙遠,武士們要等得不耐煩了。”說完就走了出去。夫人拽住衣袖說道:“唉,再呆會兒嘛!”“請體諒我的心情,人生總是難免一死的,我們來世再見吧。”說罷便走開了。的確,這是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相見,雖想轉身再纏綿一會,但覺得如此柔腸難斷恐有不妥,便強忍著離開了。夫人匍匐在屋簾下放聲大哭,傳到門外遠處,中將尚未催馬動身,淚湧如注,連道路都變得模糊了。覺得此次見面愈益增加惆悵,很是後悔。夫人本想跑去跟在後面,但力不能支,只是以袖掩面,匍匐痛哭。 重衡被押送到南都奈良,僧眾商議道:“這個重衡是大逆不道的惡人,其罪行超出三千五刑【5】之外,惡行必有惡報,這是天公地道的。既是反佛反法的逆臣,就該在東大寺、興福寺一帶示眾,然後用鋸子實行堀頸【6】。”老僧們說:“這不合乎僧徒的規矩,把他交付守護的武士,在木津【7】附近斬首就是了。”於是又把重衡交還給武士。武士便把他帶到木津川的河畔去斬首,圍看的僧徒有數千人,一般居民就不計其數了。 平日隨侍在三位中將身邊的武士中,有個叫木工右馬允知時的,如今在八條女院【8】處供職,因想看到中將臨終時的情況,揮鞭策馬而來,正好趕上將要行刑,便推開成千上萬圍觀的群眾,來到中將近旁,邊哭邊說:“知時為瞻仰您的最後時刻,特意趕來。”中將說:“你的心意實在感人,我因罪孽深重,很想在拜佛中就戮。”知時說:“這不難。”便與守護的武士商議,從附近奉迎一尊佛像來,那恰好是阿彌陀佛。將佛像放於河畔的沙地上,知時解開系在挽結狩衣袖口的紐結,順勢搭在佛的手上,另一頭讓中將牽著。中將抓住這一頭向佛祈禱道:“據說調婆達多【9】犯了三逆罪,焚毀了記載八萬教諭的經典,釋迦卻預言他來世轉為天王如來。所犯罪孽雖深,但獲逢聖教的緣分不淺,終於得了善果。如今重衡犯了逆罪,但絕非出於本意,而是由於附和世俗。本來生於斯國的人,誰敢不從王命;生於斯土的人,誰敢有違父言;說東則東,說西就西,在所不辭。究其是非曲直,自有佛陀明鑑。可是我的懲罰即在眼前,我的性命只餘片刻,真是悔恨萬千,悲傷無限!然佛家境界以慈悲為心,濟渡眾生的機緣隨在多有。唯圓教意【10】,逆即是順,此文銘肝。一念彌陀佛,即滅無量罪。但願逆緣化為順緣,在此最後念佛之際得進九品淨土。”於是高聲念佛十遍,便引頸就戮了。儘管往日罪行深重,如今見此情形,數千僧徒和守護的武士無不落淚。之後,重衡的首級掛在般若寺大牌樓前的釘子上。這是因為治承會戰時重衡曾在此燒毀了伽藍寺院【11】。 夫人大納言典侍,認為儘管首級沒了,遺骸也該收回供奉。於是派出一乘肩輿前去接取。果然遺骸暴陳在原地,便收入輿內,抬回日野來。夫人當時見了,那心中的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了。本以為那遺骸還像生前那樣偉岸軒昂,但因時當酷暑,已完全變得不像樣了。但也不能就這樣擱置,便向附近的法界寺央求眾多僧侶,為其誦經開吊。後來,首級經大佛殿的高僧俊乘坊的好意安排,由僧眾送到日野,連同遺骸一併火化了。遺骨送到高野,墓地建在日野,夫人也出家為尼,為中將祈求冥福,情形很是悲慘。 -------------------------- 【1】藤原惟實,據史實應為藤原伊實。鳥飼是他府邸的地名。 【2】大納言典侍,參見第十卷第二節註二。 【3】藤原成子是藤原成賴之妻,曾作過六條天皇的乳母,官階為大夫三位。 【4】三位夫人即世稱小宰相的平通盛夫人,通盛死後投水以殉。事見第九卷第十九節。 【5】五刑是中國古時的刑法,即墨、劓、剕、宮、大辟。三千是五刑的細則。 【6】堀頸是先把人活埋在地裡,再把露出地面的頭割掉。 【7】木津在今京都府相樂郡。 【8】八條女院,參見第四卷第十三節註二。 【9】調婆達多是釋迦徒弟,反對釋迦,犯了三逆罪。所謂三逆即:殺阿羅漢,出佛身血,破和合僧。 【10】唯圓教即天台宗。 【11】重衡燒毀廟宇事,參見第五卷第十四節。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