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鏡子裡的陌生人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三名護士晝夜輪班照看托比。她們勤快、能幹,像機器人似的毫無個性。吉爾感激她們的到來,因為她怕到托比那裡去。她怕見到那可憎的怪笑的面孔。她總是找各種藉口離他遠些。當她強制自己去看望他時,吉爾可以感覺到他馬上就有的變化。連護士們都能感覺到這一點。托比一動不動,渾身無力地躺在那兒,被束縛在他那完全麻痺了的軀殼裡。可是只要吉爾一走進房間,那雙明亮的藍眼睛裡就會閃現出一種活力。吉爾可以懂得托比的思想,就像他正大聲說:“不要讓我死。救救我!救救我!” 吉爾站著,低著頭看他那完全殘廢了的身軀,心裡想:“我沒法救你。你不想這個樣子活下去,你就該想到死!” 這個念頭在吉爾心中,開始萌發了。 報紙連連刊登那些妻子如何替晚期病人的丈夫解除病痛的報導。但有些醫生又承認,他們可以用一種“無痛苦死亡”的辦法,讓某些患不治之症的晚期病人安詳地死去。人家稱這種方法叫“仁慈的殺害”。但吉爾知道,這也可以叫作謀殺。儘管托比除了那兩隻該死的眼睛不停跟著她轉動外,全部已經不再是活的了。

以後的幾個星期,吉爾沒有離開過家,大部分時間,她都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她的頭疼症又發作了,她沒有辦法讓頭不疼。 報刊和雜誌上連載有關這位癱瘓了的超級明星和他那忠心的妻子的一些富有人情味的故事,並說妻子竟然一度把她丈夫護理得重新恢復了健康。這些刊物都在揣測,吉爾能否再次創造奇蹟。但是她知道,奇蹟不再會出現了。托比絕對不可能再康復。 二十年,凱普蘭大夫曾經這樣說過。大衛在那裡等待著她。她必須設法逃出她的牢獄。 這是一個天色灰暗陰霾的星期天。早晨就下起雨來,雨整天下個不停。雨點叮叮咚咚地打在屋頂上,打在窗戶的玻璃上。吉爾坐在臥室裡看書,盡量不去想那雨點的叮咚聲。但敲打聲始終不停。她煩躁得以為自己真的要發瘋了。這時一個夜班護士走進來,她的名字叫英格麗·瓊森,北歐人,一本正經的。

“樓上的爐子不好使,”英格麗說,“我不得不到廚房去替坦波爾先生做飯。你能陪他待幾分鐘嗎?” 吉爾能夠覺察出護士的語氣中指責的意味。她認為一個妻子不肯到丈夫病床跟前去,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 “我會照看他。”吉爾說。 她放下手中的書,走過大廳,走到托比的臥室去。吉爾剛一進門,病房裡那種熟悉的難聞的氣味,就直沖她的鼻孔。一瞬間,她想起了以前為挽救托比而賣命幹的那些漫長的、可怕的歲月。這些回憶,觸動了她周身的每一根神經。 托比的頭用一個大枕頭支撐起來。當他看到吉爾進來時,眼睛突然活了起來,閃耀著瘋狂的質問與哀求:“你到哪裡去了?你為什麼躲著我,我需要你。救救我!”就彷佛他的眼睛能發出聲音一樣。吉爾低著頭看著那令人厭惡的、沒有知覺的軀體,看著那怪笑般麻痺了的面孔。她覺得噁心極了:“你好不了,該死的,你早該死了!我盼著你死呢!”

吉爾盯著托比的時候,她注意到托比的眼神變了。目光中出現了一種驚恐不安和不信任的神情,然後是一種仇恨的流露,那完全是一種赤裸裸的憎惡。以至吉爾不由自主地從床邊退後了一步。她那時才知道,她把自己的思想說出聲來了。 她轉身逃出了那個房間。 早晨,雨停了。有人把輪椅從地下室搬上來。白天值班的護士弗蘭西絲·戈登推著托比乘輪椅到花園中曬一會兒太陽。吉爾聽著輪椅穿過大廳,向電梯走去了。她等了幾分鐘,然後走下樓。經過書房門口時,聽到電話鈴響了。是大衛從華盛頓打來的電話。 “你今天好嗎?”他的話聽起來熱情、真摯。 她聽到他的聲音激動極了:“我很好,大衛。” “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親愛的。” “我也一樣。我深深地愛著你,我想得到你,我想要你再把我抱在懷裡。哦,大衛……”

某種本能使吉爾轉過身來。托比正在大廳裡,被皮帶縛在輪椅上。護士讓他在大廳裡待一會兒。他的眼睛正向吉爾投射出一種憎恨與詛咒的目光,就像在鞭打她的肉體一樣。他的心通過他的眼睛對她說,向她吼叫:“我要殺死你!”吉爾痛苦地放下了電話。 她奔上樓去,彷彿感覺托比的仇恨仍在追趕著她,像某種不可抗拒的、邪惡的力量。她整天待在臥室裡,不想吃東西。她坐在椅子上,一直處於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打電話的情景。托比知道了,他知道了。她再也不能去面對他了。 黑夜終於降臨了。這是七月中旬的一個夜晚。空氣裡仍留有白日的餘熱。吉爾把臥室的窗戶全打開了,好讓陣陣夜風吹進來。 在托比房間裡,護士蓋勒格正在值班。她踮起腳走進來看她的病人。蓋勒格護士希望,能摸清病人的想法,那麼她也許能夠幫助一下這個可憐的人。她替托比捂了捂被頭。 “您夜裡可以好好睡一覺,”她樂呵呵地說,“我待會兒再來看您。”沒有反應。他甚至連眼睛也沒有轉一下。

“也許是我摸不透他的心思。”蓋勒格護上心裡想。她最後看了他一眼,回到自己的小休息室去看晚間的電視節目了。蓋勒格喜歡看漫談節目。她喜歡聽電視裡明星介紹自己。這時候他們非常富於人情味,就和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樣。她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低,以免打攪病人。但是不管怎麼樣,托比·坦波爾都不會聽到的,他的思想正在別的地方。 這所房子在沉睡中,貝爾——艾爾樹林密密實實地守護著它。遠處日落大道上偶爾有汽車駛過,傳來輕微的聲響。蓋勒格護士在看很晚很晚的電視,她希望電視台能放映一部托比·坦波爾當年主演的影片。在電視上看到托比·坦波爾,而他本人就在這裡,只隔幾英尺遠,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啊! 清晨四點鐘,蓋勒格護士看一部恐怖片時,睡著了。

托比的房間裡一片靜寂。 吉爾的房間裡,唯一可以聽到的是床頭時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聲。她光著身子躺在床上,一隻胳膊抱著一個枕頭,已沉沉進入夢多。在暗淡的月光下,人體與雪白的床單對映得清晰而又分明。街上的聲音低沉而遙遠。 吉爾在睡夢中不安地轉側著,不時地打著寒戰。她夢見自己正和大衛在阿拉斯加度蜜月。但是,彷彿他們又置身於一片一望無垠的冰封的草原上。突然間暴風雨吼叫起來。刺骨的凜冽的寒風打在她的臉上,使她喘不過氣來。她回身尋找大衛。大衛找不見了。她獨自一個人留在寒冷的冰川上。她咳嗽著,拼命想呼吸。一種窒息的聲音把吉爾驚醒了。她聽到一種可怕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像一種死亡前的預兆。吉爾睜開眼睛,原來聲音是從她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她透不過氣來。寒風像一條黑糊糊的毛毯將她緊緊地裹住,它撫摸著她赤裸的身體,拍打著她的乳房,用從墳墓裡冒出來的那股冰冷與惡臭的氣息吻著她的雙唇。

吉爾拼命抵禦著寒冷。她的心訇訇地跳個不停。她覺得肺部彷彿由於冰冷已凍結了。吉爾掙扎著坐了起來。可是一種無形的壓力使她動彈不得。她知道這一定是夢魘,但是,當她盡力想呼吸時,她聽到喉嚨裡難聽的咯咯聲。她要死了。但是一個人會在惡夢中死去嗎?吉爾突然感覺有一支冰冷的觸鬚正在她的身上探索,從她的兩腿中間鑽了進去,然後心臟一下子停止了。她明白了,這是托比。一陣急劇的恐怖使她用力摸到了床柵,她喘息著,拼命竭盡全力掙扎。她終於摸到了地板,使勁站了起來,然後向門口奔去。寒冷繼續追趕著她,包圍著她,捕捉著她。她摸到了門的把手,把門扭開,跑到門廳的過道裡。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讓氧氣充填她飢餓的肺臟。 過道是溫暖的,靜謐的,安適的。吉爾站在那裡,搖搖晃晃,牙齒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她轉身細看她的房間,一切正常而又平靜。她做了個噩夢。吉爾猶豫一會兒,轉身從門道走了回去。她的房間是暖和的。沒有任何可怕的東西。當然了,托比根本無法來傷害她。

蓋勒格護士在她的休息室裡睡醒了,她走過來看看她的病人。 托比·坦波爾躺在床上,和她走開時一模一樣。他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盯著蓋勒格護士所看不到的東西。 從那以後,噩夢每隔一段時間就反復一次,就像死亡前的不祥之兆,預示著某種即將來臨的恐怖。慢慢地,吉爾患了一種恐懼症。在家裡,無論在哪兒,她都感覺托比就在她的身旁。護士推託比外出時,吉爾能聽到那輪椅聲。輪椅聲形成一種刺耳的吱嘎吱嘎的聲音。吉爾每次聽到這聲音時,都覺得簡直受不了了。她想,她一定要把輪椅修一修。她避免走進托比的房間,但情況還一樣,似乎托比無處不在,總在盯著她。 吉爾經常頭疼,一種有節奏的野蠻的刺痛,使吉爾無法休息。吉爾希望這種痛苦能停息一小時,哪怕一分鐘,一秒鐘。她必須睡覺。她躲到廚房背後女僕的房間裡,盡可能離托比遠一些。房間溫暖而安靜。吉爾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她幾乎立刻睡著了。

但一陣腥臭的冷風又把她弄醒了。寒冷又充滿了整個房間,它抓住她,想把她埋葬。吉爾立即跳起身來跑出門去。 白天就夠可怕了,夜晚更令人膽寒。日日都是如此。吉爾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蜷伏在床上,盡量克制自己的睡意。她害怕自己睡著了,托比會來找她。但是她精疲力竭的身體,有時會佔了上風,於是她還是睡著了。 然後,她又會被寒冷凍醒。躺在床上她會冷得發抖。似乎一股冷氣正向她襲來,一種邪惡的東西猶如可怕的詛咒,把她緊緊地包圍。她只好從床上起來,從這種無聲的恐怖中逃走。 深夜三點鐘。 吉爾在椅子上坐著看書,睡著了。 慢慢地她醒了過來。在漆黑的房間裡,她睜開了眼睛。突然她知道出了可怕的事了。 她記起來了,她睡覺的時候,燈是開著。吉爾覺得自己的心快跳出來了。她想,沒有什麼可怕的。一定是蓋勒格護士走了進來,把燈關了。

然而她又聽到了響聲。那是從門廳過道傳過來的聲音,吱嘎吱嘎嘎吱嘎吱嘎嘎……托比的輪椅,正向她臥室的方向走來。吉爾覺得脖子後面寒毛豎起。這可是一根樹枝落到屋頂上或者從房子上落下來的聲音,她對自己說。然而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她以前聽到的那種聲音的次數太多了。吱嘎吱嘎……吱吱嘎嘎……就像死亡的音樂在前來迎接她。這不會是托比,她想。他躺在床上,無能為力。我糊塗了。但是她明明聽到輪椅聲越來越近,就在她的門口,停下來了,等待著。突然,嘩啦一聲,接著一片靜寂。 這一夜吉爾一直蜷縮在椅子上,沒有開燈,她怕極了,一點不敢動。 早晨,她在臥室門外的地面上,發現了一隻打破了的花瓶,那是擺在過道裡一張桌子上的花瓶。 吉爾找到凱普蘭大夫。 “你相信精——精神能控制身體嗎?”吉爾問道。 他摸不著頭腦,望著她說:“指哪方面說?” “如果托比想——非常想離開病床,他能做到嗎?” “你說沒人幫助他?在他目前的情況下?”他不大相信地望丁她一眼,“他絕對動不了。完全沒有可能。” 吉爾覺得還不滿意:“如果——如果他真的決心要起來——如果有件事使他覺得他必須起來……” 凱普蘭大夫搖頭:“我們說精神可以支配身體,但是如果我們支配運動的中樞神經都已壞死,如果沒有肌肉支撐著,只有精神的力量是什麼也辦不到的。” 她還要尋根究底:“你相信物體可以受精神的推動嗎?” “你是指靈學中的靈感嗎?已經有過不少這方面的實驗,不過沒有一個能提供使我信服的證據。” 在她臥室門外就有一隻被打破了的花瓶。 吉爾想把這件事告訴他,告訴他那不斷追逐她的寒風,告訴他在她門口有托比的輪椅聲。但是,他一定會以為吉爾瘋了。她是瘋了嗎?她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嗎?她神經失常了嗎? 凱普蘭大夫走了以後,吉爾走到鏡子前面看看自己。她的模樣使她大吃一驚。她兩頰下陷,蒼白瘦削的臉上,眼睛顯得格外的大。我要是這樣下去,吉爾想,我一定會死在托比的前面。她看著自己枯乾、邋遢的頭髮和折斷了的指甲。我一定不能讓大衛看到我的這副模樣。我必須注意好好調理自己了。從現在起,她對自己說,你要每個星期去一趟美容店,你要每天吃三頓飯,睡八小時。 第二天早晨,吉爾在美容店預約了時間。她全身感到疲憊無力,在吹風機溫暖、舒適的嗡嗡聲中,她打起了瞌睡,噩夢又來了:她已在床上酣睡,聽到托比乘輪椅來到她的臥室……吱嘎吱嘎……吱嘎吱嘎……慢慢地,他從輪椅上移動下來,站到地上,獰笑著撲向她,骷髏般的雙手伸向她的咽喉。吉爾大叫一聲驚醒了。美容店里頓時混亂一團。她連頭髮也沒理好,就趕緊離開了。 經過這次以後,吉爾再也不敢離開她的家了。 然而她也不敢留在家裡。 吉爾的頭似乎出了毛病。那不再是單純的頭疼。她出現了健忘症。往往她下樓拿東西,走進廚房,站在那裡,卻不知道來幹什麼。她的記憶力常常同她開莫名其妙的玩笑。有一次,護士來找她談談情況。吉爾竟弄不明白,為什麼有一個護士來這裡了,噢,是導演在攝影棚裡等她呢。她拼命想她的台詞:“恐怕不大好,大夫。”她一定得找導演說說,弄清楚導演希望她怎樣說這句話。 “坦波爾太太!坦波爾太太!您不舒服嗎?”這時,吉爾才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回想起現實的一切。她簡直被她自己身上出現的這種毛病嚇壞了。她知道這樣下去,再也不行了。她必須弄清楚:她是否精神上出了毛病?還是真的托比不知怎的競能夠活動了?或者他已找到辦法向她襲擊,並設法殺死她。 她必須看到他。她強迫自己走過長長的大廳,走進托比的臥室。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定了定神,然後走進托比的房間。 托比躺在床上,護士正替他用海綿擦身。她抬頭看見吉爾,就說:“喔,坦波爾太太來了。咱們剛洗了一個痛快的澡,不是嗎?” 吉爾轉臉去看床上的人。 托比的四肢都已乾癟了,耷拉在萎縮而扭曲的軀幹上。無用的生殖器,鬆弛而醜陋,像一條令人厭惡的長蟲,掛在兩腿中間。托比臉上那層黃色沒有了,但還是那副張嘴傻笑的怪相。他的軀體已經死了,可是他的眼睛卻依然很有活力。它發著亮光。它觀察著、搜索著、計謀著、仇恨著。從狡黠的藍眼睛裡,可以看出一種陰險的、要置她於死地的決心。她看到了托比的心。 “該記住的重要的事情,是他的心靈沒有損壞。”大夫曾這樣告訴她。他的心能夠思考、感受和仇恨。那顆心沒有別的事,一門心思要復仇,要毀滅她。托比想要她死,正如她想要托比死一樣。 吉爾低頭看著他,注視著那雙射出憎恨的目光的眼睛。她能夠聽到他在說:“我要殺死你。”她感覺到憤恨已波及到她的身上,彷彿正鞭打著她。 吉爾盯著他那雙藍眼睛看,她想起那隻打破的花瓶。她明白了,那些噩夢並不是幻覺。他已找到了辦法。 她知道,托比的生命,正同她的生命在較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