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鏡子裡的陌生人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當醫生終於允許吉爾走進托比在巴黎的病房時,托比的容貌使她大吃一驚。一夜之間,托比變得衰老了、乾癟了,似乎他生命所有的津汁都已流盡了。他雙手和雙腿的功能已部分喪失,而且,雖然他能像動物般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響,卻說不出話來。 六個星期後,大夫允許搬動托比了。當托比和吉爾回到加利福尼亞州時,他們在機場受到報紙、電視以及數以百計的祝他們健康的人的包圍和歡呼。托比·坦波爾的病轟動一時,不斷有朋友打電話詢問托比的健康狀況。電視界千方百計想到他們的房間裡來錄像。總統和參議員們送來了慰問信。熱愛托比·坦波爾並為他祈禱的影迷們,寄來了數以千計的信件和名信片。 但是沒有人再邀請他了,也沒有人來訪問吉爾,詢問她的近況,以及詢問她是否願意出席一次安謐的宴會,或開車去兜兜風,看看電影。好萊塢沒有人對吉爾表示絲毫的關心。

她把托比的私人醫生艾里·凱普蘭大夫請來,請他找了兩位一流的神經科專家:一位來自拉美大學醫療中心,另一位來自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他們的診斷和巴黎杜克洛斯大夫的診斷完全一致。 凱普蘭大夫對吉爾說:“不過,重要的是,你要懂得托比的心靈完全沒有損傷。他能聽見並理解你所說的一切,只是他失去了語言和行動的能力。他無法做出反應。” “他——他永遠就這樣了嗎?” 凱普蘭大夫猶豫不決:“當然,不能絕對肯定。但是,據我們看來,他的神經系統損傷得很厲害,治療很難取得滿意的效果。” “你總不能下斷言吧?” “不能……” 吉爾知道該做什麼了。 除去三名護士晝夜輪班照料托比外,吉爾還安排了一名理療師,每天早晨到家裡治療托比。理療醫師把托比挪到游泳池裡,把他托起,輕輕舒展他的肌肉和筋腱,同時讓托比自己在溫水中盡量用力,哪怕輕微地踢踢腿,動一動臂膀。但是,沒有什麼效果。第四周,她找來一位語言醫師,每天下午用一個小時,設法教托比學說話,發單詞的音。

兩個月以後,吉爾仍看不出有任何變化。毫無進展。她派人把凱普蘭大夫請來。 “您一定要設法幫助他,”她要求說,“您不能讓他就這樣下去。” 大夫望著她,一籌莫展地說:“我很抱歉,吉爾,我無法向你說……” 凱普蘭大夫走後,吉爾獨自在書房裡坐了很久。她預感到那種激烈的頭痛症又要發作了。但是現在她沒有時間再考慮她自己了。她走上樓去。 托比在床上被支撐著坐了起來,兩眼茫然地向前望著。當吉爾走到他面前時,托比深藍色的眼睛亮了起來。吉爾走到他的床邊,俯看著他,他的兩眼隨著吉爾,顯得亮而又有生氣。他的嘴唇稍動了動,發出一種無法理解的聲音。一種無能為力的感傷的淚水飽含在他的眼眶裡,吉爾記得凱普蘭大夫的話:重要的是,要懂得,他的心靈完全沒有損傷。

吉爾在床邊坐了下來:“托比,我要你聽我說。你一定要從這張床上下來。你要走路,你要說話,”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來,“你要這樣做,你要為我這樣做。” 第二天早晨,吉爾辭退了護士、理療師和語言醫師。凱普蘭大夫一聽到這個消息,趕緊跑來找吉爾。 “我同意你辭退理療師,吉爾——但是,那些護士!托比必須有人二十四小時陪護他——” “我陪他。” 他搖搖頭:“你不知道,你要承負的重任。一個人不可能……” “如果我需要您時,我會打電話給您。” 她讓他走了。 嚴峻的考驗開始了。 吉爾嘗試去做的事,正是醫師們試圖要她相信是她難以做到的事。她第一次把托比扶起,讓他坐進輪椅時,她感到他是那麼沒有分量,她簡直大吃一驚。她從已經安排好的電梯裡把他弄下樓,開始按照理療師的做法,替托比治療。但是現在,情況不同的是,理療師溫和地要求托比做的事,吉爾卻嚴厲無情地逼著他做。當托比想要表示說,他太累了,實在不能再忍受了,吉爾就會對他說:“還沒做完呢,再來一遍。為了我。”

她會強迫他再來做一遍。 然後,再來一遍,直到他筋疲力竭,無聲啜泣。 每天下午,吉爾教托比重新說話:“哦,哦……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對,哦哦哦哦哦。把嘴唇放圓,托比。讓它們服從你。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 “不對,真見鬼!你要說話!現在,說,哦哦哦哦哦……” 他會又試一次。 吉爾每天晚上餵他吃飯,然後躺在他的床上,把他抱在懷裡。她拉起他那兩隻殘廢的手,讓它慢慢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摸,摸到她的乳房,摸到她兩條大腿的中間。 “摸它,托比,”她悄悄地說,“全是你的,我愛你。它屬於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好起來,我們可以再做愛。我需要你,托比。”

他用他那雙明亮的有神的眼睛望著她,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快了,托比,快了。” 吉爾是不知疲倦的。她辭退傭人,因為她不願意任何人留在身邊。從那以後,她親自燒飯。她打電話採購日用品,從不離開家。開始,吉爾忙於接電話,但是,電話很快少了下來。後來就乾脆沒有了。廣播員不再發布托比·坦波爾健康情況的公報。人們知道他快要死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但是吉爾不讓托比死去。如果他死了,她會同他一起死。 日子不分晝夜地過去了,形成一種持久性的無盡頭的苦役。吉爾早晨六點鐘起床,第一件事是給托比擦身。他大小便完全失禁了。儘管他插著尿管,墊著尿布,夜間還是要把身體弄髒。不單要換睡衣,有時床單也必須更換。臥室裡的臭氣,令人難以忍受。吉爾倒滿一盆溫水,拿海綿和軟布擦洗托比身上的屎、尿。洗好後,擦乾,塗上爽身粉,然後替他刮鬍子,梳頭髮。

“瞧,你看上去挺漂亮,托比。你的影迷們現在該來看你了。他們很快就要來看你了。他們將爭著進來看你。總統也要來——人人都要來看托比·坦波爾。” 然後,吉爾替托比準備早餐。做麥片粥,做奶油麵粉湯,或者炒蛋,做一些能用湯匙餵進他嘴裡的食物。他餵他時,就像餵個嬰兒,她不斷和他講話,鼓勵他說,不久他就會康復。 “你是托比·坦波爾,”她拖長聲音地唱著,“人人喜歡你,人人想你回來。門外你的影迷們在等著你,托比。為了他們,你必須好起來。” 漫長的、刑罰性的日子只是開頭。 她把癱瘓殘廢的托比,用輪椅推下樓,到游泳池裡鍛煉,然後,給他按摩並教他說話,接著給他做午飯。午飯後,所有的事,再重複一遍。在整個護理過程中,吉爾不斷地對托比講,他是如何了不起,大家如何愛他。他是托比·坦波爾。全世界等著他回去。夜間,她會拿出一本照相冊,舉起來讓他看。

“這是咱們同女王的合影。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人們怎樣向你歡呼嗎?將來還會有這樣一天。你將比以前更紅。托比,比以前更紅。” 當她把他的被子蓋好,自己爬到安置在他床邊的另一張小榻上時,她已經完全精疲力竭了。半夜裡,她會被托比放屁的響聲和臭味給弄醒。她從榻上掙扎著起來,替托比撤換尿布,擦洗身體。當她把這一切都乾完後,新的一天已開始。她又要著手準備早餐了。 又過去了一天。日子無盡無休地一天天地過去。 每天吉爾都逼著托比練習。讓他再努把力,那怕稍稍再有點進步。吉爾的精力消耗得太厲害了,以至她的神經有時難以自控。當她發現托比沒有努力時,她會打他一個耳光。 “你要戰勝他們,”她凶狠地說,“你要恢復起來。”

吉爾的體力,已在她自己安排的日程中消耗光了。夜間,當她躺下來時,她無法酣然入睡。她的頭腦裡閃現著各種各樣的往事,就像一部老片子中的那些情節一樣。她同托比在嘎納電影節受到記者們的包圍、歡呼……總統來到他們棕櫚泉的住宅……人們稱讚吉爾是何等美麗……首演儀式中戲迷們如何圍在托比和她的身邊……金色的愛侶……托比站起來接受獎章,接著倒下來……倒下來……最後,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時,吉爾會由於一陣突然的劇烈頭痛而疼醒,醒來後頭仍在疼。她躺在寂寞的黑暗中,和疼痛做鬥爭。直到朝陽初上,她又掙扎著起了床。 一切再從頭……現在她和托比就像在一次早已被人遺忘了的浩劫中孤零零的兩個倖存者。她的世界已縮小到這個住宅、這個房間、縮小到一個人。從黎明到午夜,她無情地催著自己幹所有的事。

她也催促著托比。她的托比被禁錮在地獄裡,禁銦在一個只有吉爾的世界裡,他必須盲目地服從她。 枯燥而痛苦的幾個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現在,托比只要看到吉爾向他走來時,就會哭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又要受到懲罰了。吉爾一天比一天變得更無情。她強迫托比活動他那耷拉著的、無用的四肢,直到他痛苦得難以忍受。他發出可怕的咯咯聲,哀求她停止,但是,吉爾會說:“不行,要到你再成為一個人,要到咱們能讓他們大家再看到你的時候。”她經常不斷地揉搓他那毫無力氣的肌肉。他就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完全成熟的嬰兒,一棵蔬菜,一個虛無。但是在吉爾的眼中,她看到的是他的未來,她告訴他說:“你要走路!” 她會扶他站起來,把他拽住,強迫他一條腿一條腿的移動,讓他試著行走,儘管樣子很難看,像個醉鬼,像一具脫了節的提線木偶。

她頭疼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強烈的光線,大聲的吵嚷,或者突如其來的動靜都會引起她的頭疼。 “我必須去找大夫了,”她想,“晚一點吧,等托比好了以後。”目前她實在沒有考慮自己的時間。 只有托比。 吉爾彷彿著了魔,她身上的衣裳鬆鬆垮垮的,她不知道自己減輕了多少體重,她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麼模樣。她的臉瘦削而蒼白,眼睛下陷。以前那一頭烏黑髮亮的頭髮,現在凌亂而沒有光澤。這一切,她不想知道,也不去關心。 有一天,吉爾在門下面發現一份電報,要求她給凱普蘭大夫打電話。沒有時間,她必須保持常規。 日日夜夜,生活已成為卡夫卡式的一片魔影。每天替托比洗澡,換衣,讓他運動,給他刮臉,餵他吃飯,幹所有該干的事…… 次日周而復始。 她替托比弄到了一輛助步車,把他的手指綁在車把上,讓它們攘住它。然後把他扶起來,移動他的雙腿,想方設法給他示範,教他邁步,讓他在房間裡前後來回地挪動,直到她站著就睡著了,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在什麼地方,正在做什麼事。 然而,有一天,吉爾知道一切都要完結了。 這一天,她陪著托比過了半夜,然後回到她自己的臥室。直到黎明時,她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吉爾醒來時,太陽已升得很高,刺目的陽光灑滿室內。她已經睡過中午以後不短的時間了。托比沒人餵飲、洗澡、換衣服。他躺在床上,不能動,沒人管他,他等待著她,可能十分驚慌。吉爾想要起來,卻發現自己動不了了。一種無底的、深深的疲倦,使她累壞了的身體完全不再聽她的支配。她躺在那兒,一籌莫展。她知道她失敗了,一切都白費了,所有那些苦難的日日夜夜,所有那些痛苦的數月操勞,全然失去了意義。她的身體已不聽她的了,正像托比的身體不聽他的一樣。吉爾再也沒有精力留給他了,她真想大哭一場,一切都完結了。 這時她聽見她臥室的門響。抬眼一看,托比站在門口,獨自一人,顫抖的手臂抓著助步車,發出無法聽懂的傷感的聲音,努力想說出話。 “吉夷夷夷夷夷……吉夷夷夷夷夷……” 他是在想說:“吉爾。”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而且哭個不止。從那天起,托比有了顯著的進步。破天荒第一次,他知道他要好起來。當吉爾強迫他超過他所能忍受的限度時,他不再反對了。他喜歡這樣。他想為了她好起來。吉爾成了他的女神。如果說,以前他愛她,現在他簡直是崇拜她。 吉爾也有了變化,以前,她是為了自己的生活而奮鬥,托比只是她不得不使用的工具。但是,現在她變了。彷彿托比成了她的一部分,彷彿他們只有一個軀體、一顆心、一個靈魂,而且共同迷住了一個目標。他們正在經受著一次贖罪的考驗。他的生命曾經掌握在她的手裡,她哺育了它,強化了它,拯救了它,從中又滋長出一種新的愛。托比屬於她,正如她屬於托比一樣。 吉爾改變了托比的膳食,使他失去的體重開始恢復,他每天長時間地曬太陽,在院子里長時間散步,先用助步車,後來扶著手杖。他的體力逐漸恢復。到托比能獨自行走的那一天,他們倆到餐廳,明燭設宴,表示慶祝。 吉爾覺得托比可以露面了。她給凱普蘭大夫打電話,他的護士立刻讓他來接電話。 “吉爾!我一直萬分擔心。我曾設法打電話給你,可是從沒得到過答复。我發了一份電報,當我得不到回音時,我認為你把托比帶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現在——他已經——” “你自己來看看吧,艾里。” 凱普蘭大夫無法掩飾自己驚異的神情。 “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他對吉爾說,“這——這簡直是個奇蹟。” “這是奇蹟,”吉爾說,“只不過這是人世間自己創造的奇蹟,因為上帝在別的地方。” “人們還在向我打聽托比,”凱普蘭大夫說,“顯然他們無法同你聯繫上。薩姆·溫特斯每周至少來看我一次。克里夫敦·勞倫斯也不斷來。” 吉爾不要克里夫敦·勞倫斯,至於薩姆·溫特斯!那還是可以接受的。吉爾必須想辦法讓人們知道托比·坦波爾,知道他依舊是超級明星,知道他們倆仍是金色的愛侶。 第二天上午吉爾打電話給薩姆·溫特斯,問他是否願意來訪問托比。薩姆一小時以後來到。吉爾打開前門迎接他,薩姆極力掩飾住他對她模樣感到的吃驚。吉爾看上去比他上次見到時要老了十歲。她的眼睛像一對深陷的棕色池塘,臉上刻上深深的皺紋。她的體重減輕得那麼厲害,以致看起來差不多像個骷髏。 “感謝你的光臨,薩姆。托比將非常高興見到你。” 薩姆原先準備看到托比躺在床上,留下的只是他那昔日紅極一時的影子。但是,他卻大吃一驚,目瞪口呆了。托比躺在游泳池邊一塊墊子上。當薩姆走近他時,托比站起身來,稍慢了一點,然而腳步很穩,並且伸出他那雙有力的手。他看上去曬黑了,很健康,比他中風前的模樣還要好。就好像通過某種秘密的巫術,把吉爾健康的活力,輸進了托比的身體。而侵襲托比的病魔,卻跑到了吉爾的身上。 “哎,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薩姆。” 托比的話,以比前稍慢一點,有點拘泥,但很清楚、很響亮。絲毫沒有薩姆聽說的那種癱瘓的痕跡。還是那張孩子氣的臉,明亮的藍眼睛,薩姆擁抱了一下托比,說:“耶穌啊,你真把我們嚇壞了。” 托比笑笑說:“咱們是單獨在一起,你大可不必管我叫'耶穌'。” 薩姆更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托比,驚異地說:“我實在不能相信,見鬼,你看起來更年輕了。整個城市都在準備給你送葬呢。” “為我的屍體送葬。”托比微笑說。 薩姆說:“真難想像,當今的醫術真能……” “不是醫術,”托比轉身看著吉爾,眼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深愛之情,“你想知道是誰幹的,吉爾。只有吉爾,靠著她空空的兩隻手。她把所有的人都撤掉,卻讓我重新站了起來。” 薩姆望了一下吉爾,心中納悶。在他看來,她可不像是能做出這樣無私行動的女人。也許是他錯了。 “你有什麼打算?”他問托比,“我估計你想休息,而且——” “他準備回去工作,”吉爾說,“托比滿腹才華,他不能坐在那裡無所事事。” “我急於演出。”托比表示同意。 “也許薩姆能替你安排。”吉爾提示說。 他們倆望著薩姆。薩姆不想讓托比洩氣,但是,他也不想提供虛假的許諾。如果沒有人替這位主演明星保險,他就不可能被邀請拍片。但是,哪個保險公司目前肯替托比保險呢? “目前製片廠工作不多,”薩姆小心謹慎地說,“不過我一定留意。” “你不敢用他,對嗎?”彷彿她看透了他的心思。 “當然不是。”不過他們倆都明白薩姆是在說謊。 好萊塢不會有人再冒險起用托比了。 托比和吉爾在看電視裡一個年輕喜劇演員的表演。 “他真糟糕,”托比輕蔑地大笑,“該死,我真希望我能重上電視。也許我該找一位代理人。一個能在全城跑一跑,為我找個什麼工作的人。” “不!”吉爾的語氣堅定不移,“咱們可不能讓任何人替你沿街叫賣。你不是那種到處謀生的無業遊民。你是托比·坦波爾。咱們要讓他們來找你。” 托比苦笑說:“他們不會再擠破門坎兒了,寶貝兒。” “他們會的,”吉爾許願說,“他們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你比過去更健康。咱們要讓他們看到。” “也許我需要為哪家雜誌照一張裸體照吧。” 吉爾沒理睬他的話。 “我有個主意,”她慢慢地說,“演獨角戲。” “呃?” “獨角戲,”她的聲音顯得更興奮了,“我要為你在亨丁頓·哈福德劇院包場。好萊塢所有的人都要來。那樣一來,他們又要擠破門了。” 好萊塢所有的人,確實都來了:製片人、導演、明星、評論家——影視界一切重要的人物。瓦因街劇院的票,早已銷售一空。數以百計沒有買上票的人,只好悵然而歸。當托比和吉爾坐著專人駕駛的大轎車來到劇院時,門前一大群入圍著他們歡呼。他是他們的托比·坦波爾。他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又回到了他們的身旁,他們比以前更加仰慕他了。 劇院裡前來看戲的觀眾,一部分人的確是想向他們尊敬的這位昔日著名的、偉大的人物致意;而大多數卻出於好奇。儘管如此,他們的到來,卻充分錶達了人們對這位曾掙扎於死亡線上的英雄、即將熄滅的明星的敬愛之情。 吉爾親自製定這次演出的計劃。她把奧哈倫和萊因格爾找來,讓他們寫出了一些漂亮的腳本。開頭就是一段獨白,嘲弄好萊塢在托比還活著的時候,就要埋葬他。吉爾還找到了幾位作曲家,他們曾三次獲奧斯卡獎。他們從來沒有替某一位人單獨作過曲,但是,當吉爾說:“托比堅持說,'你們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作曲家……'”他們同意了。 導演迪克·蘭德利從倫敦飛來主持這次演出。 吉爾找遍了她所能找到的最有天才的人支持托比,但是,歸根到底——一切還要靠主演本人。這是一次單獨的演出,這意味著,他獨自在舞台上。 重要的時刻終於到來了。燈光暗了下來。劇院裡一片充滿期待的寧靜,人們默默地祈禱著今夜晚能有奇蹟發生。 它發生了。 托比·坦波爾從容地走上舞台,腳步平穩、有力,人們熟悉的那頑皮的微笑使他的孩子氣的臉,更加神采奕奕。全場片刻靜寂,繼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全場起立,掌聲和歡呼聲震撼屋宇,持續了整整五分鐘。 托比站在那兒,等沸騰聲平息了,劇院裡終於安靜的時候,他說:“你們說這是歡迎會嗎?”人們又都嚷了起來。 他才氣煥發。他講故事、唱歌、跳舞、嘲弄所有的人,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舞台一樣。大家全神貫注。他仍然是個超級明星,不過,現在他似乎又增添了點什麼,是的,他成了個現實的神話。 《名利場》第二天評論說:“人們來給托比·坦波爾送葬,可是他們卻留在那裡讚美他,向他歡呼致意。他是多麼配得到那樣的榮譽啊!表演行業中再也沒有人可與這位喜劇大師的那種魔力相媲美了。那是個歡騰的夜晚。有幸在場的人沒有人會忘掉那值得紀念的……” 《好萊塢報導》說:“觀眾到那裡去看一位偉大明星的到來,可是托比·坦波爾卻證明了,他從來不曾離開。” 所有其他的評論,也以同樣的語言頌揚他。從那以後,托比的電話鈴又不斷地響了,邀約和敦請的電函,像雪片一樣飄然而至。 他們家的門又擠破了。 托比在芝加哥、華盛頓和紐約,舉辦了同樣的單人演出。他走到哪裡都轟動一時。人們現在比以前對他更感興趣了。在充滿一種深情的懷舊的思潮中,藝術劇院和大學紛紛放映托比過去的電影。電視台舉辦了托比·坦波爾影片週,播放他以前的喜劇片。 出現了托比·坦波爾洋娃娃、托比·坦波爾牌戲、托比·坦波爾謎語,笑話集以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T恤衫,還有咖啡、香煙和牙膏所使用的商標。 托比在環球公司的一部音樂片中,演出了一段小品,並與環球簽約在所有大型喜劇片中,將作為特邀演員出場。各電視系統也都讓創作小組趕寫腳本,以爭取播放新的托比·坦波爾一小時節目。 太陽又一次出來了,它照耀著吉爾。 又有了晚會、招待會。這個大使,那個參議員,還有私人的……所有人都想邀請他們。白宮也設宴招待他們——這是通常只留給各國元首的榮譽。他們走到哪裡,哪裡都是一片激盪人心的熱潮。 現在人們不僅向托比歡呼,也給吉爾鼓掌。關於她的那些感人肺腑、動人心弦的故事,關於她排除外力,單獨護理托比,使他重新恢復健康的功績,激發著人們的想像。報紙上稱頌她是本世紀的愛情女神。 《時代》雜誌用他們倆的照片作封面,在同期刊載的特寫中,熱情頌揚了吉爾。 托比簽訂了一項五百萬美圓的合同,他將在一套新的每週電視節目中擔任主演。從九月份開始,為期十二週。 “咱們到棕櫚泉去,你再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我們九月份再來。”吉爾說。 托比搖搖頭:“你已經關在家裡好多時候了。咱們出去活動活動吧。”他把她摟住,補充說:“寶貝兒,除去笑話外,我不大會說話。我不知道怎樣告訴你,我對你的感情。我——我想讓你知道,直到我見到你的那天,我才算開始生活。” 這時他突然轉過臉去,他不願意讓吉爾看到他眼睛裡的熱淚。 托比安排到倫敦、巴黎以及——最了不起的一著——到莫斯科作單人演出。所有的人都爭著和他訂合同。他在歐洲同在美國一樣,是受人崇拜的巨星。 他們乘吉爾號旅行,駛向卡特林納。這一天風和日麗。船上有十幾位客人,其中有薩姆·溫特斯,還有奧哈倫和萊因格爾,後二位已被選為托比新電視片的主要執筆人。他們都在客廳裡打牌、聊天。吉爾向周圍一望,發現托比不見了。她出去到甲板上。 托比站在欄杆邊,注視著大海。吉爾走到他眼前說:“你沒有什麼不舒服吧?” “就是想看看海水,寶貝兒。” “它是美的,對嗎?” “如果你是一條鯊魚,”他打個冷戰,“我可不願意這樣死。我一直害怕淹死。”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裡:“什麼東西打擾了你?” 他望著她:“我不想死。我害怕陰間。在這裡,我是個大人物。人人知道托比·坦波爾。但是在陰間……你知道我對地獄是怎樣想的嗎?一個什麼觀眾也沒有的地方。” 修士俱樂部為了宴請託比·坦波爾,舉辦一次烤肉餐會。台上有托比、吉爾、薩姆·溫特斯和與托比簽訂合同的電視系統負責人,以及十幾位一流的喜劇演員。大家要求吉爾起立答謝。然後全場起立歡呼。 他們是在向我歡呼,吉爾想。不是向托比,向我! 宴會主人是一位著名的熒屏夜話節目的主持人。 “我說不出,我看到托比光臨是多麼高興,”他說,“因為如果我們今晚在這裡宴請不到他,那我們就要把宴席擺到林間墓地裡去了。” 大笑。 “相信我的話,那裡的飯菜實在糟糕。你們在林間墓地裡吃過嗎?那裡擺的是的折籮。” 大笑。 他轉身朝著托比說:“我們真為你感到驕傲,托比。我說的是心裡話。我聽說,人家要求您把一部分遺體獻給醫學。他們要把它放進哈佛醫學研究所的一隻壇子裡。到目前為止,唯一的問題是他們還沒法找到一隻足夠放得下它的壇子。” 哄堂大笑。 當托比起身致答詞時,他又勝過他們所有的人。 大家都同意那是修士俱樂部舉辦的最成功的一次烤肉宴會了。 克里夫敦·勞倫斯那天晚上也在座。 他同其他無名小卒一道,坐在房子裡面,靠近廚房的桌子上。就連這個席位他也是靠老交情的關係才弄到的。打從托比·坦波爾辭退他以後,他就背起了失敗者的牌子。他曾想同一家大的代理人公司合夥,但是他沒有當事人,兩手空空,無法向人家啟齒。後來,克里夫敦試著找較小的代理處,但人家對中年的過時的人物,不感興趣。他們要的是開拓型的年輕人。最後,克里夫敦接受了一家新開的小代理處的工作。他的一周薪金還不夠他以前在羅曼諾夫飯店一晚上的花費。 他記得,他到新代理處的第一天,這個機構屬於三個開拓型的年輕人——不對,三個毛頭小伙子,年齡都不到三十歲。他們的當事人,是一位搖擺舞星。兩個代理人留著鬍子,全都穿工裝褲和運動衫,光著腳穿網球鞋。他們使克里夫敦感覺,他自己真像個千年不死的老怪物。他聽不懂他們所用的那些詞兒。他們管他叫“老爹”或“阿爸”。他回憶起以前自己在這個城市裡所受到的尊敬,不禁要哭出來。 這位短小精悍、一向笑容可掬的代理人,如今已變得無精打采、滿腹積怨。托比·坦波爾曾是他的全部生命。克里夫敦不由自主總回想起當年的那些日子。除此以外,他什麼也不想。想托比還有吉爾。克里夫敦把自己的一切遭遇,都歸咎於吉爾。托比不由自主,他受了那個娼妓的挑唆。所以,啊!克里夫敦是多麼痛恨吉爾。 他坐在後面,望著群眾向吉爾歡呼,聽見桌邊一個人說:“托比真是個走運的雜種。我真想嚐嚐她床上的功夫,聽說好極了。” “真的?”有人冷冷地問,“你怎麼知道?” “貓咪戲院正放映她演的下流電影呢。見鬼,我想她要把男人給浪死了。” 克里夫敦突然覺得口乾舌燥,好不容易才進出一句。 “你——你的確知道那是吉爾·卡瑟爾嗎?”他問。 那陌生人轉臉看著他:“當然了。我的確知道。她用的是另一個名字——什麼約瑟芬什麼的。一個古里古怪的波蘭人的名字。”他盯著克里夫敦說:“哎!你不是原來那個克里夫敦·勞倫斯嗎?” 毗連費爾法克斯和拉辛尼加兩地的中間,有一帶是聖莫尼卡林蔭大道區,那個地方屬於郊區,是環繞洛杉磯市區的“衛星島”的一部分。由部區管轄,比市管法的規定要寬一些,在那裡有六條街道,其中一條街上,開設了四家影院,專門放映赤裸裸的黃色電影。電影院旁邊有五六家書店,一些傢伙們想看黃色電影,可以在書店裡,通過一個一個的望遠鏡來看這些影片。此外,有十幾家按摩院,裡面全是妙齡女郎,她們除了按摩外,什麼都在行。貓咪戲院就在這種環境之中。 黑漆漆的戲院中,大約坐了二十幾個人,除了兩個手拉手坐著的女人外,全都是男人。克里夫敦環顧了一下周圍的觀眾。他很奇怪,是什麼東西驅使這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這個黑窖裡來,坐上幾個小時,看別人在影片中性交。 主片開始了。克里夫敦一心專注極了。他身子向前探著坐,搜索著每一個女演員的面孔。這個片子的情節是,一個年輕的大學教授,勾引女學生到臥室來上夜課。這些女學生年輕美貌,天分極高。她們做了各種性交的動作。 但是,其中沒有吉爾。克里夫敦心裡想,她必須在片子裡。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夠向她報復的機會了。他要讓托比看這部影片。托比會感到痛苦,但他能克制住,而吉爾就完蛋了。當托比知道他娶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娼婦時,他會把她扔出去,讓她滾蛋。吉爾必須在這部片子裡。 突然間,她出現了,這是一部寬銀幕的影片,色彩鮮豔、壯觀、逼真。她如今已變了許多。現在她瘦了,更美麗也更加老練了。但這是吉爾。克里夫敦坐在那裡,為影片所陶醉,他沉迷在裡面了,他讓他的感官得到了盡情的享受,他的內心卻充滿了勝利與復仇的激動。 克里夫敦坐在位子上,一直等到演員表出現。那是她:約瑟芬·津斯基。他站起身來,走到後面的放映室。一個只穿了一件長袖外衣的人,坐在這間小房間裡看賽馬消息。克里夫敦進來時,他抬起頭來望著他說:“這裡不准入內,朋友。” “我想買一套那部影片的拷貝。” 那個人搖搖頭:“非賣品。”他又繼續考慮賽馬的事。 “我給你一百美圓,讓我複制一份。不會有人知道。” 那個人頭也不抬。 “兩百美圓。”克里夫敦說。 放映員把他手裡的刊物翻過一頁。 “三百美圓。” 他抬起頭來望著克里夫敦:“現錢嗎?” “現錢!”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克里夫敦腋下挾著一盒影片的拷貝,來到托比家裡。 “不,不是影片,”他高興地想,“是炸藥。足夠把吉爾·卡瑟爾炸到地獄裡去。” 出來開門的是克里夫敦不曾見過的英國管家。 “告訴坦波爾先生,說克里夫敦·勞倫斯來見他。” “對不起,先生。坦波爾先生不在。” “我等著他。”克里夫敦堅定地說。 管家回答說:“恐怕不行。坦波爾先生和太太今天早晨已經動身去歐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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