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鏡子裡的陌生人

第21章 第二十章

好萊塢比吉爾·卡瑟爾夢想中的“影都”更為激動人心。她到處觀看遊覽,見到明星們居住的那一幢幢氣派壯觀的住宅。她知道,總有一天,她也可以在貝爾——艾爾或貝弗利山上有一幢自己的漂亮的住宅。目前,吉爾住在一幢舊公寓裡。這幢公寓是木結構、外表極不美觀的兩層小樓。樓裡面那十二間臥室就更蹩腳了。不過,她的房租並不貴。所以,她節餘下來的兩百美金完全夠用了。房子建在勃朗森山上。離市中心區好萊塢和瓦因街只有幾分鐘的路程。到製片廠也非常方便。 這所房子還有一點足以吸引吉爾的地方,這就是,住在這裡的十二名房客,全是打進電影界的人。他們有的正在當群眾角色或小角色,有的已從這一行業裡退下來。那些退下來的老傢伙,整天穿著泛黃了的衣服,捲著髮捲,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衣服的袖口和邊都磨破了,皮鞋也磨得沒法再擦亮。他們不僅老了,簡直像是報廢品。不過,樓裡面有一間擺了一些破舊家具的公用起居室。一到晚上,大家都湊到那裡,閒話一天的所見所聞。人人都替吉爾出主意,儘管他們的那些主意多半都是相互矛盾的。

“打進電影界的最好辦法就是找一位喜歡你的助導。寶貝兒。”一位新近被電視公司解雇了的,愁眉苦臉的婦女,這樣對她說。 “助導是什麼?” “助理導演。”聲調裡對吉爾的無知表示憐憫,“他是負責招聘的。” 吉爾再不好意思問臨員是什麼意思了。 “你要是聽我的話,你就去找一個好色的分派角色的導演。助導只能在他的那部片子裡僱用你;分派角色的導演,可以派給你各種用場。”這是一位足有八十多歲、牙齒都掉完了的老太太告訴她的。 “是真的嗎?聽說他們大多數都搞同性戀。”一個禿頂的演員問道。 “那有什麼關係?我是說,如果能上去的話。”一個表情嚴肅、戴眼鏡、熱衷於當作家的青年人,發表自己的看法說。

“從群眾演員開始,怎樣才能……”吉爾問道,“譬如中心角色?” “得了,別惦記這個了。中心角色的登記冊,早已登滿了。而且,如果你沒有特長,他們根本就不會讓你登。” “我——很抱歉。特長是指什麼?” “這就像,比如你是一個缺臂少腿的人,那就不是給你平常的工資,每天二十一美圓五十美分,而是給你三十三美圓五十八美分;如果你會玩牌或者能在牌桌上擲骰子,那就是二十八美圓三十三美分;如果你會踢足球,打棒球,就是三十三美圓五十八美分——也就是說,同截了肢的人一樣多。如果你會騎駱駝、大象,那可以拿到五十五美圓九十四美分。聽我的話,別當群眾演員。應該爭取當一名小角色。” “我不清楚,它們之間有什麼不同?”吉爾坦率地問道。

“小演員,至少能說上一行台詞。群眾演員是不許講話的,除去發咿咿咿咿的聲音。” “什麼叫咿咿的聲音?” “發咿咿聲是為了製造背景上的音響效果。大家都'咿咿',就成了一片喧鬧的聲音了。” “你首先還得去找一位代理人。” “怎麼個找法呀?” “他們的名字列在《銀幕演員》刊物上。那是電影演員協會出的一種雜誌。我屋子裡有一本,我給你拿來。” 他們全陪著吉爾把代理人的姓名錄,從頭到尾查找了一遍,最後縮小到十二個小的。大家一致認為,吉爾在大的代理人那裡,根本沒有任何可能性。 手裡有了這份名冊,吉爾開始逐個拜訪。開頭六名代理人,完全不願答理她。她遇到第七位,那個人正準備離開辦公室。

“對不起,”吉爾說,“我想找一位代理人。” 他把她端詳了一會說:“把你的文件夾拿出來看看。” 她茫然地望著他:“我的什麼?” “你一定是剛下公共汽車的。在這個城市裡,沒有本子是乾不了活兒的,去照些相片。各種姿勢。突出迷人的那些地方,要緊的是乳房、臀部……” 吉爾在大衛·塞爾滋尼克製片廠附近的庫爾維城找到一名攝影師。他收了她三十五美圓,替她配備了一個文件夾。一星期後她取了照片。看了這些照片她很高興,她長得還是很美的。照相機抓住了她的各種姿態。脈脈含情……嬌嗔……可愛……性感。攝影師把照片訂成一本活頁的粘膠的相冊。 “本子前邊這塊地方,”他向吉爾說明,“您可以記下您表演的成績。”

成績,那可是後話了。 又過了兩個星期,那份名單上的每一位代理人,吉爾都會見過了,或者是曾經設法去會見。但那些人對她絲毫不感興趣。其中有一位代理人對她說:“昨天你是不是來過這裡,寶貝兒?” 她搖搖了頭。 “沒有的事。” “嗯,她看上去和你一模一樣。問題就在這裡了。你們全都長得像伊麗莎白·泰勒、托娜·透納或愛娃·加德納。如果你們到別的城裡,隨便找個其他的工作,他們都會爭著要你們的。你們漂亮,你們風騷,你們身段也妙極了。但是,在好萊塢,姿色已是市場上的滯銷貨了。漂亮的姑娘從世界各地跑到這裡,她們有的在中學演戲時當過主角;有的在評選美女時得過獎,有的是聽男朋友說:'你該當個電影明星。'就來了。結果,呸!成千上萬的漂亮姑娘,都堆在這裡。結果都沒事兒乾。相信我的話,寶貝兒。昨天你肯定來過這裡的。”

房客們又幫助吉爾開了一張新的代理人名單。這些代理人的辦公室更小了,都設在房租低廉的地區。結果仍一樣。 “等你有點演出經驗後再來,孩子。你有個模樣兒。依我看,你準可以成為嘉寶以後最偉大的明星。但是,現在我可不能為證實這點而浪費我的時間,來替你找門路。你自己先試著搞出點名堂來。我就做你的代理人。” “如果沒有人給我工作幹,我從哪兒弄出點名堂來呢?” 他點點頭:“對,這正是問題所在。不過,這全憑碰運氣了。” 吉爾的名單上,只剩下一家代理人了。這是好萊塢大街上,五月花咖啡店裡,同吉爾坐在一起的一個姑娘給介紹的。登寧代理處在一片住宅區外面的一所小平房裡。吉爾用電話預約了談話的時間。一個女人告訴她,“你六點鐘來吧。”

吉爾看到的這個小辦公室,原來是一家人家的起居室。一張斑斑點點的舊桌子上亂堆著一些文件。一張仿皮沙髮用白膠布條東粘西補著。三張花呢面的椅子,凌亂地擺在房間裡。一個又高大又笨重的麻臉婦人,從另一間屋裡走了出來,對她說:“哈羅,有何貴幹?” “我叫吉爾·卡瑟爾。我是和登寧先生約好了的。” “登寧小姐,”那婦人說,“這就是我本人。” “哦,”吉爾驚訝著說,“對不起。我以為……” 那婦人的笑聲熱情而又友好:“沒關係。” “但是這確實是有關係。”吉爾暗自思忖著,突然她湧起一種興奮感。哎呀,她以前怎麼就沒有想到找一位女代理人呢!這種人以前一定也經受過一些創傷。她會理解一個剛起步的年輕女子的處境。她會比任何男人都更富於同情心……

“我看你帶著文件夾,”登寧小姐在說話,“能讓我看看嗎?” “當然可以。”吉爾說著遞給了她。 那婦人坐下來打開文件夾,開始一頁一頁地翻閱,同時點著頭表示讚賞:“你很上相。” 吉爾不知說什麼是好。 “多謝!” 那位代理人端詳著吉爾一張穿游泳衣的照片:“你的身段很好。這很重要。你從哪裡來的?” “德克薩斯州的奧德薩。”吉爾說。 “你到好萊塢多久了,吉爾?” “大約兩個月。” “你找過多少代理人?” 吉爾腦中閃過說謊的念頭。但是當她看到那位婦人眼中充滿同情和理解,她說:“我估計有三十多個了。” 代理人笑了起來:“所以,最後你才降格以求,到羅絲·登寧這裡來的。呃,你可能會更倒霉,因為我不是米高梅,也不是威廉·莫理斯……但是,我能夠讓我的人有工作做。”

“我沒有表演經驗。” 那婦人點點頭,絲毫不感到驚異。 “如果你有表演經驗,你就會到米高梅,或者威廉·莫里斯那裡去了。我這裡只是個起點站。我讓有才能的孩子進步。然後,那些大代理人就會把他們從我這裡搶走。” 經過好幾個星期,吉爾第一次感到有點希望了。 “您——您以為,您有意替我謀個事嗎?”她問道。 那婦人微微一笑:“我有些主顧還沒有你的一半漂亮呢,但他們全有了工作了。我想我可以替你找到工作的。這是你取得經驗的唯一途徑了。對嗎?” 吉爾的心裡湧起一陣感激之情。 “這個該死的城市的麻煩就在,不給像你這樣的孩子工作的機會。儘管各家電影製片廠都叫嚷著,迫切需要新人,但他們卻在你們的面前砌起一道高牆。哼,我要好好耍弄一下這幫傢伙。我想,有三件事對你是合適的:你演一出肥皂劇;在托比·坦波爾的影片里當個小角色;或者在塔茜·勃蘭德的新片裡弄一個角色。”

吉爾的頭暈了起來。 “但是,他們會——” “只要我推薦你,他們就會要你。我送的人沒有差的。儘管他們可能給你的都是小角色,但是,你要明白,這不過是起點。” “我實在無法說,我該怎麼感激您。”吉爾說。 “我這里大概有那本廣播劇的劇本。”羅絲·登寧吃力地站起來,挪開椅子,走到隔壁房間。她招呼吉爾跟她進去。 這是一間臥室。角落裡的窗戶下面有一張雙人床。對面角落裡有個金屬的文件櫃。羅絲·登寧搖搖晃晃走到櫃子前面,拉開抽屜,拿出一份腳本交給吉爾。 “給你。派角色的導演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能按照要求做,他會讓你閒不住的。” “我一定按照要求做。”吉爾熱情地許諾說。 代理人微微笑了一下:“當然,我不會瞎蒙著把人派去的。你願意讀一段給我聽嗎?” “當然願意。” 代理人打開腳本,坐到床上:“咱們來讀這一場。” 吉爾挨著她坐下,看那腳本。 “你的角色是娜達麗。她是個有錢的婦女,嫁給了一個軟骨頭。她決定同他離婚,他不肯答應。行了,你就從這裡上場了。” 吉爾趕快閱讀起台詞。她希望能給她一晚上的時間,研究一下這個腳本。哪怕一個小時也好。她拼命想給她留下一個好印象。 “好了嗎?” “我——我想可以了。”吉爾說。她閉上眼睛,努力設想這個角色的處境。她是一個有錢的婦女。就如同和吉爾一起長大的那些朋友的母親一樣。那些人在生活上要什麼有什麼,而且把這一切看作是理所當然的事。她們認為,別人天生就該為她們服務。像薩塞·托平那號的人。她睜開了眼睛。繼續低頭看那個腳本,開始朗讀起台詞。 “我要同你談談,彼得。” “不能等一等嗎?”這是羅絲·登寧在和占爾對台詞。 “我怕等得已經太久了。今天下午我務必趕那班飛機到里諾去。” “你那麼急嗎?” “是的,五年來,我一直想搭乘那班飛機。彼得。這次真的實現了。” 吉爾覺得羅絲·登寧的手拍著她的大腿。 “很好,”代理人讚許地說,“讀下去。”她的手仍舊停留在吉爾的腿上。 “你的問題是你還沒有長大成人。你還總想著玩。不過,從今以後,你只好自己去玩了。” 羅絲·登寧的手在敲著她的大腿,使吉爾挺不舒服。 “好,讀下去。”她說。 “我——我再也不要你同我在一起了。這點你能明白嗎?” 手在佔爾大腿上拍得更急,並向她大腿根處移動。吉爾放下腳本,看看羅絲·登寧。那婦人的臉漲紅了,眼睛裡帶著一種茫然的神色。 “讀下去。”她沙啞地說。 “我——我不能,”吉爾說,“如果您——” 那婦人的手動得更快了。 “這是在培養你的情感,親愛的。這是兩性的衝突,你知道:我要你有一種性的衝動。”她的手使勁在吉爾兩腿之間抽動。 “不行!”吉爾站起身來,顫抖著。 “對我慈悲點,我會對你好的,”那婦人在哀求,“來,孩子。”她伸手想抓住吉爾,吉爾跑出了辦公室。 當她跑到外面街道上,她吐了。即使那陣噁心平息了下來,胃也不再向上嘔了,但整個人仍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舒服感。她的頭也疼起來了。 不,這樣說是不對的。這不是她的頭在疼,而是約瑟芬·津斯基的頭在痛。 以後的十五個月裡,吉爾·卡瑟爾已成了一名老資格的倖存者了。她明白了,這幫擠在表演行業周圍的倖存者,為了想打進影視界,甚至臨時找點工作,已花上了多少年的時間,有的一輩子都這樣混過去了。儘管如此,儘管只給他們點臨時工作,讓他們就這樣幹上十年、十五年,他們也從不灰心。 而且,正如古代民族有時圍坐在營火堆旁講述他們的英雄業績一樣,這些倖存者經常坐在施瓦伯雜貨店的外面,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表演行業里大明星的事。他們飲著涼咖啡,交換著內部飛短流長的最新消息。他們不在表演行列的圈子裡,可是,說來也怪,他們同這個行業卻息息相關。他們能告訴你,哪個明星被替換下來了,哪個製片人在同導演睡覺時被人抓住了;哪個部門的領導人要明昇暗降。他們知道這些消息比任何人都快。因為他們自有他們的特殊渠道。他們可以在那些雜七雜八的人集中的地方,聽來各種的奇聞怪事。這幫無業遊民整天干的也就是這些事。但他們對這些傳聞也並非認真。他們真正認真的還是另一方面的事,那就是有朝一日他們能夠尋找到一條途徑進入電影製片廠的大門,或翻過它的高牆。他們認為,他們是藝術家,是天之驕子。好萊塢是他們的。約書亞只要吹起金色的號角,城的大門,就要在他們面前陷落。他們的敵人就會慘遭屠戮。於是,瞧!薩姆·溫特斯就要舞起魔杖來了,讓他們穿上華麗的服飾,成為明星。他們將永遠受到著了魔似的觀眾的崇拜,阿門。施瓦伯家的咖啡是使人興奮的聖酒,何況這些都是未來的。他們每天在一起,相濡以沫,用這一夢想的“即將實現”,在相互慰藉。他們說,他們曾遇到了一位助理導演,這位助理導演告訴他們說:“有那麼一位製片人,這位製片人講,一位選派角色的導演,曾答應過……而且就在目前的某一時刻。”現實似乎就在他們的手裡一樣。 當然,他們也在超級市場、汽車庫、美容店或擦車店裡找點臨時的活兒乾幹。他們就這樣相依為命,相互通婚或離異,毫不注意時光如何出賣了他們。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兩鬢會添霜,臉上皺紋會愈來愈多,甚至每天早上梳洗打扮也要多費時間了。事實上,他們都是些沒有人看得上眼的、一直放置在店裡的陳貨。上了年紀,思想仍沒有成熟。他們之中,有的已經老極了。老得無法再整容,無法再生兒育女,老得無法扮演他們曾渴望的比較年輕的角色。 至今他們依然是個小角色,依然在做著白日夢。 年輕漂亮一點的姑娘,都在賺著他們的所謂的“枕席錢”。 “幹嘛要去做苦工,從上午九點一直幹到下午五點。既然你只要仰臉躺上幾分鐘,就能輕而易舉地拿它二十美圓。等你的代理人來找時,你就洗手不干。” 吉爾不屑幹這個。她一生中想的是她的事業,一個貧窮的波蘭姑娘,是絕不可能同那位大衛·肯尼文結婚的。現在她明白了這一點。但是,吉爾·卡瑟爾如果成為電影明星,就可以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任何人,或任何東西了。如果她成不了明星,她願意再回去重新成為約瑟芬·津斯基。 不,她永遠不會幹他們的那些傻事。 吉爾第一次參加演出的機會是哈里特·瑪克斯提供的。哈里特是倖存者之一。哈里特的遠房表兄的前妻兄弟在一部醫學系列電視片里當第二助導。這部片子正在環球影片公司拍攝。所以,這位第二助理導演答應給吉爾一次機會,儘管這個角色只有一句台詞。吉爾因此可以得到五十七美圓的報酬,不過,要從中扣除社會保險費、緩徵稅和電影救濟公寓費等項開支。吉爾扮演一個護士。腳本規定她在一間病房裡,站在一個病人的床邊,給病人測脈搏。這時大夫進來。 大夫:“他怎麼樣了,護士?” 護士:“恐怕不大好,大夫。” 就是這樣。 吉爾在星期一的下午拿到達一頁的油印腳本。人家讓她在次日早上六點鐘去報到化裝。她把這場戲看了足有百來十遍。她想電影厂該給她全部腳本。他們怎麼能指望她從這一頁上就能把整個人物的背景想像出來呢?吉爾努力分析這個護士可能是怎樣一個人。她結了婚?還是獨身?她可能暗地裡在同大夫談戀愛,也許以前和他有過私情,而現在已經吹了。她對病人的死,是什麼態度呢?她不願意他死?還是認為他死了好? “恐怕不大好,大夫。”她努力從聲音中表示出一種憂慮之情。 她再試一次:“恐怕不大好,大夫。”驚惶預感到他要死了。 “恐怕不大好,大夫。”指控。這恐怕是大夫的失誤。他不該同他的情人去…… 吉爾通宵琢磨著這個角色,由於太緊張,使她無法入睡。但是,早上她到製片廠報到時,還是興高采烈、精神抖擻的。當她開著她朋友哈里特借給她的汽車,來到蘭克西姆路附近的大門前時,天還沒有亮。吉爾對門衛報了姓名,門衛查對了名冊,揮手讓她進去。 “七號,”他說,“開過兩幢樓,向右轉。” 她的名字上了花名冊。環球影片公司期待著她。這真像一場奇怪的夢。當吉爾前往攝影棚時,她決定同導演商議一下這個角色,讓他知道她能夠提供他所需要的任何一種解釋。吉爾在那大停車場上停下車來。走進七號攝影棚。 拍攝場上已經人挨人了。那些人忙著打燈光,挪動電氣裝置,支起攝影機,嘴裡互相說著吉爾根本聽不懂的黑話:“幹掉那個最黑的黑傢伙,給我一個能玩的……我這裡需要有一個能輕鬆輕鬆的玩意兒……能讓那個娘兒們樂瘋了……” 吉爾站在那裡望著,眼看著表演行業裡的這些現象、氣氛和聲音。這裡已是她的世界,她的未來了。但她無論如何要想辦法給導演留下個好印象,讓導演看出她可是個不同凡響的人。是的,他會逐漸把她當作一個人才來用,而絕不僅僅看作是一名普通演員。 第二助理導演領著吉爾和十幾名演員走到更衣間。有人給吉爾一身護上服,讓她換上後回到拍攝場上。吉爾和所有其他演員在拍攝場的角落裡化了裝。她剛化裝完,助理導演就叫起她的名字來了。吉爾趕緊跑到病房的佈景那裡去。這時導演正站在攝影機旁,同這部片子的主角在談話。主角演員名叫洛德·漢森,在這部片子裡扮演一位充滿同情心、頗有才華的外科醫生。當吉爾走到他們的面前時,洛德·漢森正在說:“我認識德國的一個放羊娃,他講的那幾句屁話,都比這些破台詞有意思。天哪,為什麼寫戲的人就不能替我寫出點有特色的話言來。” “洛德,咱們這齣戲已經播放了五年了。咱們可不便再改情節了。不要改了吧!觀眾會喜歡你現在扮演的這個人物的。” 攝影師走過來對導演說:“燈全對好了,導演。” “多謝,哈爾。”導演說。他轉身對洛德·漢森說:“咱們拍這段,可以嗎,孩子?以後咱們再討論吧。” “總有一天,我要和製片公司算總賬。”漢森厲聲說著,大步走開了。 只剩下導演一個人了。吉爾轉臉望著他。這正是個機會,她可以同他討論一下這個角色。讓他知道,她能理解他的意圖,並幫助他把這場戲拍得非常好。她向他熱情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我叫吉爾·卡瑟爾,”她說,“我扮演一名護士。我想她確實可以很有趣的,我考慮——” 導演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道:“到那床邊上去。”說完,就走開和攝影師談話了。吉爾呆呆地望著導演的背影。第二助理導演,哈里特遠房表兄原先的大舅子,趕快跑過來,低聲對吉爾說:“看在基督的面上,照他的話做。到那張床邊去!” “我想問他——” “別放屁!”他低聲怒喝,“到那邊去!” 吉爾走到病人的床邊。 “好。大家都安靜,”助理導演望著導演說,“要排練一次嗎?” “就為這場戲嗎?正式開始吧。” “拿個鈴來。各就各位!大家安靜,動作要乾脆利落。開拍了,快。”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吉爾聽到了鈴聲,她卻焦急地望著導演,急著想問他一下,該怎樣理解這場戲。比如說,她對這個瀕危的病人,究竟應該持一種什麼樣的態度,她是—— 一個聲音喊道:“開演!” 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吉爾。她想知道自己是否敢於要求讓攝影機先停一下,哪怕僅僅停一秒鐘,以便讓她討論一下這場戲—— 導演狂叫著:“老天爺!護士!這不是停屍間,是病房。趁他還沒有老死,趕快摸他那該死的脈!” 吉爾惶恐地望著四周已給打好的燈光。她深深吸了口氣,拿起病人的手,開始摸他的脈搏。沒有人幫助她,她只好按自己的想法來解釋這場戲了。病人是大夫的父親。爺兒倆吵過架。父親遇上了車禍,醫生剛接到通知。吉爾抬頭看見洛德·漢森走了過來。他走到吉爾面前說:“他怎麼樣了,護士?” 吉爾望著醫生的眼睛,看到目光中流露出憂慮的神情。她想告訴他實際情況,他的父親就要死了,要想使雙方和解已經為時過晚。但是,她必須用不致使他送命的方式告訴他這個消息。而且—— 導演吼了起來:“停!停!停!該死的,這個白痴,只有一句台詞,她都記不住。你們從哪裡把她找來的——該不是從黃頁電話簿上查來的吧!” 吉爾轉身聽著黑暗中傳來的吼聲,窘得渾身冒火。 “我知道我的台詞,”她有氣沒力地說,“我只是想——” “哼,要是你知道,看在耶穌份上,趕快說出來。你這一停頓,好了,一列火車都開過去了。他就問你那麼一個屁問題,你最好馬上回答,行不行?” “我只是懷疑我是否該——” “重來一遍,馬上開始,拿鈴來。” “就這一遍了。注意!開機。” “快。” “開始!” 吉爾雙腿顫抖著。彷彿這裡只有她一個人關心她的這場戲。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創造出一種美感來。然而,熾熱的燈光打得她頭暈目眩,她感覺兩臂大汗淋漓,把漿得筆挺的護士服都弄濕了。 “開演,護士!” 吉爾站到病人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脈搏上。如果這次再演砸了,人家就絕不會再給她一次機會了。她想到哈里特和她那幫公寓裡的朋友,想到他們會說些什麼。 醫生走進來,到她跟前:“他怎麼樣?護士?” 她不會再同她們在一起了,她要成為她們的笑料了。好萊塢是個小城市。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恐怕不大好,大夫。” 別的製片廠不會再僱用她了。這次該算是她最後的一個飯碗了,這會成為一切的終結,她想,她的整個世界已破滅了。 醫生說:“我要讓這個病人,馬上得到特殊的護理。” “好!”導演叫道,“停,付印。” 人們在吉爾身旁跑來跑去,動手拆卸佈景,準備安裝下一個場景。面對這一切,吉爾既感到陌生,卻又無心知道。她已經完成了第一場演出——但她仍在想著那一場戲。她沒法相信那場戲的演出已經結束。她不知道,她是否該去找那位導演,為給予她的這次機會而深表謝意。但他早已走到拍攝場地的另一頭,和一群人講話去了。第二助理導演來到她的面前,緊緊抓住她的臂膀說:“你幹得不錯,孩子。不過下一次要把台詞背熟。” 她有了一部電影了。她取得了第一次演出的成績。 吉爾心裡想:從此以後,我要時時刻刻地工作。 吉爾得到下一次演出的機會,卻是十三個月以後的事了。那是米高梅影片公司僱用她在一部新片中扮演一個小角色。十三個月當中,她乾了各種各樣的雜活:當保姆、賣冷飲,還有——簡單地說——開出租汽車。 因為手頭錢不多了,吉爾決定同哈里特·瑪克斯合租一套公寓住房。這是一套有兩間臥室的住房,儘管哈里特用臥室的時間特別多。哈里特在市區一家百貨商店當模特兒。她是個迷人的姑娘,短短的黑髮,黑黑的眼睛,還有模特兒所特有的苗條的身段,包括一種幽默感。 “在你從來的時候,”她對吉爾說,“你最好就該學會點幽默感。” 吉爾最初對哈里特那種冷漠的萬事不求人的態度,有點惶恐。但是,不久她就看出來了,在哈里特那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面,掩蓋著一顆熱情的、受過傷害的心。哈里特經常談戀愛。吉爾初次見到她時,哈里特說:“我想讓你見見拉爾夫。我們打算下個月結婚。” 一個星期過去了,拉爾夫不見了。不知去向。還把哈里特的汽車給開走了。 拉爾夫離去後幾天,哈里特碰上了東尼。他在搞進出口交易。哈里特一往深情地愛著他。 “他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哈里特讓吉爾這樣相信。可是別的人顯然不這樣看,因為一個月後,人們發現東尼嘴裡塞著一個蘋果,屍體在洛杉磯河的水面上漂浮。 阿里克是哈里特的下一個情人。 “他是你們所見到過的最漂亮的人。”哈里特告訴吉爾。 阿里克真的漂亮。他衣著華貴,開著一輛高速活動式折篷汽車,而且大部分時間消磨在賽車場上。這場羅曼史直到哈里特的錢快用光的時候,也就告吹了。吉爾因為哈里特對男人好壞不分,感到十分氣憤。 “這是不由自主的,”哈里特承認,“看到小伙子有困難,我就動心。我想這是我媽傳給我的天性。”她莞爾一笑,又找補了一句:“我媽媽是個白痴。” 吉爾眼瞧著哈里特一連串未婚夫來了又去,包括:尼克、鮑勃、約翰,還有萊蒙德……後來連吉爾也數不清了。 她們住到一起幾個月後,哈里特告訴她,說她懷孕了。 “我想這是萊昂納德的,”她半開玩笑地說,“但是,你知道——在黑暗裡他們的模樣都差不了多少。” “萊昂納德在哪兒?” “。我對地理知識一竅不通。” “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由於哈里特個子小,幾星期後她的肚子已很明顯了。她只好放棄了當模特兒的工作。吉爾在超級市場找到了一份工作,可以養活她們兩人。 一天下午,吉爾下班回來,看到哈里特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一直想去霍布肯分娩,回到家鄉親人們那裡。我擔保,那裡會有好小伙子在等著我。一切多謝了。”下面的簽名是:“修女哈里特。” 公寓突然變成冰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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