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姆·溫特斯戰後歸來,泛太平洋影片公司的職務正等待著他。六個月後,來了一次人員大變動。影片公司原來的頭頭全被解僱,由薩姆代理一切工作,直到能物色到一位負責生產的新頭頭為止。薩姆幹得非常出色,以致尋找新頭頭的念頭很快被打消。薩姆被正式任命為負責生產的副總經理。製片工作是一項需要神經高度緊張,非常傷腦筋的工作;但是,薩姆熱愛這項工作勝過世上的一切。
好萊塢是一個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的地方,到處是狂熱的爵士樂曲、愚蠢而又瘋狂的人物。而對於初來此地的“無知者”,它還是個布雷區。他們必須受控於他人才能由此通過。大多數演員、導演和製片人都以自我為中心、妄自尊大、忘恩負義、居心叵測、隨便就可以把一個人毀掉。薩姆卻遠不是這樣,只要他們有才華,其他的,他全不在意。對他來說,才華是一把具有魔力的鑰匙。
薩姆的辦公室的門開著,他的秘書魯茜爾·艾爾金斯走了進來,手裡拿著新拆開的一些郵件。魯茜爾長年做秘書工作。她是一個很稱職的秘書。她一直在泛太平洋影片公司工作,眼看著她的頭頭們上來下去。
“克里夫敦·勞倫斯來看您了。”魯茜爾說。
“讓他進來吧。”
薩姆很喜歡勞倫斯。他有風度。弗雷德·阿倫曾說過:“好萊塢的全部真誠可以藏在一個蚊子的肚臍眼兒裡,而其中還有空餘的地方可以裝四粒莧嵩籽和一顆代理人的心。”
·勞倫斯比大多數代理人更真誠些。他是好萊塢的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的顧客涉及娛樂行業裡各方面的知名人士。他有一間私人辦公室。他不停地四處奔波,以服務於倫敦、瑞士、羅馬和紐約的所有當事人。他和好萊塢各個行政官員的關係也很親密。他還是“每週酒會”中的一員。這個“每週酒會”的成員中竟包括三家影片公司負責生產的頭頭。勞倫斯每年兩次包租快艇,僱上半打迷人的“模特兒”,邀請主要電影製片廠的領導人,作一周的“釣魚旅遊”。在馬立布,克里夫敦·勞倫斯常年租用一幢設施一應俱全的海濱別墅。這個別墅,他的朋友什麼時候想使用都可以,頗為方便。它不僅表明了克里夫敦與好萊塢的關係,何況對任何人也都有利。
薩姆看著門開了之後,勞倫斯一躍而進,衣冠楚楚。他走到薩姆面前,把指甲修剪得很講究的手伸向了薩姆,說道:“只是順便來訪,一切都好吧,親愛的?”
“我同你這麼說吧,”薩姆說,“如果過去的歲月是在隨波逐流,那麼,今天是硬推著你向前走。”
克里夫敦·勞倫斯同情地哼了一聲。
“昨天晚上的預映,你覺得怎麼樣?”薩姆問道。
“把前二十分鐘整理一下,結尾重拍一個,你這部片子肯定會十分轟動。”
“一語道破,”薩姆微笑著說,“我們正準備這樣幹。今天有沒有當事人賣給我?”
勞倫斯笑了笑:“對不起,他們都在拍片。”
確實是如此。克里夫敦·勞倫斯手中所掌握的第一流明星以及許多導演和製片人,總是忙個不停。
“禮拜五晚餐上見吧,薩姆,”克里夫敦說,“再見。”他一轉身,走出了門。
通過通訊裝置,聽到了魯茜爾的聲音。
“達拉斯·伯克爾來了。”
“讓他進來吧。”
“米爾·福斯要來看您。他說,事情比較急。”
米爾·福斯是泛太平洋影片公司電視部主任。
薩姆看了一眼桌上的日曆:“告訴他,明天早晨吃早飯時來吧。八點。在波羅餐廳。”
辦公室外間,電話鈴響了。魯茜爾拿起了話筒:“溫特斯先生辦公室。”
一個不熟悉的聲音說:“餵,那位偉人在嗎?”
“請問,您是哪一位?”
“請告訴他,是他的一個老朋友——托比·坦波爾。在部隊時,我們在一起。他說過,如果我到好萊塢,一定要來看他。現在,我來了。”
“坦波爾先生,他正在開會。我告訴他給您回電話好嗎?”
“當然可以。”他把電話號碼告訴了魯茜爾。她隨手把號碼往廢紙簍裡一扔。軍隊裡老朋友的這種套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達拉斯·伯爾克是電影行業裡導演隊伍中的一名元老。他所執導的影片在設有電影製片課的各大學裡經常上映。他早期拍攝的電影至少有五六部已被列為經典之作。他的作品,沒有一部不是繽紛多姿、情趣盎然的,而且每次總有創新。伯爾克現在已經七十八九歲了。他那魁梧的身軀已經抽縮了,他的衣服似乎總是在他的身上擺來擺去。
“又見到您了,太好啦,達拉斯。”薩姆在這位老人走進辦公室時說。
“見到你很高興,小伙子,”他指著他身旁的人說,“你認得我的代理人。”
“當然認得。你好啊,彼得。”
他們都坐了下來。
“我聽說您有個故事要對我講。”薩姆對達拉斯·伯爾克說。
“這個故事美極啦。”達拉斯的聲音中帶著激動。
“請快說吧,達拉斯,”薩姆說,“我很想听一聽。”
達拉斯·伯爾克把身子往前一屈,開始說起來。
“世界上每個人最感興趣的是什麼,小伙子們?愛情——對不對?何況,這是關係到最神聖的一種愛——母親對兒女的愛。”當他沉浸在他故事的情節中時,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在長島,有一位十九歲的小姑娘,她在一家富人家做秘書。老式的富人家。於是這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可以表現出一副很優美的背景——知道我的意思嗎?這是描寫高等社會階層的腳本。僱這個小姑娘當秘書的人已經與一位貴族小姐結了婚。但是,他喜歡他的女祕書,女祕書也喜歡上了他。儘管他的年齡大了一點。”
薩姆只拿一隻耳朵聽。他懷疑這個故事又是《小街陋巷》或者《生活的模仿》那類的貨色。不過,不管怎麼說,薩姆都會把它買下來。將近二十年了,沒有人邀請伯爾克執導影片。薩姆不能責怪製片廠。伯爾克的最後三部電影造價非常高,風格卻非常陳舊,最後票房收入成了一場災難。達拉斯·伯爾克擔任電影製片人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了。但是,他是一個人,而且他還活著,從哪個角度說他都應該受到照顧,何況他身無半點積蓄。有人曾在電影業的救濟院裡給了他一次機會,他憤怒地拒絕了。 “我不需要你們那該死的慈悲!”他嚷嚷著,“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給道格·範朋克、傑克·巴里摩爾和米爾頓·西爾斯,還有比爾·法納姆都導過片。我是一個有才幹的大人物,你們這些低能的狗崽子們!”
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他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但是,傳奇式人物也得有飯吃。
薩姆成為電影製片人以後,就給他認識的一位代理人打了電話,讓那人把提供電影故事的達拉斯·伯爾克找來。從那以後,薩姆每年都從達拉斯·伯爾克那裡購買一些賣不出去的“故事”,為了使這位老人有足夠的錢維持生活。薩姆離開好萊塢參軍的時候,他仍設法使這種安排維持了下來。
“……所以,你看,”達拉斯·伯爾克接著說,“孩子長大了,不知道她的媽媽是誰。但是,她的媽媽卻在密切注意著她。後來,小姑娘嫁給了一位富裕的醫生。結婚典禮非常隆重。你知道曲折在哪裡嗎?薩姆?你聽著——這可棒啦。他們不讓她的媽媽參加婚禮!她媽媽不得不偷偷躲到教堂後面觀看她親生女兒的結婚儀式。觀眾看到了這一場景,沒有不落淚的……嗯,就是這樣,你覺得怎麼樣?”
薩姆猜錯了。 《斯台拉·達拉斯》。他看了一眼代理人,代理人避開了他的視線,為難地看著他那雙價錢昂貴的皮鞋的鞋尖。
“很好,”薩姆說,“電影製片廠要尋找的,正是這一類的影片,”薩姆一扭身對代理人道,“找一下業務處,和他們簽好這筆合同,彼得。我將告訴他們等你。”
這位代理人點了點頭。
“告訴他們,這部片子他們得出大價錢。不然的話,我就要把這部片子給華納兄弟影片公司了,”達拉斯·伯爾克說,“我首先把它拿給你們,因為咱們是朋友。”
“我很感謝你的盛情。”薩姆說。
他看著這兩個人離開了辦公室。嚴格地說,薩姆知道,他並沒有權力為了情面把公司的錢這樣花掉。但,電影工業對於像達拉斯·伯爾克這樣的人,是負有某種義務的,因為,如果沒有他或他這一輩人,就不會有電影工業。
第二天早晨八點,薩姆·溫特斯驅車到了貝弗利山旅館的門廊下。過了幾分鐘,他又驅車來到波羅餐廳。他頻頻與朋友們、認識的人以及他的競爭者們點頭寒喧。通過早餐、午餐和雞尾酒會,他所成交的事,要比在所有製片廠的所有辦公室里辦成的事都多得多。
薩姆走近時,米爾·福斯迎上去。
“你好,薩姆。”
兩個人握了握手之後,薩姆與福斯走進一個小單間。
八個月以前,薩姆請福斯出任泛太平洋影片公司電視部的負責人。電視在娛樂界裡是一門新生的事物,但發展得令人難以置信地快。以往所有那些對電視行業不以為然的電影製片廠,現在都搞起電視來了。
女服務員進來問他們要點什麼。女服務員走了之後,薩姆說:“有什麼好消息嗎,米爾?”
米爾·福斯搖了搖頭。 “還有什麼好消息呀,”他說,“我們出了麻煩了。”
薩姆一聲不吭,等著他說。
“電視台不讓我們播放《入侵者》了。”
薩姆吃驚地看著他。 “這部片子不是很受歡迎嗎?電視轉播公司為什麼要砍掉它呢?得到一部極受歡迎的電視片,並不是很容易的事。”
“不是電視片的問題,”福斯說,“問題在於傑克·諾蘭本人。”
傑克·諾蘭是《入侵者》的主演。不論他主演哪部影片,在觀眾中,還是在評論界,都會獲得極大的反響。
“他怎麼啦?”薩姆問。他討厭米爾·福斯的這種毛病,總要一句一句地追問。
“你沒有看《窺視》雜誌本週這一期嗎?”
“哪一期我也沒有看過。那純粹是廢話連篇。”他突然明白福斯想說什麼了。 “他們抓住諾蘭了!”
“有根有據,”福斯回答,“這個搞同性戀的笨蛋竟穿著他那最漂亮的女人氣十足的鑲花邊的衣服到舞會上來了。結果有人給照了相。”
“怎麼搞得這麼糟?沒辦法了嗎?”
“沒辦法了。昨天一天,我接到電視轉播公司十幾次電話。贊助者和轉播公司都不想要他了。誰也不願意和一個公開搞同性戀的傢伙打交道。”
“心理變態。”薩姆說。他對下月在紐約召開的董事會議寄以很大的希望。屆時他將提出有關製作電視片的重要報告。福斯帶來的消息,會使這些事功虧一簣。 《入侵者》播放不了了,的確非同小可。
除非他另謀他策。
薩姆回到他的辦公室時,魯茜爾拿了一份文件給他看。 “上面註明'急件',”她說,“他們需要您……”
“等一會兒再說。給我撥通全大陸廣播公司的威廉·亨特。”
兩分鐘之後,薩姆與全大陸廣播公司的首腦聯繫上了。幾年前,薩姆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亨特的,他很欣賞亨特。亨特一開始只是一名出色的公司律師,後來竟然順著電視轉播系列的階梯登上了至高點。他很少與薩姆有直接的業務聯繫。因為,薩姆並不直接負責電視業務。薩姆也希望藉此機會能與亨特搞好關係。當亨特接過電話時,薩姆強作鎮定,說話自然而隨便。
“您好,。”
“沒想到是您,真高興,”亨特說,“好些天沒見啦,薩姆。”
“的確太久啦。都是因為工作太忙的原故,比爾。您對您喜歡的人,也勻不出來一點時間是吧。”
“說得太對啦!”
薩姆以漫不經心的聲調說話:“順便說一句,您看了《窺視》雜誌上那篇蠢文章了嗎?”
“您知道我看了,”亨特穩重地說,“我們把那個電視片砍掉,正是為了這個,薩姆。”話裡帶有結論性的口氣。
“比爾,”薩姆說,“如果我告訴您,傑克·諾蘭是被陷害的,您會怎麼想呢?”
電話中對方發出了一陣笑聲:“我會說,您也許想成為一位作家吧。”
“說真的,”薩姆說,“我很了解傑克·諾蘭。他和你我一樣,很正直。那張照片是在化妝舞會上拍的。那是他的女朋友的生日舞會,他穿上那套衣服是為了逗樂取笑的。”薩姆感到他的手心在出汗。
“我不能……”
“我可以告訴您,我對他有多麼信任,”薩姆對著話筒說,“我剛剛安排他為《拉雷多》一片的主持人。《拉雷多》是我們明年要拍的一部大型電視片,介紹美國西部風光。”
停頓了一會兒。 “您說的是真的嗎,薩姆?”
“一點也不錯。我講的是實話。那是一部耗資三百萬美圓的電視片。如果傑克·諾蘭是個搞同性戀的男人,那他會在屏幕上被噓下來的。播放人也不會要這部片子的。您想,如果我不確知我所談的,我能冒險下這樣的賭注嗎?”
“嗯,……”比爾的聲音中顯出了猶豫。
“對吧,比爾,我想您不會讓《窺視》雜誌那種低級刊物,把一個優秀演員的事業給毀掉了。您喜歡這個電視片,不是嗎?”
“很喜歡。確實是部好片子。可是,那些贊助的人……”
“電視轉播公司是您的。您的讚助人多得很。我們給了您一部大受歡迎的電視片。我們可不能在成功的節骨眼上猶豫不決。”
“嗯……”
“關於下一季度電影製片廠有關《認侵者》之後的拍攝計劃,米爾·福斯沒有同您談起嗎?”
“沒有……”
“我猜想,他可能是想讓您吃吃驚,”薩姆說,“等著瞧吧。不過等他把心裡的話告訴您的時候,特邀的幾位大明星和大名鼎鼎的西方作家,已在外景拍攝場地拍外景了。而且,如果現在這部電視片《入侵者》不能一躍而居首位,算我胡說八道。”
比爾·亨特猶豫了一下之後,說道:“讓米爾給我打個電話。也許我們是有點沉不住氣了。”
“他會給您打的。”薩姆語氣很肯定。
“而且,薩姆——你是知道我的為人的。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當然您不會傷害誰!”薩姆落落大方地說,“我很理解您,我根本不會那麼去想,比爾。正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我應該把真相告訴您。”
“這一點我很欣賞。”
“下禮拜一起吃午飯,怎麼樣?”
“很好。禮拜一我打電話給你。”
他們互相說了再見之後,把電話掛上了。薩姆坐在那兒,感到精疲力竭。傑克·諾蘭搞同性戀,已經和抽大麻煙上了癮一樣了。他早就該讓人把他陷進羅網的。薩姆的整個未來,都要靠這樣一批瘋子。經營一家影片公司,就像在暴風雪中,在尼亞加拉瀑布上踩鋼絲一樣。薩姆心裡想,是瘋子才幹這一行呢。他拿起他的私人電話,開始撥起號來。過了幾分鐘,他和米爾·福斯談起來了。
“《入侵者》照常播放。”薩姆說。
“什麼?”福斯的聲音中透著驚疑不定的語氣。
“沒問題了。不過,我要你馬上與傑克·諾蘭談一談。你告訴他,他如果再不懸崖勒馬的話,我就把他從這個城市轟出去,讓他回到地獄去!我說到做到。如果他還耐不住的話,告訴他,讓他用喜劇演員的充氣棍。”
薩姆砰的一聲撂下電話,靠在椅子上,又細細思量了一遍。對了,他忘了把他臨時與比爾·亨特說的拍片計劃告訴米爾·福斯了。他必須馬上找到一位作家,這個人必須能寫出一部西部影片的腳本,片名叫《拉雷多》。
辦公室的門忽然開了,魯茜爾站在那兒,她的臉色刷白:“您能馬上趕到十號攝影棚嗎?有人放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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