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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在卡車的車廂裡

金薔薇 帕乌斯夫斯基 4214 2018-03-21
一九四一年七月我乘軍用卡車從德涅斯特河上的雷布尼察到蒂拉斯波耳去。我和一位沉默寡言的司機並肩坐在司機台上。 車輪下面揚起了一團團太陽曬熱了的褐色的塵土。周遭的一切——小房、葵花、洋槐和枯乾的草——都覆滿了這種粗糙的塵土。 在暗淡的天空上,日影朦朧。鋁製軍用水壺裡的水很熱,有一股膠皮的氣味。德涅斯特河對岸炮聲隆隆。 在車廂裡坐著幾個年輕的陸軍中尉。有時,他們用拳頭敲打司機台的頂蓋,喊著:“空襲!”司機便停下卡車,我們都跳下去,跑到離大路遠一點的地方趴下來。德國的黑色“麥歇爾”立刻往大路上俯衝下來,發出一種幸災樂禍的聲音。 有時他們發現我們,便用機關槍掃射。不過,僥倖得很,誰也沒受傷。子彈把塵土打得直飛。 “麥歇爾”不見了,只剩下由於曬熱了的土地而使人感到周身發熱,腦袋裡嗡嗡發響和口渴。

在一次這樣的空襲之後,司機忽然問我說:“您躺在子彈下面的時候,想些什麼。回想過去嗎?” “是的,”我回答說。 “我也回憶過去,”司機停一下說。 “我常常想起我們科斯特羅姆的森林。若是能夠活著,回到家鄉去,我要求作一個管林員。帶著老婆——她很安詳,滿漂亮——女兒,住在看守所裡。您相信嗎,我一想到這兒,心就跳。可是一個司機不許心跳。” “我也是,”我回答說,“常常想起我們那兒的森林。” “你們那兒的森林好嗎?”司機問道。 “滿好的。” 司機把航空帽用力拉到額角上,開了油門。我們的談話就止於此。 大概我從來沒有像在戰爭的時候這樣強烈地想起這些可愛的地方。我忽然發現,我不耐煩地等著夜的到來,這個時候,在一個乾燥的草原上的山谷裡,躺在卡車裡,蓋上軍大衣,可以使思想回到這些地方來,緩緩地、靜靜地走去吸著松樹的氣息。我常常對自己說:“今天我到黑湖去,明天,如果還活著的話,我便到普拉河岸或者到特列布其諾去。”於是我的心臟因為預感到這些想像中的旅行而停止跳動了。

有一次,我躺在軍大衣下,想像往黑湖去的路上最詳細的細節。我覺得,在生活中,不可能有比再看見這些地方,從這裡無憂無慮地走過,聽著心臟怎樣在胸裡輕快地跳動再大的幸福了。 在車廂裡的這些幻想中,我總是在清晨從木房裡出來,順著沙子舖的街心走過村 舍。在窗台上罐頭盒子裡開著火紅的鳳仙花。當地的人把鳳仙花叫作“水漉的凡尼亞”。大概是因為鳳仙花粗莖裡的綠汁迎著陽光透亮,綠汁裡面有時還有氣泡。 井台上,跣足的好說話的女孩子們,穿著褪了色的花布衫子,整天把水桶弄得叮叮噹當。應該在井台旁拐進小巷子裡去,或者用當地土話說,拐進“胡同”裡去。在這條小巷盡頭的小房子裡,有一隻全區馳名的最漂亮的公雞。它常常用一條腿站在太陽最毒的地方,羽毛像一堆燒旺的炭似地發著紅光。

從雞的地方再過去,村舍便到盡頭了,一條弧形的窄軌鐵路的路基,伸到遠方的森林中去。奇怪的是,在這條路基的斜坡上,開的花和周圍的完全不同。哪裡也沒有像在太陽曬熱了的窄軌旁邊那樣的菊苣叢。 窄軌鐵路的路基那邊,長著小松林,像走不過去的欄柵似的。但只是從遠處看來小松林好像走不過去。總是可以擠過去的,不過,小松林的松針會刺痛你們,在手指頭上弄上松脂的粘搭搭的污點。 在小松林之間的沙土地上,長著很高的枯乾的草。草莖的中間是灰白色,頭上是深綠色。這種草刺手。這裡還有很多黃色的、手指碰上沙沙響的、有鱗的鼠面草和有香味的白石竹,石竹的蓬鬆的花辦上有淺紅色的斑點。松林下面則滿是一種帶漿的菌子。根莖上粘滿了乾淨的白沙子。

小松林過去便是高大的松林。松林的邊緣上有一條蔓草叢生的小路。 在第一棵枝叉繁多的松林下躺一會,在穿過透不過氣的小密林之後休息一下,是很舒服的。面朝天躺著,透過薄薄的襯衫威覺一下涼爽的泥土,望望天。說不定甚至會睡著了,因為邊緣發光的白雲會催人入睡。 有一個很好的字眼“困倦”。近來我們完全忘記了這個字,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連說出這個字來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沒有別的字眼能更好地形容那種當你躺在清晨的溫暖的林中,望著無窮盡的白雲時,所感到的平靜的、微微有點睡意的心情的了。白雲生自碧藍色的遠處,而不斷地飄向不知何方。 當我躺在這樣的林邊時,我常常想起布留索夫的詩來: ……作一個自由的、孤獨的人,

在無垠的大地的莊嚴的靜寂之中 走自己的自由的寬廣的路, 沒有未來,沒有過去。 摘下罌粟樣的瞬息即謝的花朵, 吸收像初戀一般的陽光, 倒下,死去,浸入黑暗之中 沒有一次又一次復活的苦痛的歡樂…… 在這首詩中雖然提到死,但卻包含著那麼多的生,使你只願意這樣久久地躺著、想著、看著天,再也不要別的。 蔓草縱橫的小路,穿過古老的松林。松林長在許多沙丘上,沙丘此起彼伏,好像海浪。這些沙丘是冰河沖積的殘餘。沙丘頂上開著許多風鈴草,而在窪地上滋生著一片羊齒。羊齒葉子的背面長滿了芽孢,好像淺紅色的粉末。 在小丘上的森林很明朗。森林裡可以看出去很遠,充滿了陽光。 這座森林是一長條,不太寬(至多二公里),森林過去是沙土平原,長著一片莊稼,已經熟稔,時時閃閃灼灼,微風吹過,翻成波浪。這塊平原過去是一望無邊的蒼鬱的松林。

在平原上飄著特別鬆軟的白雲。也許是因為天空遼闊才有這樣的感覺。 要橫穿平原,必須走過莊稼之間牛蒡雜生的阡陌。陌上有些地方,挺拔的風鈴草整片整片地現出藍色。 現在我的心裡所想的還都不過是森林的入口處。待進去後,便好像走進一個陰影幢幢的大教堂裡一樣。一開始得順著池塘旁的森林小路走去,池塘里生滿了好像鮮綠色的硬毛氈一樣的浮萍。假如在池塘旁邊逗留一下,便可以聽見輕輕的嘴巴的吧嗒聲——這是鯽魚在水底吃草。 然後是一塊不大的潮濕的白樺樹林,長著象綠玉色天鵝絨一樣發光的蒼苔。那裡總有一股去年秋天留在地上的爛葉子的氣味。 小白樺樹林過去有一個地方,每想起這個地方來,心就收緊了。 (這些我都是躺在卡車裡想的。深夜時分。從拉茲捷里納亞方面時時傳來轟隆的爆炸聲——那裡正在轟炸。爆炸停下來的時候,可以聽見蟬的羞羞答答的聒噪聲——它們為爆炸聲所驚,暫時低聲聒噪著。淺藍色的星星,象曳光彈一樣,在頭上掠過。我突然發現自己不自主地在目送著它,並且細聽著:它什麼時候爆炸?但是星星並不爆炸,而是默默地消失在大地上。從這兒到那個熟習的小白樺樹林、到那些莊嚴的森林、到那個總是令人心頭緊縮的地方該有多麼遠啊!那裡現在也是夜,但是靜靜的夜,星星發出熊熊的火焰,沒有汽油味和火藥氣,或者應該說“爆炸”氣,而有在森林湖泊裡不流去的深水的氣味和杜鬆的松針的氣味。)

令人心頭緊縮的地方是個什麼地方呢?是一個最不出色、最普通的地方。小白樺樹林過去,路陡然登上沙崖。潮濕的窪地留在後面了,但微風偶爾把這些窪地的含碘的氣息吹到這裡,吹到干燥的炎熱的森林裡來。 在小丘上有第二個歇腳的地方。坐到曬熱的樹葉上。不論你碰到的是什麼,都是乾燥的、溫暖的:陳年的、早已空空的松球,黃色透明,發出羊皮紙一樣坼裂聲的小松樹外皮的薄膜,曬透到樹心的樹樁,每一條粗糙的、芳香的樹枝。連草莓的嫩葉都是溫暖的。 老樹樁用手就可以掰開,把一把熱的肉桂色的爛屑撒在手掌裡。 炎熱,沉寂。寧靜的仲夏的永晝, 紅翅膀的小蜻蜒睡在殘株上。在淡紫色的繖形硬花上停著丸花蜂。它們拿自身的重量把花兒壓到地面上。

我查對自製的地圖,到黑湖還有八公里。在這個地圖上畫著各種記號——路旁的干松樹?界標,衛矛叢,蟻群,又是窪地,這里四季開著勿忘儂草,窪地那邊有一棵皮上刻著“O”字(代表湖)的松樹。從這棵松樹這裡,應該馬上拐進森林,順著還是一九三二年刻在樹上的記號走去。這些刻痕每年長好,結上松脂,得重新刻過。 當找到刻痕時,便一定會站下來,用手摸一下,摸摸凝固在上面的琥珀。有的時候,掰下一滴硬化了的松脂,並且仔細看看貝殼似的裂痕。上面,陽光閃耀著淺黃色的火光。 離湖不遠的地方,在林中開始出現荒涼的深陷的窪坑,長著那麼濃密的赤楊,要鑽到這些窪坑的深處去連想都不要想。大概這裡從前是小湖。 然後又是覆著杜鬆的山坡,杜鬆上都結著黑色的干果子。末了是最後一個記號——掛在松枝上的風乾了的樹皮鞋。樹皮鞋過去便是一條狹窄的草莽叢生的林中空地,林中空地過去是陡峭的懸崖。

森林到盡頭了。下邊是乾枯的沼澤——苔沼,長著小樹林,有白樺林、白楊林和赤楊林。 這裡是最後一個休息的地方。白晝已經過去一大半了。它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好像——群看不見的蜜蜂。每一陣甚至最小的微風吹來,暗淡的光線就如波濤似地在小樹林中掠過。 從這裡往前二公里的地方,在苔沼中間,隱藏著黑湖——一片黑水、水底殘株和巨大的黃色睡蓮的國度。 在苔沼中行走要小心:在深厚的蒼苔中,凸出著折斷的為時間磨尖得和長矛一樣的小白樺殘株——刺。碰上能夠把腳弄成重傷。 在小樹林裡很窒悶,有腐爛的氣味,腳底下黑色的泥炭水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每走一步,樹木都搖晃、顫動。應該一直往前走,不要去想在你腳底下,在只有一公尺厚的一層泥炭和腐植土下面,便是很深的水——地下湖。據說湖里有像煤一樣黑的沼澤里的梭魚。

湖岸比苔沼稍微高一點,所以比苔沼乾燥,但就在這裡也不能在一個地方站得很久,腳印裡一定會冒出水來的。 最好是在日暮黃昏的時候下湖,周圍的一切——微弱的水光,最初的星星、幽晴的天空的光輝、不動的樹梢——都和氣氛緊張的寂靜那樣牢牢地連在一起,好像因為寂靜才有這一切似的。 坐在篝火旁,聽著樹枝劈啪響,想著,假如不懼怕人生,而能由衷地歡迎它,人生是異常美好的…… 我就是這樣在回憶中,跋涉在森林裡,然後徘徊在涅瓦河岸或普斯科夫嚴酷的田野中滿覆天藍色亞麻的小丘之上, 想起這些地方來時我總覺得有一點難過,好像我永遠失掉了這些地方,好像我這一生再也看不見它們了。而且,雖然由於這種感覺,這些地方在我的意識中獲得了異常的美。 我問我自己,為什麼以前沒注意到這些,我立刻便想到,當然,這一切我看到過而且感覺到了,只是在別離中,故鄉風物的這些特點,在我內心裡更加迷人了。雖然,應該加入到自然中去,好像每一個,甚至最微弱的聲音加入到音樂的共同的音響中去一樣。 只有當我們把自己的人的感情移到對自然的感覺中去,只有當我們的精神狀態,我們的愛,我們的歡樂或悲哀完全和自然相適應,不能把清晨的涼爽和可愛的目光分開,不能把勻整的森林的聲音和對過去生活的冥想分開時,自然才會對我們發生極大的影響。 風景描寫不給散文添加分量,也不是裝飾。應該沉浸在風景中,好像把臉埋在一堆給雨淋濕的樹葉中,感覺到它們的無限的清涼、它們的芬芳、它們的氣息一樣。 簡單說來——應該熱愛自然,而這種愛,和一切愛一樣,能夠找到正確的方法,來有力地表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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