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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早已想就的一本書

金薔薇 帕乌斯夫斯基 17842 2018-03-21
很久了,在十多午前,我就打算寫一本很難寫的,不過當時認為(現在仍然這樣想)是很有趣的書。 這本書應該由許多卓越的人物的軼事組成。 而這些軼事又必須是短小生動的。 我甚至已經開始為這本書編排了卓越人物的名單。 我決定在這本書裡寫進去我認識的幾個最普通的人的軼事,他們雖然默默無聞,早已被世人遺忘,但其實並不遜於那些聲名顯赫、眾人愛戴的人物。他們只不過是未逢其時,而且身後沒能給後代留下一點微細的痕跡。他們多半是只為一種熱情所俘的獻身於事業的人和忘我的工作者。 其中有一個是內河航船船長奧列寧—伏爾加里,他的生活經歷美妙而神奇。他生長在一個愛好音樂的家庭裡,曾在意大利學過聲樂。但他想徒步漫遊歐洲,便放棄了學習,真的作一個街頭歌手走遍了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在每一個國家裡,他都和著六弦琴,用那一國家的語言賣唱。

我是一九二四年在莫斯科一家報紙的編輯部裡認識奧列寧—伏爾加里的。有一次下班後,我們要求奧列寧—伏爾加里從他街頭節目中挑幾支歌唱給我們聽聽。不知是打哪兒找來了一把六弦琴,於是,這個穿著內河船長制服、身材不高的干癟老頭子,忽然變成了一個大音樂家,變成了一個驚人的演員和歌手。他的聲音顯得非常清脆柔和。 我們屏息靜聽著自由奔放的意大利詠嘆曲,斷斷續續、音調鏗鏘的巴斯克人之歌,在號角聲和火藥味中歡呼的馬賽曲。 從歐洲流浪回來之後,奧列寧—伏爾加里作了海洋輪船的水手,考取了遠航領航員,縱橫航越地中海多次,後來又回到俄國來,在伏爾加河上當船長。我和他結識的時候,他正在領導從莫斯科到尼日尼·諾夫戈羅德之間的客船。

他是第一個冒著風險、負責把一艘伏爾加河的大客船領進一個狹長的頹朽的莫斯科河區水閘的人。所有的船長和工程師都斷言這是不可能的。 他第一個建議把著名的馬爾楚吉地方莫斯科河的河身理直,在這個地方莫斯科河曲折得很厲害,連看了地圖上它那無盡的曲折,都會感到頭昏目眩。 奧列寧—伏爾加里寫了許多論俄羅斯河流的傑出文章。現在這些文章已經軼失,被人遺忘了。他熟知幾十條河流的所有深淵、淺灘和沈木。關於改善這些河上的航行條件,他有他自己的簡單而驚人的計劃。 空閒的時候,他便翻譯但丁的神曲。 他是一個嚴格、善良、閒不住的人,他認為一切職業都是同樣光榮的,因為每一種職業都是為人民事業服務的,能使每一個人顯露自己“在這美好的大地上是一個出色的人”。

我還有一個樸實可愛的朋友——俄羅斯中部一個小城市的地志博物館的館長。 博物館設在一幢古老的房子裡。除妻子而外,他沒有助手。他們倆不僅把博物館弄得井井有條,而且自己修葺房屋,準備柴木,作各種粗重的活兒。 有一次我碰見他們正在乾一樁奇怪的工作:他們在博物館旁邊一條小巷裡——一條幽靜的、長滿了小草的巷子裡——來回地撿著四周散亂的石子和碎磚頭。 原來是小孩子拿石子打碎了博物館的窗子,為了使小孩子以後沒有隨手好扔的子彈,館長決定把所有的石子都從小巷子裡撿到院子裡來。 博物館的每一件東西——從古老的花邊或稀有的十四世紀的扁磚到泥炭的標本和剛剛放到周圍沼澤里繁殖的阿根廷水鼠的標本,都被研究過,並有詳盡的說明。

但是這個謙遜的、總是低聲說話、而且由於惶惑老是咳嗽的人,當他給人看畫家彼列帕遼奇科夫①的一幅畫時,就眉飛色舞,容光煥發。這幅畫是他在一個關閉了的修道院裡發現的。 【①彼列帕遼奇科夫(1863—1918):俄羅斯風景畫家。 】 這的確是一幅極美的風景畫,畫的是從很深的窗洞裡看出去的景色:北方的白茫茫的傍晚、幾株沉睡的幼小的白樺、象銀箔一樣的朦朧發亮的湖水。 這個人的工作很不容易。但很少有人重視他。然而他卻默默地工作著,對別人無所要求。但即使他的博物館沒帶來多大益處,難道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對當地的人,特別是對年輕人來說,不是一個忠於事業、謙遜和熱愛鄉土的榜樣嗎? 不久以前,我找出了為這本書擬的一張傑出人物的名單。這個名單是洋洋大觀的。我不能完全把它都寫出來。所以只好從這些名單中隨手抽出幾個作家來談談。

和每個作家的名字一起,我簡短而雜亂地記下了我對他們的一些感覺。 這里為了明了起見,特地用了下面幾段筆記。 (一)契訶夫 他的筆記在文學中,作為一種特殊體裁獨立存在著。他在寫作時很少使用它們。 伊爾夫①和阿爾方斯·都德的筆記,托爾斯泰和龔古爾兄弟②,法國作家芮納爾的日記,以及作家和詩人們的許多其他筆記,都作為一種饒有趣味的體裁存在著。 【①伊爾夫(1897—1937):蘇聯作家,是《十二把椅子》和《金牛》的作者之一。 】 【②龔古爾兄弟:耶愛特蒙·龔古爾(1822—1896)和儒勒·龔古爾(1830--1870),法國資產階級自然主義派作家。 】 這些筆記有充分的權利作為文學中的一種獨立的體裁而存在。但我卻和許多作家所持的意見相反,認為這些筆記對作家的主要勞動差不多是沒有用的。

有一段時期,我也記筆記。但是每當我從筆記本里拿出一段很有趣的筆記放到小說裡去的時候,就是這一段顯得沒有生氣,好像一堆贅物似的突出在那裡。 我只能把這解釋為記憶會出色地選擇材料。在記憶中留下來而且不會忘記的東西,就是最寶貴的東西。至於怕忘記而一定要記下來的東西,便沒有多大價值,而且作家很少能用得上。 記憶,好像一個神話裡的篩子,篩去了垃圾,卻保留了金沙。 契訶夫有第二個職業。他是個醫生。顯然,能有第二個職業,而且作一個時期,對每個作家都有好處。 契訶夫是一個醫生,這不僅使他獲得了對人的知識,而且對他的風格亦不無影響。假如契訶夫不是一個醫生,那他可能寫不出象解剖刀一樣銳利的、分析深刻的、精確的作品來。

他的幾個短篇小說(如像第六病室、沒意思的故事、跳來跳去的人以及其他許多作品),寫得跟典型的心理診斷一樣。 他的作品不能容忍一點點灰塵和斑點。 “必須拋掉無用的東西,”契訶夫寫道,“把“按照”和“借助於”這種字眼從句子中清除出去,應該注意作品的音樂性,不能在一個句子中讓“開始”和“停止”這兩個詞並用。” 他無情地把“食慾”、“賣弄風情”、“理想”、“圓盤”、“銀幕”這些字眼從文章中驅逐出去。這些字眼使他討厭。 契訶夫的一生是可資借鏡的。他說他在許多年中,不斷地取掉自己身上的奴性。只要把契訶夫的照片按照年齡——從青年到晚年——攤開,你便可以清楚看到外表上的那一點庸俗習氣逐年消失,而他的面孔越來越嚴肅、深沉和優雅,他的衣服越來越大方和隨便。

在我們的國家裡,有這麼一個角落,它在每一個人的心裡都佔有一席之地。這個角落便是奧特卡的契訶夫紀念館。 對我這一輩的人來說,這個紀念館好像一扇裡面有燈光的窗戶。從黑暗的花園可以看見裡面自己幾乎忘懷的童年。可以聽見瑪麗亞·巴甫洛夫娜——差不多全國都知道而且象親人一般熱愛著的那個可愛的契訶夫的瑪莎——的溫柔的聲音。 我最後一次到這個紀念館去是在一九四九年。 我和瑪麗亞·巴甫洛夫娜閒坐在樓下的露台上。鬱馥的白色花叢遮住了海和雅爾達。 瑪麗亞·巴甫洛夫娜說這一叢鬱蔥的灌木是安東·巴甫洛維奇親手栽的,這花彷彿有個古怪的名字,但是她想不起來了。 她這些話說得那樣平淡自然,就好像契訶夫還活著,剛不久還在這裡,只不過暫時到哪兒——到莫斯科或者尼斯①——去了似的。

【①尼斯:法國南部的城市。 】 我在契訶夫的花園裡摘下一朵茶花,送給了一個和我們一起在瑪麗亞·巴甫洛夫娜這裡作客的小姑娘。但這位粗心大意的“茶花女”把這朵花從橋上掉到武昌—蘇山溪里,於是它漂到黑海去了。跟她不能生氣,特別是在好像隨便哪裡都會碰到契訶夫這樣的一個日子裡。他若是聽見,因為掉了一朵從他園裡摘來的小花這麼一點小事情而去責備一個灰眼睛的惶惑的小姑娘,他會不高興的。 (二)亞歷山大·布洛克 布洛克有一首早期的不大著名的詩:溫暖的夜籠罩著島嶼。 其中有一行詩,悠揚而纏綿,使人回憶起那模糊的青春時代的全部美來: “我那遙遠的夢幻的春天……” 這是一句不同凡響的話。這是光,整個布洛克便是由這種光造成的。

每當我到列寧格勒的時候,我都想(不是坐電車或汽車,而是徒步)到普利亞日卡河上去看看布洛克的故居。 有一次,我在荒涼的街區和淤塞的運河中間迷了路,始終沒找到布洛克紀念館。但我偶然在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巷裡看到一幢褪了色的磚房子上有一塊紀念牌。原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裡住過。 不久前,我終於找到了普利亞日卡河岸街上的布洛克紀念館。 深秋用落葉填滿了污濁的河流,普利亞日卡河彼岸便是市郊的工人碼頭區。看得見工廠、造船廠、船桅、煙、蒼白的黃昏前的天空。但普利亞日卡河上卻是荒涼而寂靜,好像在窵遠的邊陲地方。 對象布洛克這樣的詩人說來,這個地方是一個奇怪的隱身的地方。布洛克所以找這麼一個寂靜而且近海的地方,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地方可以使心猿意馬的人類心靈趨於平靜。 (三)吉·德·莫泊桑 他的生活對我們是一個謎。 ——芮納爾論莫泊桑 莫泊桑在里維拉有一艘遊艇叫作“漂亮的朋友”。他的一篇最悲慘、最驚人的作品在水上就是在這艘遊艇上寫戍的。 在“漂亮的朋友”上,莫泊桑用了兩個水手。年歲大一點的一個叫伯爾納。 水手們一絲一毫也沒讓莫泊桑看出,他們在為他耽憂,雖然他們看到近來他們的“主人”有些不對,不用說腦子裡的思想,就光是那份受不住的頭疼也能便他發瘋。 莫泊桑與世長辭的時候,這兩個水手給巴黎一家報館的編輯部寫了一封簡短的笨拙的信,這封信充滿了人類沉重的哀痛。也許只有這兩個普通的人,與一般對莫泊桑的那仲錯誤的看法不同,知道他們的主人有一顆痛苦的羞怯的心。 他們能夠用什麼紀念莫泊桑呢?只能盡一切力量隨他這艘心愛的遊艇不落到一個陌生而冷淡的人手裡。 他們竭盡了全力。他們盡一切可能拖延出售。但他們全是窮人,只有上帝知道,這對他們該是多麼不易。 他們懇求莫泊桑的朋友,法國的作家們,但都歸於徒勞。這般遊艇終於轉給豪富而無所事事的巴台萊米伯爵了。 伯爾納臨死的時候,對周圍的人說: “我想,我是一個不壞的水手。” 這一句話,把他認為自己崇高地活了一生的想法再樸素沒有地表達了出來。可惜,很少有人有充分權利這樣對自己下結論。 這些話是莫泊桑借他的水手的口留給我們的遺囑。 他走了一段迅速得驚人的寫作道路。 “我像一顆流星一樣,墮入了文學生涯,”他說,“我將如閃電一般飛出去。” 他是人類缺陷的無情的觀察者,把生活叫作“作家的臨床診所”的解剖家,在臨終前不久,他所追求的是純潔,是對痛苦的愛情和歡樂的愛情的讚美。 甚至在彌留之際,當他覺得他的腦子整個被一種毒鹽傷害著的時候,他還絕望地想到在他這匆促而疲憊不堪的一生中他屏棄了多少真誠的熱情。 他呼喚人們往哪兒去?他把人們帶往何處?他約許過他們什麼?他用自己那雙有力的橈夫和作家的手幫助過他們嗎? 他明白,他沒作到這一點;他明白,假如在他的作品中加上同情心,那麼他會作為善的化身而留在人類的記憶之中。 他像一個棄兒,皺著眉羞怯地覬覦著溫柔。他相信愛情不僅是熱望,而且是犧牲,是掩藏著的喜悅,也是這世界上的詩。但是已經晚了,剩給他的只有良心的譴責和遺惱終生了。 他很惋惜,而且深深惱恨自己那樣漫不經心地拋棄和嘲弄了幸福。他想起了俄國的女畫家芭希基爾采娃,當時,她差不多還是一個小姑娘。她愛上了他,他卻用打趣的、甚至有幾分搔首弄姿的書信,回答了這種愛情。他那男人的虛榮心得到滿足了,其餘他什麼也不需要了。 可是芭希基爾采娃又算得什麼呢!他更加憐惜的是巴黎一家工廠的一個年輕女工。 保羅·布耳熱敘述過這段故事。莫泊桑會感到憤慨。是誰授權給這位沙龍心理學家放肆地闖入真正的人類悲劇中去的呢?當然是他莫泊桑應負其疚。但是,當他已無能為力,而且鹽在他腦子裡一層一層沉澱下去的時候,又有什麼辦法呢,又能怎麼樣呢!他有時甚至聽見鹽的尖利的小晶體在刺人腦子時發出細碎的聲音。 一個女工!一個天真美麗的姑娘!她讀過許多他的小說,生平只見過莫泊桑一面,便以整個心靈——和她晶亮的眸子一樣純潔的心靈——愛上了他。 天真的姑娘!她打聽到莫泊桑還沒有結婚,是個單身漢,於是一種把自己生命獻給他,關懷他,作他的朋友、妻子、奴隸和婢女的瘋狂想法,是那樣的強烈,使她無力抵抗。 她當時很窮,衣衫也很襤褸。整整一年之中,她忍飢挨餓,把錢一個生丁一個生丁地積累起來,好給自己辦一身優雅的裝束,然後去看莫泊桑。 衣衫鞋襪終於辦好了。一大清早,她便醒來,巴黎還在酣睡,殘夢像霧一般籠罩著巴黎,初升的太陽不很明亮地透過這霧照射下來。這是唯一在街心菩提樹林蔭道上可以聽見鳥語的時辰。 她用冷水洗了一個淋浴,慢慢地、小心地、好像掛上什麼輕巧的芳香的珠寶似地,把極薄的襪子和一雙發亮的小鞋穿上,最後才穿上了漂亮的衣裳。她照了照鏡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影子。在面前立著一個身材苗條的美麗的少女,臉上顯出快樂和激動的神情,還有一雙由於愛情而髮烏的眸子和兩片柔軟的紅唇。是的,她就要這樣站在莫泊桑面前,向他告白一切的。 莫泊桑當時住在郊外別墅裡。她在柵門上拉了鈴。給她開門的是莫泊桑的朋友,一個浪子,一個無恥的好色之徒。他眼睛緊緊地盯住她,冷笑著,跟她說,莫泊桑先生不在家,他和他的情婦到愛特烈塔去了,幾天就回來。 她尖叫一聲,急忙轉過身子,用一隻戴著綳得緊緊的羔皮手套的小手扶著柵牆的鐵柱走去。 莫泊桑的朋友趕上了她,把她扶上了一輛馬車,送到巴黎去。她哭著,無頭無尾地說她要報仇,就在那天晚上,她故意跟自己作對,故意叫莫泊桑生氣,她委身給這個蕩子了。 一年之後,她成了巴黎的一個年輕的名妓了。而莫泊桑,在那個時候從他那個朋友口裡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既沒有趕他出去,也沒有給他一個耳光,更沒有要和他決鬥,而只是冷笑了一下,因為他覺得這個姑娘的故事滿好玩。不錯,這或許還是一篇不壞的小說題材哩。 多可怕啊,現在不能使時間倒流,回到幾年前,就是回到這個姑娘象溫馨的春天一般站在他住宅的柵門外,在伸給他的一雙小手裡,輕信地捧著她的心的時候! 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現在他用他所能想得出來的最溫柔的名字輕聲地喚著她。 他疼得直扭身子。他,這個高不可攀的、偉大的莫泊桑,願去吻她的足跡,懇求她的饒恕。但是已經沒有辦法了。這整個故事只能供布耳熱再寫一篇不可解的人類感情方面的可笑的軼事。 不可解嗎?不,現在他已經非常清楚了!這些感情是絕美的!是我們這個殘闕世界的至聖之物!若不是這鹽,現在他便會竭盡他的才華和藝術技巧來歌頌它。鹽在傷害著他,雖然他大口大口地吐,整口整口地吐,氣味刺鼻。 (四)馬克西姆·高爾基 關於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高爾基的文章是如此之多,假如他不是一個像取之不盡的源泉一樣的人,那便很容易使人躊躇不前,而不能在已經寫出的東西外再添加一行了。 高爾基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都佔著很重要的位置。我甚至敢於說,有一種“高爾基的感情”,一種他經常在我們生活中存在著的感覺。 就我看來,在高爾基身上體現著整個俄羅斯。如沒有伏爾加河我不能想像俄羅斯一樣,我也不能想像在俄羅斯沒有高爾基。 他是有無窮無盡的才幹的俄羅斯人民的全權代表。他熱愛俄羅斯,而且深刻地了解俄羅斯,用地質學家的話來說,他知道各個“斷面”——不論在空間方面和時間方面。他沒忽略過這個國度裡的任何一件事物,而且沒有一件事物他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即高爾基方式來分析和觀察的。 他是一個具有各種才幹的人,一個決定時代的人。象高爾基這樣的人,可以從他開始一個新紀元。 初次和他見面的時候,他那異常風雅的外表首先使我威到驚奇,儘管他有點駝背,聲音有點喑啞。他正在精神上成熟和鼎盛的階段,這個時候,內心的完善,在他的外表、談話的姿態和風度、衣著——在整個人的風采上,都顯露了出來,給人一種不可磨滅的形象。 這種和自信力結合著的雅緻,在他那寬闊的手上,在懇摯的目光中,在步態中,以及在他那隨便的、甚至有幾分象藝術家那樣不修邊幅的衣著中,都可以看得出來。 高爾基的形象常常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就像一個作家給我說的那個樣子。他在克里米亞,在捷謝里的高爾基寓所裡作過客。 這位作家有一天起得很早,他走到窗邊。在海上刮著疾行的風暴。從南方吹來有力而從容的風,花園裡一片喧囂,風信旗刷刷地響著。 離開作家住的房子不遠,有一棵高大的白楊。要是果戈理便會說是一棵沖天的白楊。這位作家看到高爾基站在這棵白楊旁邊,仰著頭,拄著手杖,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這棵大樹。 風把白楊的沉重而茂密的葉子吹得亂晃,發出瑟瑟的響聲。在風中,樹葉翻向一方,露出銀色的背面。整棵樹像一架大風琴似的嗚嗚響著。 高爾基摘下了帽子,久久地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白楊。然後,他說了些什麼,向花園深處走去了,但幾次停下來,回顧這棵白楊。 吃晚飯的時候,這位作家鼓足了勇氣,問高爾基在白楊樹旁邊說什麼來著。高爾基並未詫異,回答說: “既然你在暗中監視我,好啦,我只好承認羅。我說——多大的力量啊!” 有一次,我到高爾基郊外別墅去看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是一個夏天,到處飄蕩著鬈髮般的浮雲,淡淡的陰影,使得莫斯科河對岸的百花繚亂的綠丘斑斕眩目。和風在河上吹過。 高爾基跟我談到我最近的一個中篇小說科爾希達,把我當成了亞熱帶自然的專家。這使我狼狽不堪。雖然如此,我們仍然爭論狗會不會生瘧疾,高爾基最後讓步了,甚至還慈祥地含笑著說起,他有一次在波蒂附近看見過一群鬧瘧疾的羽毛蓬亂且咯咯哼著的母雞。 他說得那樣清楚、那樣有風趣,現在我們當中,已經沒有人會說得這樣動人了。 當時我剛剛讀完我們的海員,格爾涅特船長寫的一本非常罕見的書。書的名字叫《冰苔》。 格爾涅特一度是蘇聯駐日本海軍代表,這本書便是在那裡寫的,他自己排的版,因為沒找到懂俄語的日本排字工人,一共只印了五百本,用的是日本薄紙。 在這本書裡,格爾涅特船長陳述了使中新世的亞熱帶氣候重新回到歐洲的別出心裁的理論。在中新世的時代,在芬蘭灣沿岸,甚至在斯匹次培根群島都佈滿木蘭和柏樹的大密林。 我在這裡不能詳盡敘述格爾涅特的理論——這需要很多篇幅。但格爾涅特鑿鑿有據地證明了假如能使格陵蘭的冰介殼融化了,那麼中新世便會回到歐洲來,自然界便會出現——個黃金時代。 這個理論的唯一弱點,便是根本不能使格陵蘭的冰都融化。但現在,在發現原子能之後,或者可以作到。 我把格爾涅特的理論講給高爾基聽。他用手指在桌上敲著鼓點子,我覺得,他聽我講這些,只是為了禮貌的緣故。但哪裡知道,他已經被這個理論迷住了,為這個理論的確鑿性、甚至某種莊嚴性迷住了。 他久久地討論著這個理論,越來越興奮,並且要我把這本書寄給他看,好在俄國再版一次,多出幾冊。而且久久地談著到處都有出人意料的、聰明的和美好的事物在等待著我們。 不過,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沒來得及出版格爾涅特的書——他不久便故世了。 (五)維克多·雨果 在維克多·雨果的流放地英吉利海峽的澤西島上,人們為他建立了一個紀念像。 紀念象就建在臨海的懸崖上。紀念像的台座不高,總共不過二三十公分。長滿了雜草,所以看上去好像雨果就立在地上。 塑像表現出雨果正逆著烈風前進。他彎著腰,斗篷飄了起來。雨果按著帽子,免得吹掉。他全身在和海洋的風暴作鬥爭。 紀念像立在那個海上勞工中水手日利亞毀滅的荒無人蹟的岩壁上。 周圍目之所及,洶湧的海洋在咆哮著,巨大的浪濤衝擊著峭壁,捲起一叢叢的海草,衝進水底的洞窟裡,發出沉重的隆隆的聲音。 濃霧瀰漫的時候,可以聽見遠方燈塔的警笛愁慘地悲鳴著,燈塔的幽光夜夜橫在天際的海面上。燈光常常透射到水里去。只有根據這種現象,才能明白海洋把多麼大的波浪推向澤西海岸,遮住了幽光。 每到維克多·雨果逝世週年的時候,澤西的居民便選出島上最美麗的姑娘,把幾枝寄生樹放到雨果像的腳下。 寄生樹長滿橢圓形、橄欖色的葉子。當地傳說,寄生樹能給活著的人帶來幸福,使死者永遠活在人們的記憶中。 這種說法應驗了,雨果雖死,他的叛逆精神卻仍然在法蘭西徘徊。 他是一個狂熱、激烈、熱情奔放的人。他誇大了他在生活中所看到的一切和他所寫的一切。他的視覺便是這樣構造的。生活是由表現得激昂而莊重的憤怒和歡樂的熱情構成的。 他是由精神樂器組成的語言樂隊偉大的指揮。喇叭的狂歡的金屬聲,定音鼓的冬冬聲,刺耳的淒慘的橫笛聲,雙簧管的瘩啞的嗚咽聲。這就是他的音樂世界。 他作品中的音樂也能和驚濤拍岸的聲音一樣強而有力。這旋律能使大地顫抖,也能使脆弱的人類心靈顫抖。 可是他並不同情那脆弱的人類心魂。他瘋狂地傾瀉出他的憤怒、狂喜和激昂的愛情,感染全人類。 他不只是自由的騎士。他是自由的喉舌,自由的報信者,歌頌自由的浪漫抒情詩人。他好像站在大地上每一個十字路口高喊:“公民們,拿起武器!!” 他如一陣颶風、一陣旋風,闖進了古典的蕭索的世紀,帶來了驟雨的激流、落葉、烏雲、花辦、火藥煙和帽子上掉下來的徽章。 這陣風叫作浪漫主義。 他給歐洲的停滯的空氣通了風,吹進了不可遏止的理想的氣息。 還是在童年時代,當我一氣把悲慘世界讀了五遍的時候,我就為這位狂熱的作家所驚呆了,他佔據了我整個心靈。我剛剛把這個小說看完,立刻又從頭讀了起來。 我找到了一張巴黎地圖,把這部小說中的情節所發生的地點都作了記號。我好像親身參加過這一切,而且直到現在,在靈魂深處仍然認為約翰·瓦爾讓、珂賽特和加夫羅希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 從那個時候起,巴黎已不僅是維克多·雨果的人物的故鄉,而且已成了我的故鄉。雖然我從來沒有到過巴黎,但我卻愛上了它。而且這種感情一年比一年強烈。 維克多·雨果的巴黎是與巴爾扎克、莫泊桑、仲馬、福樓拜、左拉、儒勒·瓦萊斯、阿納托爾·法朗士、羅蘭、都德的巴黎,和魏龍和林博特、梅里美和司湯達、巴比塞和貝朗瑞的巴黎匯合在一起的。 我收集過關於巴黎的詩,抄錄在另外一個本子上。可惜的是我把它丟了,不過,許多詩行還可以背得出來。各式各樣的詩行,有華麗的,有樸素的。 您會看到多少世紀 祈求祝禱的神話般的都城。 靈魂會忘記譴責, 疲憊的雙手會顫抖起來。 在盧森堡花園裡,在噴泉旁, 您會像繆爾熱的小說中的彌米, 在寬闊的梧桐葉子下, 沿著漫長的小道走去…… 雨果在我們許多人心中激起了對巴黎的初戀,我們為此非常感謝他。特別是那些沒有福氣看到這座偉大都市的人。 (六)米哈依爾·普利希文 假如自然能夠因為人懂得它的生活、且歌頌了它而懷著感激之念的話,那末它首先便應該感謝米哈依爾·普利希文。 米哈依爾·米哈依洛維奇·普利希文是他在城裡用的名字,而在那些他不拘形蹟的地方——在巡查員的小房子裡,在霧氣瀰漫的河灣上,在田野上的俄羅斯天空中的烏雲和繁星之下——人們只叫他“米哈雷奇”。看來,當他消失在都市的喧囂中時,人們是很憂傷的,在那裡,只有寄人簷下的燕子使他想起“鶴唳之鄉”。 普利希文的一生是那屏棄沾染來的、環境硬加到他身上的一切,只“按照心意”生活的人的榜樣。在這樣的生活方式中,包含著最偉大的理智,“按著心意”生活的人,也就是按照內心世界生活的人,總是創造者,豐富世界的人,藝術家。 假如普利希文始終是一個農藝家(這是他的第一個職業),不知道他這一生會作出些什麼。總之,他未必能把俄羅斯的自然這個微妙而明朗的詩的世界揭示給千百萬人看。單說時間也來不及。大自然要求凝神注視和不斷的內心工作,宛如在作家的靈魂中,創造這個大自然的“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用思想豐富我們,用藝術家所能看到的大自然的美使我們高尚起來。 假如你仔仔細細地把普利希文所寫的一切通讀一遍,那麼,你便會相信,他所見所聞的東西,連百分之一都沒來得及講給我們聽。 對象普利希文這樣的大師——也就是能把秋天的每一片落葉寫成長詩的大師——只活一生是不夠的。落葉是無數的。多少落葉帶走了作家的無言的思想——一—這些思想如普利希文所說,象落葉般輕易地飄落了! 普利希文生長在古老的俄羅斯城市——耶列茨。蒲寧也是生長在這一帶地方的,他也和普利希文完全一樣,能善於用人類思想和情緒的彩色來填充大自然。 運用什麼來解釋呢?顯然是因為奧爾洛夫地方東部,耶列茨周遭的自然環境充滿了極濃厚的俄羅斯風味,而且非常質樸和貧瘠。正是在自然環境的這種特性中,甚至在它的有幾分嚴峻中,才看出普利希文的作家的洞察力的深湛。在單純的地方,大地的性質,越明顯,眼光越敏銳,思想也越集中。 單純比光輝、繽紛的色彩、孟加拉的晚霞、星空的灼爍,比那些好像強大的瀑布、象整個由樹葉和花朵作成的尼亞加拉瀑布①的皮上有光彩的熱帶植物,對內心的作用還要大。 【①尼亞加拉瀑佈在北美。 】 描述普利希文的情況是不容易的。應該把他的作品摘記在秘藏的本子裡,反複誦讀,在每一行里尋找新的珍寶,深入到他的作品中去,就像我們沿著隱隱約約的羊腸小道深入泉水淙淙、芳草馥郁的密林一樣,——沉湎在這個理智和心靈都純潔的人所特具的形形色色的思想和心境中。 普利希文認為自己是“釘在散文十字架上的”詩人。但他想錯了。他的散文遠比許多詩歌更強烈地洋溢著詩的精華。 普利希文的作品,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層出不窮的新發現的無限的歡樂”。 我好幾次聽見剛剛讀完普利希文的作品的人說著同樣的話:“這是真正的魔法!” 從進一步的談話中,明白了這句話指的是那難於解說的、但是非常明顯的普利希文所獨有的魅力。 這種魅力的秘密是什麼呢?這些作品的秘密何在呢? “魔法”、“妖術”等字眼通常是說童話的。不過普利希文不是童話作家。他是最現實的人,“溫潤的大地母親”的兒子,他周圍世界的見證人。 普利希文的吸引力和他的魔法的秘密正是由於他有洞察力。 這是那種在每一件小事中能發現有意思的東西、在周圍現象的令人討厭的掩蓋下能看出深刻的內涵的洞察力。 一切都迸射出詩的光輝,就像小草上晶瑩的露珠一樣。一片最渺小的白楊的葉子,都有它自己的生命。 我拿普利希文的書翻開來讀: “在一輪皎潔的月亮下,夜消逝了,黎明前降了初霜。什麼都是白色的,不過水窪沒有封凍。等太陽一出來,就暖和了,於是樹上和草上都覆滿了那麼濃重的露,黑暗的森林裡,羅漢鬆的樹枝上綴滿了那麼燦爛的花彩,即使把全世界的金剛石都拿來做這個裝飾恐怕也不夠。” 在這真正是用金剛石作成的一段文字中,一切是那樣樸實、準確,而且充滿了不朽的詩意。 仔細看一看這一段引文的字句,便會同意高爾基的說法,他說普利希文具有“以普通詞彙的靈活搭配,使一切東西增加幾乎是肉體感覺的卓越才能”。 但是,這還不夠全面。普利希文的語言是人民的語言。這種語言只有在俄羅斯人和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中、在勞動中、在人民性格的純樸和智慧中才能形成。 “在一輪皎潔的月亮下,夜消逝了”這幾個字,極其清楚地表現出夜在沉睡的國度上空沉默而莊嚴的行程。 “降了霜”,和“樹上覆滿了濃重的露”——這都是人民的、栩栩欲生的東西,決不是竊聽來或者從筆記本上抄下來的,而是自己的。因為普利希文是來自人民的,而不單是從旁觀察人民,作為寫作題材,象——可惜——作家們常作的那樣。 植物學家們有一個術語——花坪。這個詞通常表示花朵盛開的草原。花坪是像一片湖泊似的分佈在河灣上的千百種繽紛的、愜人意的花叢。 完全可以把普利希文的散文稱作俄羅斯語言的花坪。普利希文的詞藻開著花,發著光。它們時而像草葉一樣簌簌低語,時而像泉水一樣淙淙有聲,時而像飛鳥一般啼囀,時而像最初的冰一樣發出細碎的聲音,也像星移一般,排成緩緩的行列,落在我們的記憶裡。 普利希文的散文的魔力正說明他學識淵博。在人類知識的任何一個部門裡,都蘊藏著無窮的詩。詩人們早就應該明白這一點。 假如詩人們熟習天文學,那麼他們所喜愛的星空這個題材會變得多麼壯麗。 夜,當天體的情況還不清楚,難以描寫的時候,是一回事,而同樣是夜,但當詩人知道星球運行的規律,倒映在湖水里的不是一般的星座,而是燦爛的獵戶星座時,便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最不重要的知識,有時能給我們開闢新的美的領域,這種例子是不勝枚舉的。每個人在這方面都有自己的經驗。 現在我想談一談普利希文的一行文字,它給我闡明了一個我一直認為是偶然的現象。不僅僅是闡明了,而且,我認為,使這個現象充滿了合理的美。 在奧卡河的草地上,我早就注意到,有的地方,野花好像集中成為一些單獨的、扶疏的花圃;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在普通的雜草中間,突然有一條茂密的同一種野花的彎彎曲曲的花壟。在“Y一2”小型飛機上看得特別清楚,這種飛機常常飛到草原上來噴盪,涫滅泥潭沼澤中的蚊子。 我年年觀賞這些高高的芳香的花壟,但卻不知道這現像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得承認,我並沒有用心思索過這個現象。 在普利希文的一年四季中,我終於找到了這個解釋,而且總共不過一行,在叫作花朵的河的小小一段裡: “在春洪奔流過的地方,現在到處是花朵的洪流。” 我讀了這一段文字,立刻明白了野花繁茂的地帶,正是春汛的地方,春汛過後,留下了肥沃的淤泥。這好像用花來標誌的春洪的地圖。 離莫斯科不遠的地方,流著杜布那河。人們數千年來住在河的兩岸,這條河很著名,地圖上也可以看到。它靜靜地在莫斯科附近的蛇麻草叢生的小林和青山綠野之間,流過古老的市廛和鄉村———德米特羅夫、維爾畢爾基、塔爾多莫。成千上萬的人到這條河上來過。其中也有作家、藝術家和詩人,都沒有發現杜布邪河有什麼特別的、值得描寫的東西。誰也沒有像走過未知的國度那樣走過它的河岸。 普利希文卻不同。在他的筆下,那不起眼的杜布那河像一個地理上的發現似的,像國內最美的河流一樣,在霧靄迷濛中,在逐漸消逝的晚霞中,發射出光芒來了—一他描出了它特有的生活、它的植物、它所獨有的風景、兩岸居民的風習和歷史。 我們過去有過,現在也有像季米利雅捷、克柳切夫斯基、凱果羅道夫、費爾斯曼、奧勃魯契夫、明茲比爾、阿爾謝尼耶夫那樣的學者詩人和夭折的植物學家科熱符尼科夫,科熱符尼科夫寫過極其科學的、引人人勝的描寫植物生活的春天和秋天的書。 我們以往有、現在也有善於把科學當作散文最主要的成份運用到自己的小說裡的作家——密爾科尼夫-彼切爾斯基、阿克薩科夫、高爾基、皮涅金等。 但普利希文在這些作家中佔有特殊的地位。他在民族志學、物候學、植物學、動物學、農藝學、氣象學、歷史、民俗學、鳥類學、地理、地志學和其他科學方面的淵博的知識,都有機地進到他的寫作生活裡去。這些知識,並不是像死的重荷。它們活在普利希文的身上,不斷為他的經驗、為他的觀察、為能在最富有詩意的表現形式中看到科學現象——不論大的或小的,但總是出人意外的例子———那種令人羨豔的特性所豐富。 正因為普利希文有天賦的洞察力,他觀察人時好像微微眯縫起眼睛。他不理會那些非本質的東西。他注意每一個人內心的幻想,不管這個人是一個伐木者、鞋匠、獵人或者是一個著名的學者。 從一個人的靈魂中把他最隱秘的幻想揭出來,這便是全部任務所在。但這卻非常難於作到。沒有比幻想藏的更深的了。也許因為幻想經不住最輕微的嘲笑,連笑話都忍受不了,當然,漠不關心的手的觸摸,自不待言了, 幻想只能委諸志同道合的人。普利希文便是我們無名幻想家們的同志。只要想想他那篇短篇小說鞋便盡夠了,這篇小說描寫了來自瑪利亞樹林的那些“陀螺”——鞋匠,他們想為共產主義社會的婦女們制一種世界上最雅觀、最輕巧的鞋子。 普利希文身後留下了大批筆記和日記。這些筆記中有很多是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關於寫作技巧的思考。在這方面,和他對自然的態度一樣,也是有洞察力的。 普利希文有一篇論散文的樸素性的短篇,在思想的正確方面,我覺得是典型的。這個短篇的名字叫《著作家》。小說裡有一段敘述作家和一個牧童談論文學的對話。 下邊就是這—席談話。 牧童對普利希文說:“'你要是寫些真事兒還算罷了,恐怕全部是瞎編出來的。' “'不全是,'我回答說,'不過有一些是。' “'若是我寫呀,我就那麼寫!' “'都是真事兒?' “'全都是。咱們就寫夜,夜是怎樣從沼澤上過去的。' “'怎麼過去的呢?' “'就是這樣唄!夜。深水塘邊上樹棵子一大堆一大堆。我坐在樹棵子底下,鴨崽儿——嘰嘰嘰……, “他不響了。我以為他在尋找字眼,或者等待形象。可是他掏出了風笛,開始在上邊鑽孔。 “'那麼往下呢?'我問道。'你不是要照實寫夜嘛,' “我不是已經說完了嗎,'他回答說。'都是真的。樹棵子一大堆一大堆!我坐在下邊,鴨崽儿整夜——嘰,嘰,嘰。, “'不過太短了。' “'你怎麼的,短!'牧童奇怪地說。'一夜到天亮:嘰,嘰,嘰……' “我思量著這段敘述,說道: “'多好哇!' ”不能算壞,'他回答說。” 普列希文在他的寫作工作中,是一個勝利者。不由得令人想起了他的話:“……即使只有荒野的泥沼是你勝利的見證,那連它們都會百花繁衍,變得異常美麗。——春天永遠與你同在,只有春天,光榮屬於勝利。” 是的,普利希文的散文的春天,永遠活在我國人民和我們蘇維埃文學中。 (七)亞歷山大·格林 在少年的時候,我們這些中學生讀定期出版的萬有文庫讀得入迷。是一些黃紙封面,八磅鉛字印的小書。 價錢便宜得很。花十個戈比便可以讀到都德的達達蘭或哈姆生的秘密祭,花二十個戈比便可以讀到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葬爾或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 萬有文庫只是偶爾例外出兩冊俄國作品。所以當我買到定期出版的捷盧裡藍色小瀑布這本書的時候,便感到這書名很古怪,同時又看到封面上作者的名字是亞歷山大·格林,很自然地,我以為格林是個外國人。 書裡邊有幾個短篇小說。記得打開了書,就站在書攤旁邊亂翻著讀起來: “沒有比里斯再混亂,再奇異的港埠了。這座語言複雜的城市,活像一個最後打定主意要安家落戶的流浪漢。房屋亂七八糟地分散在一些類似街道的東西之間。在里斯不可能有真正的街道,因為城市座落在用階梯、橋樑和狹窄的小路連接起來的岩石和小丘的斷面上。 “這一切都為濃密的熱帶植物所遮掩,在這些花木的扇形綠蔭下,閃爍著女人們的孩子般的、熱情的眸子。黃色的石子,藍色的樹影,古老牆垣上如畫的裂痕。在某一座小丘形的院落裡,一個赤足、抽著煙斗、孤僻的人,正在修補一隻大船。遠方傳來的歌聲,以及這聲音在峽谷裡的迴響。在帳幕和大傘下面,攤在木板上的貨攤。兵器的閃光,鮮豔的衣衫,花木的芳香,這種氣息,夢也似地使人無限嚮往愛情和幽會。港口很污穢,就像是一個午輕的打掃煙囪的人。高卷的帆,帆的夢,帶翼的清晨,綠色的水,岩石,海洋的遠方。夜裡——星星的催睡的火光,載著歡笑的船,——這就是里斯!” 我站在盛開的基輔栗樹的濃蔭下讀著,讀著,直到把這本罕見的、象夢一般奇異的書讀完才放手。 我忽然覺得嚮往那風的光華、那清澄的海水的鹹味、里斯、它的灼熱的小巷、女人晶亮的瞳子、雜著白色碎貝殼的粗糙的黃石子、努力飛向太空碧藍深處的薔薇色的雲煙。 不!恐怕這不是嚮往,而是一種想親眼看到這一切、無憂無慮地沉湎在自由的海港生活裡去的熱烈的期望。 我立刻想起了我曾經知道這個輝煌世界的個別特徵。這位不知名的作家格林,只是把它們集中在一頁上,不過我是在哪兒看見過這一切的呢? 我想了一想,當然是在塞瓦斯托波爾,那座好像從碧綠的海波里湧現到耀眼的陽光中、為蒼穹一般碧藍的蔭影切成—條一條的城市。所有塞瓦斯托波爾的歡樂的混亂,都在這裡,都在格林的作品裡了。 我開始往下讀,碰上了一首水兵的歌: 南十字座遙遙地在那裡發出光輝。 待第一陣風吹過,羅盤便會醒來。 上帝呀,你保佑著船隻, 垂憐我們! 在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格林自己給他小說編歌。 人們陶醉於醇酒和陽光的絢爛,陶醉於無憂無慮的歡樂和生活的慷慨——這生活永不疲倦地把我們引到它的誘人的角落裡的光明和清涼中去——陶醉於“崇高的感情”。 這一切都存在於格林的作品裡。它們像在我們經受了令人窒息的城市的烏煙瘴氣以後把我們完全壓倒的那種芳香的、不尋常的空氣一般,使人陶醉。 我就是這樣認識格林的。當我知道格林是俄國人,他叫作亞歷山大·斯切潘諾維奇·格林涅夫斯基的時候,並未因此感到特別奇怪。也許是因為我一直以為格林是黑海沿岸的人,是巴格里茨基、卡達耶夫和其他許多黑海沿岸的作家一輩的文學中的代表人物。 當我看到格林的傳記,並且知道了他那背叛者和焦灼的流浪者的沉重得驚人的生活時,我感到驚奇了。不知道這個孤僻的、受過各種苦難鞭笞的人,怎麼能經過難堪的生涯仍然保持了強大而純潔的想像的偉大才能,保存了對人類的信心和羞澀的微笑。無怪他說他自己“總是在低矮房舍的廢物和垃圾之上看見雲彩的景色”。 關於他自己,他完全可以用法國作家儒勒·芮納爾的話來說:“我的故鄉在那漂蕩著最綺麗的雲彩的地方。” 假如格林身後只給我們留下紼紅的帆這首散文詩,那也足夠使他置身於那些以要求完美的呼喚來激盪人類心靈的卓越的作家之列了。 格林的作品幾乎全是為幻想辯護的。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感謝格林。大家知道,我們所努力爭取的未來是由不可戰勝的人類特質——善於幻想、善於愛——產生的。 (八)愛德華·巴格里茨基 可以預先警告給愛德華·巴格里茨基寫傳記的人,他們會飽嚐辛酸,或如常言所說,“曉得曉得邪惡多少錢一斤”,因為巴格里茨基的傳記不容易寫得正確, 巴格里茨基關於他自己說了那末多絕妙的謊話,結果這些謊話與他的真實的生活是那樣牢固地混合在一起,叫人有時根本分不清哪是真實,哪是虛假。不可能恢復真實,“僅僅是真實,除了真實沒有別的”。 而且我不敢說,到底值不值得作這件費力不討好的事。巴格里茨基杜撰的東西,是他傳記的有代表性的部分。他自己也衷心地相信這些杜撰的東西。 沒有這些杜撰的東西,便不可想像這位生著一雙灰色的含笑的眼睛、氣喘吁籲但聲音十分優美的詩人。 在愛琴海沿岸住著一個美麗的民族——快樂而勤勉的“近東人”。這個民族把各種民族——希臘人和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敘利亞人和意大利人——的代表結合在一起。 我們蘇聯也有自己的“近東人”,這便是“黑海人”,也是各種不同民族的混合,但都同樣地愉快活潑,好調笑,大膽無畏,無限熱愛他們的黑海、乾旱的太陽、海港的生活、“敖德薩媽媽”、杏子和西瓜、海岸的五光十色的沸騰的生活。 愛德華·巴格里茨基便是這種民族裡的人。 他有時像一個赫爾松檞木船上的懶洋洋的水手,有時像一個敖德薩打鳥的“小伙子”,有時像一個科托夫斯基部隊裡放蕩的戰士,有時又像梯爾·烏蘭士比格。 在這些似乎不能並存的特徵上,再加上忘我的對詩歌的愛和淵博的詩歌的知識,便形成了這個人的完整的、非常可愛的性格。 我第一次與巴格里茨基相遇是在敖德薩港的防波堤上。他剛剛寫完西瓜詩,這首詩在感覺和語言的形象化方面是驚人的,好像濺上了暴風雨時黑海裡的浪花。 我們用細網在海裡捉鯰魚和鱗魚。許多奧恰科夫的黑檞木船,張著綴滿補丁的帆,載滿有條條的西瓜從我們旁邊經過。清風吹起,檞木船開始顛簸,海水沒到船舷,在周圍濺起水花。 巴格里茨基舐了舐有鹹味的嘴唇,氣吁吁地,拖長聲調念起西瓜詩來。 一個姑娘在岸邊拾到一隻被浪沖上來的西瓜,西瓜上畫著一顆心,——看來是由遭難的小帆船上漂來的。 在這裡,沒有人告訴她, 拿在她纖手上的是我的一顆心! …… 他喜歡背誦隨便那個詩人的詩。他的記憶力是稀有的。他朗誦時,甚至那些最熟悉的詩,也會忽然出現一種新的鏗鏘的音律。在巴格里茨基以前也好,在他之後也好,我都沒聽見過這樣的朗誦。 每一個詞兒和每一詩節的音律上的性質都得到了充分的、令人難受的、憂傷的表現。不論是彭斯的關於姜大麥的歌,布洛克的唐娜·安娜或者是普希金的為了遙遠的故鄉的海岸……,不論巴格里茨基讀什麼,聽著都不能不激動得喉頭梗塞——這是眼淚的先兆。 我們從港口到希臘市場去。那裡有一爿茶館,一客茶還帶上糖精,薄薄的一片黑麵包和羊奶乾酪。從清早起我們就沒吃東西。 當時在敖德薩住著一個老乞丐。全城的人都怕他,因為他行乞和一般不一樣。他不卑躬屈節,不伸出顫抖的手,也不用鼻音哼著“大慈大悲的老爺們哪!可憐可憐我這個殘廢人吧!” 完全不然!他身材高大,鬍鬚斑白,眼睛通紅,目光僵直,專走茶館。還沒跨進門檻,便開始用嘶啞的、如雷的嗓音對茶客們大罵起來。 聖經上以絕代的詛咒能手著稱的最殘酷的先知耶利米,在這位乞丐面前,恐怕也要像敖德薩人所說的,“消聲匿跡”了。 “你們的良心在哪裡,你們是人不是?!”這老人喝道,然後自己便立刻回答自己這個修辭問句:“你們坐在這裡嚼著麵包,就著油膩的干酪,無所用心,而我這位老年人,從早晨起就肚皮空空,像個大桶似的,你們算什麼人呢!若是你們的老太太知道你們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她會高興她沒活到看著這樣的無廉恥。同志,可您幹嗎轉過瞼去?您是聾子嗎?您最好是安慰一下您的黑良心,幫幫我這飢餓的老年人!” 人人都得施捨點什麼。誰也受不了他的攻擊。據說這個老人把討來的錢都用去作大規模的鹽的投機生意。 在茶館裡,給我們端上了茶和上好的鹹得可以的羊奶乾酪,用一塊濕麻布包著。吃了羊奶乾酪,牙床子螫得發痛。 就在這個時候,這位乞丐來了,一進門就罵了起來。 “啊哈!”巴格里茨基狠狠地說。 “他大概運氣到了。但願他到我們旁邊來。讓他到我這兒來試試!但願他敢到我這兒來!” “那麼怎麼樣?”我問道。 “他就會倒霉,”巴格里茨基說。 “喝,他就倒霉了但願他到我們桌邊來。” 乞丐倔強地越走越近了。終於,他站在我們旁邊了,用瘋狂的目光盯著那塊乾酪,看了一忽兒,喉嚨裡咯咯響了一陣,——或許是狂怒使他喘不上氣,說不出話來了。不過他還是清清喉嚨喊了起來: “到底什麼時候這兩位年輕人的天良才會發現!這得從旁看看,他們怎麼急急忙忙地吃乾酪,連一角乾酪——我就不說一半了——都不願意給我這個可憐的老人。” 巴格里茨基站了起來,用手摀住心窩,眼睛盯著這個僵硬的老頭子,悄聲地、動人地——聲音打著顫,含著淚,帶著悲劇的病態的緊張情緒說: 我的朋友,我的弟兄,疲憊不堪的、苦難的兄弟,不管你是誰,都不要悲觀自餒! 乞丐住口了。他凝視著巴格里茨基。他的眼睛發白了。然後他開始慢慢地向後退,當巴格里茨基說到“你相信吧,會有這麼一個時候,連巴爾①都會滅亡”的時候,他轉過身去,碰倒了椅子,屈著膝往茶館門口跑去了。 “你看哪,”巴格里茨基一本正經地說,“連敖德薩的乞丐,都受不住那德松②!” 【①巴爾:腓尼基日神。 】 【②那德松(1862一1887):俄國詩人。過不了幾年,所有年輕人便都知道了這首詩,且都能背誦出來。 】 茶館裡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 巴格里茨基整天整天消失在幹灣那邊的草原上,在那裡用圈套捉鳥。 在摩爾達凡卡街,巴格里茨基的白粉刷的屋子裡,掛著十隻籠子,裝著脫了毛的鳥雀。他非常以此自傲,尤其是以幾隻罕見的雲雀自傲。這是幾隻難看的草原上的雲雀,和其餘的鳥兒一樣,羽毛也是亂蓬蓬的。 啄空了的穀子皮,不斷地從籠子裡落到客人和主人的頭上。 巴格里茨基把僅有的錢都用在買這些鳥的飼料上了。 敖德薩的報紙給的稿酬極低:一首出色的詩只給五十盧布。 看來,巴格里茨基認為這是公平的。他不知道他自己的真正的價值,在實際問題上,他很靦腆。他第一次到莫斯科來的時候,沒一個人到出版社的編輯部去過,總是拉著一個朋友“壯膽子”。主要是這位朋友代他進行交涉,而巴格里茨基卻微笑著一聲不響。 在莫斯科,他住在奧貝登胡同我家的地下室裡。一進門他便先告訴我:“我要在你家安營扎寨。”果然,一個月中間只出去過兩次,其餘的時間都盤著腿坐在沙發床上,咳得直喘氣。 在沙發床上,他埋在書籍、別人的詩稿和空香煙盒的堆子裡。他把自己的詩寫在這些空香煙盒上。有時不見了,不過他並不為此難過多久。 他就這樣整整坐了一個月,有時為謝爾文斯基的烏拉萊夫西納而狂喜,有時講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有時和“文學少年”——他剛一到莫斯科便雲集到他身邊的敖德薩人——扯白, 不久,他便完全搬到莫斯科來了,這次沒養鳥,卻養了好幾大缸魚。他的屋子簡直像一個水底世界。他能夠一連幾小時坐在沙發上沉思著,凝視著雜色的小魚。 從敖德薩的防波堤上可以看見的差不多也是這樣的神秘的水底世界——珊瑚似的銀色水草的莖蔓也是這樣搖擺著,淡藍色的水母緩緩地游著,一推一推地排著海水。 我覺得他搬到莫斯科來是一個錯誤。巴格里茨基不能離開南方、海、和敖德薩,甚至不能和他的心愛的敖德薩的食物——茄子、番茄、羊奶乾酪、新鮮鯖魚——離開。他通體為南方,為黃色多孔的石灰石——敖德薩便是由這種石灰石形成的——所發散的熱熏透了,充滿了苦艾、鹽、洋槐和海的氣味。 他還沒有完全成熟,還沒有為像他所說的再拿下幾個詩歌的困難的高峰作好準備,便夭逝了。 在他靈柩後面,走著騎兵連,馬蹄敲著花崗石的馬路,發出清脆的橐橐聲。不禁使人想起了奧巴納斯之歌,“閃爍著白色方糖的光輝”的科托夫斯基的馬,令人想起了和巴格里茨基手牽手一同走遍塵封而灼熱的道路的遼闊草原上的詩歌——作為伊戈爾遠征記和塔拉斯·謝甫琴柯的繼承者的詩歌,它如同百里香的氣息一樣強烈濃厚,和海邊的姑娘一樣黝黑,象飄蕩在故鄉黑海地方的清新的“利凡得”①風一樣歡愉。 【①利凡得:緊靠地中海東部的若干國家的名稱,通常指敘利亞和黎巴嫩兩國的領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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